李文君

清宮春聯(lián)漫談

李文君

中央民族大學歷史學博士，故宮博物院研究館員，著有《紫禁城八百楹聯(lián)匾額通解》、《西苑三海楹聯(lián)匾額通解》、《皇帝的名字》等書

過年貼春聯(lián)、貼門神是一項重要的民俗，百姓如此，皇家亦然。

清宮春聯(lián)是何人撰寫？也是紅紙黑字嗎？會有怎樣華麗的詞藻？清宮之內(nèi)張貼的門神又是怎樣的？……太多問題，惜留存于世者極少，今人不易得見。

那就讓我們從檔案記載和清宮舊藏文物之中一窺究竟。你會發(fā)現(xiàn)：清宮春聯(lián)內(nèi)容豐富，無外歌功頌德，祈求吉祥安泰；清宮門神畫工精細，無外祈求上蒼，以保家宅安泰而已。這一點，皇帝與百姓，沒有什么不同。

過年貼春聯(lián)，是一項重要的民俗，有很久的歷史。王荊公的《元日》詩說：「千戶萬戶瞳瞳日，總把新桃換舊符?！惯@里的桃符，就是春聯(lián)與門神的前身。五代后蜀后主孟昶的「新年納余慶，嘉節(jié)號長春」一聯(lián)，被公認為最早的春聯(lián)。春聯(lián)起源雖早，但真正深入民間，走進千家萬戶，是明朝初期的事，這與明太祖的大力提倡有關(guān)。清人趙翼《陔余叢考》卷三十「門帖」說：

陳云瞻《簪云樓雜話》云：春聯(lián)之設，自明太祖始。帝都金陵，除夕前忽傳旨：

公卿士庶家門上，須加春聯(lián)一幅。帝微行出觀，偶一家獨無，詢知為屠者，尚未倩人寫耳。帝為大書「雙手劈開生死路，一刀割斷是非根」，投筆徑出，校尉一擁而去。已而帝復出，不見懸掛，問之，云：「知是御書，高懸中堂，以為獻歲之祥?！沟鄞笙?。又太祖賜陶安門帖曰「國朝謀略無雙士，翰苑文章第一家」。見《列朝詩集》。又賜廖永忠以漆牌，書「功超群將，智邁雄師」八字，懸于門首，見《明史》本傳。則門帖起于明太祖，理或然也。（趙翼《陔余叢考》，中華書局，一九六三年，頁六三六～六三七）

經(jīng)過明太祖身體力行的提倡，春聯(lián)最后取代了桃符，成為群眾性的文化活動，上自宮廷，下到民間，都把春聯(lián)視為一項必不可少的年俗。不過，像黃歷年年更新一樣，春聯(lián)隨貼隨換的特性，使其保存頗為不易，今天并沒有明代的春聯(lián)實物保存下來，留在文獻記載中的材料也很少。因此，對明代的春聯(lián)，只能一筆帶過。本文描述的主要對象，是清宮的春聯(lián)。

清人繪迓福鐘馗門神及題簽故宮博物院藏

清人繪將軍門神（一對）及題簽故宮博物院藏

清人繪 武門神（一對）故宮博物院藏

清人繪 童子福壽纏綿門神（一對）故宮博物院藏

清人繪 福壽文門神（一對）故宮博物院藏

清人繪 童子門神（一對）故宮博物院藏

清宮春聯(lián)的撰寫與制作

因?qū)m中千門萬戶，建筑眾多，過年所需的春聯(lián)與門神數(shù)量很大。第一歷史檔案館保存有一份道光十七年（一八三七年）九月二十九日題為《紫禁城內(nèi)中東西三路外圍等處原冊門神門對應修擬撤數(shù)目》的奏案（編號為奏案05-0696-054），其中提到：紫禁城「東中西三路，通共原冊門神一千四百二十一對一百零四扇，門對一千三百七十七對，內(nèi)擬請應修門神八百五十六對三十一扇，門對八百四十九對，擬撤門神五百六十五對七十三扇，門對五百二十八對」。這個上千的統(tǒng)計，還是不完全數(shù)字，有保守的成分，可見宮中所需春聯(lián)數(shù)額之大。

