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萬蒼
徒步
◎劉萬蒼
劉萬蒼,甘肅省定西市安定區(qū)人,初中時代在寧夏石嘴山市某中學(xué)度過,甘肅省作協(xié)會員。 曾在《飛天》《朔方》《海燕》《短篇小說》《北方文學(xué)》《賀蘭山》《甘肅日報副刊》等文學(xué)刊物發(fā)表散文、小說數(shù)十篇。其中,短篇小說《炊煙》榮獲(2011年)《小說選刊》第二屆筆會短篇小說類二等獎。
1
那年夏天,楊柯兒決定上省城去打工。
她是在臨放暑假的前一個禮拜忽然產(chǎn)生這個想法的。那是農(nóng)歷七月初一個燠熱的下午,柯兒獨自一人躺在宿舍潮濕的床鋪上蒙了被子想心事。高一的這一年總算掐著日子熬過來了,高二、高三怎么辦呢?她心中一時很茫然,茫然得如同一只迷失了方向的小鳥,不知飛往何處。想想自己學(xué)途上的種種不易,動輒吃緊的銀子,緊巴巴的日子,她的心一下子就抽緊了。不過,柯兒心里更明白,面對日見陡漲的學(xué)習(xí)費用,往往有好多高中學(xué)生幾近處于捉襟見肘的經(jīng)濟困境,他們不得不于緊張的學(xué)習(xí)空隙,自己想辦法去打點一些學(xué)費。只是現(xiàn)在的人大都學(xué)會了虛偽,都很懂得如何將自己的行跡遮著掩著罷了??聝河X得,在這一點上,就連中學(xué)生也不例外。就她們宿舍來講,舍友們多數(shù)來自農(nóng)村,12位女生中真正經(jīng)濟上寬裕的還不到三分之一。為了掙得學(xué)費,舍友周小惠偷偷在外給人打零工下苦力賺錢;朱丹利用雙休日去做家教,靠給小學(xué)生和初中生補習(xí)英語獲得一點報酬;袁煦煦甚至夜間上酒店做 “三陪”,用她自嘲的話來講就是:為了生存的需要,必須有勇氣推銷自我,開發(fā)自我……“笑貧不笑娼啊,這世道!”袁煦煦曾當(dāng)著舍友們的面很成人很社會地這樣說。
柯兒起初也是去做家教的。她曾給一位家具店老板上小學(xué)六年級的兒子輔導(dǎo)英語,家具店老板說好每月給她開80元??烧l知那個外表長得酷似潘長江的老板竟然兜了一肚子的蛆,在柯兒當(dāng)了還不到三個月家教的某一天,獸性大發(fā),支走兒子后,將柯兒按在他家沙發(fā)上圖謀不軌。當(dāng)時,柯兒又氣又急,一磕膝頂?shù)郊揖呃习宓乃教帲羌一铩班弧币宦暆L到一邊,她才得以脫身。結(jié)果可想而知,她兩個多月的家教白干了,沒有拿到一分錢。自此,柯兒發(fā)誓窮死也不再去做什么鳥家教了。但她又一時找不到其它來錢的門路。
經(jīng)過一番苦思冥想,在七月那個燠熱的下午,高一女生楊柯兒終于萌生了上省城去打工的念頭。
為了去省城時能適時地找到干的活,柯兒先在校門口的電話亭里給在省城打工的兩姨姐掛了個電話。兩姨姐是大姨媽的女兒,在一家建筑隊的工地上做飯。她要兩姨姐幫她在省城找個活干。兩姨姐是個熱心腸人,聽了柯兒的央求,答應(yīng)一定給她想想辦法。果然,只隔了一天,兩姨姐就打來了電話。兩姨姐說:“上來吧,柯兒妹妹,我們工地的大灶上正好缺個幫手呢?!苯恿藘梢探愕碾娫?,16歲的柯兒心里熱熱的,她當(dāng)時幾乎是尥著蹶子顛回宿舍的。她知道,兩姨姐會有辦法的,因為她的姑夫就是建筑隊的包工頭李三。
