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鄭德強
我兒考了個好大學(xué)
◎鄭德強
鄭德強,17歲開始發(fā)表文學(xué)作品,黑龍江省北大荒作家協(xié)會會員。從事過電視臺記者、編輯部主任、廣播電視局局長、宣傳部部長等職業(yè),曾在國內(nèi)外幾十家報刊發(fā)表短篇小說、小小說多篇。有多篇作品入選全國年選。
一
凌晨三點的時候,連城從炕上爬了起來,他躡手躡腳地走出了屋子。天已經(jīng)亮了,東北的夏天天亮得早。他向著東方望了望,天邊,有紅霞漫起。這個時候,弟弟已經(jīng)到網(wǎng)攤了吧?連城想著,看了一眼靜靜的屋子,便朝著村中心的飯店走去。
其實連城沒有必要去,一個學(xué)子宴,沒有多少程序,把飯菜搞好了就可以了,何況頭一天晚上他已經(jīng)跟飯店老板潘貴又重新敲定了一遍。但連城睡不著,總覺得心里不踏實。兒子的學(xué)子宴對他來說就是當(dāng)前最大的事兒。
八月的農(nóng)村雖然沒有多少農(nóng)活兒,但還是有許多人起得很早,這些人都是到城里打零工的。他們或騎著摩托、或開著面包車,集中在村口,然后一起趕往城里。連城所在的村子離縣城不遠,幾十公里的樣子。
中午大伙兒都趕回來啊,每碰到一個人,連城都打著招呼。放心吧,肯定回來,大伙兒回應(yīng)著他,孩子的喜酒俺們是一定要喝的。連城臉上的笑容就一遍遍地綻開。
連城的兒子考上了省重點院校,這在村子里是多少年沒有的事兒了。
一路上打著招呼,連城就到了潘貴的飯店。村子有上千戶,飯店就有好幾家,潘貴開的這家是最大的也是最有檔次的。
你咋來這么早?見到連城,潘貴吃驚地問。今天飯店擺大席,所以潘貴起得早,他正指揮著廚師和服務(wù)員在忙碌著。睡醒了,就過來看看,連城看著飯桌上的酒杯碗筷已經(jīng)擺放好了。潘貴的飯店雖然大,但一次也只能擺十桌。三悠兒差不多吧?連城環(huán)視了一下問。我的菜你只管放心,三悠兒只多不少,你的酒和魚我可就不管了。潘貴湊上來遞給連城一棵煙,連城擺下手,從兜里掏出一盒好煙,取出一顆給潘貴。抽你的,你的比我的好,潘貴收起自己的煙,先給連城點著。也就這時候抽點兒好煙,連城吸了一口。大多數(shù)都給別人抽了吧?潘貴笑著說,孩子沒給你丟臉,這么多年你也算可以了,你弟弟啥時候能到?連城說,他得起早先到網(wǎng)攤上買魚,要是頭一天買今天再運過來就不新鮮了。
弟弟在烏蘇里江邊的一個縣城工作,距離連城的村子三百多公里。好多年前我去過他們那里,那里的魚確實好吃,特別是剎生魚,潘貴回憶道。今天就有這道菜,連城挺了下腰板。是嗎,那我可要好好嘗嘗,潘貴夸張地舔了下嘴唇。你可真是下了本錢啊,這么老遠讓弟弟買魚過來,還要帶過來他們當(dāng)?shù)氐淖鲷~師傅。
咱們村的飯店雖然有些特色,但也都吃夠了,這年頭,真的就不知道吃些啥好了,所以我尋思著,整些江魚,讓大伙兒換換口味兒,你別多想啊,當(dāng)?shù)氐膸煾底霎?dāng)?shù)氐聂~味道不一樣。連城又挺了挺腰板。我明白這個,我的意思就是說你這個當(dāng)爸的,夠意思!潘貴沖著連城伸起了大拇指。
回到家的時候,連城媳婦和兒子已經(jīng)起來了,媳婦在準(zhǔn)備早飯。
