賀敬之+李向東
五、在中宣部工作的后兩年到二次離職(1985——1992)
1.作協(xié)四大以后到1987年反自由化之前
李:我想,這段時間里您感受到的壓力一定很大,您大概沒有想到過,文藝界的事情這樣復雜吧?
賀:不是“感受到”,而是實實在在的客觀現(xiàn)實。經過了在這之前的一連串想不到,面對壓力,倒是我不難想到的了。境內境外一波又一波的謠言、流言、惡言倒也由它去了,使我難過和憂慮的倒是來自文藝界黨內高層的“實言”和“大言”。例如張光年同志在作協(xié)四大剛一結束,就在作協(xié)的一次整黨會議上公開指責中宣部,動員給中宣部提意見,說是不能讓中宣部的人“呼啦呼啦一下子就過了關”,而是要按他在作協(xié)四大上傳達和宣傳的“中央精神”檢查。實際上,在作協(xié)四大期間,他就對一位同志說過:“我們現(xiàn)在就是要反對他們,我們不能再要中宣部領導了?!?/p>
李:真是這樣說的嗎?不會又是文藝界的傳言吧?
賀:這是1987年5月在中顧委召開的黨的生活會上,與會同志當面對張光年同志提的意見,他并沒否認,也沒解釋,已見于會議記錄。事實上,中宣部在整黨進入個人檢查階段時,確實聽到了張光年同志動員給中宣部提出的意見。別的領導怎么想的我不知道,我個人倒確實聯(lián)系著京西賓館會議和作協(xié)四大進行了反思,但不是按張光年同志的口徑,而是按京西賓館會議結束到作協(xié)四大期間資產階級自由化泛濫的客觀現(xiàn)實,反思我怎么就會一度接受了“以反‘左為主”的教訓。
李:作家協(xié)會“不要中宣部的領導”見諸事實了嗎?
賀:至少從清污開始。前面咱們談過的一系列事實其實都已可以說明了。不過我在1987年那個黨的生活會之前,還真以為是傳言呢。因為按照黨向來的組織原則,不要說黨齡比我長得多,又長期擔任領導工作的光年同志,就是任何一個普通黨員,反對任何個人,以至提出撤誰的職要求查辦誰都是允許的;但是在中央決定之前,總不可以就這樣完全不顧組織原則,公開對人宣布“不要中宣部領導”吧?
李:這個問題,張光年或者作家協(xié)會,正式向中央提出過嗎?
賀:這我不知道,至少是沒有從中宣部聽到。至于是否向哪位中央領導個人或通過哪個“渠道”向耀邦同志反映過,我就不得而知了。我只知道在一段時間之后,我的工作問題是被提了出來的。先是胡喬木同志給一位中央領導寫信說:現(xiàn)在文藝界很亂,中宣部已無法實行領導,是否考慮換一個分管文藝的副部長?我不知喬木同志的本意為何?我自己的態(tài)度是:在京西賓館會議那次事件時,我已經正式提出過請求退下來,因為我即將滿60歲了。但現(xiàn)在這樣謠言漫天飛著糊糊涂涂地退,無論對人對事都是不負責任的,也不會有好的影響,于是我在等著退的時候又同時想:至少會有個說法吧。
李:中央或中宣部領導給您答復了嗎?
賀:沒有。有趣的是:不久就有一位宣傳部門的同志來看我,說是耀邦同志要他來向我“取經”,以便他來接替我的工作。雖然事先沒有任何人和我談過,但因為我本來已經作好了退的準備,所以也就把我一貫的觀點和新的體會,和這位同志作了很誠懇的交談。再后來不久,中央發(fā)文宣布鄧力群同志不再兼任中宣部部長,由外省調來一位同志接替他。我想,隨后就該發(fā)文宣布我退的,但不知為何,正式宣布的中宣部新班子名單,我的名字卻仍在其中。
李:這是又發(fā)生了新的變化,還是耀邦同志又改了主意?
賀:我不清楚,也沒有向任何人打聽。當時我想:這可能是耀邦同志聽到了不同意見,也可能是他不想一下子換人太多,還可能是像他一貫處理這類問題時那樣,“多換思想少換人”?
李:能不能說,這對您是一個重要的支持呢?
賀:是的,至少在緩解對我個人的謠言攻勢上,客觀上起了不小的作用。這當然使我對耀邦同志和中央領導的慎重從事心存感激,但我同時又深知這種局面不會維持長久的,今后實際上也是很難正常工作下去的。雖然我對新來的部長寄托希望,但在當時總的形勢下會怎樣?我無法預料。所以我對個人的去留問題,心情很復雜。從個人來說,過一個短時間,再次請求退下來是最好不過的;但同時也不能不想,作為受黨多年教育,經歷過大半生風風雨雨的一名老黨員,即使到了晚年也不應只考慮個人冷暖,即使形勢再嚴峻,也應當存有希望。這樣,我就硬著頭皮,重新走進了中宣部的辦公室。
李:這以后的工作和生活,相對地平靜下來了吧?
賀:表面看是這樣。從這時起直到1986年底,差不多兩年的時間里,看起來沒有像前幾年那樣風雨不斷或風暴驟起,但“兩個不提”加上新上任的部長提出的“三寬”(寬松、寬容、寬厚)作為思想戰(zhàn)線的指導方針,給本來就暢行無阻的資產階級自由化提供了更大的方便,在實際上潛伏著更大的不平靜。就我個人來說,因為給了我半靠邊的處境,無須我再去直接面對道道難題,但我的內 心卻從無一點輕松感,也可以說是隨著越來越不平靜的文藝態(tài)勢而越來越痛苦。
李:那段時間您都做了哪些事情?依然堅持原來的觀點和看法嗎?
