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楚楚
(華南師范大學 文學院,廣東 廣州 510006)
“安謐地一驚”
——論木心散文的詩性張力
梁楚楚
(華南師范大學 文學院,廣東 廣州 510006)
木心散文與“五四”散文的似曾相識和當代散文的若即若離,以及木心對散文語言可能性的開拓,成為木心不同于其他作家的特點?;谂u界對木心詩性散文的非系統(tǒng)研究,文章以“詩性”和“張力”為切入點,將二者融入于對木心散文的藝術特色和文學品格的探討中,分析木心散文的主體詩性,以及在形式和內(nèi)容上構建的張力。挖掘木心風格本質及其各散文之間的聯(lián)系,尋求木心散文“詩性張力”的可能性和闡釋空間。
木心;散文;詩性;張力
木心(1927-2012年)不是一位“新作家”,他的寫作生涯已超過60年。少年時就熟讀詩經(jīng)、圣經(jīng)、屈原與尼采的他在20世紀80年代末客居紐約,生活在外語環(huán)境中卻始終堅持用母語寫作,筆耕不輟,獨自守護漢語的富麗和尊嚴,自稱“文學的魯濱遜”。木心作品耐人尋味,對其散文的研究可以跳出面面俱到的整體探討,結合文學理論的概念對其進行個性解讀。木心散文充滿詩意,融合了詩、小說和評論的特點,形成“一種不足為奇只供一己撥弄的文體”[1]。其散文形式上具有詩歌的表達習慣,內(nèi)容上表現(xiàn)了對事物本質的審美觀照和含蓄豐富的情思,其陌生化的表達挑戰(zhàn)著當代讀者的閱讀經(jīng)驗,無處不顯現(xiàn)詩性特征。另外,木心是中國文人傳統(tǒng)和西方知識分子精神的奇異結合。在散文中,中國古典精粹與西方之源不可思議地熔于一爐,形成陌生而了然、矛盾卻統(tǒng)一的“張力”。以“詩性”和“張力”為切入點,將二者融合貫通,探討木心散文的藝術特色和文學品格,也許能更深刻地挖掘木心風格本質以及各散文之間的聯(lián)系,深化對“詩性”和“張力”的理解,尋找兩者結合闡釋的可能性。
木心散文是極致、純粹的詩性存在。本文的“詩性”是近年來散文研究的獨特方向?!霸娦浴辈粌H具有詩歌的意境、抒情表達、修辭和語言,更是散文的一種特質和獨立的品格。作為本原性的存在,它“首先是建立在人的個體存在、人的生命本真和豐饒的內(nèi)心世界,是建立在事物的本原之上的詩性”[2]。詩性散文的基礎和內(nèi)核是主體詩性,這是從散文的人格主體來說的。它包括精神詩性和詩性想象。散文的詩性在形式上則表現(xiàn)為形式詩性。
木心散文的精神詩性體現(xiàn)了一種詩性品質,即對本真的追求,這是與詩歌的本質屬性相通的。其散文和詩歌都表達了對事物本質特征的思考和審美觀照。木心的文學,最主要的內(nèi)在意蘊是對人的詩意存在的“鄉(xiāng)愁”。它的精神詩性建立在人類廣闊的精神文化背景之上,集中體現(xiàn)在對宇宙萬物、人類命運、日常生活和個人生存的本質的垂詢與探索?!吧膬纱笊衩兀河蛥捑搿?,簡短一行字,就道出了人性的全部,不是無病呻吟,也不是一味地敘述生活瑣事,而是用文字的功力去探討生命的意義,處處透露形而上的哲思意味。種種對本真的探索,可以說源自木心隱約透露的一種彼岸性的“鄉(xiāng)愁”。他的鄉(xiāng)愁是一種人學。它不限于個人對故土、親友的思念,而是生命的個體對純真、質樸的精神家園的追尋。木心在書寫對人的詩意存在的永恒鄉(xiāng)愁的時候,喚醒了我們對更博大的精神和更深沉的愛的念想。