我還是琢磨著你應(yīng)該把你的那些同學(xué)請過來,連城對著刷牙的兒子說。其實兒子當(dāng)初是反對舉辦學(xué)子宴的。連城說,你爸我也不是干部,老農(nóng)民一個,你考了這么好的學(xué)校,咱家咋的也得操辦操辦,大伙兒都等著喝喜酒呢。兒子就說,你愿意辦就辦,我那些同學(xué)可不請。連城當(dāng)時就一愣,兒子一直很順著他,他沒想到在這件事兒上能跟他唱反調(diào),考個好大學(xué)小脾氣還長了,連城當(dāng)時嘟囔了一句也就沒在意。
說不請就不請,兒子抹了一下嘴角上的牙膏沫子,我還不知道您是咋想的?被兒子掏了老底,連城笑了。當(dāng)初兒子告訴他,自己考取的院校是同學(xué)當(dāng)中最好的。他說不請就不請吧,媳婦過來打圓場,他那些同學(xué)都是外地的,來回也不方便。
二
連城是村里的老戶,人緣好,這些年村里誰家有個紅白喜事大事小情的也都到場,所以來參加他家學(xué)子宴的人特別多。
餐廳里,前邊是個很小的舞臺,臺下擺放著十張餐桌。連城想把學(xué)子宴搞得熱熱鬧鬧,就在鎮(zhèn)里請來了一個司儀。老連家的公子高考考得好不好?好!臺上司儀問,臺下大伙兒答。這么出息的兒子是不是生少了?是!回答完大伙兒就哈哈大笑,還有一些人就多看了連城幾眼。
玩笑歸玩笑,必要的環(huán)節(jié)還是要走。兒子被司儀叫到了連城兩口子跟前,不等司儀開口,他就對著父母深深地彎下了腰。
我感謝爸媽對我的養(yǎng)育之恩,特別是我爸,說著話,兒子單獨又給連城鞠了很深的一躬。
直起了腰,連城看到兒子的眼睛里含著淚,連城也頓時覺得心里酸酸的。但他還是咧著大嘴在樂,他覺得自己所做的值了。他在心里給自己打了個分,覺得自己這個當(dāng)父親的是合格的。
這孩子行,錯不了。臺下,大伙兒竊竊私語。
菜陸陸續(xù)續(xù)地上齊了,連城端著酒杯挨桌敬酒。除了弟弟帶來的魚做的四道菜,潘貴的飯店又準(zhǔn)備了八道菜??紤]季節(jié)原因,連城和潘貴在研究菜譜的時候,敲定的大都是一些清淡的炒菜。本來連城想殺頭豬來著,潘貴說,大夏天的,誰能吃得下去豬肉?連城還是堅持著每桌上了一只下蛋雞,做法是小雞燉蘑菇。
都說頭悠兒吃啥有啥,二悠兒有啥吃啥,三悠兒吃啥沒啥,大家放心,咱這三悠兒的酒菜都是一樣的,連城沖著屋里屋外喊。之前潘貴跟他說,這十二道菜,有雞有魚,葷素搭配,檔次在村里絕對是高的了。
連城準(zhǔn)備了三十桌,第一悠兒十桌吃完后再擺下一悠兒,也是十桌。等待下一悠兒的人或三三兩兩的在空地上打撲克,或圍在做魚師傅跟前看做剎生魚。
通常村里人辦事喝的都是本村小作坊生產(chǎn)的散裝白酒,連城每桌上的卻是幾十元一瓶的瓶裝白酒,是他特意到縣城大超市買來的。別人喝酒一小口,連城就喝一大口。大家都勸他少喝點,他嚷嚷著說,人逢喜事精神爽,咱的酒量往上漲,眾人哄笑著就由他去了。
連城兒子考得好,學(xué)子宴辦得檔次也高,大伙兒都對連城豎起了大拇指。
咱當(dāng)家長的咋地也得像回事兒啊,紅光滿面的連城和大家打著哈哈。
連城沒注意兒子是什么時候離開飯店的,他尋思著年輕人不愿意湊熱鬧,也就沒在意。
三
辦過了學(xué)子宴,連城和媳婦就開始給兒子準(zhǔn)備上學(xué)的一些用品。
兒子默不作聲,任由兩口子忙活,全然沒有要去重點院校上學(xué)的喜悅。
