邢小利

十四 《接班以后》一炮打響

緊接《水庫情深》亮相《陜西文藝》，陳忠實的第一個短篇小說《接班以后》，又刊《陜西文藝》1973年的第3期，且發(fā)于小說欄目頭條。這篇小說是一炮打響，反響強烈。

《接班以后》寫于1973年的春天。這一年的春天，陳忠實到西安郊區(qū)黨校參加為期一個月的“學習班”，郊區(qū)黨校位于紡織城。至此，連臨時和正式，陳忠實已在公社機關工作五年，對關中鄉(xiāng)村生活和農(nóng)民世界有了進一步的了解。在公社的工作，除了參加會議，多是跑在甚至住在生產(chǎn)隊里，一來忙，二來作息不由自主，很少有相對安定和清閑的日子。在學習班這一個月，作息規(guī)律，空閑時間較多，陳忠實利用早起的時間，利用晚上看電影的機會，躲開大廳通鋪的人，寫成了他平生的第一個短篇小說《接班以后》。這篇小說近兩萬字，首先在字數(shù)上突破了他以往單篇文章的字數(shù)，更重要的是，他在結(jié)構(gòu)故事和塑造人物方面也完成了一次自我突破。此前，他寫過敘事性的革命故事《春夜》《老班長》《配合問題》，其中《老班長》是當散文寫的，后來被刊登在小說欄目。故事和小說是有區(qū)別的，故事基本是敘述，而小說要展開描寫，前者重在情節(jié)，后者重在塑造人物。

《接班以后》寄到《陜西文藝》編輯部不久，陳忠實便收到編輯部主任董得理用毛筆寫來的長信，信中對這篇小說完全肯定，多有贊美，還說到被編輯部傳閱，大家反應熱烈。最后，董得理約陳忠實到編輯部交換一些細節(jié)處理的意見。陳忠實利用到城里開會的機會，走進東木頭市《陜西文藝》編輯部的大門。陳忠實當時還弄不清董得理在編輯部的身份，但能夠覺察到他在編輯部負有重要責任。董得理本身是作家，又是一位職業(yè)的老編輯，他和陳忠實談稿子，顯得很興奮，這是一個職業(yè)編輯發(fā)現(xiàn)一篇好稿子時由衷的欣喜。談到小說存在的問題，董得理談得又很仔細，他對小說的細部包括一些不恰當?shù)淖衷~都一一談到，和作者陳忠實交換意見，以期修改。陳忠實發(fā)現(xiàn)，董得理很坦率，談到了真正的文學和當下流行的“假大空”文藝的區(qū)別，與一個作者第一次談話，董得理就敢對“假大空”文藝表示鄙夷，這讓陳忠實感到此人真誠而有膽識。

陳忠實感覺很準，董得理確實是一位既懂文學又敢于直言并拍板的編輯部負責人。《陜西文藝》編輯部曾收到兩首詩歌，篇前注明系農(nóng)村婦女在田間勞動時所唱。其一曰：“毛主席是太陽，江青同志是月亮。太陽照的是白天，月亮照的是晚上?！逼涠唬骸懊飨歉赣H，江青同志是母親。父親母親都一樣，永遠都在我的心。”編輯看了雖然覺得是扯淡，但兩首詩主要是歌頌江青的，江青其時炙手可熱，編輯部一審二審無人敢退，最后送到董得理手中。董得理其時負責終審，他看了后一拍桌子說，“日他媽，退！出了問題我負責！”董得理這段故事一時傳為佳話。筆者多少年后聽同在《陜西文藝》當過編輯的李星笑談這一往事，心里卻不禁為董先生捏一把汗，心想，人家歌頌江青是“母親”，你竟敢罵一聲“日他媽”，真是膽大包天，叫人抓住如何吃罪得起？好在當時《陜西文藝》編輯部也沒有人告狀，大家只是暗自覺得痛快。筆者記得，1976年毛澤東逝世后，北京開追悼會，電視直播，西安草灘農(nóng)場有一女性農(nóng)工，看電視時看見江青，知其為毛澤東夫人，小聲嘟嚷了一句，“這女人還能配毛主席”，被人告發(fā)，當夜抓起，打成了現(xiàn)行反革命，關進大牢。此女性農(nóng)工筆者亦認識，此事乃親聞。而董先生當年居然敢以“日他媽”大罵歌頌江青為“母親”之詩，讓人不能不對董得理先生感佩。

《接班以后》的插圖是王西京所配，王西京其時供職于《西安日報》，為美術編輯。小說發(fā)表后產(chǎn)生了廣泛影響。許多人讀了，說陳忠實的語言像柳青?！蛾兾魑乃嚒返木庉嫲堰@篇小說送給柳青看，柳青閱讀了《接班以后》，對這篇小說有多處修改。關于柳青對《接班以后》的閱讀修改稿，陳忠實回憶說，他是在《西安日報》文藝編輯張月賡那里看到的。張月賡告訴陳忠實，和他同一個部門的年輕編輯張長倉，是柳青的追慕者，也很得柳青的信賴。張長倉從柳青那里看到了柳青對《接班以后》的修改手跡，拿回來讓張月賡看。陳忠實在張月賡家里看到了柳青對《接班以后》第一節(jié)的修改文字，多是對不大準確的字詞的修改，也劃掉刪去了一些多余的贅詞廢話，差不多每一行文字里都有修改圈畫的筆跡墨痕。陳忠實和張月賡逐字逐句斟酌掂量那些被修改的字句，深受感動，也深受教育。柳青追求文字準確、形象、生動的精神令他震驚。陳忠實認為，這應該是老師對學生的一次作文輔導，讓他難忘。

新創(chuàng)刊的《陜西文藝》，很快團結(jié)起來一批青年作家。不過，這個時期的作家皆自稱或被稱為“作者”，同時在名字之前標明社會身份，如工人作者農(nóng)民作者解放軍作者等，以區(qū)別于“文藝黑線”，表明“工農(nóng)兵”占據(jù)了文藝陣地。鄒志安、京夫、路遙、賈平凹、李鳳杰、韓起、徐岳、王曉新、王蓬、谷溪、李天芳、曉雷、聞頻等，先后都在《陜西文藝》上嶄露頭角，進行了最初的文學操練。新時期開始，這些青年“作者”更加活躍，而各人都初具自己的文學姿態(tài)，一時成為荒寂十年之后文壇上耀眼的新星，形成中國文壇令人矚目的陜西青年作家群現(xiàn)象。1981年，中國作家協(xié)會選擇陜西和湖南兩省，作為新時期中國南北兩個形成作家群體的省份進行經(jīng)驗交流。