木心散文在描述個人生活經(jīng)驗時,時刻透露出作者關于人生、生命、生活、宇宙、藝術、文學、哲學、宗教和文化的哲思,其中生命與生活哲學貫穿始終。首先是作者對生命與宗教、宇宙關系的叩問。在《大西洋賭城之夜》中,作者講述了自己這幾天來角色不停地變換,有的是扮演,有的是幻化想象——游吟詩人、賭徒、哲學家、薄情郎等等,浮想聯(lián)翩,在漫游中體味領悟生命與宇宙的關系:“生命是宇宙意志的忤逆,去其忤逆性,生命就不成其為生命?!盵3]人類試圖用宗教、哲學、科學等來證明和尋找宇宙的規(guī)律,甚至干預宇宙的意志,但宇宙是沒有謎底的謎。人類的黃金時代應該是依靠人類自身的智慧,使生命與宇宙處于相生相容的和諧狀態(tài)。
木心散文更多的是將生活簡單細節(jié)富有詩性地投射到藝術觀念世界,生發(fā)豐富情思和深邃哲思,或體味生活,或思考生命與社會環(huán)境的關系。如《同車人的啜泣》描寫車上一個剛與新婚妻子依依惜別的男人,因為家里婆媳姑嫂問題而伏案啜泣的情景。生命本無憂愁,但身處這紛繁復雜的社會中,免不了一生的苦難。當作者看到哭睡并醒后的男人一邊揮動傘,一邊吹著口哨時,遂將“人是容器”的認識變?yōu)椤叭耸菍Ч堋保骸翱鞓妨鬟^,悲哀流過,導管只是導管。各種快樂悲哀流過,一直到死,導管才空了?!盵4]這是生命與社會環(huán)境的關系,兩者既對立又相互依存。木心散文將最普通的生活寫得熟悉而陌生,始于個人而終于個人,都在微觀邊緣處落筆,展現(xiàn)揭開人類微妙難言的心靈角落。
木心散文所創(chuàng)造的世界與日常生活不同,它由想象和聯(lián)想而非邏輯和因果來連綴。這與詩歌的精神有相似之處。因為詩歌大多存在非邏輯的想象,有時卻似乎能接近本質。木心散文這游戲般的非邏輯想象與聯(lián)想,放逐于自我的精神世界,閃爍著獨有的詩性智慧。在木心的散文中,時間和空間不再具有現(xiàn)實意義上的界限指示功能,而是完全虛化為文學概念范疇,融為文學的一部分,這體現(xiàn)了其詩性想象的天馬行空、無拘無束。木心想象自己與蒙田、培根談天說地,“壁爐的火光將三個人影映在墻上”(《呆等》)[5],把聊天的情景描寫得生動形象,煞有介事。這種跨領域跨時空的精神交流不僅是木心闡述的對象,而且其精粹已深入滲透到木心散文的創(chuàng)作手法與精神氣度的骨髓中。童明曾經(jīng)總結過木心的風格來源和精神內(nèi)核:“他的精神氣脈既系于春秋、魏晉、漢唐的華夏文明,又源于古希臘的悲劇精神,而思維特征和藝術格調卻又是西方現(xiàn)代派的,且與近三十年來最深思熟慮的西方人文思想(如解構哲學)息息相關。”[6]在他的散文中,中國修辭的幽雅微妙與西方現(xiàn)代派行文的內(nèi)向性與逆反性,兩相融洽,如魚得水。
