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頤武
從最近的全球影視里超級英雄的轟動現(xiàn)象到當下諸如特朗普、普京、杜阿爾特這樣的政治人物的持續(xù)走紅似乎都喻示著這種英雄想象的復歸。
英雄的“復歸”現(xiàn)在是一個世界性的現(xiàn)象。經濟前景不明朗、社會治理面臨很多困境、社會失序,人們就會渴望強人和英雄。從最近的全球影視里超級英雄的轟動現(xiàn)象到當下諸如特朗普、普京、杜阿爾特這樣的政治人物的持續(xù)走紅似乎都喻示著這種英雄想象的復歸。
對英雄的渴望還要從“反英雄”說起。在美國的大眾文化里,上世紀60年代是一個反英雄的時期,60年代中期以前,超人、蝙蝠俠、蜘蛛俠、美國隊長這些擁有超能力的英雄形象非常流行。但在60年代中期以后,尤其受1968年左翼思潮的影響,經過了幾十年的發(fā)展演變,中間偏左的思潮成功轉化為西方的主流意識形態(tài),進而成為全世界比較主流的理念,比如說環(huán)保、民族國家的淡化、回歸自然,也就是今天中國網絡里定義的“白左”理念,可以說是一套“高概念”。他們理想中的社會運作是一種很溫和的形式,能夠適應新的全球化的運作。因此,他們不認同以往英雄敬仰、在對抗中解決問題、強化民族國家那一套,而是強調打破邊界、掃清差異,比如關注女性解放、同性之愛、環(huán)保、動物權利、民族國家的淡化。這些觀念在近些年已經成為西方的一般社會中的主流觀念。這些“高概念”曾經所向披靡,全球化就是靠這些“高概念”和全球生產與消費的變化來支撐的。資本主義原來是很殘酷的,但是60年代以后把社會公平機制吸納進來了,資本也可以變得很干凈,比如比爾·蓋茨、扎克伯格這些人成立基金會,在全世界展現(xiàn)人道主義關懷,資本變得善良化、優(yōu)雅化了,這一套東西是很有說服力的,所以從60年代以來無往而不勝。
但當下的世界變化顯現(xiàn)出這一套與全球化同步的觀念現(xiàn)在在世界各地都受到了不同程度的沖擊。尤其是阿拉伯之春之后,西方社會發(fā)現(xiàn)很多問題沒法處理,比如歐洲的難民問題就變得十分巨大,是社會難以吸納和承受的。而經濟的持續(xù)不景氣造成的全球中產群體和年輕人的不確定感,美國原來以工業(yè)為中心的白人中產階級感覺受到了全球化的傷害等等。所以,渴望英雄實際上折射出社會對于原有的主流觀念是不滿意的,那套觀念對整個世界的適應能力確實也出現(xiàn)了問題。
這種渴望不是簡單的英雄崇拜,而是希望英雄能簡單明了地解決問題。原有的機制失靈了,就渴望強勢英雄能夠廓清世界的混亂,回到民族國家、回到強人管理來解決問題,這是很多民眾內心深處的愿望。要解決問題,不要廢話,不要“小清新”,不要那套西方曾經很主流的“高概念”。但是現(xiàn)在發(fā)現(xiàn),很多問題解決不了,美國的拉丁化問題,歐洲的難民問題,在原來的理念和價值下是解決不了的。所以需要英雄給予世界確定性。同時要給予安全感。
中國的情況似乎稍有不同,但對確定性和安全感的強烈渴望則一樣。西方60年代以來的那套觀念,很多中國知識分子是信奉的,一般的公眾相對還是比較隔膜。但中國社會、年輕人還是很希望一種英雄的狀態(tài)。
比如,網絡上有一種聲音,就是希望能夠以更嚴厲的方式打擊恐怖主義、極端主義,這種觀點有大批擁躉,實際上就是需要一種強勢的社會管理,年輕人對強力的仰慕是很明顯的,比如中國很多年輕人就是普京粉。世界的變化進入到了一個非常不確定的時期,一是外部環(huán)境不確定,一是經濟前景的不確定,那么自己的前景也就不清晰了,對清晰明確狀況非??释?,覺得英雄是可以帶給他這些的。
中國很多現(xiàn)代英雄都是跟革命有關的,到現(xiàn)在還是中國人文化記憶里很重要的一部分。還有一種是中國傳統(tǒng)的悲情英雄,文天祥、戚繼光、史可法、岳飛這樣的悲情英雄,他們愛國、犧牲,往往不能被權力者理解。改革開放三十多年,也出現(xiàn)了很多虛構的英雄,比如武俠小說創(chuàng)造了很多英雄想象,有點像西方的那種超級英雄。80年代以來華人新武俠里的這套英雄,像李小龍、《少林寺》李連杰的形象,跟革命英雄是不太一樣的,開辟了另外一個路徑,但又有傳統(tǒng)英雄的影子,有仗義豪俠、俠肝義膽這套傳統(tǒng)。