陳忠實后來回憶總結(jié)認為，《陜西文藝》從創(chuàng)刊到恢復為《延河》的四五年間，即“文革”中后期，受極左政治及其文藝政策影響，他們這些青年業(yè)余作者由于文學基礎薄弱，文化視野和藝術視野狹窄，各人不同程度都受到了當時的“三突出”觀念的影響。所幸的是，《陜西文藝》聚集著一批懂得藝術規(guī)律的編輯，而其中有人又是作家，如董得理、王丕祥、路萌、賀抒玉等，有了這些編輯兼作家的指導，青年作者們得以在文學創(chuàng)作實踐中不斷摸索和體悟著文學的本真。陳忠實創(chuàng)作中最初的三篇小說，都發(fā)表于《陜西文藝》，1973年第3期發(fā)表《接班以后》，1974年第5期發(fā)表《高家兄弟》，1975年第4期發(fā)表《公社書記》，一年一篇。這些作品的主題和思想，都是按當時的要求跟著潮流走，都在闡釋階級斗爭這個當時社會的“綱”，陳忠實自己都說事后簡直不敢再看。但是，這些寫作實踐讓他鍛煉了直接從生活中選取素材的能力，鍛煉了語言文字的表達能力，更重要的是，演練了結(jié)構(gòu)和駕馭較大篇幅小說的基本功?！督影嘁院蟆返热≌f每篇都在兩萬宇左右，寫這樣較長一些的短篇，單是結(jié)構(gòu)這一點，陳忠實認為，對他來說，都是一種前所未有的突破。

由此看來，《陜西文藝》是當年包括陳忠實在內(nèi)的一些工農(nóng)兵青年業(yè)余作者的文學演練場。戴著鐐銬的演練。還好，指導演練的有一些人是行家。他們在此學習，在此演練，也從此起步。

十五 三見柳青

陳忠實一直視柳青為自己文學上的老師。柳青生前，陳忠實前后只見過三次。三次見面，由于不在一個位置和層面上，兩人沒有對過話。柳青是文學前輩，陳忠實是文學后生，后生見前輩，印象深刻，內(nèi)心的感受很多，影響也很深遠。陳忠實走上文學之路，從文學的角度觀察生活，認識社會，體味人生，后來再以文學描寫生活，反映社會，表現(xiàn)人生，最初的文字中，都留有柳青的影子。

陳忠實第一次見柳青是“文革”時期。1967年春天的一個日子，天氣還很寒冷，陳忠實從鄉(xiāng)下進西安城，為學校養(yǎng)的幾頭豬買面粉廠的麩皮飼料，在大街上，偶然看到了他日夜崇仰的作家柳青戴著紙糊的高帽子，被押在卡車上沿街游斗。陳忠實心中十分震撼：柳青這樣的作家都被打倒了，自己這個愛好文學剛剛起步的人還能弄啥，還想弄啥呢？

第二次見柳青是1973年2月27日下午，在陜西省出版局召開的業(yè)余作者創(chuàng)作座談會上。這是“文革”以來柳青第一次在公開場合講話。柳青談了自己近幾年的生活、學習和思想，談了自己關于藝術構(gòu)思的見解，在談藝術構(gòu)思時他以《創(chuàng)業(yè)史》四部的總體安排為例展開。陳忠實當時只是一個聽眾，坐在人叢中用心地聽，不敢問話，也不敢上前與柳青攀談。柳青在這個座談會上的講話，后來經(jīng)整理，題為《在陜西省出版局召開的業(yè)余作者創(chuàng)作座談會上的講話》，收入陜西人民出版社1991年5月第1版的《柳青文集》第二冊和人民文學出版社2005年5月北京第1版的《柳青文集》第4卷。

柳青這次講話，商洛籍學者高信2007年6月8日寫了一篇回憶文章，叫《卅四年前畫柳青》，寫他當年參加這個會議所見到的柳青情況，回憶當時還為柳青畫了一幅速寫像。高信回憶說，陜西省出版局當年召開的，是“陜西省‘三史、小說、連環(huán)畫業(yè)余作者創(chuàng)作座談會”?！白剷诋敃r最高等級的西安人民大廈舉行，局長朱語今主持，從2月20日開始到28日結(jié)束，整整開了9天。因為是‘文革鬧起來后的頭一次創(chuàng)作大會，領導十分重視。省委常委項南、文化廳的軍人廳長庾喆吉都親臨指導，先傳達中央首長講話精神，再宣講國內(nèi)外‘不是小好的大好形勢，那時開會必先講這兩樣，一樣都不能少?！薄爸鞒执髸闹煺Z今同志，曾是中國青年出版社的社長，在他任上，中青社出版了轟動一時的長篇小說‘三紅一創(chuàng)：《紅旗譜》《紅日》《紅巖》《創(chuàng)業(yè)史》。而《創(chuàng)業(yè)史》的作者就是柳青，這回邀請柳青出來和大家見面，很可能就是朱語今的面子?！?月27日下午，“柳青上臺了，一身舊舊的黑褲褂，一頂舊黑布帽，臉黑且瘦”，“如果沒有上唇留著的引人注目的一撮短須和那一副過時的黑框眼鏡，也就是農(nóng)村里到處可見的一個老漢。百十人的會場鴉雀無聲。他講話，沒有稿子，提綱也沒有，一口陜北吳堡的土腔，聲又不高，有點難懂，表情嚴峻，眼鏡下的雙眼神色凜然，有威儀”。“柳青每講幾句話，就掏出口袋里喉頭噴霧器，揚起頭，張開嘴，一次又一次地噴藥。顯然氣短，咽喉又發(fā)炎，說話困難?！保ǜ咝牛骸稌繉懸狻?，上海遠東出版社，2009年第一版）