這孩子是舍不得離開咱們,連城偷偷地跟媳婦說。高中三年他不也是在外地?媳婦不認同連城的看法。高中他是在縣城,離咱近,隔三差五的還能回來,這回是上省城,遠了許多呢。連城認定著自己的判斷。
連城和兒子坐上了去省城的列車。
本來兒子是不讓連城送他去報到的,但是連城堅持要送。他說,你是咱們祖輩上出的第一個大學(xué)生,而且還是重點,俺要去看看大學(xué)是個啥模樣,你老叔也才不過是個中專生哩。說起弟弟,連城又叮囑兒子說,你老叔給你的錢揣好沒有?省城人多,可別丟了。兒子沉著臉說,現(xiàn)在誰還揣現(xiàn)金啊,我早存卡里了。小兔崽子,自從接到錄取通知書脾氣就見長,以后要是出息了還不定啥樣呢。心里叨咕著,連城嘴里還是哼起了小曲。兒子打小學(xué)習(xí)成績就好,初中畢業(yè)后考上了縣城的一中,那可是全省的重點。
兒子在高中三年,連城就去過兩次,一次是去送兒子上學(xué),第二次是被兒子的班主任叫去的。
那次班主任在電話里讓連城去一趟時,連城兩口子當(dāng)時就有些蒙,打仗了?逃課了?搞對象了?猜想了許久,也沒猜出個眉目。該死該活屌朝上,去了就知道了,連城安慰著媳婦就去了縣城。
你家條件是不是不太好?班主任給連城倒了一杯水。連城心里就咯噔一下,他是不是偷錢了?
兒子有偷錢的前科。他五歲那年,有一天中午,連城和媳婦在睡午覺,兒子自己在屋里上躥下跳地玩兒,后來自己就出去了。沒多久,當(dāng)時開小賣店的潘貴來到他家,責(zé)怪連城兩口子咋給孩子那么多零花錢。沒給過他零花錢呀?連城兩口子就有些蒙。我看見他拿著一張一百塊的錢來我們家買東西,我媳婦沒賣給他,潘貴說。你快看看丟沒丟錢?連城催促著媳婦。媳婦翻了半天挎兜,沮喪著說,是少了一張。兩口子就趕緊往外跑,在村中心看見了兒子,兒子見事情敗露,撒腿就跑,連城沖上去要抓,卻又遲疑著停了下來。媳婦三步兩步上去,像抓小雞一樣把兒子拎回了家。兒子承認拿了錢,還用在托兒所學(xué)到的拼音寫下了保證書,說以后如果再偷錢就把手剁下去。畢竟是小孩子,而且還認識到了錯誤,夫妻倆當(dāng)時也就作罷了。等兒子交出那一百塊錢的時候,兩個人都愣住了,紙幣已經(jīng)被涂抹了,一百的兩個零被人用碳素筆涂抹掉了,唯獨剩下個小寫的一。咋回事兒?連城問。我尋思著一百塊太多了,變成一塊錢就可以花了。兒子囁嚅地說,眼神不斷地躲閃。媳婦伸手就要打,你個敗家子,錢涂了還能花了嗎?連城當(dāng)時一下子把兒子拽了過來,笑著說,這孩子,聰明,以后肯定有出息。
他沒偷錢,班主任否定了連城的猜想。那是?連城有些畫魂兒。你也別想別的,我就想了解一下你家的經(jīng)濟情況。比上不足,比下有余吧,連城說。
那孩子怎么吃得那么少?班主任告訴連城,他兒子在食堂要的都是最便宜的飯菜,而且量也小?,F(xiàn)在他們學(xué)習(xí)緊,正是長身體的時候,營養(yǎng)一定要跟上去,班主任語重心長地說。
后來班主任利用課間時間把兒子叫了過來,兒子當(dāng)時說,沒有別的想法,就是想為家里省點錢。班主任和連城做了許多工作才打消了兒子的顧慮,走的時候,連城到食堂給兒子買了三千塊錢的飯卡,并一再交代兒子說,沒錢了一定要給家里說,只有有了好身體,才能考上好大學(xué)。
迷迷糊糊,睡了幾覺,就到了省城。
火車站前的空地上,排滿了各大院校的接站車。
這省城的學(xué)校就是不一樣,怕咱們找不著地方,還派車來接。連城回過頭對兒子說。