很快就放了暑假??聝翰莶菔帐傲艘幌伦约旱臇|西,就上路了。
離校那天,柯兒起了個大早。她先去學(xué)校食堂打了十幾個饅頭,然后又用裝過純凈水的塑料瓶子灌了兩瓶涼開水,就拎起書包、干糧袋之類的東西來到了校門口。
柯兒是徒步上省城去的。
這多少有點兒出人意料。不過,好在如今的人們都在亂哄哄地忙著自己的事情,沒有誰會刻意去注意一個女學(xué)生的外出行動。柯兒走得悄沒聲息的,即使連她平素的同舍摯友朱丹等幾個也沒有告知。她認為沒那個必要。
七月中旬那個響晴的早晨,在西塬市第一中學(xué)富麗堂皇的校門口,高一女生楊柯兒就那么平靜又執(zhí)意地向著省城邁出了她打工生涯的第一步。
2
通往省城的國道像一匹黑色的綢緞,光滑而柔韌地向著西北方蜿蜒飄伸。遠處地平線的盡頭籠了一層灰蒙蒙的薄霧??聝弘p肩挎著書包,手里拎著裝有干糧和白開水的塑料袋之類的行李,丟顛丟顛地沿著公路踽踽獨行。
就在昨天晚上,她算了一筆細賬:從西塬到省城不過百把公里的路程,但一皮子路費就得花去20元,再加上到了省城之后轉(zhuǎn)車去兩姨姐他們的建筑工地,至少得花7元。這樣往返一趟光車費就得掏60多元。60多元,那是她將近10天的伙食費呢。再說,她當(dāng)下已是囊中羞澀,竟然連一皮子路費也湊不夠的。
于是,她下決心要徒步上省城!她甚至在心里滋出一股豪氣,她要像當(dāng)年舉行二萬五千里長征的紅軍將士們一樣,像那些磕著等身頭向著目的地長途跋涉的朝圣者一樣,她要徒步上省城去打工!
國道順著起起伏伏的山塬穿行延伸。兩邊的山塬蒼茫渾實,干坼枯寂,灰禿禿的了無綠意??聝褐溃说匾咽沁B續(xù)三年春旱,所以即便到了這該是蟬嘶蛙鳴的盛夏之時,塬上依然現(xiàn)出懾人的蕭條來。極目望去,只見一層層扇形的梯田從公路兩邊的塬坡上無聲地鋪掛下來,平平仄仄的,宛若一闋闋古樸憂傷的農(nóng)家詞作。田地里正有零星的農(nóng)人在那兒忙著夏收,可以想見,驢毛般纖弱的麥子和扁豆兒,怎能不讓他們的心里沮喪失望呢?
然而,塬坡上,梯田里,有人竟然漫起了農(nóng)家花兒。那花兒,從莊稼人的嘴里裊裊飄出來,沉郁,蒼涼,悠遠,曠達,悲愴,卻沒有一絲兒絕望與哀怨。
哎喲,月掛呀柳梢(者)一片(呀)白喲,
尕妹(呀)心中的“花兒”就漫(呀)起來吔,
牡丹(呀)雖好(者)園中(呀)栽喲,
怎比(呀)臘梅(者)傲霜(呀)開吔,
……
柯兒被感動了。她一邊看著國道兩邊的塬野,一邊諦聽著莊稼人孤獨的吟唱,加快了步伐。她覺得自己的腳步喧豗有聲,節(jié)律有致,于是心里忽然就溢滿了一種莫可名狀的堅韌的東西。
柯兒就驀然又想到了自己。
她是一年前從他們那個名叫關(guān)川驛的鎮(zhèn)初級中學(xué)考到西塬市第一中學(xué)的。她清楚地記得中考成績出來的那天下午,班主任捎話把她叫到了學(xué)校。班主任告訴她說,她考了全縣第一名,總成績是726分。數(shù)學(xué)竟然考了滿分。其時,班主任當(dāng)著那么多初三畢業(yè)生的面向她報出“726分”這幾個數(shù)字時,臉上寫滿了難以抑制的自豪。也難怪他難抑自豪,要知道本市中考的總分是750分呀??伤约耗?,則沒有顯出多少高興來,相反,在別人不注意時,悄悄地躲到一邊去抹淚了。她的心里實在憋著一種難以言說的愁緒,她想到了那個“家”。