賀:我在一年多的時間從東到西跑了許多地方,經濟建設、改革開放的成就當然使我感到振奮,但精神文明、政治生活的消極現(xiàn)象卻都在證明“兩個不提”和以“三寬”作為戰(zhàn)略方針的絕對不妥。我曾向不止一位老同志傾吐當時的心情:為我自己不能像魏征那樣“面折廷爭”而十分慚愧(當然當時即使“面折廷爭”了也不會起什么作用);卻自信完全可以做到像范縝一樣決不“賣論取官”。因此,這一段時間內,我在北京和外地,在各種場合,用各種方式,直接和間接地表達了與“兩個不提”不相符的看法。有同志私下提醒我:會有人抓小辮子的。我說我的態(tài)度是:認識上只能以客觀實際為準,行動上只能以中央正式文件為準。1985年4月,我在一首新古體詩《訪黃島開發(fā)區(qū)》中有這樣的句子:“開懷盡納五洋水,炯目長龍善澄污?!蔽一卮鹱x者提問時說: “澄污”就是“清污”,因為“清污”即使叫“反對精神污染”也行,是符合實際的,是中央正式文件上有分析地正面評價過的。也有人和我討論,說:“精神污染”、“清污”這樣的詞句,事實上中央以后不用了。我說問題不在詞句而在實質,二中全會時小平同志講話中早就說過,搞精神污染實質上就是搞資產階級自由化。因此,中央文件在從未否定“精神污染”這個詞的同時,更是從未否定過反對資產階級自由化的提法。
李:在這之后不久,1985年9月召開的黨的全國代表大會上,鄧小平講話中又說:“資產階級自由化的宣傳,也就是走資本主義道路的宣傳,一定要堅決反對?!边@在宣傳部門是怎樣貫徹的?
賀:問得好。因為你們大概也感覺到實際上沒有什么反響。1985年8月我在《賀敬之文藝論集》的《前言》里寫了這樣的話“……文藝戰(zhàn)線也存在著一些問題和缺點錯誤,其中,有大量不屬于思想傾向性質的問題,但也確有屬于思想傾向性的問題存在,這主要是兩種傾向:‘左的思想傾向和對剝削階級腐朽思想、對資產階級自由化遷就迎合的右的傾向,這兩者在長時期內都還會存在,片面強調一個方面忽視另一個方面是不符合實際的?!薄@當然是和“兩個不提”直接抵觸的。不過,由于你剛才念的小平同志在黨代會上重申反對資產階級自由化,使我當時也認為:在《紅旗》上發(fā)表這篇《前言》,應該是不會又惹出什么麻煩的吧。
李:是不是整個情況、政治形勢又有了變化呢?
賀:當時還不能這樣說。甚至在1986年9月召開的十二屆六中全會上通過了《關于社會主義精神文明建設指導方針的決議》之后,在反自由化問題上仍未見在宣傳部門有任何動靜。正像《中國共產黨的七十年》所說:“這個會強調的反對資產階級自由化的重要內容,沒有立即得到認真有力的貫徹,對于實際存在的右的錯誤傾向,沒有進行有力的斗爭?!?/p>
我當時的心情一方面為中央又有了正式決議而感到高興,一方面又對什么時候能夠得到落實感到難以預料。
2.關于1987年反資產階級自由化
李:可是沒過多久,從1986年底到1987年初,整個政治形勢就陡然發(fā)生了變化。
賀:是啊,1986年底發(fā)生了波及不少城市的學潮事件,引起了中央的重視。12月30日,鄧小平同志就學潮問題發(fā)表講話,再一次明確提出“旗幟鮮明地反對資產階級自由化”,指出學潮鬧事的原因:“凡是鬧得起來的地方,都是因為那里的領導旗幟不鮮明,態(tài)度不堅決。這也不是一個兩個地方的問題,也不是一年兩年的問題,是幾年來反對資產階級自由化思潮旗幟不鮮明,態(tài)度不堅決的結果?!边@篇講話作為1987年中央1號文件下發(fā)。緊接著,又以中央2號文件名義下發(fā)了鄧小平同志1986年在十二屆六中全會上的講話,提出:“實際的情況是,搞資產階級自由化就是要把我們引導到資本主義道路上去?!?月28日,中央又發(fā)出4號文件《關于當前反對資產階級自由化若干問題的通知》,《通知》說:“關于當前反對資產階級自由化的斗爭,關系到黨的十一屆三中全會以來的路線、方針和政策能否正確地堅持下去,關系到我們的事業(yè)將由什么樣的一代人來繼承,關系到黨和國家的命運以及社會主義的前途?!薄锻ㄖ芬螅骸案骷夵h組織和廣大黨員都要重新認真學習十一屆三中全會以來黨中央、特別是鄧小平同志代表中央政治局常委集體關于堅持四項基本原則、反對資產階級自由化的一系列重要論述,進一步統(tǒng)一認識,明確這場斗爭的性質和深遠意義,站在斗爭的前列?!敝赋龈骷夵h委要“聯(lián)系政治思想的實際,把這場斗爭作為今年的一件大事,團結一致,旗幟鮮明、立場堅定地領導好和組織好?!薄锻ㄖ愤€詳細地規(guī)定了政策界限,部署了具體的工作步驟?!@樣,由中央發(fā)動和領導的反對資產階級自由化的斗爭就開始了。
李:不久就報道了關于胡耀邦的消息:1987年1月16日,在中央政治局會議上,耀邦同志檢討了他擔任黨中央總書記期間,在重大政治原則問題上的失誤。會議一致同意他辭去總書記職務的請求。您是什么時候得知這個消息的?
