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鄺麗莎《上海女孩》中的中國書寫

2017-03-29 07:31劉曉華
滄州師范學院學報 2017年4期
關鍵詞:第一人稱敘述者珍珠

劉曉華

(滄州師范學院 文學院,河北 滄州 061001)

《上海女孩》(Shanghai Girls)是美籍華裔作家鄺麗莎(Lisa See,臺灣譯馮麗莎)的一部長篇小說,于2009年出版之后便持續(xù)位居《紐約時報》暢銷書排行榜前列。該書主要描寫了1937至1956年間發(fā)生于上海和唐人街的故事,試圖借由一段華人往事來描摹當時的中國。然而,就像小說主人公珍珠的一句話所道出的真相:“唐人街不像上海,也不像上海的老城,甚至連一個中國村子都不像。這地方最像我和梅在上海時看到的好萊塢電影中的中國?!盵1](P135)正如同那些好萊塢電影無法塑造出真實的中國一樣,該書作者也無法再現(xiàn)真實的中國,終究只是一種混合了個人經(jīng)驗與美國集體想象物的中國書寫。

一、對中國文化的熟捻與肯定

毫無疑問,美籍華裔作家鄺麗莎對中國具有濃厚的興趣,她的小說《花網(wǎng)》(Flower Net)、《龍骨》(Dragon Bones)、《雪花密扇》(Snow Flower and the Secret Fan)、《牡丹迷情》(Peony in Love)、《百年金山》(On Gold Mountain)等都有對中國的書寫?!渡虾Eⅰ吠瑯尤绱?。該書對中國文化做了大量描寫,表現(xiàn)了對中國文化的熟捻與肯定。例如,對中國家庭文化和飯桌文化的交代。小說寫到,中國人甚至會將親人間的肢體接觸視為不合規(guī)矩,這表現(xiàn)了中國人對親人親昵度的節(jié)制,但同時,在中國,大多數(shù)人都是圍著沒有棱角的圓桌吃飯,這又表達了中國人希望全家人親昵、團圓、和美的愿望。小說中還大量地提到了中國的中藥文化、服飾文化、飲食文化,等等。

當然,《上海女孩》對中國文化的傳達更主要還是集中于對中國人家國觀念的書寫。

在中國的傳統(tǒng)思想文化中,家庭觀念十分濃厚,而且這個家庭是家族意義上的大家庭,每個成員都對家族懷有強烈的認同感和責任感。在《上海女孩》中,在美國打拼了一輩子的路老頭,很少回國與家族團聚,但他從未丟棄自己對家族的責任,無論多困難,路老頭也總是要想方設法地給萬紅村的親戚們匯“茶錢”。在中美關系緊張、國內整治資本家的特殊時期,從美國給中國的親戚寄錢,一方面有可能使在美國的相關人被視為敵人遭到美國政府懲罰,另一方面也有可能使在中國的親戚被視為資本家而使他們陷入麻煩。唐人街的很多人都是出于這種顧慮不再往老家寄錢了,而路老頭卻還在輾轉寄錢,支撐他的正是對家族強大的認同感和責任感。除了給親人寄錢之外,路老頭的家族觀念還體現(xiàn)在對傳承香火的執(zhí)著,為家族多添男孩也是家族成員的責任,而這卻恰恰是路老頭的遺憾,他唯一的兒子病入膏肓。為了彌補這一遺憾,他對山姆這個假兒子格外好一些,甚至把他登記為合伙人,目的就是為了讓他能給路家生一個孫子。自然,華人山姆身上也體現(xiàn)出了對家族的責任:為了承擔對妻子珍珠以及她的妹妹和女兒喬伊的責任,山姆放棄了逃走的想法,而是在路老頭家里忍辱負重地承擔著自己的責任;雖然只是路家的假兒子,山姆也從未放棄自己對路家的責任,即使在路老頭夫妻都去世之后,他和妻子也在盡心盡力地照顧他們那個病到無法自理的兒子弗恩;在中美關系緊張的特殊時期,美國華人遭遇了嚴重排斥,當偵探接到舉報來盤查路老頭名下那些華人假兒子時,山姆不想通過舉報他人來為自己謀利,最終為了保全路家的那些假親人而選擇了自殺。

當然,在中國的思想文化中,家與國,這二者永遠具有不可分割的關聯(lián),站在海外華人這個群體的情感立場上來看,對家族的情感自然更是與對家鄉(xiāng)和祖國的情感緊密交織在一起的。