據(jù)陳忠實講，他第三次見柳青是1974年6月，陜西省文化局在西安西大街的省文化局招待所召開的一個文學創(chuàng)作座談會上。柳青被請去在會上講話，陳忠實是參加這個會議的業(yè)余作者。陳忠實說，他當時在延安南泥灣五七干校鍛煉，接到上邊通知，要他參加這個會。他特地趕回來，聽柳青談文學創(chuàng)作。陳忠實說，這是一個配合當時形勢宣揚“反潮流”精神的會，柳青的話，他記得很清楚。柳青先是引用毛澤東的話說，“潮流有正確潮流和錯誤潮流之分”。陳忠實分析說，柳青先引述毛澤東的話，別人抓不住把柄，找不出問題。然后柳青談了自己的意見說，對正確潮流和錯誤潮流有沒有認識，分得清分不清，這是一個認識水平問題；而認識到了錯誤潮流，反還是不反，這是一個品質(zhì)問題。陳忠實說他對這個話印象極為深刻。因為當時“四人幫”在搞“反潮流”，柳青說這個話，大家都可意會，但誰也挑不出什么毛病。陳忠實說，這一次，他也只當了一個聽眾，不敢與柳青攀談。

柳青的這次講話沒有見到收入公開出版物。據(jù)與柳青是忘年交的李旭東回憶，在陜西省出版局和陜西省文化局招待所召開的這兩次創(chuàng)作座談會，大會的發(fā)言都印成了材料，唯獨柳青的講話沒有印。但是，參加這兩次會議的人有記錄。李旭東摘引了一些柳青在省文化局招待所會上的講話。柳青說：“‘實事求是就是反潮流?！薄案锩ぷ髡撸瑹o論搞什么的，包括搞文藝工作的，在任何情況下，要堅持實事求是?！畬嵤戮褪强陀^存在。不能不承認客觀存在。要主客觀一致，這是很不容易的事情。舉例來說，要搞創(chuàng)作，就要深入生活，改造思想，這是‘實事，誰也脫不開。要扎扎實實、老老實實地去做，不要弄虛作假，不要欺騙自己和別人。”“要實事求是，有的時候比較容易，有的時候不容易，要犧牲自己的利益，甚至要犧牲生命。要堅持實事求是，有時剩下一個人了，也要堅持，不動搖。要堅持你自己認為是正確的東西?！R時務者為俊杰這句話，在我看來，不符合實事求是，是帶著市儈哲學氣息的。凡是要實事求是，凡是不惜一切地堅持真理的人，就不能有投機心理。投機，有投大機的，有投小機的，投機心理是由個人主義產(chǎn)生的一種精神狀態(tài)。兩千年以前的詩人屈原，是封建社會的，他敢于堅持一種信念。要堅持真理，一定要是為人民的，而不是為自己的。如果為自己堅持什么，那是非倒霉不可。屈原當時是站在祖國人民的利益上的。我們今天要站在最大多數(shù)人民的一面。魯迅在當時上海的文藝界中，他堅持真理，他完全是為人民和革命的。我也是一個文藝工作者，我覺得，像在泥濘道路上走著一樣，要一步一個腳印，要經(jīng)得起一切考驗?！保ɡ钚駯|：《與柳青談戲》，《大寫的人》，中國青年出版社，1982年第1版，第204、205頁）這些話，在那個萬馬齊喑的紅色恐怖的年代，的確是空谷足音，給人以震撼，也促人以深思。所以多少年以后，陳忠實依然能回想起當時的情景，說他印象極為深刻，對柳青極為敬佩。

三次見柳青，陳忠實都是一個觀眾或聽眾，沒有和柳青直接面對面地交流過。

2005年5月21日，陳忠實寫成了一個短篇小說，名為《一個人的生命體驗》，這是他的“三秦人物摹寫”系列小說之二，寫的對象是柳青。這篇小說刊于當年第11期的《人民文學》，后來收入重慶出版社出版的《吟誦關中——陳忠實最新作品集》等多種個人文集中。小說寫了柳青生命歷程中的三個細節(jié)：一個是“文革”中被關在“牛棚”，手握電線企圖觸電自殺而不得；一個是被造反派押上批斗臺批斗，造反派要他自報家門“反黨反人民反社會主義的三反分子柳青”，柳青卻報為“正在接受審查的共產(chǎn)黨員柳青”，而且在拳打腳踢的暴力威脅下拒不改口；三是在1958年“大躍進”高潮中，文藝界人士也跟著開大會放“衛(wèi)星”，柳青卻一言不發(fā)，領導再三啟發(fā)引導，他就是不表態(tài)。傳神的細節(jié)是，柳青在聽放“衛(wèi)星”大會時居然自己把自己的手摳破了皮，露出了紅肉滲出了血，由此可見他當時的內(nèi)心狀況。領導發(fā)現(xiàn)了他的手，若有所思，再不逼他表態(tài)了。小說通過三個細節(jié)和一段關于“反潮流”的講話，著力塑造的，是一個寧死不屈、堅守信念、堅持真理的人格形象。陳忠實雖然標明寫的是小說，但顯然是根據(jù)他所了解到的柳青的真實生活寫出來的。三個生活細節(jié)都是真實的，沒有虛構(gòu)，只是在具體的藝術描寫和展開過程中，加入了小說家必要的合理想象。小說最后，陳忠實寫到了他兩次見柳青的情況，顯然這是他的回憶性文字。從中我們可以一定程度還原他當時見柳青的情景。