賀:報上的消息和黨內的傳達我都是當時就得知的。前邊我已經提到過,對耀邦同志一些重大政治原則的失誤,其中包括反資產階級自由化問題上“兩個不提”的失誤,我深深痛惜;現(xiàn)在中央又批準他辭去總書記職務,我心里更是十分難過。正如中央決議中指出他失誤的同時也指出他工作的成績一樣,我在想到他重大失誤的同時更想到他的重大貢獻。因為我在想到他失誤的主觀原因之外,不能不想到他的客觀環(huán)境,想到多年來他所接觸的思想戰(zhàn)線、特別是文藝戰(zhàn)線黨內的復雜情況對他的誤導、推拉所造成的后果,我不能不在痛惜之中又進一步深思。
中宣部同時也換了部長,在新部長王忍之同志領導下,中宣部領導班子成員,包括我在內,大家確實是精神振奮地按照中央決議,把反對資產階級自由化“作為今年的一件大事”而努力工作的。整個工作的開始階段還是比較順利的,也是取得了明顯成效的。這主要是中央的決心和直接領導的結果。不僅是直接抓方針政策的制定,而且直接抓了重大的組織措施。繼改換總書記之后,接著又調整了中宣部及《人民日報》等重要輿論陣地的領導班子,同時還對大搞資產階級自由化的代表人物進行了組織處理。比如,對上海的王若望、安徽的方勵之等等,分別給予了開除黨籍、勸退或留黨察看的組織處理。
李:您直接參加了對這些人的處理嗎?
賀:當然沒有。這是由鄧小平同志向中央書記處和中紀委提出,按黨的組織生活原則,由他們各人所在單位的黨支部討論通過,經各級黨委、紀委批準實施的。我是事后聽傳達知道的。
李:從正面、又從反面采取的這些組織措施,在當時引起了很大的震動。
賀:是這樣。正是中央的正確指導思想和有力的組織措施,有效地推動了這場斗爭的開始,中宣部正是在這種形勢下進行本職工作的,就文藝方面來說,我和文藝局的同志所做的,就是推動文藝部門對中央文件的傳達、學習;聯(lián)系文藝戰(zhàn)線的實際,作應有的解釋;推動文藝理論批評的開展;有選擇地對引起廣大群眾和文藝界同志強烈不滿的錯誤文藝論點和文藝作品進行批評和爭鳴;以及其他有關的許多具體工作,這就不必一一細說了。
我在那個時期的講話里面,除了強調要堅定地開展這場斗爭外,主要講的就是要注意掌握好政策,不能以“左”反右,不能陷入片面性,更不能把四項基本原則和改革開放對立起來,和“雙 百”方針對立起來。
李:您在中國文聯(lián)及其各文藝協(xié)會、中國作家協(xié)會黨的負責人會議上講話的時候,發(fā)出這樣的呼吁:“我們黨內的同志,我們大家都提高我們自己吧!都向真理靠近,都向中央精神靠近吧!”
賀:我是很真誠的,是真心實意希望大家都結合工作實際和思想實際,共同反思工作中的缺點、失誤、錯誤,認真開展批評和自我批評,互相幫助,在中央文件的基礎上團結起來。我還不斷重復這樣的話:就我個人來說,我的水平、經驗、能力都很差,只不過由于偶然,我被安排在這個崗位上來工作了。我和同志們沒有任何不同,如果說有的話,那就是我很不夠,希望同志們多批評,多幫助我。我是真心希望大家都能在黨中央的精神指引下,消除隔閡,團結起來,把黨的事業(yè)和革命工作干好,為真理而斗爭。我還講過:我個人在這里向各協(xié)會黨組織、黨員同志們發(fā)出一個沉痛的呼聲,我們應該解決一個盡管一直很困難,現(xiàn)在仍然很困難的問題,就是團結的問題,就是在提高認識、統(tǒng)一認識的基礎上達到新的團結的問題。我還講:每一個有不同觀點的同志,認識上都可能有對的一面,但我們每個人也都應該虛心地看到,我們自己,首先是我自己,掌握的不一定全都是真理。有的人對的較多,有的人對的較少;有的人錯的較多,有的人錯的較少。因此,在統(tǒng)一認識方面,每個人都有提高的任務。過去有句話,叫“得理不讓人”,我們現(xiàn)在應當把這個“不”字去掉,改成“得理要讓人”,好不好?
李:您苦口婆心地講了這么多,效果怎么樣呢?
賀:我當時聽到的反映是:許多同志很感動,即使是不了解情況甚至觀點不同的不少同志,也程度不同地有所同情和理解。但是光年、馮牧等同志反映如何,我直接和間接都還了解不到。
李:賈漫的《詩人賀敬之》書中說,某某某同志這期間曾經在某某正式會議上作過自我批評,這指的是誰?
賀:這是指的張光年同志,這個會就是前邊提到過的由中顧委主持召開的黨的生活會。
李:您參加了那個生活會嗎?開了多久?