路老頭總是設法給遠在中國的親戚寄錢,“這不單是因為美元飄洋過海到中國就值錢了,更是因為他從未泯滅過思鄉(xiāng)之情?!盵1](P193)小說的主人公珍珠以及她的妹妹、丈夫、婆婆在中國都已沒有親戚,所以,這份錢中也寄托了他們的思鄉(xiāng)之情。路老頭一直嫌棄珍珠把錢浪費在做飯吃喝上,總要告訴她:“喬伊的伯伯要攢錢回中國老家。每個人,包括我在內,都非常想落葉歸根,回到中國去。就算不能回到中國生活,也要死在那里,就算沒能在那里死,也要把尸骨埋在故土?!盵1](P142)女人們也是如此,珍珠的婆婆就一直說“中國是我的家”“中國永遠是我的家”[1](P149)。

這種對故鄉(xiāng)和祖國的情感,在國家陷入危難時會得到格外的凸顯。在抗日戰(zhàn)爭時期,遠在美國的華人們大都在為祖國的命運擔憂,并盡可能地出力獻策。珍珠和她的婆婆都愿意接受美國援華聯(lián)合會人員的邀請,去抗議造船廠把廢鐵運到日本,阻止把航空燃料賣給日本人,她們也愿意募捐資金用來抗擊日本人。珍珠認為:“我所做的這一切都是因為傷害、中國從來沒有不在我的心中?!盵1](P149)從小遭受綁架被賣做妓女并最終被賣給路老頭為妻的婆婆也深明大義:“我很久以前離開了中國,卻每天都在思念她,中國若是受苦,我就在受苦。所以我才會這么拼命地為援華會募捐?!盵1](P170)

通過這些描寫,我們可以看出,作者鄺麗莎對中國思想文化特別是家國觀念是比較熟悉并肯定的。但是,鄺麗莎畢竟是美國人,她對中國的了解是隔膜的,在《上海女孩》中也表現(xiàn)出了對中國的誤解與懷疑。

二、對中國的隔膜與誤解

雖然鄺麗莎已經(jīng)在《上海女孩》中表現(xiàn)出了對中國思想文化的熟悉,但小說中的人物在面對中國的革命和新中國時卻表現(xiàn)出了隔膜、誤解與懷疑。

小說中塑造了一個革命者形象,他就是為珍珠姐妹倆畫像的李Z.G.。他并不是小說中的重要人物,因此被刻畫得很簡單,個子高挑,穿西裝打領帶,大大的金絲邊眼鏡,愛喝香檳、跳舞,經(jīng)常熬夜,富有藝術家氣質也充滿政治狂熱。戰(zhàn)爭爆發(fā)以前,他畫著供人消遣的月份牌女郎,批判窮人,批判魯迅,讓只有18歲的梅未婚懷孕。當珍珠被父親賣給山姆做妻子后,對妹妹與畫家的感情一無所知的珍珠跑到畫家面前表白心跡同時希望獲得幫助,但是,這位畫家認為珍珠應該聽從父命為父盡孝,同時臉上顯出不耐煩的神情,珍珠最終傷心地離去。侵華戰(zhàn)爭爆發(fā)后,據(jù)鄰居說這位畫家參加了革命。解放后,他成了宣傳新思想的畫家,憑著記憶以珍珠姐妹為模型,但讓她們穿上了農村的衣服,自信地笑著參加勞動,以往他愛使用的那些微妙的色調、浪漫的姿勢和柔和的線條都被紅色所取代。這個革命者形象與中國作家筆下真正的革命者形象迥然不同,這體現(xiàn)了鄺麗莎對于中國革命者認識上的隔膜,她并不了解那一時期真正的革命者是什么樣子,也并沒有寫出這位玩世不恭的畫家轉變?yōu)楦锩咚仨毜倪^程和條件。

《上海女孩》中還有很多地方都體現(xiàn)了對中國的隔膜和誤解,尤其是對新中國的隔膜和懷疑。當然,我們也無法斷定這種隔膜、誤解和懷疑就是來自于作者鄺麗莎本人的,因為作者選用了一個人物——敘述者以第一人稱去講述故事?!暗谝蝗朔Q必然內含著責任承擔與推卸的問題。”[2]而這種第一人稱人物敘事較為容易將敘事的可靠性和倫理問題推卸給人物——敘述者。由于所有講述都是由第一人稱形式完成的,所以,就非常容易將所有對錯都推給這個人物——敘述者,認為對中國的隔膜與誤解都是該敘述者的主觀感受,作者則可以借此推卸責任,聲稱自己只是塑造了一個對中國隔膜和有誤解的人物——敘述者而已。