當然,整個世界面臨一些難以解決的問題,中國也不能獨善其身,中產階級生活里有很多無奈的狀況。比如霧霾這種問題,中產階級對生活的要求跟以前不一樣了,已經忍受不了霧霾的天氣了,但又不是馬上能解決得了。再比如歐洲遇到的問題,不讓難民進來,與整個歐洲的理念不合,進來之后又發(fā)現(xiàn)這么多人根本沒法吸納。所以,當下的問題很多都是這種多難或者兩難選擇。很多郁悶說不出口,觀念和現(xiàn)實情況之間有很多反差。這些矛盾沒有一個解決之道,所以希望強人回歸,實際上這是中產社會出現(xiàn)的一種現(xiàn)象。一般認為,中產社會是平庸化的,其實一旦到了很多問題困擾的時候,還是呼喚強人的。牛津詞典2016年年度詞匯是“后真相”,劍橋詞典選出的詞是“多疑”,全世界都面臨這個問題,就是沒有可靠的真相了,這說明大家對于前景的焦慮感都很強。2016年的一系列黑天鵝事件都是這種變化的反應,需要某一個英雄單槍匹馬、拯救世界,方向清晰,而且執(zhí)行力強,能解決問題。
現(xiàn)在人們需要的是不同的英雄形象。年輕一代生活在中產社會里,中產社會是比較平淡的,中產社會的內在苦悶很難解決,所以需要對超越性的敬仰。比如,張藝謀最近的電影《長城》就是西方的超級英雄和中國女英雄一起打怪獸,怪獸是絕對的惡,人們之間雖然有矛盾,但還得協(xié)同打怪獸。
過去我們崇拜的悲情英雄常常是失敗了的、犧牲的英雄,個人的力量沒法達到,但現(xiàn)在敬仰的英雄是把事情做成了,就像電影《長城》里那樣,中西方的英雄合作戰(zhàn)勝了怪獸。就像特朗普的成功當選,把問題清晰化,主要矛盾一抓就對了,你們沒辦法,我有辦法。對于原來精英永遠不說錯話那一套,民眾開始厭煩了。所以,從具體的政治到文化想象都是需要能夠解決問題的、成功的英雄。
再如最近電影《湄公河行動》和綜藝節(jié)目《真正男子漢》的流行,也是征兆?!朵毓有袆印分v中國的船員被殺了,那么恢復秩序的人是誰?中國的公安過去了,成功抓獲了毒販?!墩嬲凶訚h》就是讓明星進軍營,感受國家意識。這其實中產生活有一個很大的問題就是脆弱性,有點錢但是也不多,沒有保障。內心就非??释⒁恍┢琳蟻肀Wo自己。所以就會對國家產生強烈的認同感,認同感的集中投射就是英雄。海外的中國人現(xiàn)在特別多,近兩年發(fā)生了很多留學生遇難的情況,這些事情中產階層感同身受,如果沒有強大的國家保護,財產、生命是弱不禁風的?!朵毓有袆印肪蜆O大滿足了中產階層對安全的需求。這也是對國家的認同。最近幾年人們對于中國在國際的撤僑等行動高度認同,都是這種潮流的表現(xiàn)。
現(xiàn)在出現(xiàn)的對國家的認同感,跟西方的潮流有點像,特朗普上臺、英國脫歐,都是回到民族國家,回到19世紀以來的那套傳統(tǒng)觀念。以前是世界大同、全球化、流動中發(fā)展,現(xiàn)在覺得流動太危險了,流動中必須要有保護?!堕L城》、《湄公河行動》都是類似的故事,面對一種無組織、無秩序的狀況,需要英雄去對抗幽暗的、狂野的力量??偟膩碚f,對安全感的渴望是最大的。當然同時也渴望確定性,比如《歡樂頌》、《法醫(yī)秦明》這些流行的影視劇,都是表達一種秩序回復的確定感。對秩序的渴望是中產階層更重視的。
崇拜英雄也是有風險的。比如特朗普上臺后,如果做得好,選民滿意那還好,但如果不滿意,就會出現(xiàn)更激進的革命,極右的不行,那就換一個極左的,桑德斯那樣的人可能就起來了,美國就可能出現(xiàn)拉美那樣的情況,在極左和極右之間擺蕩。對強人的渴望是辦成事,但如果辦不成,就會換一個完全不一樣的強人重新再來。
中國的情況是相對較有確定性,或者說確定性比別人強一點。中國的大眾文化其實已經相對比較成熟了,社會精英也相對自覺,公眾的意識也相對明晰。中國的中產階層迸發(fā)出的自我解決問題的能力得到了大家的認可,所以對強勢英雄的渴望可能并不會像西方社會那樣明顯。而且,那種渴望也不會造成對整體社會結構的沖擊。我們的機制、文化想象以及大眾和精英對社會的看法基本上是一樣的,比較穩(wěn)定,沒有大的分裂。但這種渴望則是和全球的現(xiàn)象相一致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