賀:這個會是在中顧委書記薄一波同志領導下,由中顧委機關黨委書記伍修權同志主持召開的,參加的有外地的宣傳文化戰(zhàn)線的中顧委委員夏征農、歐陽山同志,在京的與會者有中宣部、中國作協(xié)和文聯(lián)的有關同志。我也參加了。生活會是1987年5月13日開始,一共開了八次,每次半天時間,前后延續(xù)了一個半月左右。會前中顧委負責同志明確指出,文學界這幾年資產階級自由化泛濫,張光年同志負有重要責任。生活會要按照黨章規(guī)定、通過批評與自我批評,對張光年同志的錯誤進行同志式的批評幫助,以達到提高認識、增進團結的目的。會前曾征求我對他的意見,我表示擁護這樣的會議宗旨,同時也提出了我對光年同志的全面的、歷史的看法:他在解放前長期從事革命文藝工作,是有顯著成績的,特別是由他作詞的《黃河大合唱》,在革命文藝史上占有重要地位;解放后的十七年中,他是執(zhí)行了“左”的路線,在幾次政治運動中傷害過一些好同志,發(fā)表過不少錯誤的批判文章,但與此同時也做了許多有益的工作;“文革”中他也是受打擊迫害的。十一屆三中全會以后,在恢復作協(xié)和文學界撥亂反正的工作中,他發(fā)揮了積極作用。我希望并且相信,對他的缺點錯誤進行批評時一定會采取與人為善、實事求是的態(tài)度,而他本人,也一定會正確對待,收到良好效果的。
李:您在會上發(fā)言了嗎?
賀:沒有。我是考慮,他在解放以后長期做過我的領導、上級,我到中宣部工作以后,我們在工作中打交道也比較多,為了對他的尊重,有事都是我上他家里去商量,一度合作得也比較好。現(xiàn)在他對我有了意見,我就更不想在這樣一個嚴肅的場合發(fā)言了。我想我們是不是在會下,或者會議之后,個別地交心比較好,擺開了談,有些事情也可以談得細一點,深一些,談的時候,我也要把自己擺進去。
李:很希望您能多介紹一點那次生活會的情況,發(fā)言的都有哪些人?有作家協(xié)會的人嗎?
賀:會議中先后有二十多位同志發(fā)言,都是作了充分準備的, 擺事實講道理地對張光年同志進行了誠懇的批評和幫助。中國作協(xié)的唐達成、束沛德、謝永旺,這些多年來在他領導下工作的同志也都發(fā)了言。發(fā)言的內容,主要集中在這樣幾個方面:對堅持四項基本原則和進行兩條戰(zhàn)線斗爭的錯誤態(tài)度;支持文學界資產階級自由化的具體表現(xiàn);在誣告京西賓館會議問題上的責任;在作協(xié)第四次代表大會和“兩個不提”問題上的責任;不利于黨內團結的言行等等。
李:最后張光年在會上作了檢討?
賀:是的,在聽了大家的批評之后,張光年同志做了檢討,承認自己有錯誤,承認自己在一些問題上應該負主要責任。他說:“是否旗幟鮮明地堅持四項基本原則,反對資產階級自由化,是一個非常關鍵的問題,我在這個問題上旗幟不鮮明。不反對資產階級自由化,聽任它泛濫成災,破壞了社會主義與改革的大業(yè),我想要維護的文藝界安定團結的局面也就談不到了?!薄拔覍ξ乃嚱缱杂苫奈:π怨烙嫴蛔?,是很錯誤的。近年來文藝界自由化泛濫成災……”他認為自己在作協(xié)“四大”工作中有“重大失誤”,“從作協(xié)和文學界來說,我應負主要的直接的責任?!彼€表示:“有一種對黨深深負疚的心情?!?/p>
李:對這個檢討的反映如何?
賀:大多數(shù)與會同志認為檢查得雖然還很不夠,并且還有所躲閃,但承認了自己的錯誤,承認了文學界資產階級自由化的嚴重性和“個人負有主要的直接的責任”,這是應該肯定的。會議領導同志就此表示歡迎,同時希望張光年同志進一步深刻反思。我在這時也考慮,是否可以向光年同志提出和他相互交心傾談。
李:如果能那樣,豈不是很好嗎?你們談了嗎?談的結果如何?
賀:很遺憾,根本沒談成。因為沒過幾天,張光年同志的態(tài)度發(fā)生了變化。6月9日,他突然向中顧委黨委發(fā)出了一封反批評的信。信中的內容是指責會前印發(fā)給與會同志的一份參閱材料:《中央書記處討論中國作家協(xié)會第四次會員代表大會的工作會議的傳達稿》。張光年同志信里說:“《傳達稿》這個材料,可能會給人造成一種錯覺,好像參加那次書記處會議的習仲勛、胡啟立、萬里、喬石、郝建秀等領導同志,也都要多多少少對‘兩個不提共同負責。這樣擴散,不利于黨內團結,而且不符合伍修權同志宣布的會議紀律?!毙拍?,他明確了矛頭指向,他寫道:“這個材料,大概是中宣部提供的。”——我作為與會的中宣部的一員,不禁愕然……
李:這又是怎么一回事呢?
