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松是一位數(shù)學專業(yè)出身的作家,其近作《哥尼斯堡七座橋》的命名借用的一道世界性的數(shù)學難題。小說講述了這樣一個故事:有著知青經(jīng)歷的房地產(chǎn)商人趙聰一天晚上醉酒后突然被綁架,被蒙上眼睛帶到一處工地,綁架他的兩個人——山羊聲音的人與口吃的人卻各有目的,山羊聲音的人聲稱綁架趙聰?shù)哪康氖怯懟厍沸剑灰懟厍沸?,就放人,但卻遭到口吃者的拒絕,口吃者不是為錢綁架趙聰,綁架目的成謎。直到趙聰被警方解救后,才知道事情的緣起:當年,因曾被城里人欺辱而對所有城里人滿懷敵意,馬大車屢屢欺凌在周村插隊的知青趙聰,后來,馬大車隱匿了趙聰?shù)拇髮W入學通知書,使得趙聰失去了離開農(nóng)村的機會。趙聰為了報復馬大車,誘使對他的一片癡情馬大車的女兒馬蘭花未婚委身于他,使其成為在鄉(xiāng)村中“如同有了殘疾”“甚至比殘疾人更讓人瞧不起” 的女人,綁架他的口吃者正是他與馬蘭花的私生子馬文。小說題目往往會揭示出一篇小說的主旨,我覺得這篇小說講述的是一個關于重復與避免重復的故事。
小說中的故事大致可分為兩個序列:由綁架者馬文與山羊聲音的山西人講述的呈現(xiàn)社會現(xiàn)狀的故事與由趙聰?shù)幕貞洺尸F(xiàn)出來的“知青時代”的“周莊故事”。王松通過農(nóng)村人喝的劣質(zhì)白酒把兩個序列的故事連接起來。趙聰被馬文灌了一通社會底層的低收入者才喝的白酒,才接通了他的“周村”記憶:當年趙聰準備把馬大車灌得爛醉報復他,就是買了這樣的劣質(zhì)酒。三十余年之后,進城農(nóng)民馬文和山羊聲音的山西人喝的仍是這樣的粗烈的劣質(zhì)酒,這種重復中,似乎可品味出某種歷史變遷中的變與常。小說中趙聰正是借此開始了精神意識層面的對于周莊的回返,而賣烤白薯的進城農(nóng)民與牽狗女人的沖突,是在馬文出去打酒的時候發(fā)生的。利用這種歷史與現(xiàn)實時空中的粗烈的劣質(zhì)酒的疊合,王松把兩個故事序列統(tǒng)合在一起。
小說的歷史敘事與現(xiàn)實敘事中的城鄉(xiāng)差距呈現(xiàn)出更深層次的重復。歷史敘事中,從小說三組人物關系中可以見出城與鄉(xiāng)間的巨大差距:城里工廠的看門老頭與馬大車,趙聰與馬大車,羅瘋子與趙聰。這三組人物的故事,都是鄉(xiāng)村的高層與城市的底層的相遇沖突,鄉(xiāng)村高層無一例外地敗下陣來。首先是馬大車與看門老頭。馬大車與趙聰?shù)木o張關系并非因為馬大車與趙聰之間個人的恩怨,而是因為馬大車恨“城里看大門的人”。馬大車對城里人的恨源于馬大車的一次進城遭遇。一次馬大車趕著村里的大車往城里的化工廠送玉米骨頭,因忘了給牲口屁股后掛糞兜,被交警把車攔在馬路上,進退不得,情急之下,馬大車脫下自己的小褂,“做成糞兜的樣子拴到騾子屁股上”, 才被勉強放行。但是當他到了化工廠的大門口,卻又被看大門的半大老頭攔住,因為光著膀子而進不了大門,馬大車無奈只好把小褂重新穿上。 警察那兒,馬大車脫掉小褂才能通行,而在看大門老頭那兒穿著小褂才能進門,這樣兩種互相對立的城里規(guī)則,如剪刀一樣疊合,幾乎把馬大車在城里的生存空間壓縮殆盡。馬大車盡管明白他所受的“侮辱來自兩個方面”,但馬大車“當然不敢對那交警怎么樣”, 卻從此恨上了城里工廠的看門人。以農(nóng)村人馬大車與城里人看大門老頭的沖突為參照,城鄉(xiāng)之間的巨大差距就被凸顯出來??创箝T老頭在城市的社會結(jié)構中,無論是經(jīng)濟地位還是政治地位,都應屬于城市的最底層。而馬大車在周莊輩分極高,在宗法制的中國農(nóng)村,家族始終是維系鄉(xiāng)村社會的主要紐帶,輩分是決定鄉(xiāng)村眾人地位的主要依據(jù),因之馬大車在鄉(xiāng)村社會里有極高的社會地位。但是當鄉(xiāng)村的上層馬大車與城市的底層地看大門的老頭相遇時,卻只能是一敗涂地。在此,馬大車與看大門老頭構成一種對比關系,通過這種對比,城鄉(xiāng)的巨大差距一覽無余。馬大車把對化工廠看大門的半大老頭的恨擴展至所有城里的看大門的人,把這種恨無端地指向與他毫無恩怨的趙聰,看似無邏輯可言,其實原因即在于這種城鄉(xiāng)巨大的差距背景下形成的城里人與鄉(xiāng)村人的緊張關系。