這兩次見柳青，考以我們已經(jīng)掌握的史料，可以認定，第一次就是1973年2月27日下午那次，第二次就是1974年6月那次。

關于第一次，陳忠實寫道：

“大約是上世紀七十年代初，‘林彪事件之后一年多，‘文革的氣候似乎暫時緩和了一陣兒，出版界在西安召開第一次集會，我有幸作為業(yè)余作者參加了。得知這天下午柳青要來作報告，竟然興奮得等不到開會?！薄傲鄰臅龅耐ǖ雷呦蛑v臺，步履悠緩，端直走著，不歪向左邊也不偏向右邊，走上講臺時，我和與會者才正面看清一張青色的圓臉，最令人驚訝的是那雙圓圓的黑白分明力可穿壁的眼睛的神光。開頭所寫（邢按：指小說開頭）的十萬人里也未必能找到這樣犀利的一雙眼睛的印象，就是我第一眼看見柳青時有感而出的。柳青還留著黑色整齊的短髭，和善而又嚴謹……他在不過一個小時的講話過程中，有三次從黑色對襟棉襖里掏出一個帶著尖頭的圓形橡皮噴霧器，張大嘴巴，把尖頭伸進嘴里對準喉眼，用手一捏一放那個橡皮圓球，發(fā)出哧啦哧啦的響聲。整個會場里鴉雀無聲，一聲咳嗽都沒有，空寂的會場里就響著哧啦哧啦的噴氣聲。百余雙眼睛，緊緊盯著這個心中偶像的右手一捏一放的動作。他大約已經(jīng)不足七十斤體重了，我記得我只看了他第一次往喉嚨噴霧劑，到第二次第三次，他從口袋里掏出那個圓環(huán)尖頭的器具時，我就低下頭去了……那哧啦哧啦的聲音無法躲避，一直到現(xiàn)在還清晰在耳?！?/p>

關于第二次，他寫道：

“再見到柳青是兩三年后（邢按：應該是一年后），還是文藝界的一次會議，那時候不稱會議稱‘學習班。又有新的政治口號指示下來，‘文革又掀起一個新的浪潮，叫做‘反潮流，反‘復舊復辟的潮流，據(jù)猜測是針對復出不久的鄧小平的。柳青被請到場講話，還是青布褂子，對門襟，不過是單衣，還是整齊的短髭，還是銳可透壁的眼光。借著時興的‘反潮流的話題，柳青有幾句話震響：在我看來，反潮流有兩層意義，首先要有辨認正確潮流和錯誤潮流的能力，其次是反與不反的問題。認識不到錯誤潮流不反，是認識水平的問題；認識到錯誤潮流不反或不敢反，是一個人的品質(zhì)問題……

語驚四座。會場里又是鴉雀無息的靜寂。所有眼睛都緊緊盯著更頻繁地從口袋里掏取噴霧劑的那只手，所有耳朵都接受著那哧啦哧啦的響聲的折磨……”

陳忠實通過所見柳青的形、神、話語與給口中噴霧的細節(jié)，著墨不多，就畫出了一個獨具風神的作家柳青來。

其實，陳忠實自己給人印象最深的，也是他那一雙與其師“神光”相似的眼睛。

十六 《無畏》之畏

1976年，這在中國歷史上無疑是一個重要的年份。這一年，天災人禍不斷，中國的政治形勢也跌宕起伏，政治氣候陰晴不定。1月8日，周恩來總理逝世。4月5日，因悼念周總理而爆發(fā)了史稱“四五運動”又稱“天安門事件”的群眾性政治運動，后被鎮(zhèn)壓。4月7日，復出不久的鄧小平被撤銷黨內(nèi)外一切職務。7月6日，朱德委員長逝世。7月28日，河北省唐山、豐南一帶，發(fā)生了強度為里氏7.8級的地震。9月9日，毛澤東主席逝世。10月6日，“四人幫”被粉碎。

就是在這一年的上半年，陳忠實寫了一個短篇小說，名叫《無畏》，刊于1976年第3期的《人民文學》。這篇小說，隨著當時政治形勢的波詭云譎，先是被肯定，緊接著又被否定。甚至，它還成了陳忠實的一條“罪狀”，對陳忠實的個人命運，帶來了非同尋常的影響。

當然，這篇小說，也被當做了“文革”后期文學上的一個代表作，成為人們研究的對象。時隔三十五年后，學人李清霞還寫了一篇研究性的文章，發(fā)表在《唐都學刊》2011年第4期上，叫《歷史的真實與悖謬——從〈機電局長的一天〉和〈無畏〉看“文革”后期的文學生態(tài)》。

陳忠實的第一個短篇小說《接班以后》發(fā)表以后，他每年都創(chuàng)作和發(fā)表一篇短篇小說，《無畏》惹事之后，他停了下來，幾年未寫小說。

《接班以后》發(fā)表以后，在當時引起較大反響，西安電影制片廠擬拍成電影，請陳忠實到西影廠改編劇本。據(jù)西安電影制片廠編的《西影30年》所載“大事記”所記，1975年“3月12日，文化部黨的核心小組派錢筱璋等五人到達西安，當晚即向西影廠黨委傳達關于故事片創(chuàng)作生產(chǎn)的重要精神”。（西安電影制片廠：《西影30年》，第227頁）可見當時因形勢所迫，電影故事片的生產(chǎn)已成為當務之急。但陳忠實考慮再三，卻對西影廠的人說，他不能去，原因有二：一是他對電影不熟悉，不會寫劇本；二是他剛被提拔為毛西公社革委會副主任，緊接著又到南泥灣五七干校學習，剛學習回來，既然是毛西公社的人，就要好好為公社做一陣子工作，不然啥都沒有干，說不過去。西影廠說服不了他，就找到中共西安郊區(qū)組織部長，讓組織部長給做工作。組織部長叫楊立雄，陳忠實被提拔為毛西公社副主任，就是楊立雄主的事。他把陳忠實叫到組織部，說：“你咋還會弄這事，我咋不知道？你要去寫劇本。公社干部要多少我都能配多少，但會寫小說、寫劇本的，郊區(qū)還沒有一個人。你要去?！?