除了天馬行空的紛雜意象,木心散文的聯(lián)想也是非邏輯性的。這些聯(lián)想是屬于審美思維而非邏輯思維的,是創(chuàng)作性的而非還原性的。一方面,很多風牛馬不相及的意象都能聯(lián)系比喻起來,形成宏麗瓊渺的想象世界,如“俄羅斯的文學像一床厚棉被”(《棉被》),“先前的藝術是水果鮮果,后來的藝術是果醬果凍”(《晚來欲雪》)。這里形象的感染力勝過邏輯的推理,將精神與物質作感性的比喻,不是外形特征的相似,而是內(nèi)在某種性質的神似、相通。這在一定程度上似于中國點評式的古典感性批評,也仿佛有法國印象主義批評的影子。這正是“木心式”的詩性思維。李靜曾這樣評價:“與力量型作家解剖現(xiàn)實生活主動脈的做法不同,木心善于潛入人類心靈的毛細血管之中,以微觀指喻整體,于殊相隱含共相,其妙不在證明公理,而在揭示幽微,由是,精神之翼才可擺脫重力,不可見者方能可見?!盵7]梁文道也曾說道:“在我看來,現(xiàn)代中國文學史,木心是一位‘金句’紛披的大家。但他的‘火焰’,清涼溫潤,卻有凌厲峻拔,特別值得留意的是,他的一句句識見,有如冰山,陽光下的一角已經(jīng)閃亮刺眼,未經(jīng)道出的深意,深不可測。”[8]木心散文的非邏輯聯(lián)想所呈現(xiàn)的“斷言”,是極具穿透力的“洞見”。
另一方面,木心散文的想象充滿生命情調。在《林肯中心的鼓聲》中,木心借由“把一切欲望擊退”的鼓聲回近宇宙,感受古老的蠻荒時代粗獷的原始之力,其中暗含著對精致的現(xiàn)代文明日益遠離宇宙本質的失落感。在《哥倫比亞的倒影》近結尾處,有這樣的想象與體悟:“那么我眼前的一片河水不是哈德遜河(什么河呢),河水平明如鏡,對岸,各個時代,以建筑輪廓的形象排列而聳峙著,前前后后參參差差凹凹凸凸以至重重疊疊……”“前人的文化與生命同在,與生命相滲透的文化已隨生命的消失而消失,我們僅是得到了它們的倒影……我總得直起身來,滿臉羞赧羞澀地接受這宿命的倒影,我也并非全然悲觀,如果不滿懷希望,那滿懷什么呢……”此處的倒影已非周圍實物的倒影,而是整個人類文明的生命的倒影。在冷靜華美而富有韻律的語言,以及羞赧而滿懷希望的情感背后,詩性想象讓人聯(lián)想到海德格爾的說法,語言乃是存在的家園,是人的存在地域,但這語言已不只是哲學和詩歌的語言,而是包括了同樣能讓人詩意地棲居的散文語言。這些詩性語言和詩性想象不僅高揚了創(chuàng)作主體的創(chuàng)造性想象,而且拓展了在感情和生命情調層面上的哲思與情思,由此更顯現(xiàn)出主體詩性的內(nèi)在品質。
木心散文在形式與內(nèi)容上都體現(xiàn)了充滿詩性的張力?!皬埩Α备拍钭钤缬擅绹屡u派的艾倫·退特提出,始用于詩歌語言的研究。他在《論詩的張力》中詳細闡述了“張力”:“我提出張力(tension)這個名稱,我不是把它當作一般比喻來使用這個名稱的,而是作為一個特定名詞”“我所說的詩的意義就是指它的張力,即我們在詩中所能發(fā)現(xiàn)的全部外延和內(nèi)涵的有機整體?!盵9]如今,“張力”這一術語不再局限于詩歌領域,它成為文學中各種因素間相互作用力的統(tǒng)稱,一切相互對峙而又相互作用的原則、意義、情感、詞匯、修辭等等,都可產(chǎn)生張力。木心散文在形式表達中,其語言修辭古典而前衛(wèi),表達敘述精短而流長,再加上非傳統(tǒng)散文文體,使得兼容的模式與非兼容模式形成了巨大的張力場,期待著讀者通過運用并改變閱讀經(jīng)驗去填補,在閱讀領悟的再創(chuàng)造中,思辨力開拓了語言外延性的廣義,形成巨大的豐腴精美的張力效果。木心在白話寫作的潮流中逆向而行,處處挑戰(zhàn)著讀者的閱讀經(jīng)驗。他是“一個體貼入微的大逆不道者”[10]。