兒子說,爸,這也到省城了,家里農(nóng)活緊,您就坐末班客車回去吧,我直接到學(xué)校報到去了。
現(xiàn)在水田里的活兒不緊,早一天晚一天沒事兒,我得看看我兒的學(xué)校是個啥模樣,回去跟大伙兒有個說道啊。連城擺著手說,語氣里含著得意。
爺兒倆就坐上了學(xué)院的客車,在繁華的街道上七拐八拐地到了學(xué)院院里。
一路上,連城感覺兒子的神情有些不對勁兒,尋思著兒子到了一個陌生的地方可能有些不適應(yīng),于是也就釋然了。
學(xué)院院里,到處都打著“歡迎新同學(xué)入學(xué)”的條幅,很多桌子前排起了長隊。好多的家長都是陪著孩子來的。
雖然沒有上過大學(xué),但初中畢業(yè)的連城也知道那是新生入學(xué)報到處。
走,兒子,咱們報到去!連城拽了下兒子。
這也到學(xué)校了,您就回去吧!兒子催促著連城。
這學(xué)校不小哩,不愧是省重點。望著一棟棟樓房,連城喜悅地說,我不是說了嗎,不著急回去,等把你安頓完了我再走。不容兒子多說,連城推著兒子往前走。
兒子扭捏著移動著腳步,神情越來越不自然。
我想起來了,我報考的專業(yè)不在省城的院校,在江北的分校。兒子一拍腦袋突然說。
咋是這樣啊,連城一愣,你沒記差?我去問問,說著就四處踅摸著要找老師。不用問了,是我剛想起來,兒子擋住了連城。你說你都是大學(xué)生了,怎么記性這么差?去江北還要倒車,來回一折騰,得啥時候???連城有些急。
所以說,我讓您回去。兒子拽著連城往校園外走,您趕快去車站,還能趕上最晚一班客車。
那我就回去了,連城想起了家里養(yǎng)的那幾頭豬,媳婦身體不太好,他怕她累著。
安頓完了給我個電話,連城囑咐兒子。
放心吧,快走吧,要不然趕不上車了,兒子有些不耐煩。
爺倆就在校園外分了手。
四
客車上,連城越琢磨越不對勁兒,兒子怎么這么反常呢?
車廂里放著喜劇電影,一車人笑得前仰后合,唯獨連城緊著眉頭,弄得他鄰座的一個姑娘悄悄地跟別人換了個座兒。
到了縣城的時候,天就有點變。大塊的烏云翻滾著,使夜色更加濃烈。頂著越來越大的風(fēng),連城還是去了兒子之前就讀的高中。
借著路燈的光,他在學(xué)校張貼在外墻的喜報上看了好久,突然就感到了一陣眩暈,腳下站立不穩(wěn),撲通一下就坐在了地上。
咋會是這樣?連城喃喃地自語著,他又爬了起來,湊到喜報跟前,一個名字一個名字地用手又捋了一遍,越往下捋他的心越往下沉,直至沉到了一個無底深淵。
這時,兒子的電話打了過來,連城顫抖著接了電話。
爸,您快到家了吧?我報完到了,寢室也分完了,您就放心吧。
去你媽的吧!連城沖著手機吼。兒子從小到大他還沒罵過他。
你們高中的喜報上根本就沒有你的名字!我說你怎么一個勁兒地攆我回家呢,我說你怎么磨磨蹭蹭的呢!
無論連城怎么罵,電話那頭一點動靜也沒有。耳邊,只有呼呼的風(fēng)聲。
無力地放下電話,連城感覺到渾身上下像虛脫了一樣。
他顫抖著手把電話打給了弟弟。
把兒子送學(xué)校去了?弟弟早上跟連城通過電話。
老弟啊,咱們被那個兔崽子給騙了。弟弟之前來參加連城舉辦的學(xué)子宴,給了侄子5000塊錢。
咋回事兒?弟弟問。
連城把過程說了一遍后說,你說,他不是有錄取通知書嗎?
假的,弟弟肯定地說,找辦假證的人做的。
你說他膽子咋這么大???他咋啥招兒都能想出來呀?