《上海女孩》所采用的正是第一人稱敘事。敘述者是小說的主人公,一個名叫珍珠的中國女孩。她和妹妹梅原本生活于上海,富裕無憂,但是,不靠譜的爸爸賭博把家當輸光,還把姐妹倆賣給了華裔商人的兩個兒子做妻子。那時18歲的梅高中畢業(yè),而21歲的珍珠剛剛大學畢業(yè)。故事始于1937年,期間日本入侵中國,原本想逃避這荒唐婚姻的姐妹倆只好到美國的丈夫那里避難。在美國,她們經(jīng)歷了中美關系緊張期,她們和其他華人一樣艱難度日,遭遇了很多辛酸與無奈。這一切都是經(jīng)由珍珠用第一人稱講述的。

正如W.C.布斯所言,指出一個故事是由第一人稱講述還是由第三人稱講述并沒有提供什么重要的東西,除非說明敘述者的特征與特殊的效果有何關系[3]。人稱體現(xiàn)了敘述者與受述者和被敘述的故事之間的一種關系[4]。第三人稱往往體現(xiàn)了敘述者對受述者和講述的故事所具有的一種權威,它隱含地向受述者傳達了其敘述的全知性和可靠性。而第一人稱敘述則相反,它往往是降低敘述者權威的一種策略?!渡虾Eⅰ分械牡谝蝗朔Q敘事便是如此,它屬于“同故事(homodiegetic)敘述”,即敘事者在故事之內,既是故事中的一個人物,也是故事的講述者,既是敘述主體又是體驗主體。弗朗茲·斯坦?jié)蔂栒J為,相較于第三人稱敘述者的敘述動機更多的是文學——審美的,第一人稱敘述者的動機是實存的,它直接和敘述者的個人經(jīng)歷、情緒體驗和欲求表達相關[5]。也就是說,第一人稱敘述具有一定的親身性和主觀性。有人認為,這種親身性具有權威性,因為第一人稱的敘述會讓讀者相信,這些事件都是敘述者所親歷的,因此具有真實性和可信性。不過,也有人認為,這種親身性同時會導致有限性和主觀性。作為人物——敘述者,視點必然受到限制,因此,第一人稱的同故事敘事不可能具有異故事講述時的全知性。也就是說,如果人物沒有親歷的事件,必然會對事件不了解或了解得不全面,那么,自然便無法如實、全面地進行敘事。另外,我們都知道,人往往難以脫離主觀性,特別是當事件涉及到自身時,這種主觀性認識或評價會更強烈一些。因此,第一人稱的人物——敘述者對事件的報道、闡釋和判斷是否能夠做到完全客觀公正,是否能夠不帶有任何主觀意圖?這是非??梢傻?。由于這種有限性和主觀性,便導致了“不可靠敘述”,第一人稱敘述者因而會成為“不可靠敘述者”。

在《上海女孩》中,這種“不可靠敘述”也存在。作為一個承擔敘事任務的人物,珍珠就是一個不可靠敘述主體。例如,珍珠一直認為青年畫家Z.G.愛的是自己,但她錯了,多年以后,她才知道對方愛的是妹妹——梅,而自己替妹妹辛苦養(yǎng)大的孩子喬伊正是梅和他的孩子。事實上,由第一人稱敘述者珍珠所達成的這種不可靠敘述正是作者所要營造的,也正是在這種不可靠敘述中,作者得以推卸責任。我們看到,在《上海女孩》中,這種不可靠敘述大量存在,珍珠對中國和美國的認知體現(xiàn)著很多主觀性和偏差。單從人物自身這個角度來看,這與珍珠的人生經(jīng)歷和主觀體驗都有一定關系。

對珍珠而言,她在中國時的經(jīng)歷很多時候與煩惱和痛苦相關聯(lián)。珍珠一直覺得,自己是被父親嫌棄的女兒,個子比父親高、不聰明,與妹妹相比永遠不得寵,因此,她存在感很低。日本發(fā)動侵略戰(zhàn)爭后,母親為了保護女兒們而飽受凌辱死去,珍珠也被日軍瘋狂糟蹋留下巨大心理創(chuàng)傷,身體也嚴重受損,被醫(yī)生告知無法懷孕。而在美國,她得以逃避那些不快的經(jīng)歷,雖然生活辛苦,但可以遠離戰(zhàn)爭的可怕。在丈夫家里,她雖付出很多,但也被需要,一大家子人都依賴她的照顧,因此,她體會到了自己的存在感和重要性。這些特殊經(jīng)歷使珍珠對中國生活與美國生活產生不同感受,因而在言說中國和美國時會體現(xiàn)出自己的個人傾向性。