賀:不知道是他又聽到了什么,還是誰又給他出了什么主意?反正這封信使大家都很驚訝……生活會結束的時候,伍修權同志作了一個總結,在總結最后,他回答了張光年同志這封信的指責。伍修權同志講了三點:“第一,《傳達稿》這份材料,并不是什么人或者什么部門提供的,恰恰就是作家協(xié)會現(xiàn)黨組主要負責同志唐達成根據張光年同志指示,在作協(xié)四大會上傳達的原件,根據張光年同志‘都可以傳達的指示,當時就已經擴散到全國各地和港澳。第二,生活會上印發(fā)這個材料,目的是澄清事實,批評張光年同志違反黨的紀律、造成惡劣影響的做法,這是完全正確的,根本不存在所謂‘在會內外重新擴散,不利于黨內團結,也同伍修權同志代表黨委宣布的紀律不相符合的問題”。伍修權同志說:“張光年同志這樣提出問題,是很奇怪的,很不嚴肅的,希望進行檢討。第三,我要鄭重聲明:我在生活會開始時就說過: ‘對上邊的同志,也只是聯(lián)系到胡耀邦同志,其他同志就不要聯(lián)系了,這算是一個限制吧!我們的會,就是這樣做的,除涉及到胡耀邦同志外,沒有批評任何其他中央領導同志。希望張光年同志認真思考自己的問題,不要在這里做文章,不要把心用到別的地方?!?/p>
李:張光年大概對你還是有疑心。
賀:許多同志都和我一樣,感到遺憾,都想不到張光年同志會在這種時候做這樣的“文章”,從而使大家對他作檢查的誠意不能不產生了疑問,也就不能不擔心他是否還會“把心用到別的地方”?
李:還會用到什么地方呢?
賀:當時我想到的只是光年同志恐怕是像以往一樣,很難作什么自我批評的,因此反復一下也難免。但很快我就和其他同志一樣,覺得沒那么簡單了。就是《中國共產黨的七十年》這一段說的:“1987年初展開的反對資產階級自由化的斗爭,由于趙紫陽同志的消極對待,沒有堅持進行下去。5月中旬,趙紫陽同志武斷地宣布反對改革開放的保守傾向已經具有與資產階級自由化思潮同等的危險,需要同等的加以反對。這樣,斗爭就被扭轉了方向,一度收斂的資產階級自由化思潮重新泛濫起來。”
李:這一段話聽起來好熟悉啊。前邊談“清污”時引過同一本書中的話: “由于黨的總書記胡耀邦同志的消極對待,未能進行下去,造成了嚴重后果?!眱啥卧捯馑疾皇峭耆粯拥膯??
賀:是啊,歷史有時就是這樣驚人地相似,在三四年時間內,竟完全重演了一遍。這也就是后來鄧小平同志指出的:兩位黨的總書記都在反資產階級自由化問題上栽了跟頭。的確如此,兩位總書記都是在從積極反“左”到只要反“左”;從消極反右到不要反右;都是不得不反資產階級自由化時,開頭應付一下,很快扭轉方向,馬上引起反彈,使得思想文化部門領導層的右傾錯誤更加發(fā)展,整個政治思想戰(zhàn)線和社會上的資產階級自由化更加泛濫。而堅持改革開放,同時又堅持四項基本原則、反對資產階級自由化的力量(包括領導干部、群眾和理論、新聞、文藝界的好多同志,一再受到打擊和傷害。這一次和前一次不同的,只是它的嚴重后果已不止是“兩個不提”造成的思想混亂和全國性學潮,而是產生了1989年的動亂和暴亂。
3.反自由化夭折后離職
李:政治形勢的又一次突然變化,對于您個人有哪些影響?
賀:那就是在又一次境內境外對我的造謠中傷之中,正式決定我從工作崗位上退下來。
李:這中間的過程又是怎樣的呢?
賀:以趙紫陽5月13日《在宣傳、理論、新聞、黨校干部會議上的講話》后半部分為信號,轉向批所謂“保守傾向”。不久,就著手進行組織處理,把在反資產階級自由化斗爭中表現(xiàn)積極的單位改組并調離人員,對中宣部的文藝局長就是這樣做的。得到要調離這個文藝局長的命令時,我請部長王忍之同志向上反映:文藝局是我領導的,如果上邊認為我們執(zhí)行反對資產階級自由化的中央決定是錯了的話,那責任在我,被調走的應該是我,而不是別人。王忍之同志向上反映之后的結果是:說文藝局長不過是正常調動,與別的什么事都無關系,于是正式把文藝局長調走了。過了一段時間,接著就通知我退,理由當然也是正常的:我六十三歲了,年齡過線。
李:那是在什么時間?
賀:1987年12月16日,中央正式發(fā)文,免去我中宣部副部長的職務。
李:可是兩年之后,您的年齡又增長了兩歲,中央卻決定要您復出,重新在文化部和中宣部這兩個重要的部門擔任主要的領導工作,真是風云多變。您個人的政治命運,和整個國家的政治形勢緊緊相聯(lián)系。這中間又是怎么個過程呢?
賀:1989年“六四”之后,我參加十三屆四中全會,因為我雖然已經從中宣部副部長的崗位上退了下來,1987年黨的十三大時,我仍然被選為中央委員。在這次一年零九個月后的、不平凡的中央會議上,我在小組會上發(fā)言,衷心擁護鄧小平同志《在接見首都戒嚴部隊軍以上干部時的講話》中關于“資產階級自由化和四個堅持的對立”的論述,同時發(fā)表了意見,認為對游行初期群眾強烈不滿的黨風問題和腐化現(xiàn)象必須重視。會議結束后,我是帶著雖然興奮卻猶有新憂、痛定思痛而思緒萬千的心情離開會場的。
李:你和柯巖一起去北戴河寫作,就是在這次會后不久吧?