其實,她根本就沒有一個屬于自己的真正的家。說到底,她只能是伯父家的養(yǎng)女。伯父楊仁曾經(jīng)告訴過她:在她兩歲那年,父親楊義就歿了。她的父親是死在外出打工返回的途中的。在伯父斷斷續(xù)續(xù)的訴說中,柯兒了解到,父親春天出門,給人下了一年的苦力,年底卻要不來一分工錢,只好扒煤車回家。父親在煤車上顛簸了一夜,第二天清晨,車過家鄉(xiāng)時卻沒有停。父親心里焦急,就站在煤堆上張望,誰料他剛一立身,就被頭頂?shù)母邏壕€吸了上去。只聽一聲悶響,一道藍色的電弧舔舐著父親,把他燒得面目全非。父親像一片秋天的枯葉那樣飄落在家鄉(xiāng)的鐵路邊……
父親跌倒后,年僅20歲的母親就離開了家。母親走時留下了兩歲的柯兒,抱走了僅四個月的弟弟。那時爺奶早已過世,柯兒一時成了孤兒。伯父就收養(yǎng)了她。伯父跟前沒有女兒,只有三個兒子。于是伯父就疼著她。伯父是個矮個兒,黑瘦黑瘦的,頭發(fā)有點花白,平素人蔫蔫的老是打不起精神,但那雙眼睛卻細亮細亮的,透著股令人不易察覺的靈氣。伯母則生得豐乳肥臀,驀然看去絕像過去鄉(xiāng)里人用的半截豬食缸。她的一雙眼睛平素總是兇巴巴的,讓人看著害怯??聝褐?,在家里,伯父是怕著伯母的。尤其是近幾年里,為了她上學(xué)的事,伯母沒少給伯父眼勢看。但伯父很執(zhí)拗,總是將讀書的希望暗暗地寄托在侄女柯兒的身上。伯父雖說生有三個兒子,卻沒有一個是讀書的料。眼下,大哥一家上了內(nèi)蒙,靠給人放羊糊口;二哥去徽縣當(dāng)了倒插門女婿;三哥還沒有說上家,卻成天價像野狼一樣到處游逛,不思正業(yè)??聝撼B牪冈箲嵉卣f,兒子們都隨了屋里那“豬婆”,個個都像吃了八盆豬腦髓,腦子沒有一個靈醒的。
柯兒的書卻一直念得不錯。小學(xué)五年在村學(xué)里一直都是好學(xué)生。上初中后她就到離家30里遠的鎮(zhèn)中學(xué)去寄讀。她每隔上一兩周就回一次伯父家?;厝ズ缶蛶椭覆钙疵馗缮弦徽旎?,然后再趕黑路返回學(xué)校去上夜自習(xí)??聝浩綍r學(xué)得既刻苦又輕松,成績卻一直穩(wěn)步上升,以至到了初三,最終以全縣第一的中考成績考取了市一中??聝弘[約聽說伯父常常在村里人面前夸獎她知書懂禮,聰慧爭氣。她知道,伯父那是在惦念著他死去的弟弟,心中老是放不下他的遺骨啊。
去年,當(dāng)她初中畢業(yè)考上高中時,伯母怎么也不讓她再繼續(xù)上學(xué)了。那次,伯母鬧得很兇,簡直像個母夜叉,撲上來揪住柯兒的頭發(fā),戳著她的眼窩,嘴里唾沫亂飛:“小婊子!我們老倆人把你拉扯這么大圖了個啥?人家的女娃子養(yǎng)大了賣新疆、賣內(nèi)蒙、賣河南地報答著大人,一沓一沓地朝家里捋票子,就你光知道個念書!念書!我問你,你的書念多少就夠了?我還懶得相信你能從書里頭刨出塊金子來!秋上快給我撂下你那破書包乖乖兒下地去苦莊稼吧!”看著發(fā)夠了歪才離去的伯母的背影,柯兒方省悟過來:伯母是想拿她賣錢呢!看來,在這個世界上,沒娘的女娃子就只能是別人手里的商品!她的心像刀剜似地痛。
當(dāng)晚,柯兒躲在伯父家的草棚里哭腫了眼睛?;璋档墓饩€下,她端詳著戳有市一中大紅印章的錄取通知書,一直坐到了天亮。她內(nèi)心矛盾極了。她實在舍不下自己的書啊,她也太不甘心就這樣放棄!