既然是組織上的安排，1975年8月，陳忠實就名正言順地到了西影廠，按西影廠的要求，將自己的兩個短篇小說《接班以后》和《高家兄弟》改編為電影劇本。他被安排住在西影廠后邊的簡易招待所，進行改編工作。

《接班以后》從小說到電影劇本，陳忠實下了很大工夫。據(jù)陳忠實回憶，1976年年初，《接班以后》電影已經(jīng)拍攝完成。根據(jù)資料，這一年的3月2日，文化部電影局藝術處向各電影制片廠傳達了“要拍攝反映‘文化大革命新生事物，特別是反映和‘走資派斗爭的影片”的指示。據(jù)陳忠實后來對筆者說，拍竣的電影送審后，西影廠的劇本責任編輯給他傳達的審查意見是，電影里的“‘走資派怎么只是一個生產(chǎn)隊長，官太小，‘走資派走不動”，要求把“走資派”起碼改成一個縣一級的領導。陳忠實一聽頭大了，說，都已經(jīng)拍完了，怎么還要改？原來的內(nèi)容就是寫的一個村子的事，現(xiàn)在要加縣級領導，他改不了，怎么能這樣改？廠方說不改上邊通不過。陳忠實堅持不改。雙方幾乎鬧僵，陳忠實要卷鋪蓋走人。這時，廠領導來了，找他做工作。來的領導叫田煒，時任西安電影制片廠革命委員會主任。田煒是一個老革命，原是新疆電影制片廠廠長，1964年底任西影廠黨委書記兼廠長，是西影第二任廠長。他找到陳忠實，說：“你不改怎么辦？我已經(jīng)投入30萬了！只要通過就行，再加兩個鏡頭補上一個大一點的領導就可以?！痹賱耜愔覍崳哼@是陜西年輕一代作家中第一部根據(jù)小說改編的電影，大家都很關注，改好后上演了影響很大；改不好就通不過，通不過就發(fā)行不了，這個影響也是很大的，很不好的啊。又慷慨許諾：“你改了，我讓你坐飛機去一趟北京。”陳忠實對老廠長是尊重的，但對按上邊要求修改感到還是很為難，所以沒有松口。幾經(jīng)商量，雙方達成妥協(xié)：作為編劇的陳忠實同意修改，但自己不執(zhí)筆，由廠方找人改。

1976年3月，剛剛在1月20號才復刊的北京的《人民文學》，辦了一個短期創(chuàng)作培訓班，通知陳忠實去參加。這個班共有八人，全是當時在全國有一定知名度的業(yè)余作者。名曰創(chuàng)作培訓，實際上是應約給《人民文學》寫稿。陳忠實當時正為電影改稿的事焦頭爛額，不想去。當時的陜西文壇，在剛剛起步露頭的青年作家中，陳忠實文學創(chuàng)作的綜合實力還是很強的，他的幾個短篇小說，當時影響很大，所以創(chuàng)作班一定要他去。陳忠實說，他不是那種坐下來就能寫出小說的人，創(chuàng)作班說，小說寫不了，寫一篇散文也行。在與西影廠達成電影修改的妥協(xié)意見以后，廠里的同志也對陳忠實說，你出去散散心也好。田煒主任還答應讓他坐飛機去一趟北京。陳忠實還從來沒有坐過飛機，圖新鮮，也想坐一回飛機，就去了北京。

陳忠實到北京的時候，《人民文學》辦的這個創(chuàng)作班已經(jīng)開辦十天了。開頭兩天，因為說好的不寫小說，陳忠實感覺很輕松，一直在閑轉(zhuǎn)。轉(zhuǎn)了兩天覺得乏味，也覺得整天閑轉(zhuǎn)不合適，他心想，既然來了，還是好好寫篇東西。盡管說好的是只寫一篇散文，但陳忠實當時的短篇小說影響很大，他原來也計劃每年能寫一篇小說，同時，《人民文學》極其響亮的牌子，對于一個業(yè)余作者來說，還是極富誘惑力的，能在上邊發(fā)一個小說，效果自然比散文要好，因此陳忠實調(diào)整思路，重新構(gòu)思，然后用了一個星期時間，寫了一篇小說，題為《無畏》，交給創(chuàng)作培訓班。

《人民文學》很快刊登于1976年第3期。位置顯要，位于小說頭條。

關于《無畏》的創(chuàng)作過程，以上說法來自陳忠實本人。還有另外一個說法，錄以備考。

2011年11月26日下午，我應《西安晚報》讀書版之邀，在漢唐書店為讀者做《中國書院的現(xiàn)代啟示》講座。這一天下午，還有一個活動，這就是畫家江文湛先生在他的終南山灃峪口里邊的紅草園舉辦終南道院的首場講道活動，江先生提前一個星期邀我參加。但因與《西安晚報》讀書講座的時間沖突，而且我的講座已經(jīng)先期登報預告，無法更改，我就先在漢唐書店與讀者朋友座談，五點結(jié)束后，我驅(qū)車到灃峪口外的吳胖子石鍋魚與參加終南道院活動的幾位朋友見面。此前我與江先生及其夫人程黛說好，我這里讀書活動一結(jié)束，就去與他們一起吃晚飯。終南道院的這個講道活動籌備的時候，江先生及夫人要我代他們邀請仵埂和沈奇先生一起上山，因我有車，還要我?guī)麄兩仙健Ｎ乙蛄碛谢顒?，仵埂帶車上山，我就托仵埂帶上沈奇。晚上六點，灃峪口外已經(jīng)很黑，我和下山的仵埂、沈奇、方英文以及江文湛等朋友在吳胖子石鍋魚匯合。