清 張照 弘歷讀昌黎詩軸絹本墨書故宮博物院藏

清宮春聯(lián)的撰寫者

如此大數(shù)額的春聯(lián)，撰寫與制作起來，頗為不易。宮中春聯(lián)的撰寫，主要是由善于書法的翰林們來完成的。梁章鉅《楹聯(lián)叢話》卷二記載：「紫禁城中各宮殿門屏槅扇皆有春聯(lián)，每年于臘月下旬懸掛，次年正月下旬撤去?；蝽毟拢仔陆?，分派工楷法之翰林書之，而聯(lián)語悉仍其舊。聞舊語系乾隆間敕儒臣分手撰擬，皆其時名翰林所為，典麗矞皇，允堪藻繪升平，祓飾休美?！梗赫骡牎堕郝?lián)叢話全編》，北京出版社，一九九六年，頁二〇）王昶的《蒲褐山房詩話新編》卷上也說：「定例，各宮殿門對聯(lián)撰自翰林，次由工部，每至封印后，工部堂官率屬敬謹懸掛，新春開印后，收而謹藏之，歲以為常。其舊者，隨時更換。乾隆癸未、甲申間，多系來殷（曹仁虎）恭撰。」（王昶《蒲褐山房詩話新編》，人民文學出版社，二〇一一年，頁九一）這些有資

清 張照 豳風七月流火篇軸冷金箋墨書故宮博物院藏

清 張照 行書詩軸故宮博物院藏

格撰擬宮中春聯(lián)的翰林，都是飽學之士；有資格書寫宮中春聯(lián)的翰林，都是善書之人，有些還是著名的書法家。比如乾隆年間的張照，就頗得乾隆皇帝賞識，經(jīng)常書寫春聯(lián)，據(jù)說還有為乾隆皇帝代筆的榮光。吳振棫《養(yǎng)吉齋叢錄》記載說：

高宗喜張照書，會所書宮廷春聯(lián)歲久將易新者，所司請毀其舊，高宗不可。命次其大小行楷為七等，得字四百有奇于幾暇仿春帖子體，集成五、七言詩十七首，裝作巨卷，命董邦達繪《歲朝圖》于卷端。后又取其所書御園聯(lián)句，得字三百有奇，仍依前制集五、七言詩十三首，裝成與前卷并弆。又以《石渠》所藏照草書《千文》二卷，集春帖子五、七言各二十首，命于敏中排次臨仿成什，裝池為巨卷。（吳振棫《養(yǎng)吉齋叢錄》余錄卷之三，中華書局，二〇〇五年，頁三七二～三七三頁）

乾隆皇帝喜歡張照的字，換下舊的春聯(lián)舍不得扔掉，「廢物」利用，集腋成裘，將零散的張照字集成詩句，再配上名畫家董邦達的插圖，詩畫合璧，供自己把玩。乾隆五年（一七四〇年）十二月二十九日，新歲前夕，乾隆皇帝還御書「春送來一門吉慶，天賜與兩字平安」的春聯(lián)，賜給時任南書房行走、內(nèi)閣學士的張照。（宋如林《（嘉慶）松江府志》卷首下「宸翰」，頁十八）乾隆皇帝的代筆之臣，除張照外，前有于敏中，后有董邦達之子董誥。這些翰林奉命書寫對聯(lián)時，一般都會從乾隆皇帝的御制詩中集出句來，組合成對聯(lián)；只有在年前書寫春聯(lián)時，才會發(fā)揮創(chuàng)造性，自己編些吉祥的話，一一寫將出來。（沈初《西清筆記》卷二「紀職志」）但因主題先行，加之文字上的忌諱，他們多是「帶著鐐銬跳舞」，只能有限地發(fā)揮創(chuàng)造力。給宮中撰擬春聯(lián)，并不適合翰林們大施拳腳，露出全身的本事。

清宮春聯(lián)的制作

宮中春聯(lián)的制作，是由工部與內(nèi)務府共同完成的。工部由樣式房根據(jù)建筑物的等級與規(guī)模，先確定春聯(lián)的圖樣與尺寸，由制造庫負責提供物料與耗材，內(nèi)務府造辦處負責加工制作。一說春聯(lián)門神的制作，在乾隆中期以前，主要由工部制造庫負責，乾隆中期以后，主要由內(nèi)務府造辦處負責。制造庫是工部所屬機構(gòu)，負責制造收貯皇帝的冊寶、車駕、儀仗、祭器及宮廷金鐵飾件、簾幕、棕氈、更鼓與門神、門對等項。（張德澤《清代國家機關(guān)考略》，學苑出版社，二〇〇八年，頁一三三）造辦處是內(nèi)務府下轄機構(gòu)，主要負責為宮中制作生活用品與工藝品。