可讓她萬萬沒想到的是,到了臨入學(xué)的時候,伯父竟然瞞了伯母,偷偷地向別人借來學(xué)費,親自領(lǐng)著柯兒去市一中報到了。事后,伯母知道了,又是一場山崩海嘯的震鬧,那次,鬧得伯父差點兒喝了農(nóng)藥??聝郝犝f后替伯父擔(dān)憂了好長時間。
可眼下,伯父的身體實在是不行了。伯父去年冬天大病了一場,人愈瘦了,頭發(fā)也全白了,站在那兒孱弱得像快要被風(fēng)掀倒的枯秧子??聝汉芡橐埠軕z憫自己的伯父。在學(xué)校,她老是惦念著這位60多歲的善良的長輩。但她又毫無辦法改變什么。她唯一能做得到的,就是平時在生活上摳著省著,假日里去外邊掙點兒學(xué)費。
柯兒愁楚著,腳底下趕得更快了。
3
盛夏的驕陽毒辣辣地炙烤著大地,柏油馬路開始融化,人踩上去吧嘰吧嘰地直粘腳??聝鹤叱隽艘簧淼臒岷埂K凵囊r衫緊緊地貼在了身上,勾勒出二八少女特有的優(yōu)美曲線。她拿過搭在肩上的校服頂在頭上,以遮擋毒日的暴曬。公路上不時有汽車往來穿梭,帶起的灼塵先是在空中旋浮彌漫,然后落在路邊的樹上、草上,也落在柯兒的身上。跑西塬和省城之間的班車大約每小時就過去一趟,司機們看見柯兒就響亮地按幾聲喇叭。有一趟班車的司機看到柯兒在步行,就在她身邊放慢速度,不停地按喇叭,可是柯兒頭也不回,只管走她的路。女售票員不甘心,從窗子里探出腦袋來,對著柯兒拽了聲兒喊:哎——省城!省城!省城哇!去省城嘍!柯兒被喊得煩了,才偏過頭向車上擺擺手,班車便失望地向前駛?cè)ァ?/p>
晌午的時候,柯兒終于來到一個叫做甘草店的鎮(zhèn)子上。鎮(zhèn)子不很大,卻也繁華??聝赫蛩阍谶@里歇緩一會,順便吃點東西。不料卻遇到了一點麻煩——她被街上的幾個 “混混”盯上了。那是五六個十七八歲的小青年。剛才柯兒只顧了低頭走路,并沒在意這伙人是從哪里冒出來的?!盎旎臁眰円宦墒恰绊n流”式打扮,每人嘴上叼一支香煙,搖搖晃晃地向這邊橫了過來。一個瘦高個子覷見了柯兒,眼睛倏然亮了起來,“哇塞! ”他叫道,“好靚的妹子哎,真正一只水嫩嫩的母雞雛子喲!”另一個矬胖子則直接涎了臉朝柯兒湊上來:“小妹妹,來個紀(jì)念性的咋樣?”說著,便噘了嘴朝柯兒“嘖”地一個飛吻,“打一炮吧!???”他很無賴地瞇著眼說??聝嚎吹剿陌脒吥樕向球舅频嘏乐粭l紅亮亮的刀疤。雖然心里害怕,但她表面上還是撐得很沉著。她迅捷地向四周看了看,看到街邊不遠處躺著半截臟污的磚頭。他們要是非禮的話,我就用這塊磚頭拍他們的腦袋??聝盒睦镞@樣打算著,人就鎮(zhèn)定了許多。當(dāng)?shù)栋棠樋拷聝旱臅r候,柯兒已經(jīng)挪到了半截磚頭跟前,她俯身撿了起來,眼睛逼視著他。刀疤臉臉上的肌肉僵硬地跳了幾跳,人不敢前。正在此時,“混混”們里邊有人發(fā)話了,是一個戴眼鏡的絡(luò)腮胡,他喝止了刀疤臉。絡(luò)腮胡喝斥道:“你小子有病呀你!沒看見那是個學(xué)生娃嗎?跟一個女學(xué)生過不去,你到底算個啥銅鑄下的煙鍋!”頓時,其他幾個“混混”都笑了,他們似乎在嘲弄著刀疤臉的愚蠢。刀疤臉尷尬地擰了擰脖子,打一聲唿哨,便隨著其他幾個“混混”一起遠去了。
柯兒倔強地佇在街邊,淚水奪眶而出……