除了我的錢,你又給他多少?弟弟在電話那頭問。
我給了他一萬。
事情已經(jīng)這樣了,你也別生氣別上火了,你身體不好,別再有個好歹的,弟弟勸道,另外回去后別說啊,包括我嫂子。
連城接話說,能說嗎,丟死個人了,我就是想不明白,他咋能這么干!
這時候,咔嚓一聲就打了個雷,嚇得連城一激靈。你們那邊要下雨了?我聽到打雷聲了,別嘮了,這天氣打電話不安全。弟弟加速了語氣。劈死才好呢,要不也得氣死。連城沖著夜空吼,這時雨點就打落在他的臉上。
雇了個三輪車,連城冒雨回到了村里。到了家,他連晚飯也沒吃就一腦袋扎在了炕上。媳婦以為他送兒子去學(xué)校報到累了,也就沒在意。
雨,下了一夜。
五
大伙兒問起兒子的學(xué)校,連城說,重點院校,那還能差得了?
但在家里的時候,他卻時不時地長吁短嘆。
實際上,連城這段時間明顯地憔悴了不少。
兒子也一直沒有消息,連城也懶得理他,一個電話也沒給兒子打。
讓他自生自滅吧!一次他跟弟弟通電話,提起兒子,連城說了這么一句。
年底,兒子給連城的手機發(fā)來了信息,說過年不回來了,留在省城當(dāng)家教,多掙點兒學(xué)費。
學(xué)費?交到哪個學(xué)校啊?放下電話,連城恨恨地說。
咋的啦?媳婦聽出了話外音。
沒咋,兔崽子過年不回來了,說假期在外邊打工,給咱們省點兒學(xué)費,連城含糊著說。
孩子上大學(xué)懂事了,知道給家里省錢,媳婦說,可就是心狠了點兒,他不想家里人啊。
連城哼了一句沒接茬,他覺得心里犯堵,就走出了家門。
在外邊轉(zhuǎn)了一圈,他又回到了家里,他怕碰到大伙兒提起兒子?,F(xiàn)在一想到兒子,連城就感到心里一剜一剜的。
兒子現(xiàn)在是村里的榜樣,那些家長教育孩子時都會提到兒子,讓自家的孩子向兒子學(xué)習(xí),考個好大學(xué),將來有出息。
轉(zhuǎn)過年,水田插完了秧,連城接到了兒子的手機短信,說快交學(xué)費了,生活費也快沒了,懇請父親給他匯些錢。
你到底往哪兒交學(xué)費?連城回了信息。
兒子自從走后,爺兒倆一直沒有通過話,過年、連城和媳婦生日兒子都是發(fā)手機短信。
對不起,老爸,我欺騙了你,但是我確實在上學(xué)。
還在騙我?連城回道。
少頃,兒子給他發(fā)來了一條長消息,上邊寫著他的學(xué)校名稱,他所在的班級以及他的學(xué)號。連城沒有馬上回,他想了想,在短信中回道,不管怎么樣,你畢竟是我兒子,我認可讓你再騙我三年,一直到你畢業(yè),我每年給你一萬塊錢,以后,你就好自為之吧。
兒子許久給他回復(fù)了信息,四個字:謝謝老爸。
連城把兒子發(fā)給他的信息轉(zhuǎn)給了弟弟。弟弟在機關(guān)工作,算是有見識的人。
第二天,弟弟給連城打來了電話,說找了省城的熟人,去了侄子所說的那所學(xué)校。孩子確實在那里上學(xué),只不過,那是所普通院校,所以那晚連城在縣城高中的喜報上沒有看到兒子的名字。
普通院校也是大學(xué),他為啥要做個假的呢?連城還是不解。
現(xiàn)在的孩子,不知道想的是啥,弟弟說。
知道兒子確實在上大學(xué),連城心里安生了許多。
這時候,村里開始流傳著一個消息,說連城的兒子當(dāng)初根本就沒考上重點院校,他騙了爸媽,也騙了全村的人。開始連城還在據(jù)理力爭,到最后就像斗敗的公雞一樣垂下了頭。因為村里有個孩子也考上了兒子現(xiàn)在上的學(xué)校,那孩子在校園里見到了兒子。