制作春聯(lián)，是一件費工費料的事。筆者暫時沒有查到制作春聯(lián)所需物料的情況，但有一張嘉慶七年（一八〇二年）八月初六日內(nèi)務府給工部的咨文，是因為改建四公主府第工程，為辦理門神對聯(lián)等項需用片金之事而擬的。四公主即莊靜固倫公主，是嘉慶皇帝第四女，孝淑?；屎笙菜D氏所出，道光皇帝的同母妹妹，在嘉慶六年十一月嫁與蒙古科爾沁部郡王索特納木多布濟，也就是大名鼎鼎的僧格林沁的養(yǎng)父。咨文里說：

經(jīng)總管內(nèi)務府奏準，所有四公主府邸應掛門神對聯(lián)，俱隨工辦理等因，奏準在案，隨即踏勘得御筆字匾一面，對聯(lián)一副，并中所各門門神一百四副，對聯(lián)一百七副，各座貼落字畫匾對九十六分（份），所需上用大紅片金一塊，裁衣尺長一丈一尺，寬六寸五分，月白錦緞裁衣尺寬二尺二寸，長二丈二尺，應向廣儲司衣庫領(lǐng)用所需裁衣尺寬一尺六寸紅緞二匹，青綾十六匹，月白綾五匹，寬六尺，畫絹長二十三丈，向廣儲司緞庫領(lǐng)用。所需頭號高麗紙四百九十三張，向廣儲司茶庫領(lǐng)用。相應移咨貴府查照，轉(zhuǎn)飭該司，希即批庫如數(shù)給發(fā)，本工領(lǐng)用可也。（第一歷史檔案館藏「內(nèi)務府來文之建筑工程第二〇三七包」）

這才僅僅一百多副對聯(lián)、一百多副門神，而且是公主級別，消耗物料就如此巨大，宮中動輒上千副春聯(lián)與門神的物料消耗，可想而知。為應對春聯(lián)與門神物料耗費的問題，乾隆時期，甚至拆撤了紫禁城內(nèi)許多偏僻處所的春聯(lián)與門神。乾隆三十年（一七六五年）正月十三日，內(nèi)務府英亷、五福等上奏：紫禁城內(nèi)紅墻外圍有官署、他坦、值房等共計一百四十九處，其中過年懸掛門神春聯(lián)者九十四處，有五十五處從來不懸掛門神春聯(lián)。九十四處懸掛春聯(lián)的處所之中，有三十二處因「僻小」，為節(jié)約支出，將不再懸掛春聯(lián)；其余六十二處中，又減去十六處不甚重要的場所，不懸掛春聯(lián)門神。剩余的四十六處，「或系文武大臣侍直之所」，或者又在景運、隆宗兩門之外，或系官署差所，又門臨御路，因以備觀瞻，考慮皇家體面，沒有裁撤。結(jié)果，一百四十九處之中，只有四十六處保留了春聯(lián)，還不到總數(shù)的三分之一。同時，紫禁城宮殿各門中，也有東西朝房、角門等三十二處的春聯(lián)門神被撤去。（第一歷史檔案館藏《奏銷檔》273-191）乾隆三十年的時候，正是清王朝國勢最盛的時期，國力如此強大，還因開支過大，不得不拆撤了這么多春聯(lián)，等到晚清國勢衰落財政吃緊時，維持紫禁城內(nèi)數(shù)量龐大的春聯(lián)就更不是一件容易的事了。

清宮春聯(lián)的維修

紫禁城的春聯(lián)維修，起初是隨壞隨修，隨壞隨換，并沒有固定的年限。乾隆二十三年（一七五八年）十一月二十七日，內(nèi)務府上奏建議：「各宮殿門神對聯(lián)，向來并未大修，是以不能一律整齊所有修造年限，若不定以章程，收放之時，該庫人員未免不甚精心，嗣后除每年遇有破損隨時粘補外，俟屆五年，準其大修一次?！梗ǖ谝粴v史檔案館藏《內(nèi)務府來文》2002）此后，五年一大修，就成了春聯(lián)門神的慣例?！稓J定工部則例》記載說：