碰見那起車禍,大約是在下午四點多鐘光景。當(dāng)時柯兒正在路上走,忽然從后面疾駛過來兩輛班車,它們發(fā)瘋似的吼叫著,你追我趕,互不相讓,就像兩條爭情的狗。前面的一輛看見步行的柯兒時,便一個急剎車,售票員從車門上跳下來,“趕快趕快,女娃子,上車上車!上省城嘍!”說著,就抓住柯兒的臂膀朝車上拽??聝杭绷耍瑪Q著身子大聲道:“我不去省城,我就去前面不遠處!”她撒了個謊。售票員有點氣急敗壞,“呸!”地朝地上啐了一口,就轉(zhuǎn)身狠歹歹地跳上車去。班車又日地一聲,朝前面已超過了他們的那輛攆了上去。柯兒又走了一會。當(dāng)走過一個急轉(zhuǎn)彎的地方時,忽然看見前面路邊上停滿了被堵塞的大大小小的各種車輛,黑鴉鴉的人群把路面圍了個水泄不通。還隱隱約約地聽見有人在哭??聝盒睦镆患拢欢ㄊ浅鍪铝?。她想。待她上前去瞧時,只見人群里面歪歪斜斜地停著三輛破車。其中一輛藍色大卡車的前轱轆已經(jīng)凸出路面,懸在溝邊上。另外兩輛班車已是面目全非,車殼扁扁的,窗玻璃大多被震碎,玻璃碴撒得滿地都是。車下的路面上駭人地躺著幾具血肉模糊的尸體。有好多男女圍著它們在大聲號啕;還有幾個傷者被人看護著,他們不停地發(fā)出痛苦的呻吟。車幫上、路面上到處涂滿了紫黑的血……柯兒認出兩輛班車就是剛才從自己身邊瘋過去的那兩輛。那個啐了她一口的售票員,此刻也在那兒躺著,已經(jīng)無聲無息。柯兒感到自己的腦門上、手心里都是汗。她長這么大,還從來沒有見過這樣的殘忍場面。
“這是一起特大交通事故?!笨聝郝犚娪腥诉@樣說。
“還不是那幫龜孫子們?yōu)榱藸帗屄每歪劤傻摹?”又有人憤然地說。
“簡直是要錢不要命嘛!”又有人說。
“早就應(yīng)該好好整治整治那些見利忘義、拿旅客的性命作賭注的家伙了?!绷硪粋€人說。
大約20多分鐘之后,交警趕來了。
與他們同時趕到的,還有幾個媒體記者。
一時間,嗚嗚作響的警笛聲,記者們咔嚓咔嚓的攝像聲,喧沸的人聲,充斥了整個世界,淹沒了遭難者痛苦的哀泣。
后來,公路上逐漸恢復(fù)了平靜。人們都在默默地做著各種善后處理。
柯兒被堵在公路上整整兩個小時,直到交警疏通道路后她才得以繼續(xù)趕路。可是,在這兩個小時里,她居然胃口索然,點食未進。
她實在是吃不下去。
4
太陽西斜了??聝簭穆放粕峡闯?,她已經(jīng)走過了近一半的路程。這時候,她隱隱覺得腿腳有點疼,渾身像灌了鉛似的沉重。但她咬緊牙關(guān),堅持著往前走。
當(dāng)柯兒拖著疲憊的身子走進一個路邊村莊時,已是傍晚時分。日頭紅紅的,像一顆熟透的櫻桃快要墜落了。
暮色四合。村子里炊煙裊裊,忙碌了一天的農(nóng)人們開始收拾晚飯了??聝好髦哌M一家院子。院子里長著很多樹,幾只山羊在墻根下咩咩地叫。一股熟悉的農(nóng)家院落的氣息撲面兒來,讓柯兒頓感親切。她正在院子里張望,卻見從樹影下走出一個老人來。是一個老奶奶。
“奶奶,站個店,方便么? ”柯兒問道。
老奶奶瞅了半天,才說:“噢,是過路的閨女呀,快進屋,快進屋?!崩夏棠淌掷锒酥粋€笸籮,笸籮里是曬干的杏脯,散發(fā)著誘人的香味??聝黑s緊從老人手里接過笸籮,跟著老人進了屋子。老奶奶踮起小腳摸索著拉亮了電燈,又招乎柯兒放下書包和干糧袋子,盛上一碗杏脯端過來,就打開了電視機。“我娃,吃杏脯,看節(jié)目?!崩夏棠萄爰罢f。然后又朝另一間屋子喊道:“根林媳婦,快快煮飯。今晚夕多煮一個人的飯,有站店的閨女呢?!?/p>