賀:是,我記得我和柯巖是在秦皇島和當?shù)伛v軍一起過的“八一”建軍節(jié)。是在這之前到的北戴河。
李:您想重新拿起筆來,做一個作家、詩人,過一種比較平靜的生活了?
賀:而且我很快就適應了,每天除了和朋友進行一些有關政治時局和百姓情懷的交談之外,就是看各自帶來的書籍和寫作材料,柯巖繼續(xù)她這些年一直沒停止過的寫作,我則做創(chuàng)作的醞釀,這是我們很久以來一直向往的生活。就我個人來說,我希望并且相信,按自己本來的意愿和興趣,不要多久,我就能重新?lián)旎匚业呐f業(yè),寫出讓人還算看得過去的新作品來的。
李:為什么說撿回?那兩年,您不是已經寫了不少被人稱道的“新古體詩”了嗎?
賀:我的意思當然是“老驥伏櫪”,希望能寫出一點大東西來……
李:但您卻又一次沒能如愿!
賀:是啊,事情往往總是不以個人意志為轉移的。這樣調子的生活還沒過幾天,突然北京就來了電話,先是文化部常務副部長高占祥同志打來,告訴我中央決定要我復出擔任文化部黨組書記兼部長。接著,中宣部部長王忍之同志也從北京打來同樣內容的電話,并通知我中央領導同志要約我談話,叫我立即返京。
我當然感到突然,思想上難以接受,柯巖更是十分激烈地反對我“再做馮婦”。從此就開始了柯巖嘲諷我的“十二道金牌”的電話“馬拉松”。我在電話中向王忍之同志,也向中宣部常務副部長王維澄同志一再申訴我不愿受命的理由,請他們一定代為轉呈中央給予諒解。然后,連夜趕寫了一封給中央的信。
這封長信的主要內容是這樣的:
王忍之、王維澄同志并請轉江澤民、李鵬、宋平、李瑞環(huán)同志:
王維澄同志通知我說,中央已發(fā)文任命我為文化部黨組書記,并建議人大常委會批準我任文化部長。對此,我完全沒有精神準備,事先也沒有聽到負責同志和我談過。根據我對文化戰(zhàn)線情況的了解和對我自身條件的認識,我認為我不適合擔任這一工作,建議中央重新考慮這一決定。理由如下:
一、我再過三個月就滿六十五歲了,身體也不是很好。我希望組織上允許我在有限的余年做一點我力所能及的文藝創(chuàng)作和研究工作。
二、自從鄧小平同志提出堅持四項基本原則、反對資產階級自由化和精神污染的許多年來,國內外的敵對分子和文藝界搞自由化的人,對我和其他堅持馬克思主義文藝方向的同志制造了許多謠言,不斷進行人身攻擊(其矛頭當然是針對中央的正確方針,不是針對哪一個人的)?,F(xiàn) 在,中央工作組剛剛進入文化部和中央一級的文藝團體,中央對文藝戰(zhàn)線的許多重大的思想是非和組織是非還未進行澄清。在這個時候,文化界的干部和群眾必然會有一些人,不理解為什么要由我去代替一位比我年輕的原任部長?這樣,就會給頑固堅持資產階級自由化立場的人以制造新的謠言和新的鼓噪的可乘之機,這對工作是很不利的。
三、十幾年的事實說明,思想文化戰(zhàn)線工作的首要問題是,在堅持改革開放的同時,還要不要堅持四項基本原則,要不要反對資產階級自由化?而解決這個問題的關鍵首先在于黨中央的領導,現(xiàn)在趙紫陽同志的問題雖然初步揭開……此外,文藝界的廣大同志都知道,也還有另外的個別中央領導同志是不贊成反對資產階級自由化和精神污染的。他們在文藝界有廣泛聯(lián)系和重大影響,不僅過去是、到現(xiàn)在仍然是被搞自由化的人看成并公開說出是他們的希望和靠山。雖然我對這個別的中央領導同志無任何個人成見,對他們在其他方面的功績也是欽佩的,但由于在文藝戰(zhàn)線要不要反對資產階級自由化這個原則問題上看法和他們不同,我過去沒有,今后也不大可能使這些領導同志滿意。鑒于以往反對資產階級自由化幾次夭折的教訓,在文藝界大家都知道上邊實際上過去有兩種聲音,今天仍有不同的看法的情況下,派我或者別的一兩個堅持反對資 產階級自由化的同志去一兩個具體單位任職,是無法改變這種復雜局面的。不僅不可能在文藝界真正貫徹中央反對資產階級自由化、繁榮社會主義文化的方針,而且難免再出現(xiàn)反復,致使一批同志再次受到打擊,資產階級自由化重占上風。
我作為受黨多年教育的一名共產黨員,謹在此向中央誠懇地匯報上述情況,說出自己的看法。當否,請予批評指示。
信末寫明日期是1989年8月3日。為了盡快把信送到,柯巖建議當天返回石家莊的河北省委宣傳部長周申明同志繞道北京,直接把信交給王忍之同志轉呈中央。我和周申明同志都同意,就這樣做了。
李:中央是怎么答復您的呢?