各宮殿應掛門神門對，每屆五年大修一次，奏明欽派工部侍郎一員，總管內(nèi)務府大臣一員，督率工部制造庫司員逐一確查，分別應修應換各數(shù)目，酌定做法，按例核算錢糧，奏明支領(lǐng)物料，敬謹辦理。其門神庫安放門神門對木架，

如有損壞，司庫將損壞情形并尺寸做法分晰開單呈報，照依所報尺寸做法按例核算工料，派員監(jiān)視匠役，如式修整，以備應用。（《欽定工部則例》卷一百十四「制造庫」，《故宮珍本叢刊》二九四冊，海南出版社，二〇〇〇年，頁三）

清宮春聯(lián)的形制與張貼

清宮春聯(lián)的形制

不同于民間，清宮春聯(lián)的形制比較特殊，都是用墨筆寫在白絹上，再制作好邊框，懸掛于宮殿朱紅的柱子上。選用白色底，是因為清宮背景特殊，都是紅墻、大紅柱子，在整體紅色的背景下，若也用紅絹或紅紙春聯(lián)，缺少了色彩對比，既不協(xié)調(diào)，也不美觀，甚至都看不清楚?！娥B(yǎng)吉齋叢錄》說：「十二月封寶前一日，進門聯(lián)，門屏槅扇皆具，同門神懸掛。次年正月下旬撤去。門聯(lián)用白絹錦闌墨書，輝映朱扉，色尤鮮麗。以翰林工楷法者書之。聯(lián)語則乾隆間詞臣撰擬，稿本存清秘堂?！梗▍钦駰А娥B(yǎng)吉齋叢錄》卷十九，中華書局，二〇〇五年，頁二五一）《清稗類鈔·宮闈類·大內(nèi)聯(lián)色尚白》道：「大內(nèi)宮殿春聯(lián)，例用白絹，由翰林謹書呈進。蓋宮殿漆柱，俱大紅色，故以白色映之?！梗ㄐ扃妗肚灏揞愨n》第一冊，中華書局，一九八四年，頁三五三）用白絹除了考慮色彩對比外，也可能與古時的崇尚有關(guān)。有一個類似的參照物是名刺，也就是古人的名片。古人名片以白紙制成的為貴，但明朝以來，因社會風氣變遷，人們紛紛放棄白紙，改用紅紙來做名刺。瞿兌之《杶廬所聞錄》說：「清制：翰林名帖不用紅紙而用白紙，人反視其為高華，若不可及，世多不解其故。其實古人名刺本來皆用白紙，翰林猶存古制耳?！梗膬吨稏~廬所聞錄·故都聞見錄》「再記名刺」，山西古籍出版社，一九九五年，頁五九）與翰林用白紙做名刺一樣，紫禁城內(nèi)用白絹做春聯(lián)，也有顯示其高貴的緣故吧。

因為慣用白絹，遇到特殊情況，需用紅底色對聯(lián)時，還得向上打報告請示。光緒十九年（一八九四年）十月初五日，慈禧太后六十大壽前夕，負責籌備壽誕慶典活動的禮親王世鐸上奏：

清人書 「吉祥如意」春條故宮博物院藏

清人書 「萬喜畢集」春條故宮博物院藏

清人書 「綏輯萬國同我太平」春條故宮博物院藏

清人書 「福祐屢臻太和翔洽」春條故宮博物院藏

清人書 「甘露降慶云集福滂洋壽萬億」春條故宮博物院藏

清人書 「新春大喜」春條故宮博物院藏

恭照明歲皇太后六旬慶典，大清門以內(nèi)各宮殿門座，年例應掛門神對聯(lián)處所，以及西苑、頤和園、萬壽寺行宮各殿宇門座應行安掛門神對聯(lián)。其對聯(lián)是否一律用硃紅紙書寫，鑲用黃色絹邊，伏候欽定。俟命下之日，由工部踏勘尺寸制造。其對文，應由翰林院撰擬萬壽吉語。謹奏明請旨。如蒙俞允，即由臣等行知各該衙門，敬謹遵辦。（第一歷史檔案館藏《錄副奏折》，檔號：03-5557-118）