再來看第二組關系。由于特殊的歷史原因,趙聰從城市滑落到鄉(xiāng)村社會中,在周村這一特定的局部時空中,城里人與農(nóng)村人似乎強弱易位,于是馬大車傾盡心機欺辱趙聰。即使如此,馬大車在與趙聰斗智斗勇中仍然敗下陣來,馬大車雖然相當惡毒,隱匿了趙聰?shù)匿浫⊥ㄖ獣罱K仍不能阻止趙聰離開鄉(xiāng)村。但趙聰通過對馬蘭花誘騙完成對馬大車的報復,成為馬大車一家永遠無法擺脫的恥辱。占有主場優(yōu)勢的馬大車,在與落難鄉(xiāng)村的趙聰?shù)臓幎分?,仍未改變其弱勢地位,這構成了另一重的對比。
羅瘋子與趙聰之間的差距是通過一個細節(jié)呈現(xiàn)的。馬蘭花因喜歡趙聰而拒絕生產(chǎn)隊長羅瘋子兒子的親事,對此,羅瘋子誤認為是馬大車要“另攀高枝”。城市底層的工廠看門人的兒子趙聰在滑落至農(nóng)村后,仍被處于農(nóng)村基層政權權力層中的羅瘋子視為“高枝”,城市之于鄉(xiāng)村高高在上,可見一斑。
再來看小說的現(xiàn)實敘事,會發(fā)現(xiàn)歷史與現(xiàn)實有多重復。從故事表層來看,馬文綁架趙聰,原因是趙聰與馬蘭花之間當年的情感糾葛。但小說卻又插敘了一個在這個故事主線之外的事件,馬文在綁架趙聰后上街買酒,遇見一個賣烤白薯的中年外地人的三輪車碰了一個牽狗年輕女人——其實是“這個女人一邊牽著狗一邊低頭玩手機,自己碰到了三輪車”——牽狗女人不依不饒,讓賣烤白薯的賠她的褲子,馬文路見不平,為賣烤白薯的男人作證,卻引來牽狗女人的無理叫罵。后來警察來了,不但不調(diào)查真相,辨明是非,而是查問馬文的身份證與暫住證,并且被帶回警局,查問了老半天才放出來。在馬文的敘述中,這一沖突被理解為城里人與農(nóng)村人的對立,“農(nóng)村人來到城市就像流浪狗,不光是警察,隨便一個城里人都可以嚇唬你,就是拉條寵物狗來穿上馬甲也可以瞧不起你”。 馬文對于趙聰?shù)暮?,既有歷史的原因,又有現(xiàn)實的原因,既由于作為個體的趙聰對于馬蘭花的傷害,更由于他的群體歸屬——城里人。馬文把對個體的趙聰、牽狗女人以及警察的怨恨,推及“你們這些城——城里人,都——都——都他娘的不是好東西”(在另一個綁架者山羊聲音的人那兒也是如此,由向趙聰討薪這一具體的事件推向一種普遍性的論斷“你們城里人,惹不起”),不正是當年的馬大車把仇恨轉(zhuǎn)向趙聰其思維模式的復現(xiàn)嗎?個中原因恐怕不是農(nóng)民的邏輯思維的缺乏,而是歷史與現(xiàn)實重合——城鄉(xiāng)巨大的差距背景下形成的城里人與鄉(xiāng)村人的緊張關系依然存在。“你們這些城——城里人,都——都——都他娘的不是好東西”“你們城里人,惹不起”這些觀念的形成,不是依靠邏輯推理,而是依靠他們與城市屢次遭遇時的經(jīng)驗,這種來自于生命個體的體驗,恐怕要比任何的邏輯推理更為真實。
小說中葉開說趙聰沒走通哥尼斯堡七座橋的“真正的問題是你一直沒有從當年的那個周莊走出來” ,“周莊”可以理解為趙聰個人的過去,亦可推而廣之,理解為社會民族的歷史。歷史與現(xiàn)實總是有許多不斷重復的地方,走出歷史確實非常不易。王松把其喻為 “哥尼斯堡七座橋”,與魯迅對于中國歷史的“循環(huán)”“輪回”體驗,有著異曲同工之處。當然與數(shù)學難題“哥尼斯堡七座橋”的無解有所不同,小說似乎還不是如此絕望。趙聰被警方解救后,葉開與趙聰不是要求嚴懲馬文與山羊聲音的人,而是設法為他們開脫罪責,這樣一種對底層農(nóng)民的悲憫與同情,也許是“走出周莊”——走出歷史的希望所在,當然對于與歷史有著千絲萬縷的聯(lián)系,需要為某段歷史擔責的趙聰?shù)瘸鞘芯ⅲ@其實也是種自救。
王曉瑜,山西臨縣人?,F(xiàn)為太原師范學院文學院副教授。山西省作家協(xié)會首屆簽約評論家。有多篇論文發(fā)表于《二十一世紀》《文藝理論研究》《文藝理論與批評》《文藝爭鳴》《名作欣賞》《中華讀書報》等報刊;參與《山西文壇“風景線”(1949-2013)》的寫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