賀:幾天后,王忍之同志從北京來電話,說信已轉呈,但中央領導同志要我回京面談。我再次請王忍之同志轉代我再次請求中央俯允我的要求,并同意我暫不回京。但很快給我的答復是:必須馬上回去,這是命令。不然中宣部就要派車來拉我回去。這樣,我就只好和柯巖匆匆返京,準備面見和我談話的中央領導時,再當面申訴我不愿受命的理由。
接著,中央組織部的副部長孟良昆同志先來我家,正式通知我,中央政治局會議《紀要》上關于任命我擔任文化部長和黨組書記的決定,并告訴我:由于原任部長在動亂暴亂氣候下的各種表現(xiàn),已不適合再任原職??紤]到國內外諸種因素,以本人要求提出辭職為好。并告訴我中央組織部也已告知本人。
與此同時,分工管組織工作的中央常委宋平同志找我談話,不同意我提出的不愿受命的理由,說中央已經決定,不能改變,希望我作為一名老黨員,延安出來的老同志,一定要服從組織決定。1989年9月6日,中央正式發(fā)文,任命我為文化部黨組書記、代部長,并同時再次任命我為中宣部副部長。
在這種情況下,我只能服從中央決定,但我仍提出請求:希望這只是一個短期的過渡,請求中央盡快選擇更合適的年輕的同志上來。
4.復出到二次離職
李:在這種時候,您又重新披掛上陣,可以說是臨危受命了!
賀:不能說是“臨危受命”,因為那樣的“?!币呀涍^去了,黨和國家的情況有了新的轉機。此時再遇到的“?!笨偸切《嗔?,或者說有的“危”也暫在隱伏狀態(tài)。從國際上說——我是指國際共運,空前的大“?!边€沒有馬上出現(xiàn)在眼前。就個人身處其中的思想文化戰(zhàn)線來說,暫時也不會像“兩個不提”“三寬”那些年那樣風疾雨驟了。當然,其實風雨一點也沒有平息,大體和我在北戴河上呈中央的那封信中設想的一樣,工作確實是很困難的。
李:不說“臨危受命”,至少也是“迎難而上”吧?您在一個敏感的時期,又重新出現(xiàn)在一個敏感的位置上,面臨著復雜的局面。這是您一生政治生涯中的又一段重要的經歷。
賀:我先說一句:這段時間不長,從1989年9月到任,到1991年底住院病休,總共只有兩年半的樣子。我們怎么談?我想是不是這樣:一、這段時間內的工作情況大部分已見諸媒體。我的思想情況大部分反映在我主持起草的正式文件和我公開發(fā)表的文章中,可以不再重說。二、這段時間的工作是有一些成績的,其中自然也有我的努力,但主要是中央的領導和文化戰(zhàn)線廣大干部、群眾的勞動。這不是套話。至于我的缺點和不足,希望你們當面或以后批評幫助。這里也不多說了。三、這段時間內的主要矛盾和主要困難仍然是和前些年一樣的,雖然表現(xiàn)方式或某些細節(jié)略有不同,實質上還是過去就不斷重復的再次重復。因此雖然需要提到,但也不必細說。四、也有一些問題和情況,從大局出發(fā),目前還不宜述說,這一點你們一定理解并會諒解的。這樣,我們的談話是否改變一下方式?
李:那就采取一開始咱們說的“有話則長,無話則短”吧!
賀:主要的是“則短”吧,你問的盡量簡要,我回答得盡量簡明,如何?
李:好的。您這一次復出,感覺面臨的主要矛盾,或者主要困難是什么?
賀:還是反傾向斗爭問題,具體說就是還要不要反資產階級自由化問題?!傲摹敝?,鄧小平同志在接見首都戒嚴部隊的講話中關于“資產階級自由化和四個堅持對立”的論述,在黨內外引起強烈反響。十三屆四中全會公報中提出當前重要任務之一就是要進行反對資產階級自由化的教育與斗爭。可是很快,新上來的“權力話語”對宣傳文化戰(zhàn)線提出的卻是“一手抓掃黃,一手抓繁榮”。抓繁榮當然是對的,掃黃當然也是應當抓的;可是反對資產階級自由化又沒有了。我上班的第一天面臨的就是這么一個嚴峻的形勢。既然非叫我干,我又從來不是個支應差使的人,就不得不反復思考這個重大命題了。對公報提出的“當前重要任務”,又是我們這條戰(zhàn)線的本職工作,視而不見或裝聾作啞都是不負責任的??删烤乖鯓愚k好呢?我思來想去,最后在文化部黨組會和中宣部部務會議上建議:是否用“一手抓整頓,一手抓繁榮”來具體指導工作?“整頓”這個提法是小平同志剛剛在一次談話中提到的。抓整頓包括思想整頓和組織整頓。抓整頓可以包括掃黃在內,而只提掃黃,就把反對資產階級自由化丟掉了。經討論,大家一致同意;但向上匯報后,卻沒有得到什么反應。
李:后來李鵬在政府工作報告中也用了“一手抓整頓,一手抓繁榮”的提法。
賀:是呀,所以我也就在講話和文章中都正式這樣提了。正是因為這樣,就使得我一開始工作就碰上了不小的困難。
李:以后呢?
賀:以后我就把文章在報刊上發(fā)表了,這當然就使我更進一步邁人了困難的境地。不久,一批打著反“左”旗號的文章、小冊子和訪談錄之類連續(xù)出現(xiàn),把原本是中央的正確決策和包括文藝戰(zhàn)線在內的堅持社會主義方向的言論和行動,一律當作極左大批特批。不僅在境外炒得沸沸揚揚,境內的媒體也連續(xù)鼓吹和宣揚。
李:關于“主旋律”和“多樣化”的提法,也在這個時候遇到了麻煩嗎?