同樣,當珍珠在表達對新中國恐懼與質疑的看法時,這也與她的主觀體驗具有密切關系。珍珠出身于國際大都會上海的資本家家庭,生活富裕,從五歲起就有美國老師和英國老師。這種出身使她對窮苦人隔膜、冷漠、排斥,當她和妹妹坐著黃包車去享樂時,她們看著流汗的黃包車夫、貧困的底層人、死去的嬰兒的尸體都無動于衷。如果說她們會有一些感覺,那也無非是擔心自己的既得利益被侵害。所以,當新中國為了鞏固勝利而清算地主、資本家時,出身于農民家庭的丈夫山姆對此是歡迎的,但當他與出身于資產階級家庭的妻子談論此事時,珍珠的態(tài)度是冷淡、懷疑、不理解甚至是恐懼的。因為她認為這會損害她家庭的利益,如果他的家人還活著,珍珠認為他們會受苦[1](P216)。也正是由于其階級出身的限制,珍珠對很多事情都無法理解:路老爹的遠房侄子寫信來說,他們喜歡新政權,因為現(xiàn)在人人平等,地主們必須把財產分給大家;有很多像查理一樣的華人帶著自己在美國所掙得的財產回國后卻被當作地主資本家、帝國主義的走狗[1](P223)。珍珠對此都很困惑,她不明白為什么有些人很高興,而有些人卻急著往外逃。

另外,珍珠在美國所長期接觸的美國意識形態(tài)熏陶也使得她深受影響。在小說所寫到的1950年,中美關系非常緊張,美國政府嚴厲打擊一切疑似同情新中國政府和紅色思想的想法和行為,對美國人和在美國的華人進行意識形態(tài)洗腦?!渡虾Eⅰ穼Υ诉M行了大量描寫。小說中提到,美國電影公司會拍宣傳共產主義威脅的片子,美國的收音機長年累月地播報反共產主義的節(jié)目。即使是在美國國務院工作的美國人豪威爾先生,也因為曾在中國工作,因為他在20年前曾批評過蔣介石及其政府的言論而被美國政府稱為新中國的幫兇,面臨失去工作的風險。在美國的華人自然更是會遭受嚴格的審查和管控。很多中國人開的商鋪關張,華人失去了工作,除了在唐人街根本找不到收留之處。唐人街自然受到了更加嚴密的監(jiān)管,這里被安插間諜,搜查一切有關中國的東西,訂閱《中國日報》、《中國建設》也被認為是非法的。美國政府還簽署命令,禁止在美國留學的中國留學生回國以防他們將科技機密帶回中國;禁止向中國匯款,一旦被發(fā)現(xiàn)將會被處以一萬美元的罰款以及最長10年的徒刑。在美國這種意識形態(tài)的控制之下,華人的思想也受到影響。長大后的喬伊想回中國去看看,而一直收聽美國節(jié)目的弗恩叔叔卻告訴她中國“并不自由”“是個壞地方”,顯然,弗恩已經(jīng)被美國的意識形態(tài)宣傳所同化。自然,常年在這種意識形態(tài)宣傳影響下,珍珠對新中國的認識也會出現(xiàn)偏差和錯誤。

三、《上海女孩》中的華人形象

正像前文中我們所提到珍珠說過的那句話,唐人街不像中國的任何一個地方,好萊塢電影所呈現(xiàn)的中國也與真實的中國存在著巨大差距,它們都是被西方世界所塑造的中國形象,體現(xiàn)著塑造者的意志和其文化背景中的意識形態(tài)影響。