吃飯過程中，沈奇和大家聊起了他近期的詩歌創(chuàng)作。我說他早先就是寫詩的，我在上個世紀七十年代中期也就是文革后期的《陜西文藝》上看到過他的詩作。沈奇講，他1975年到1976年，在《陜西文藝》當過編輯（借用），還退過陳忠實的一篇短篇小說稿，叫《反擊》，寫反擊右傾翻案風的。他當時在詩歌組看詩歌稿，但是這篇小說不知怎么分到了他的手里，也許是門房弄錯了，他一看，覺得不行，就退了，還給陳忠實寫了一封退稿信。后來，這篇小說在《人民文學》發(fā)了，還發(fā)了頭條。主編王丕祥得知此事，很是惱火，批評沈奇擅自作主，把一篇頭條稿子退了，弄得《陜西文藝》想找這樣一篇稿子而不得。我聽了奇怪，說，《人民文學》發(fā)的小說不叫《反擊》，叫《無畏》，而且，陳忠實自己所講的關于這篇小說的寫作過程和你說得不一樣，老陳說他是在北京《人民文學》辦的創(chuàng)作學習班上用一個星期寫的，沒有說是舊稿。沈奇說，這事你不信，可以去問王丕祥，還有，那個退稿信，陳忠實當時還保存著，后來見了我還說起過這事。我說，怪不得，我還納悶，陳忠實先給《人民文學》說，他不是那種可以在幾天之內(nèi)就能按命題作文的人，他去北京，先是閑轉(zhuǎn)了幾天，后來怎么就突然坐下來，一個星期就寫成了一個小說，原來有舊稿或是有舊稿做底子。沈奇突然又說，那就依老陳所說為準，我說的這個事不能寫，不要公開。我很奇怪，說，這是事實，怎么不能寫？我最近正在寫《陳忠實評傳》，老陳曾對我說，“放開寫，大膽地寫”，寫傳應該以事實為依據(jù)，況且，我最近編了《陳忠實集外集》，把老陳“文革”前和“文革”中所寫的作品全收了進去，包括《無畏》，老陳對于編入《無畏》也未見有異議，都是歷史了，怎么不能寫，不敢公開呢？沈奇說，小利你單純。我說，這有什么復雜的嗎？老陳有時對有些舊事記憶有誤，也是常有的事，而且，這事公開了也不會影響老陳的什么前程啊。后來，我問沈奇，你當時退稿是覺得這篇小說主題有問題還是藝術上有問題。沈奇笑著說，他當時倒沒有覺得主題有什么問題，因為當時社會就是那樣，他是覺得小說藝術上較差。

據(jù)此可見，陳忠實的《無畏》創(chuàng)作，應該是先有一個舊稿，在北京又有所修改，最后成形的。

話說《人民文學》短期創(chuàng)作培訓班的八名業(yè)余作者中，有一個是傅用霖，后來與陳忠實創(chuàng)作上還有來往。傅用霖是滿族人，1941年生，比陳忠實長一歲，在工廠當過工人和工會干部，屬于工人業(yè)余作者。在這個創(chuàng)作班上，傅用霖也許是住在北京比較方便，沒有住編輯部安排的旅館，因此陳忠實和傅用霖見面不多，但彼此之間的感覺都非常好。陳忠實感覺傅用霖為人謙和，待人誠懇，可以信賴。到了后來，1979年，傅用霖調(diào)入《北京文藝》當了小說編輯時，寫信向陳忠實約稿，陳忠實心中頗為激動，一來這是陳忠實生平收到的第一封約稿信，二來陳忠實當時處境不好，包括創(chuàng)作處境不好，他寫的東西正愁沒處投寄，有人約稿，就有了著落。1979年4月，陳忠實將寫成的短篇小說《徐家園三老漢》寄給了傅用霖，很快就在《北京文藝》1979年第7期發(fā)表了。這是后話。

在北京寫稿的時候，“四五”運動爆發(fā)。寫稿之余，陳忠實也到天安門廣場看熱鬧。

1976年7月2日到4日，文化部電影局局長亞馬到西安電影制片廠，審查了西影廠攝制的《接班以后》樣片和另外幾部準備上戲的劇本?！督影嘁院蟆返碾娪懊指牧?，叫《渭水新歌》?！段饔?0年》一書中是這樣記載的：“西影在1975年11月上報的1976年5部影片生產(chǎn)計劃中，原來一部也沒有寫‘走資派”。1976年7月，“當時的電影局長親自趕來西影，審查了拍攝的影片和準備上戲的劇本，對西影進行了嚴厲批評”。局長“指出：‘寫與走資派斗爭是長期的斗爭，‘在反擊右傾翻案，深入批鄧的斗爭中，要考慮究竟電影的根本任務是什么，‘不能有了影片就算。告誡西影‘低調(diào)作品不行，反調(diào)作品更不行。該電影局長還指示要把當年的電影生產(chǎn)扭到‘寫走資派的軌道上去，‘題材規(guī)劃該變就得變，上影、北影、長影都改了計劃，已經(jīng)大變?！薄段妓赂琛繁緛怼皩懙氖寝r(nóng)村干部接班以后，新老干部間的思想斗爭”，局長“指出影片中的階級斗爭‘根子追到地主劉敬齋，這就有問題，而且問題就大了，要在‘老支書身上做文章，省里、縣里有人，往上捅一捅就好。時代背景上要加加工，特別是反擊右傾翻案風以來，毛主席作了一系列重要指示，指出資產(chǎn)階級就在共產(chǎn)黨內(nèi)。要有和走資派斗爭這條線?！保ㄎ靼搽娪爸破瑥S：《西影30年》，第43—44頁）關于亞馬局長來西影審查以及所提意見，陳忠實后來回憶說，局長這一次所提意見，西影廠沒有人告訴他。

《渭水新歌》幾經(jīng)周折，幾多修改，最后終于正式發(fā)行，時在1977年1月。這部電影是彩色影片，編劇是陳忠實，導演是劉斌，攝影是林景，美術是王菲，作曲是李耀東，演奏、演唱是陜西省歌舞劇院，獨唱是馮健雪。影片內(nèi)容是：1973年，青年劉東海擔任劉家橋村黨支部書記后，在他帶領下掀起“農(nóng)業(yè)學大寨”的新高潮。地主分子劉敬齋勾結(jié)壞人，妄圖破壞“三結(jié)合”領導班子。劉東海以階級斗爭為綱，大批資本主義，揭穿了敵人的陰謀，使“農(nóng)業(yè)學大寨”取得了成績?！段饔?0年》關于《渭水新歌》的發(fā)行情況有如下記載：《渭水新歌》《奧金瑪》《長河奔騰》“這三部影片按照‘四人幫的‘寫與走資派斗爭的圖謀改寫拍攝后，弄得面目全非，不堪入目，于1977年先后完成后，其中兩部不能發(fā)行，《渭水新歌》雖然勉強發(fā)行，效果極為不好?！保ㄎ靼搽娪爸破瑥S：《西影30年》，第44頁）