遇上萬壽慶典這樣的喜事，白色對聯(lián)稍顯刺眼，與喜慶和諧的氣氛不協(xié)調(diào)，禮親王等人的建議，也是摸透了老佛爺愛好吉祥的心理才實施的吧。

清宮春聯(lián)的張貼時間

清宮楹聯(lián)張貼的時間，與民間差不多，都選在臘月下旬。李承銜《自怡軒楹聯(lián)剩話》卷一「應制」說：「國朝宮殿門聯(lián)，撰自翰林，進由工部，每至封印后，工部堂官率屬敬謹懸掛，新春開印后，收而謹藏之，歲以為常?！梗徛?lián)壽《聯(lián)話叢編》第三冊，江西人民出版社，二〇〇〇年，頁一四〇四）按此，宮中懸掛春聯(lián)，選在封印之后，到第二年開印之后，再摘下保存。清代人上班，沒有周末的輪休，節(jié)假日也不多。過年是最主要的假日，與現(xiàn)在七天的過年假期相比，清人的年假很長，有將近一個月的時間。封印，也叫封寶，就是官府把印信封存起來，表示不再辦公，開始過年之意，與戲班年前的封箱是一個道理。封印的時間，在小年前的臘月二十日左右。開印表示年假結(jié)束，官府請出印信，開始辦公，開印的時間，一般在元宵節(jié)之后的正月二十日前后。宮中張貼楹聯(lián)的時間，差不多就在封印期內(nèi)。《欽定工部則例》卷一百十四對此有詳盡的記載：

各宮殿等處門神門對，每屆年終，工部具奏于本年十二月二十六日敬謹安掛，次年二月初三日收回貯庫。并門簾兩搭，每年摘掛之時，均應先期知照，內(nèi)務府派出司員會同工部司員帶匠摘掛。并由內(nèi)務府轉(zhuǎn)行敬事房，俱交營造司、掌儀司太監(jiān)等幫掛辦理。（《欽定工部則例》卷一百十四「制造庫」，《故宮珍本叢刊》二九四冊，海南出版社，二〇〇〇年，頁二）

據(jù)記載，宮中春聯(lián)懸掛于臘月二十六日，在來年二月初三日摘下保存。懸掛與庫存工作由工部會同內(nèi)務府辦理。另據(jù)《欽定宮中現(xiàn)行則例》記載：

凡每年十二月二十六日張掛門神，由門神庫首領(lǐng)預日稟知宮殿監(jiān)，本監(jiān)傳齊營造司首領(lǐng)太監(jiān)等輿進，先自乾清門、乾清宮、坤寧宮以及各門各宮等處敬謹張掛，于開年二月初三日，仍由門神庫首領(lǐng)預日稟知宮殿監(jiān)，本監(jiān)傳齊營造司首領(lǐng)太監(jiān)等敬謹拆卸，輿出交門神庫首領(lǐng)太監(jiān)等貯庫。（《欽定宮中現(xiàn)行則例二種》第一種，《故宮珍本叢刊》二八〇冊，海南出版社，二〇〇〇年）

按上述記載，臘月二十六日懸掛春聯(lián)時，從后廷的乾清門、乾清宮等處開始，依次鋪開；二月初三撤下春聯(lián)時，也是同樣的順序。撤下的春聯(lián)與門神，被送往工部所屬的門神庫妥善保管，以待來年再次懸掛。

與春聯(lián)性質(zhì)相似的還有元宵節(jié)時的燈聯(lián)，也就是花燈上的聯(lián)語。夏仁虎的《上燈》宮詞注說：「臘月二十四日上燈，燈庫司之。列燈乾清丹陛，八方對立，燈各有聯(lián)，綾錦制成，寶蓋流蘇，泥金書字，其詞為彭尚書元瑞恭撰，各嵌四方前后之字于上。次年正月十八日撤出，曰『出燈』。」（劉潞《清宮詞選》，紫禁城出版社，一九八五年，頁一三五）臘月二十四日上燈聯(lián)，來年正月十八日撤出，懸掛時間基本與張貼春聯(lián)一致。