在木心的散文中,古樸語言與現(xiàn)代名詞形成了一種仿佛獨立而矛盾的微妙張力——古典與前衛(wèi)。木心的文字簡練而富有貴族性,講究音調精微而和諧?!哆z狂篇》和《大宋母儀》不僅敘述古人古事,而且通篇是文言句式。值得注意的是,木心似乎對古漢語和生僻字有偏好,如在《哥倫比亞的倒影》一文中就出現(xiàn)了3個部首是“髟”的字詞:“髭須之美”“鬑鬑”“鬈鬘柔媚”;《明天不散步了》中形容花香的就用了“旎旎馣馣”“馝馞濃香”“清甜馥馤”,描述各種香味就用“郁郁馡馡”。不少讀者可能認為木心文字艱澀生僻、佶屈聱牙,有賣弄學識的嫌疑。一般讀者只能靠聲旁形旁推測出生僻字的大意,使得整個句子似煙似霧地籠罩了一層薄紗,看不透卻有咀嚼興味。木心將細節(jié)咬得十分精密,讀者頓悟后那醒豁的效果形成巨大的充滿詩性的張力。
木心觀照印證事物,出發(fā)點始終是歷史的和世界的。木心散文中充滿外國風情的意象和西方名人的影子,而又流散在具有古典韻味的行文中,陌生化的效果產(chǎn)生了微妙的張力。由于木心從1982年到2006年旅居美國,紐約、瓊美卡區(qū)、哥倫比亞大學、大西洋城、曼哈頓大街、百老匯大街、林肯中心、哈德遜河、美國總統(tǒng)選舉、威尼斯狂歡節(jié)等都出現(xiàn)在他的筆下,其中洋溢著現(xiàn)代西方都市文明的潮流與前衛(wèi),以世界的視角來看中國,有著陌生化的效果。
木心的散文可分為兩類——藝術筆記和敘事性散文。藝術筆記類似古典的意象批評,短小精悍,而部分敘事性散文則運用西方現(xiàn)代的意識流手法,一新一舊,一長一短,對于木心散文的整體來說形成了跨類的張力。木心的藝術筆記類似古代文學眉批式的寫法。如《瓊美卡隨想錄》中的《嗻語》和《風言》,以及《即興判斷》中的《聊以卒歲》《寒砧斷續(xù)》《已涼未寒》和《晚來欲雪》都是這種體例的典型例子。一個自然段就是對生命、人性、藝術、文學等形而上的哲思,如“中國文化精神的最高境界是欲辨已忘言。歐陸文化精神的整體表現(xiàn)是忘言猶欲辨”[11];或者是作者對某一作家、作品的點評和感悟,“像莫扎特、肖邦、莎士比亞、普希金,真相一開始就是歸真返璞的”[11]。一概是三言兩語,見解和思緒輕松拈出,堪稱木心的“談藝錄”。
在這種箴言式的藝術筆記中,逆論式的表達也體現(xiàn)了張力。這是“木心式”常有的表達習慣,有點類似王爾德邏輯悖論式的辯論。如“據(jù)說,文化沙漠必然導致文藝復興”“信仰是偉大的絕望。絕望是偉大的信仰”“又來一個羞答答的厚顏無恥者”“盲者之妻天天濃妝艷抹”“美國鬼節(jié)/一片陽氣”“我曾是一只做牛做馬的閑云野鶴”等,表達精辟獨到地道出世人(包括作者自己)的、人與人之間的微妙的無奈和尷尬。作者用透過現(xiàn)象看本質的、極具穿透力的思維,將現(xiàn)象和本質都予以否定和矛盾的“冷方式”表達出來,形成復雜的不可名狀的張力。