1976年10底，《接班以后》已基本拍完，根據(jù)《高家兄弟》改編的電影劇本也寫出了打印稿，任務完成，陳忠實回到了原單位毛西公社。

關于“寫與走資派斗爭的作品”的政治背景，1976年11月23日《人民日報》發(fā)表的署名“文化部批判組”的文章，對此介紹得很清楚，這篇文章題為《“四人幫”鼓吹“寫與走資派作斗爭的作品”的反動實質(zhì)》。讀了此文，我們會明白很多問題，為什么當時會出現(xiàn)“寫與走資派斗爭的作品”，陳忠實的《接班以后》電影拍攝中途為什么也會被要求寫入“與走資派斗爭”的內(nèi)容，陳忠實在北京參加《人民文學》創(chuàng)作培訓班，為什么會寫出《無畏》。由這篇文章我們可以看出，原因無他，乃當時政治氣候使然。

“文化部批判組”的這篇文章將有關過程講得很詳細，也頗為好看。以下為筆者的節(jié)錄：

今春以來，在“四人幫”控制的文壇上，突然掀起了一陣所謂“寫與走資派作斗爭的作品”的喧囂。“四人幫”親自策劃，親自發(fā)布黑指示；“四人幫”的親信則奔忙不迭地四處活動，死心塌地貫徹執(zhí)行。他們召集會議，舉辦座談，組織創(chuàng)作，撰寫文章，上竄下跳，熙熙攘攘，忙得不可開交。

一九七六年二月六日，“四人幫”迫不及待地采取行動，張春橋把他們安插在文化部的親信叫了去，面授反黨機宜，布置“寫與走資派作斗爭的作品”，對寫什么和如何寫，也一一作了黑指示。他還叮囑說，你們要理解這個任務的重要性。與此同時，江青下令要趕快寫與走資派作斗爭的戲。

主子一聲令下，奴才傾巢而出?！八娜藥汀痹谖幕康挠H信立即著手大干?！八娜藥汀痹谏虾：捅贝?、清華的親信也遙相呼應，通力合作。

為了貫徹“四人幫”的旨意，他們首先召開了一系列會議。三月二日，召開了幾個劇團負責人會議。三月十八日，又開了一個所謂重點創(chuàng)作題材的座談會。在這兩個會上，“四人幫”在文化部的親信以個人談體會的方式，傳達了江青、張春橋的黑指示，反復強調(diào)“寫與走資派作斗爭的作品”是“當前的迫切任務”，“是一項十分重要的政治任務，不是一般的任務”，指令到會的創(chuàng)作人員都要訂出創(chuàng)作計劃，并煽動說：“要寫的高一點”，“可以寫到省一級、部一級”，叫嚷“不要怕”，要沖破“阻力”。他還聲稱：“中央負責同志（按：這里指“四人幫”）最近特別關心這個工作，我們必須堅決完成！”凡此種種，清楚地說明“四人幫”是所謂“寫與走資派作斗爭的作品”的幕后策劃者；他們鼓吹“寫與走資派作斗爭的作品”，有著見不得人的罪惡目的。

接著，就抓創(chuàng)作。根據(jù)江青的旨意，他們立即著手炮制反動影片《反擊》，并指定改編四部影片為現(xiàn)代京劇，準備在塞進他們的私貨后樹為所謂“寫與走資派作斗爭的作品”的黑樣板。他們下令把這些戲里的走資派一律都要改成不肯改悔的，而且原來是副職的改成正職的，級別低的改成級別高的，以體現(xiàn)“四人幫”的反革命政治意圖。

再有，就是抓評論。他們根據(jù)“四人幫”的旨意，指令一個御用的寫作班子，炮制出一篇署名“初瀾”，題為《一項重大的戰(zhàn)斗任務》的黑文，拼湊了一套十分反動而又不通的“理論”，企圖為他們的所謂“寫與走資派作斗爭的作品”立論。此稿雖經(jīng)政治文痞姚文元幾番指點，終究由于漏洞百出，馬腳太露，以致三易其稿亦未敢公諸于世。但是，黑文中所包羅的種種謬論，他們已通過各種渠道，在評論、創(chuàng)作人員中廣為傳播，而且已經(jīng)付諸實踐了。

此外，“四人幫”及其親信還把文化部的一切工作都綁上他們的戰(zhàn)車，納入他們的軌道?！八娜藥汀痹谖幕康挠H信曾明確提出：農(nóng)業(yè)學大寨專題文藝節(jié)目都要反映與走資派作斗爭。全國二十九個省市都要照此辦理，重新組織節(jié)目。他們還指使文化部各司局和一些辦事機構(gòu)派人以“調(diào)查”為名，外出搜集各地領導阻礙“寫與走資派作斗爭的作品”的“材料”，特別強調(diào)“要地委以上的材料”，哪怕是道聽途說，只言片語，也要上報。有的不經(jīng)整理打印，就將原始材料直報“四人幫”。這樣不擇手段地摸動態(tài)、搞情報，又怎能使人相信他們是在抓什么“文藝創(chuàng)作”呢？！

什么是他們心目中的“走資派”呢？像王張江姚反黨集團這些黨內(nèi)資產(chǎn)階級的典型代表，這類貨真價實的不肯改悔的正在走的走資派，他們是不準你寫的。他們提出，寫走資派重點要寫“當年的民主派，今天的走資派”。什么是“民主派”呢？“四人幫”在某學院的一個親信說得更加露骨：“走資派就是民主派。民主派就是民主革命時期參加革命的人，他們過去只是黨的同路人，社會主義革命時期就是革命對象?！边@就露出了他們的狐貍尾巴，亮出了他們的底牌。原來，他們把我們黨成千上萬的在民主革命時期參加革命的、堅持毛主席革命路線的老干部，通通都要打成“走資派”。換句話說，他們與之不共戴天的“走資派”，就是我們黨的大批革命老干部，就是這些中國革命的寶貴財富?！八娜藥汀迸c黨為敵的反革命真面目，不是昭然若揭了嗎？