臘月二十六日懸掛，二月初三日撤下，是清宮春聯(lián)的一般情況，遇有守喪等特殊情形，也有不掛春聯(lián)或提前撤下春聯(lián)的情況。若遇皇帝或太后崩逝，去世的當年，如果仍在百日喪期內(nèi)，宮中一般是不懸掛春聯(lián)與門神的。去世的第二年，一般恢復懸掛春聯(lián)與門神的傳統(tǒng)。雍正元年（一七二三年）十二月初九日，因孝恭仁皇后在這年去世，為宮中過年是否該懸掛春聯(lián)之事，管理工部事務的和碩廉親王允禩上奏說：

查孝莊文皇后事在康熙二十五年（一六八六年）十二月二十五日，于次年宮殿門神對聯(lián)照常安掛。孝惠章皇后事在五十六年（一七一七年）二月初六日，坤寧宮佛堂安掛門神對聯(lián)，于次年宮殿照常安掛門神對聯(lián)，俱系十二月在事之時。孝恭仁皇后事在本年五月二十三日，已過百日，宮殿所掛門神對聯(lián)，應于本月二十六日安掛，次年二月初三日摘收，為此謹具奏聞。（中國第一歷史檔案館《雍正朝漢文朱批奏折匯編》第二冊，江蘇古籍出版社，一九九一年，頁三六六）

孝恭仁皇后在五月二十三日去世，到年底時已過百日喪期，按舊例應懸掛春聯(lián)，對于允禩的請示，雍正朱筆批：「此事朕心甚不忍，會同九卿、詹事、科道著定斟的確議具奏?！?/p>

這是掛與不掛的情形。還有提前取下春聯(lián)的特殊情況。順治十八年（一六六一年）正月初五日，年還沒有過完，就將紫禁城中的門神與春聯(lián)統(tǒng)統(tǒng)撤去。因為順治皇帝不幸染上了天花，宮里在供奉痘疹娘娘，禁止民間炒豆，禁止一切娛樂活動，所以撤去了春聯(lián)。但這并沒有能挽救順治皇帝，兩天之后，他就駕崩了。

清宮春聯(lián)內(nèi)容舉要

紫禁城中的春聯(lián)，因數(shù)量眾多，內(nèi)容也異常豐富，但都是主旋律作品，一是歌頌盛世升平與當今皇上的功德，一是取過年吉祥、國泰民安之意。想要選擇幾副作為代表，拿出來與大家欣賞一下，也是不容易的事。思之再三，筆者選擇了這副春聯(lián)：日月光天德，山河壯帝居。

這副對聯(lián)的「著作權(quán)」，屬于南朝陳后主陳叔寶。南朝滅亡后，陳后主被俘虜?shù)剿宄L安。在一次酒席宴前，隋文帝慕陳后主文采，讓他即興賦詩一首。陳后主稍加思索，脫口而出詩一首：「日月光天德，山河壯帝居。太平無以報，愿上登封書?！勾嗽姎庀蠛甏?，對隋文帝的帝業(yè)大肆吹捧，也為自己的階下囚生活謀到了很好的保護傘。此后，不知什么緣故，陳后主的這兩句詩就成為了皇宮的專用名聯(lián)，歷代相沿，不曾斷掉。從這一點來看，真不得不佩服陳后主的才華。

褚人獲《堅瓠補集》卷五記載：

趙子昂善書，有文名，元世祖聞而召見之。子昂豐姿如玉，照映左右。世祖心異之，以為非人臣之相。使脫冠，見其頭尖銳，乃曰：「不過一俊書生耳?！顾烀鼤钌洗郝?lián)，子昂題曰：「九天閶闔開官殿。萬國衣冠拜冕旒。」又命書應門春聯(lián)，題曰：「日月光天德。山河壯帝居。」因出宋藝祖（宋太祖）神像命之題贊，以觀其志。子昂踧踖良久，題曰：「玉帶緋袍色色新。一回展卷一傷神。江南江北新疆土。曾屬當年舊主人?！故雷娲笙?。（褚人獲《堅瓠補集》卷五「題藝祖像」條，上海古籍出版社，二〇一二年，頁一〇九一）