木心散文的一個重要特點是文體特征模糊。他蓄意將散文、詩歌、小說混合在一起,追求“以印象表呈主見”的藝術效果,李宗陶稱木心的作品像鉆石,“每一種文體是一個切面,鉆石的切割面越多,那么它的光芒越璀璨耀眼”。而其中一個耀眼奪目的“切割面”就是木心詩歌化的散文。木心曾說明如何調制自己的散文:“詩甜,散文酸,小說苦,評論辣。我以咸為主,調以其他各味而成為我的散文,即:我寫散文是把詩、小說、評論融和在一起寫的。”散文詩歌化的傾向增加了兩種文體在作品中的詩性張力。木心散文致力于營造一個清澄幽然的意境,注意字詞的考煉和行文的節(jié)奏,以情感或想象為脈絡,以詩歌的語言進行不緊不慢的敘述、抒情。如果將散文中的每句單獨成段,那么他的散文就是拉長了的詩。其中具有代表性的是《俳句》,它不僅是對俳句這種傳統(tǒng)文體的創(chuàng)新和嘗試,更有意思的是將200多句俳句集合成一篇散文,呈現(xiàn)藝術觀念和人生感悟,他的文字基本單元很短,鋪成后的規(guī)模卻浩大,如同行于山水之間,一木一石的近景與層層疊疊的遠景相襯,流光溢彩。雖然是散文的內(nèi)核,卻實實在在套在詩歌的外表之中,散文與詩歌的特征交相輝映,彼此區(qū)別卻融于一體,在散文的詩化中顯出強大的張力。
然后在文體內(nèi)部,木心散文“神可以散,形可以凝”,這與傳統(tǒng)散文追求“形散神不散”和卒章顯志有微妙的不同。因為木心散文的“神”不是單一存在的,它猶如夜空中的繁星,交錯反復閃耀,多得甚至不能夠被提煉成一個整體主元。他傾向用形象的敘述、對話、情節(jié)來讓敘述對象可知可感,栩栩如生。這樣突破傳統(tǒng),使散文成為表達內(nèi)心情感和自我的自由文體,在其文體內(nèi)部的意識結構中,虛實相間,思緒伸縮自如,可以漫無邊際,也可以精簡成點,顯示出巨大的結構張力。
“詩性”和“張力”的關系并不能僅靠簡單的“辯證法”來解釋。在木心散文中,兩者的相互印證、相互融合使得“詩性張力”由此獲得一定的闡釋空間。張力是詩性的一種可能。特別的是,木心散文充斥的張力不僅在形式上有所體現(xiàn),而且深入到個體的生命、精神、智慧等內(nèi)在層面,在豐富的想象中建立起沖突而和諧的聯(lián)系。所以當深入解讀木心文本的張力時,會發(fā)現(xiàn)隱蔽的想象和精神空間中存在著詩性的潛流。詩性是張力的“能量場”。在張力場中尋找詩性,分析張力作用的過程就是感悟詩性的過程,從中體會創(chuàng)作的主體詩性。在木心散文中,古典而前衛(wèi)的語言修辭、精短而流長的表達方式、非傳統(tǒng)文體,通過豐富的想象產(chǎn)生陌生化效果,再加上追求本真的精神內(nèi)核,使得文本牢牢把握了生命最細弱微妙的呼吸,使文學顯得無比偉大仁慈,從而形成文本的張力。讀者通過閱讀內(nèi)化,從感受張力上升到對木心散文主體精神表達的頓悟,作者、文本和讀者之間的詩性由此貫通產(chǎn)生。若散文中的精神詩性和詩性想象均失落,那么張力也會逐漸消褪或形同虛設。
T.S.艾略特曾在《傳統(tǒng)與個人才具》一文中說:“從來沒有任何詩人,或從事任何一門藝術的藝術家,他本人就已具備完整的意義。他的重要性,人們對他的評價,也就是對他和已故詩人和藝術家之間關系的評價……現(xiàn)存的不朽作品聯(lián)合起來形成一個完美的體系。由于新的(真正新的)藝術作品加入到它們的行列中,這個完美體系就會發(fā)生一些修改?!盵12]木心的散文與中國當代甚至歷代的散文,便有著這樣的關系。它不獨自具備完整的意義,其意義在于品鑒其與過去的、當代的散文之間的關系。當木心散文納入由既成的不朽杰作形成的美好秩序之后,原有的秩序就會被調整?!澳拘氖健钡脑娦詮埩Σ豢赡7拢驗椤澳拘氖健币呀?jīng)自成風格。但詩性張力并不屬于閉門造車或神秘主義,木心散文的詩性張力對當代的散文寫作與閱讀仍有啟示意義。