“噯,知道了?!睆N房那邊傳來一個年輕女人甜甜的應(yīng)。
吃過晚飯,老人安頓柯兒和自己睡。上炕之前,老人還端來熱水讓柯兒燙燙腳??聝鹤吡艘惶斓穆罚_板上早已打滿了血泡,脫鞋的時候疼得她齜牙咧嘴。老人見了,心酸得直抹眼淚,趕忙去鄰家借來紅藥水給柯兒涂上。老人還把自己的褥子讓給柯兒鋪??聝罕焕夏棠痰暮眯哪c深深地感動了,她流著淚,默默地承受著這份16年來少有的關(guān)愛。
睡下之后,老奶奶和柯兒還拉呱了一會。老奶奶問:“聽口音,你是西塬吧。 ”柯兒說:“就是奶奶,我就是西塬人。 ”老奶奶就又問:“那你離西塬的關(guān)川驛遠不遠?”柯兒趕忙說:“我就是關(guān)川驛人呀奶奶,怎么,您老也知道關(guān)川驛?”黑暗中,老人一下子緊緊攥住了柯兒的手,她顫聲兒說:“我今兒可見著娘家人了!我高興死了!”說著,老人的眼里涌出渾濁的淚珠。老奶奶告訴柯兒:她的娘家就在關(guān)川驛的一個偏僻的山村里,她13歲時被賣到這里,到現(xiàn)在已經(jīng)70多年了。這么多年來,她只回過一次娘家,因為家里的親人解放前被山里的土匪害光了,只剩下幾家遠親房,回去了人家也不親咱……老奶奶說著,竟小聲嗚咽起來??聝阂才阒先肆髁艘粫I,她緊緊地偎依在老奶奶的懷里漸漸睡去。
第二天的路,柯兒咬著牙趕得很快。下午五點多鐘,省城已然映現(xiàn)在柯兒的眼簾之中。站在進入省城的立交橋上,柯兒一下子癱倒在那……她覺得自己渾身沒有丁點兒力氣了。
5
公歷八月下旬的最后幾天,暑假即將結(jié)束。
學(xué)校眼看著就要開學(xué)了。
柯兒再次踽踽獨行在返回西塬的路途上。
她走得疲疲遢遢的,遠沒了當(dāng)初上省城來時的那股心勁兒。她心里很失落,腦子里不斷閃現(xiàn)著自己在省城建筑工地上40個日日夜夜的情景。兩姨姐的姑夫——那個建筑隊胖得狗熊似的包工頭李三,因為建筑工程出了嚴(yán)重的質(zhì)量問題,被司法部門拘留起來了??聝涸诠さ厣辖?0天下苦力掙的錢一分也沒有拿到,自己輝煌的打工夢就這樣破滅了?,F(xiàn)在,她口袋里只有86元錢,那還是她和兩姨姐兩人利用休息時間撿垃圾的所得。
今天早晨,她離開省城時,兩姨姐一直把她送到了臨出城的那座立交橋上,并一再叮囑她不要再步行而苦了自己。兩姨姐還掏出自己存下的400元錢硬塞到柯兒的手里??聝簣詻Q沒要。她知道兩姨姐也沒有多少錢。望著兩姨姐日漸瘦削的臉和眼里無法掩飾的憂傷,柯兒哭了。她感到兩姨姐太善良,太懦弱,甚至太無知,為了掙個糊口錢而甘愿忍受姑夫李三那畜生長期的人身欺辱。
柯兒昏昏沉沉地走著。瘦仄仄的身影拖在地上,零零亂亂的。40天里她沒有掙來多少錢,人倒是單薄了,黑了。回去該怎么辦呢?她在心里無數(shù)遍地問著自己,一時茫然極了。
下午六點多鐘,她來到了定遠鎮(zhèn)附近。這時,一輛班車嘎然停在了柯兒的身邊。司機從車上跳了下來,是一位中年男人:
“女子,怎么步行呀?你是咱西塬的學(xué)生娃吧? ”
柯兒望著眼前這位慈目善眉的中年男人,嘴唇動了動,卻沒有說話。
“上車吧,女子,100多公里路呢,你步行回去能吃得消嗎?”