19世紀末、20世紀初以來很長一段時間內,由外國人所塑造的中國人形象多少都帶有貶抑中國的特點。在《上海女孩》中,小說就提到了一個電影《上海風光》,該電影也是這種模式?!皩а菁s瑟夫·馮·斯登堡曾在上海生活過一段時間,所以,我們巴望著能看到讓我想起家鄉(xiāng)的一些事情的東西,誰知道這部影片還是落入窠臼,又一次老調重彈:一個白人女孩被一個中國母夜叉帶壞了,學會了賭博、酗酒及其他莫名其妙的壞事?!盵1](P185)而女主角珍珠的妹妹——梅,作為一個華人演員,她經(jīng)常飾演各種丑化中國人的角色,珍珠為此常常指責她,認為梅去扮演這種侮辱中國人的角色很丟人。后來,珍珠在好萊塢的電影片場也親自見證了這種場面,那些被塑造的中國人都是些黃包車夫、大煙鬼、妓女等不好的形象:“這部電影把每一個中國人都刻畫得這么愚昧……他們叫我們笑得把牙齒都露出來,像個傻瓜。他們認為我們笨,所以不讓我們說話,讓我們比來劃去,要不就讓我們說一口最爛的洋涇浜英語?!盵1](P185)

同樣,由美籍華裔作家所創(chuàng)作的《上海女孩》這部小說所呈現(xiàn)的中國也與真實的中國并不全然相同,它也體現(xiàn)著作者背后的文化烙印。小說中曾經(jīng)有一句話提到,電影拍攝人員希望中國人保持原來的老樣子,因此,這些中國人被刻畫成生活在過去的幽靈。《上海女孩》也沒有跳出這一俗套。作家在描寫中國文化時,對很多被視為糟粕的東西大書特書,從不合理的婚姻模式、陳規(guī)陋習到單個人物的塑造皆是如此。該書所塑造的中國人形象總體而言就是:落后、貧窮、愚昧,有著各種身體、性情、思想或人格等方面的缺點,等待被拯救。

小說中主人公珍珠的父母婚姻是包辦的,表面看來一切都好,但實際上母親心里充滿創(chuàng)傷。戰(zhàn)爭爆發(fā)后,從母親完全不顧丈夫的下落拿著私房錢帶著孩子逃跑的情節(jié)可以看出,母親對于包辦婚姻的丈夫怨氣十足,感情淡漠。這個裹著小腳的女人充滿迷信思想,對夢和生辰八字等東西深信不疑,她相信女兒們的命運是由她們的屬相決定的。她每天念佛經(jīng),說世界上沒有好結局,誰也斗不過命運。這些迷信思想最初遭到女兒珍珠的嘲笑和不屑,但珍珠后來卻開始日漸認同、接受,也將這些迷信思想掛在嘴邊。

珍珠的爸爸白手起家,通過轉包黃包車發(fā)跡,在上海創(chuàng)下了一席之地。雖然小說沒有明確交代,但正如小說所暗示的,在那個時代能夠在上海發(fā)跡的人多少都包裹著一些黑暗和罪惡。而小說所交代的冰山一角是,這個穿著考究西服的父親沉迷賭博以致輸光家產、賣掉兩個女兒抵債,于是珍珠姐妹倆也陷入了包辦婚姻的牢籠。

姐妹倆自認為是摩登女孩,但也被塑造得有各種問題。她們先是想違背契約逃婚,后來又為了逃難不得不去投奔在美國的丈夫。梅未婚先孕,生下孩子并冒充是珍珠的孩子之后才去了洛杉磯與丈夫相見。而且,梅絲毫沒有家國觀念,自私自利、貪圖享樂和虛榮,沉醉于賺錢和成為電影明星的夢想里,對于姐姐斥責她總是接演侮辱華人的角色也無動于衷。珍珠雖然被刻畫得更有正義感,但她幫助妹妹隱瞞孩子的身世,以致自己的丈夫到死都活在這種欺騙之中。當喬伊該上幼兒園時,珍珠為了她能到唐人街外面的學校去上學,教給她關于身份的各種謊言。

其他的中國人也被塑造得有各種缺陷。路老頭在美國的家又窮又破又寒酸,他本人則被珍珠形容為“無情”“冷酷”。路老頭秉持封建家長的作風,獨斷專行,重男輕女,不想給女孩兒辦滿月酒,一心想讓喬伊改名為招弟或盼弟。珍珠的婆婆個子矮胖,雖沒有裹腳卻比珍珠的媽媽還要落后一萬倍?!八殴?、信神、信符水、信屬相、信什么該吃、什么不該吃,信所有莫名其妙的東西。”[1](P131)路老頭家真正的兒子弗恩得了軟骨病,會越長越收縮,伴隨著疼痛、麻木。