在散文理論與寫作方面,木心散文不僅拓展了散文的表現(xiàn)領域和表現(xiàn)張力,也使當代散文的審美品位和思想容量提升到了一定的高度。尤其是木心創(chuàng)作淵源的一脈多承,以世界精神為體,以及他對漢字的駕馭能力,給散文語言開拓了一種嶄新而不可復制的美學風格。木心散文體現(xiàn)了詩性張力,拓寬了詩性散文和張力理論闡釋的空間。詩性不一定是流動性的,也可以充滿張力。詩性張力不能量化,也不能依靠技巧來實現(xiàn)或模仿,它是一種難以言傳的文本語言、藝術形態(tài)、審美風格、精神感覺的復合體。它與作者的學識水平、人格修養(yǎng)、創(chuàng)作態(tài)度有關,也與讀者的知識修養(yǎng)、閱讀經(jīng)驗有關。
在閱讀接受方面,富有詩性張力的木心散文挑戰(zhàn)著當代讀者的閱讀經(jīng)驗。伊塔洛·卡爾維諾說:“一部經(jīng)典作品是一本永不會耗盡它要向讀者說的一切東西的書……它使你不能對它保持不聞不問,它幫助你在與它的關系中甚至在反對它的過程中確立你自己。”[13]木心的散文就是這樣的經(jīng)典作品。對于當代趨于“快餐式”消費閱讀的讀者,慢閱讀反而變得較難適應。木心散文中文本典故的較多運用和主觀化、觀念化的內(nèi)容,也增加了讀者理解文本的難度,在一定程度上影響了文本的傳播和接受。但一部分讀者迎難而上,以虔誠的閱讀來深沉地紀念木心。也許唯有這樣的方式,才能從頓悟中建構和豐富自己的意義世界,并且重新調整自己的閱讀經(jīng)驗,享受“安謐地一驚”蘊藏的詩性張力。
木心散文呈現(xiàn)詩性張力,其魅力都體現(xiàn)了木心對文學恪守的承諾。這種承諾意味著“拒絕媚俗和隨意的信筆涂寫,意味著散文同心靈真實和精神存在日益靠近,更意味著散文對于文學本體的執(zhí)著堅守和自由遼闊大地的夢想”[14]。在文學中的木心,是“在啟示錄的邊周”逆風旋轉的舞者。他放棄宏大敘事,反而讓人在日常生活乃至生命的微妙中得到頓悟——生命看似平凡,但在煩瑣的麻木的表面之下,潛伏著無處不在的神秘感,噴薄涌動,不舍晝夜。木心的意義,在于他的堅守與孤獨。他為消費時代的文學提供了另一種更接近文學本質的可能性,文學藝術的小眾化、精英化,純粹化,品格化。也許木心是不屬于今天,但有可能被敘述于未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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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責任編輯:志 洪]
I206.7
A
1674-3652(2017)04-0104-05
2017-03-24
梁楚楚,女,廣東中山人。主要從事中國當代文學與當代文化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