這到底是咋回事兒?你不是送兒子去的學(xué)校嗎?實在忍不住了,媳婦問連城。
都是你生的好兒子!連城沖沖地對著媳婦喊。
六
這陣子,連城和媳婦大門不出二門不邁。
我這是造的什么孽??!喝著酒,連城沖著媳婦嘆氣。媳婦也是一聲不吱,去了灶臺就又給他炒了一個菜。
這時,鄰居家的媳婦忙三火四地闖了進來,咋咋呼呼地說,趕緊看電視,里邊演你兒子呢。
連城媳婦就急忙打開了電視,搖了一圈兒也沒看到兒子。
演完了,鄰居家的媳婦失望地說。
演他啥了?連城媳婦問,連城也停下了夾菜的筷子。
俺也沒看懂,好像你兒子跟幾個同學(xué)在搞大學(xué)生創(chuàng)業(yè)啥的,你家兒子真懂事啊,知道自己考的是普通學(xué)校,以后工作不好找,知道提前掙錢了。扔下一句話,鄰居家媳婦轉(zhuǎn)身走了。
她是在夸咱們呢嗎?連城問媳婦。
好像是吧,媳婦低低地說。
是個屁!連城一口扌周了杯里的酒,我認可拿錢供他上重點大學(xué)!
兒子一直沒有回來,惦念和怨恨像兩道繩索一樣一直纏繞著連城。
畢業(yè)后,兒子打來了電話,說已經(jīng)在省城找到了工作,年底回家過年。
這不禁讓連城兩口子生出了許多期盼,同時也感到了一些安慰。同村的那些大學(xué)生畢業(yè)后有的回到了家里,有的雖然也找到了工作,但留在省城的還真就沒有。
除夕這天,連城在村里雇了一臺車,早早地就去了縣城接站。
看著連城著急忙慌的樣子,媳婦笑著對他說,你就是個賤種,不是罵兒子的時候了?連城翻著眼睛說,你不想兒子???
自己的孩子,咋就不想?媳婦說著,開始準(zhǔn)備飯菜。
兒子給連城買了手表、腰帶和營養(yǎng)品,還有幾瓶高檔酒,給母親買了電視里廣告的那種化妝品。
媳婦張羅著吃飯,連城埋怨著兒子花錢買這么多東西,心里卻是偷偷地美了幾下。
兒子在省城的一家大公司工作,具體從事的業(yè)務(wù)連城聽不明白,但從兒子的口氣里,感覺工資不低,獎金也很高。
過年這幾天,兒子很少出門,一直在家陪著父母。
有人來串門,連城就把兒子買的東西拿出來,一個勁兒地跟人家說這是兒子買的,值好多錢。
來人就夸兒子有出息,連城就呵呵地笑,一個勁兒地遞煙。而這時,兒子往往在自己的小屋里不出來。
過了初五,兒子返回了省城,說公司忙,早些回去。
連城給弟弟打去了電話,說了兒子的一些情況,還特意說兒子給他也帶了些禮物,讓弟弟回來的時候拿回去。
有時間去他公司看看吧,心里好有個數(shù)。弟弟提醒道。
連城心里一驚,兒子在上學(xué)的事兒上就欺騙了家里人,他說在省城上班,省城的哪家公司、這個公司在什么地方自己還真就啥也不知道。
連城就覺得有必要去一趟省城。
七
開了春,農(nóng)村就忙了起來,去省城的事兒也就耽擱了下來。
也許是農(nóng)活累的,這些日子連城感覺到腦袋迷糊,嗓子疼,血壓也高。
兒子在電話中知道后,催促他到省城醫(yī)院看看。
自從過完年兒子走后,隔三差五地就往回打個電話。
正好連城也想摸摸兒子的底,就把農(nóng)活忙完了張羅著去省城。媳婦也默默地收拾著自己的東西。
你這是要干啥?連城看著媳婦。你去看病,我當(dāng)然也要跟著,另外,我也想看看兒子,有些事兒,不能讓你一個人擔(dān)著,這么多年,你擔(dān)的東西夠多的了。媳婦盯著連城說。連城就覺得心里一熱。
兒子借了一臺車,拉著連城和母親到了省城最好的醫(yī)院。排號、交款、化驗,望著忙碌的兒子,一種說不出的感覺漫上連城心里,他看了一眼媳婦,發(fā)現(xiàn)她也在沖著兒子的背影發(fā)呆。