大書畫家趙孟頫為元大都宮殿應門（皇宮正門）題寫「日月光天德，山河壯帝居」的春聯(lián)一聯(lián)。趙孟頫在南宋亡國之后，以宋朝宗室的身份北上大都，入仕元朝，境況與陳后主北上長安相似。用此聯(lián)題寫元朝宮殿，既可交皇差，又可用春秋筆法為自己的北上降元找到某種安慰，可謂用心良苦。在明初朱升的《朱楓林集·翼運績略》中，徽州儒士朱升曾題此聯(lián)進獻明太祖。到了永樂朝，北京城肇建完畢后，明成祖又命著名才子解縉為承天門（今天安門）前的「大明門」書寫此聯(lián)。（蔣一葵《長安客話》卷一，北京古籍出版社，一九九四年，頁一一）不過也有明白人，知道這兩句詩的版權(quán)屬于亡國之君陳后主，不是什么好話。明初的一次冬至祭天，大概是受朱升進聯(lián)的影響，文化不高的明太祖「御撰」圜丘聯(lián)「大明日月光天德，洪武山河壯帝居」。翰林院應奉莆田人黃麟看出了其中的不妥，可又不好進言，后來他靈機一動，假裝摔了一跤，故意踢倒了對聯(lián)。這么莊嚴的場合，如此冒失的行為，自然會引得明太祖大怒。黃麟乘機奏對：「此陳后主句，天朝效之，不既羞乎？」明太祖知道自己讀書不多，倒也沒多辯解，就勢讓黃麟重新撰一聯(lián)語，黃麟遂口占一聯(lián)曰：「乾坤一統(tǒng)歸洪武，日月雙輪照大明?！孤牭饺绱舜蟪澑璧膶β?lián)，明太祖當然說好。（談遷《棗林雜俎·和集·叢贅》，中華書局，二〇〇六年，頁五四二）不過到了清朝，此聯(lián)就不再吃香，因為上聯(lián)的「日月」兩字，有為大明朝「招魂」的嫌疑。但經(jīng)過幾百年的普及，此聯(lián)已深入人心，成了皇宮春聯(lián)的代表。清代影響極大的笑話書《笑林廣記》中「見皇帝」說，一人從京師回，自夸曾見皇帝。有人問他：「皇帝門景如何？」答說：「四柱牌坊，金書『皇帝世家』。大門內(nèi)匾，金書『天子第』。兩邊對聯(lián)是：『日月光天德，山河壯帝居?！弧褂謫査骸富实廴绾窝b束？」回答說：「頭帶玉紗帽，身穿金海青。」問者曰：「明明說謊，穿了金子打的海青，如何拜揖？」其人曰：「呸！你真是個冒失鬼，皇帝肯與那個作揖的？」（游戲主人《笑林廣記》卷十二「謬誤部」，中州古籍出版社，二〇〇八年，頁二七一）連民間通行的笑話書都知道皇帝家大門兩邊的對聯(lián)是「日月光天德，山河壯帝居」，可見此副對聯(lián)的影響力。

清乾隆 御筆行書五言春聯(lián)故宮博物院藏

清乾隆 御筆行書七言春聯(lián)故宮博物院藏

清乾隆 御筆行書七言春聯(lián)故宮博物院藏

清宮春聯(lián)，多是頌揚之作，主題正確，卻未必能發(fā)人深省。翰林們奉命撰寫春聯(lián)時，顧慮重重，生怕在文字方面有閃失，不求有功，但求無過。此種心態(tài)下，撰寫出的春聯(lián)自然也就四平八穩(wěn)，不能說不好，但絕對稱不上優(yōu)秀?，F(xiàn)實世界受阻，他們的棱角便向「神鬼妖狐」的世界延伸。借神鬼之口，說出自己的心聲。就借一副描寫冥界皇宮的春聯(lián)來結(jié)尾吧。這副聯(lián)出自明人周暉的《金陵瑣事》卷四：「友人談陰司數(shù)十事，大都非病人昏亂之語，則傅會之說，皆不足信。獨閻君殿春聯(lián)云：『是是非非地，明明白白天?！淮耸?，非常人思慮所能及?！梗ㄖ軙煛督鹆戡嵤隆肪硭?，南京出版社，二〇〇七年，頁一四九）這副聯(lián)形式雖然直白，內(nèi)涵卻很深刻，這也正是費工耗料、裝飾考究的清宮春聯(lián)所缺乏的。

清人書 楷書福字故宮博物院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