除了這些單獨刻畫的有瑕疵的華人形象外,小說還刻畫了華人群體的形象,他們想盡辦法想要成為美國人。有的人像山姆那樣通過金錢購買成為已經(jīng)是美國人的華人的假兒子(也稱為紙兒子),也有的人像艾弗雷德那樣通過在二戰(zhàn)中美國參戰(zhàn)以后報名參軍的方式希望成為真正的美國公民。

相對于那些想要成為美國人的華人,小說主人公珍珠的思想軌跡更復雜一些,她經(jīng)歷了從不愿意去美國到最終不愿意回中國的思想矛盾。在中國時,當父親將珍珠和妹妹賣給路老頭的兒子時,姐妹倆是不想去美國的,但是當上海陷于戰(zhàn)爭之后,困境中的姐妹倆只能逃往美國。此時,珍珠并不真心想呆在美國:“許多人想去美國,甚至有些人不惜一切代價要去美國。但這從不是我的夢想。對我而言,去美國不過是必須做的事,是一連串錯誤、悲劇、死亡、一個接一個愚蠢決定后的下一步而已?!盵1](P78)此時,她在美國感受到的是勞作的辛苦、失落感、漂泊感、對過往的懷念以及隨時逃離美國的打算。然而,到了32歲以后,珍珠已經(jīng)成了“對自己心滿意足的女人”[1](P207),認為“美國現(xiàn)在就是我的家,我每天都提心吊膽,害怕政府想出個法子,把我們趕出這個國家”[1](P231)。在珍珠姐妹倆共同養(yǎng)大的喬伊悄悄離開美國回到中國時,珍珠的想法是回去找到喬伊后和她一起再回到美國,此時她對新中國充滿了疑懼而對美國具有了認同感:“現(xiàn)在我沒有要回家的感覺,反而覺得我在失去自己的家”[1](P291);“盡管我沒有證件,但這么多年以后,我已經(jīng)是個美國人了。我不想放棄做美國人,尤其是在我歷經(jīng)千辛萬苦才成為美國人之后?!盵1](P292)包括作者讓珍珠最終拋棄了母親所信奉的佛教而信仰了基督教在內,作者的很多細節(jié)設置都在試圖證明珍珠對中國文化的疏離和對美國文化的融入。

《上海女孩》所呈現(xiàn)的這些華人形象特別是珍珠的思想轉變,在有意無意中折射出一種意識形態(tài)傾向性。中國被描寫為一個混亂、動蕩、落后的角色,相對而言,美國則被塑造為一個安全、穩(wěn)定的所在,承擔了一個拯救者和保護者的角色。因此,與這些有瑕疵的中國人相對比,作者刻畫了美好的美國人形象。在中國時,美國人貝絲娣·豪威爾是珍珠的校友,父親供職于美國國務院。她的父母思想開明,不阻撓女兒與中國人交往。貝絲娣也被塑造得聰明勇敢,她會保護珍珠,帶著她隨意進出那些她不敢進出的公共租界公園。貝絲娣相信中國應該變革,卻驚訝于沒有人為之做點什么,最后,她被關在了龍華塔旁邊的集中營里。當避難于美國的珍珠再次遇到貝絲娣的父親豪威爾先生時,他正在為中美合作共同抗擊日本人而努力,他也愿意給珍珠和梅來提供工作和庇護。

《上海女孩》中的一個人物曾經(jīng)說過一句話道出了真相:“若把唐人街看做一塊小小的織錦,那編織起這塊織錦的絲線就是東方的浪漫夢想。”[1](P134)這夢想不僅來自東方,也來自西方。因此,美國人所認識的中國就如同他們所認識的唐人街一樣,不是真實的中國,而是帶著夢幻和想象的所在,是美國人想象中的中國。同樣,浸淫于美國文化中的美籍華裔作家鄺麗莎,她的《上海女孩》所書寫的中國,也是一個交織著真實與虛幻的所在,這種被書寫出來的中國也無法逃出美國集體想象物的影子。

[1] [美]鄺麗莎.上海女孩[M].謝春波譯.北京:京華出版社,2010.

[2] 伍茂國.從敘事走向倫理——敘事倫理理論與實踐[M].北京:新華出版社,2013.

[3] [美]W.C.布斯.小說修辭學[M].華明,胡曉蘇,周憲譯.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1987.

[4] [美]杰拉德·普林斯.敘述學辭典[M].喬國強,李孝弟譯.上海:上海譯文出版社,2011.

[5] [挪威]雅各布·盧特.小說與電影中的敘事[M].徐強譯.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20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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