檢查結(jié)果得三個小時后出來,兒子說,我領(lǐng)你們到我單位看看吧。連城脫口就說,好?。∷南?,你要不說我會找個理由去你單位看看的。在公司的墻上,連城兩口子看到了兒子的照片,而且是排在第一位。兒子笑笑說,是按業(yè)績排的。在走廊里看到一些同事,聽說是兒子的父母,都紛紛過來親切地打著招呼,連城覺得兒子好像有很好的人緣,這一點,還真就像了自己。最后,兒子把他們領(lǐng)到了二樓,用鑰匙打開了一間屋子門,進門后兒子邊給他們倒水邊說,這是我的辦公室。連城兩口子的眼睛不夠用了,看著這間寬敞現(xiàn)代的辦公室,雖然不懂得兒子做到了什么職位,但總歸是混得不錯的。一股自豪感自連城心底滾起,心里的疑慮也就打消了許多。
八
醫(yī)生說連城身體沒什么大毛病,就是心火太旺,調(diào)理調(diào)理就好了。兩口子對視了一下,沒有作聲。
兒子一聽到醫(yī)生說連城身體沒什么毛病,就顯得特別高興,但聽到父親心火太旺,情緒就瞬間低落下來,他低著頭,默默地領(lǐng)著父母走出醫(yī)院。
晚上,兒子帶著父母去了一家酒店,要了一個單間。
等菜的時候,兒子對父母說了自己的近期設(shè)想,一年內(nèi)買車,兩年內(nèi)貸款買房。
您和我媽歲數(shù)大了,以后就到省城來吧。
那你可是咱們村那些大學(xué)生最早有房有車的人啊,連城臉上泛起了光,腰板不自覺地就挺了挺。
這時,房間門被人禮貌地打開,來人是兒子的同事,他也在這家酒店吃飯,說看見兒子一家人在這里,就過來敬杯酒。這個人連城在兒子的公司見過。
同事說兒子是公司的骨干,大伙兒都很佩服他,還說連城兩口子培養(yǎng)了一個很優(yōu)秀的兒子。
走的時候,同事說他把酒店的賬算了,兒子不同意,同事說,請同事的父母吃頓飯是理所當(dāng)然的事兒。
酒下了肚,一個積壓了許久的疑問就一個勁兒地往上拱,拱得連城渾身難受、坐立不安。
他爸,你去找服務(wù)員給我要一瓶飲料??粗杂种沟倪B城,本來喝著白開水的媳婦突然說。
我去吧,兒子站起了身。
讓你爸去!媳婦的口氣不容置疑。
連城就站起了身,推開房間門走了出去。突然他覺得有些不對勁,就轉(zhuǎn)回身,停在了門外。
兒子,看到你這樣,我和你爸都挺高興,可是,你當(dāng)初為啥那樣做呢?你就沒顧著你爸的感受?連城聽到媳婦在問兒子,口氣里有些嚴(yán)厲。
連城的心就猛的一動,像被什么撞了一下。那是他心里的痛,這幾年他之所以沒提,就是不想揭開那塊疤,雖然他一直想揭開它。
我就是為了顧著我爸的感受才那么做的,連城聽到兒子在說,我當(dāng)時沒想那么多,我就是想讓我爸心里有個安慰,在全村人跟前有個面子。停了停,兒子又說,因為只有考個好大學(xué),我才對得起他??墒?,高考時我卻沒有發(fā)揮好,我辜負了他對我的希望,所以我就……媽,我三歲那年您帶著我嫁給了我爸,他對我就像親兒子一樣,而他,為了咱們母子,都沒有再要孩子。這些,我這輩子也忘不了。
聽著兒子的話,連城像被人在后背上猛地推了一把,他一下子就撞了進去……
連城在村里酒量是出了名的,60度的刀燒子斤八的不在話下,可喝著兒子上的高檔酒,不到半斤就醉了。
沖著兒子,他憨憨地笑著,笑著笑著,就流出了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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