柯兒站著沒動,她的眼睛盯著遠方的某個虛處。
“快快上車吧,女子,我往返多次都看見你在路上步行呢。沒錢不要緊,我不要你買票,就算咱順路捎帶你好了。我叫張大康,是西塬運輸公司跑省城的班車司機……哦,你瞧……這是我的駕駛證……不是壞人吧?!敝心昴腥藦纳弦露道锾统隽俗约旱淖C件,遞到柯兒眼前。
柯兒低下了頭。她眼里有瑩晶的東西在閃動。
女售票員也出來幫腔了:
“上車吧,女子,我們的車現(xiàn)在空空兒的……”
那女人大約還不到40歲吧,臉很白,染成栗色的頭發(fā)有點兒亂。
柯兒不上車不行了。她想,人家好心捎帶你,你再不上就有點不通情達理了?,F(xiàn)在這社會好心人實在不多啊。她猶豫著上了車。
班車又跑起來了。
柯兒坐在緊挨駕駛座的引擎蓋上。女售票員則坐在柯兒右邊緊靠窗子的座位上招呼著乘客。
司機張大康一邊左右旋著方向盤,一邊和柯兒閑聊起來。他們的閑聊起初更像是前者對后者的審問。
張大康:“你是哪個學(xué)校的? ”
柯兒:“西塬市一中的。 ”
張大康:“上高幾? ”
柯兒:“高一。 ”
張大康:“我猜你一定是出來打工掙學(xué)費的,對吧?——上學(xué)很花錢嗎?”
柯兒:“是的……”
張大康:“你的家在哪疙瘩哩?”
柯兒:“在關(guān)川驛。 ”
張大康:“你一個女娃子家的這樣孤零零地跑出來打工,你爸媽放心嗎?”
柯兒再次低下了頭。她囁嚅了半天,才說:“我……沒有……爸媽。 ”
張大康很吃驚地看著她:“唔, 怎么……? ”
柯兒流淚了:“他們……他們……都死了?!?/p>
張大康不再問。他們誰也沒再說話。
這時候,女售票員忽然偏過頭來,仔細地打量著眼前的這個女孩兒——她的眼睛睜得大大的,臉色紅一陣白一陣。
驀然間,女人雙手捂臉,嗚嗚地哭起來。她哭得雙肩抖動,渾身抽搐。
車上不多的幾個乘客都驚訝地看著她??聝阂埠鋈婚g似乎明白了什么,別過臉去。
原來,這女人就是關(guān)川驛十多年前撇下兩歲的女兒悄然出走的那個年輕媳婦。如今,她做夢也不會想到,眼前這個徒步上省城去打工的女孩子,竟然就是自己的親生骨肉——柯兒!
楊柯兒面對哭得傷心極了的女人,有點厭煩地閉上了眼睛。她覺得自己的心里滲出一股冷冷的東西。
她心中又一次產(chǎn)生了下車徒步回學(xué)校的強烈沖動。
責(zé)任編輯/何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