賀:是的,要有“主旋律”,同時也要有多樣化,這是關于指導文藝工作的方針性問題。這個提法是在文藝工作者中逐漸形成的。1990年初,由我主持的一份公開發(fā)表的關于繁榮創(chuàng)作的正式文件中,把這個提法寫了進去。1991年底,文藝界有人歪曲鄧小平同志南巡講話精神,要發(fā)動一個所謂反“左”大行動,就把“主旋律”和“多樣化”這個提法當做“文藝新形勢下的極‘左表現(xiàn)”加以批判,在一些半公開的場合歪曲事實,直接點出:“賀敬之搞出這個口號,就是要否定‘雙百方針。”
李:又是“左”和右的問題??磥砟忠襁^去一樣,被當做所謂“左”的主要靶子,痛加攻擊了。您是注定擺脫不掉“左”和右這兩個政治概念了。
賀:是的,再一次地重復了過去,只是變本加厲了。盡管我仍然是像過去一樣講兩個基本點,講兩條戰(zhàn)線斗爭,講不能以“左”反右,不能以私反右,講團結,講愛護文藝隊伍……但仍然要被一些人硬當做“左”的主要靶子,從境內到境外用更兇猛、更荒謬的謠言加以攻擊;與此同時,也像過去一樣,和我相同或相近觀點的,包括素不相識的許多同志,也被直接間接地與我拴在一起,受到排斥和傷害。我當然知道,這是那些人斗爭的需要和一貫的手法。本來嘛,“革命不是請客吃飯”,是必須付出代價的,無數(shù)前輩已經為信仰奉獻了自己的生命,所以我仍然相信:時間和歷史最終會證明一切。
李:在這種情況下,1987年反自由化時受到批評或組織處理的那些人,又要對你興師問罪了吧?
賀:一點沒錯。1987年反資產階級自由化中,受到組織處理的人很少。由于這場斗爭半途而廢,使得受到處理的人中多數(shù)在1989年的風波中重犯錯誤,或干脆成了動亂精英。這些人在這段時間內,反攻倒算的情緒高漲是必然的。但是,由于反資產階級自由化、特別是平息暴亂的正義性和廣大群眾的人心所向,加上中央對清查清理工作的政策規(guī)定在有關單位得到認真貫徹,因此,涉及到的人員大多數(shù)表現(xiàn)是好的。不過,也確有少數(shù)人要為自己的錯誤翻案,甚至要翻“六四”平暴的案。其中,文藝界自然不會風平浪靜,個別人為了同樣的目的,歪曲事實、張冠李戴地用各種方法對我個人進行人身攻擊。這你們大概也是知道的。但是,對我個人來說,更重要的是,必須努力解決前邊說的那些重大原則分歧造成的困難,相比之下,對我個人的造謠中傷也就顧不上去管它了。
李:您真的多難?。【褪沁@樣一直工作到住進醫(yī)院嗎?
賀:是,1991年底,我在全國文化工作會議上作過主旨報告后不幾天,就被宣布為“絕癥患者”躺在醫(yī)院病床上等待手術了。也就是柯巖和她的抗癌明星朋友們正在和醫(yī)院協(xié)商、共同為我制定了治療方案的時候,我們聽到了蘇聯(lián)解體、紅旗落地的消息……
李:對于你們這樣的老同志,老戰(zhàn)友,老夫妻,這一定是一個非常痛苦的消息,當時你們想的是什么?談的又是什么呢?
賀:一起面對著遠在萬里之外那面落地的紅旗,又一起面對著近在咫尺天安門廣場上正在飄揚的紅旗,你一定想象得出:我們想的是什么,談的又會是什么……向來不失眠的我,那幾天幾乎是徹夜地難以合眼。我眼前總像是流著延河的水,流著黃河的水,情不自禁地低聲哼唱著《白毛女》,又哼唱著《黃河大合唱》……你會設想到,我想的是什么。在當時,在此后許多年,直到將近耄耋之年的今天,你可以設想,我想的最多、最強烈、最長久的是什么……
李:是的,從當時到現(xiàn)在,我完全能夠想象到您想的是什么。在我們的訪談開始的時候,我說過,您在我心中就是一個革命詩人的形象;現(xiàn)在,我們的訪問就要結束了,我想說,我對您的認識,最深刻的是兩句話:堅定的信仰,執(zhí)著的追求。通過采訪談話,使我更進一步增加了對您的認識和理解。我覺得,堅定的信仰和執(zhí)著的追求,對于一個黨員干部來說,是必須具備的素質。對于一個人來說,是一種難得的品質,是一種崇高的境界??上д嬲邆溥@種素質的干部,還是太少了。
賀:不,不對。像我這樣的,比我強得多的同志、文藝工作者、領導干部和基層干部是很多的。你對我的過獎實在不敢當。我這一生為黨、為人民做的工作太少,而缺點錯誤很多。我唯一自信的只是:無論是過去還是今后,都不會改變初衷。
在結束我們的對談時,我念兩首我當時在病床上有感、后來寫成的新古體詩中的幾句,以表示你對我激勵的感謝吧:
三生石上笑挺身,又逢生日說轉輪;
百世千劫仍是我,赤心赤旗赤縣民。
……無須問我,鬢侵雪,歲幾何?
料相知,不計余年,此心如昨……
2003年10月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