對于走資派，他們嫌寫“小”的不過癮，提出要寫“大”的，要寫“大走資派”。這里，他們又拋出了那套被他們弄得玄而又玄、混亂不堪的所謂“廣度”和“深度”的理論，出來招搖撞騙。張春橋在談到一個寫走資派的電影時說：“只寫一個公社，概括的廣度不大，思想深度也差。”“要寫一個省，一個部?！薄八娜藥汀痹谖幕康挠H信拾起主子的牙慧，叫喊“廣度就是要寫的高一點?！闭f什么“不一定寫一個工廠，一個公社，敢不敢寫一個縣，一個市，一個省，一個部！敢不敢寫黨委書記是走資派？”他們所謂的“廣度”和“深度”，就是要把縣以上的黨委書記，國務院的部長，甚至中央領導同志，都寫成走資派，把矛頭指向那些長期跟隨毛主席南征北戰(zhàn)、堅持毛主席革命路線的一大批從中央到地方的黨政軍負責同志。

更有甚者，他們對于走資派的結(jié)局，一律都要求寫成不肯改悔的。胡說什么“一般的走資派，改的少；大的走資派，改不了”，甚至叫嚷什么如果把犯走資派錯誤的干部，寫成“犯錯誤的好人”，這就是“混淆了兩類不同性質(zhì)的矛盾”。他們把黨的各級領導干部都打成“走資派”還不甘心，還要捏造出荒唐的“理論”，把各級領導干部進一步打成“不肯改悔的走資派”，一律下臺，統(tǒng)統(tǒng)打倒，必欲置之死地而后快，又何其毒也！

影片《反擊》是在“四人幫”親自策劃下趕制出來的。于今年三月開始炮制劇本，至九月即全部攝制完成。

《反擊》攝制前，“四人幫”反黨集團的親信麇集一處“審查”提綱，要求盡快寫出劇本。隨后，“四人幫”在某大學的一個親信，親自督陣，叫喊“抓《反擊》是大局”“要快點搞出來”“總之要快”，迫不及待地為“四人幫”篡黨奪權(quán)的“大局”制造輿論。在創(chuàng)作和攝制過程中，他指令創(chuàng)作人員，“要寫大走資派，一直寫到中央”，把矛頭直接指向以華國鋒同志為首的黨中央。他大叫大嚷地說：“走資派不光是鄧小平一人，是有一層人，是有一個資產(chǎn)階級司令部，還有鄧大平，還有王小平，唐小平”，明目張膽地同毛主席親自批準的、華國鋒同志根據(jù)毛主席指示提出的關于批鄧的方針唱對臺戲，喪心病狂地鼓吹在批鄧、反擊右傾翻案風運動中要揪“一層人”的反動謬論。他們妄圖用這部片子煽動各省都來揪省委第一書記，矛頭直指中央。怪不得片子一出，“四人幫”在文化部的另一親信就手舞足蹈起來，說這是一部“好片子”，叫囂“好鋼要用在刀刃上”，準備到適當?shù)臅r機放映。到時候，《反擊》一放，天下大亂，玉璽到手，他們的主子從此黃袍加身，登基即位，而他們自己似乎也可以加官晉爵了。

粉碎“四人幫”以后，全國開始揭批“四人幫”。區(qū)委領導在揭批“四人幫”報告中說，“我們區(qū)有人以小說反黨”。雖然沒有點名，但誰都知道，本區(qū)除了陳忠實以外，沒有第二個人。散會以后，區(qū)文化館一位文學輔導干部一見陳忠實，顯得比陳忠實還著急，說：“這是點你的名哩。”陳忠實說：“我也不知該怎么辦？”該干部說：“咱們一起去找領導?！崩业筋I導，領導對陳忠實說：“沒有呀，我沒有說你?！鳖I導雖然不承認，但是各種壓力都指向了陳忠實。有傳言說，陳忠實到北京，是江青親自叫去的，寫《無畏》也是江青親自欽點的。在當時的政治形勢下，與“四人幫”特別是與江青能直接掛上鉤，那可是要命的事。區(qū)上還兩次派人入京，到《人民文學》編輯部調(diào)查陳忠實寫作《無畏》的政治背景。盡管調(diào)查無果，但在當時年代，一個人被組織進行調(diào)查，調(diào)查結(jié)果又不公之于眾，人們不明真相，不知所以，于是各種傳言乃至謠言就像蝙蝠一樣趁著夜色向四處流竄。

陳忠實一時之間感到了無邊的夜色和巨大的壓力。

陳忠實回憶說，包括當時的中國作協(xié)西安分會對他的態(tài)度也明顯冷淡了下來。

俗話說禍不單行，雪上加霜的是，除了《無畏》之外，當時還有這樣的一個背景：把陳忠實提拔為毛西公社副主任，當年找陳忠實談話的那個西安郊區(qū)組織部部長楊立雄，如今也被上下串線，打成了“四人幫”的人，因此，凡是經(jīng)他之手提拔的干部也都在被審查之列。

在陳忠實倍感壓力和困難的時候，《人民文學》的崔道怡親自到了西安。崔道怡先向西安市和西安郊區(qū)有關方面就陳忠實創(chuàng)作《無畏》的過程和背景作了解釋，再到中國作協(xié)西安分會找到《延河》編輯路萌，由路萌陪同找到了毛西公社。崔道怡代表《人民文學》向公社領導把陳忠實寫作《無畏》的情況進行了說明。他講，當時《人民文學》就是搞了一個創(chuàng)作培訓班，陳忠實在學習期間，自己構(gòu)思，寫了《無畏》。崔道怡講，可以對《無畏》這篇作品進行批判，但這件事跟江青無關。這之后，崔道怡還找到陳忠實下鄉(xiāng)駐隊的村子，一邊安慰陳忠實，一邊說：“如果有人再找你的麻煩，你打電話給我，我立即從北京坐飛機來向他們解釋?！甭犃诉@話，陳忠實極為感動。

后來，經(jīng)調(diào)查他與“四人幫”無任何干系，也未在其工作中發(fā)現(xiàn)有任何錯誤。中共灞橋區(qū)委對此事的考察結(jié)論是：這篇小說“有嚴重錯誤，但不屬在組織上與‘四人幫幫派體系有牽連的人和事”。

盡管如此，這篇《無畏》在當時還使陳忠實的工作和生活發(fā)生了變化。他被撤銷了公社黨委副書記職務。

這樣的經(jīng)歷，對三十來歲依然年輕的陳忠實來說，打擊還是相當重的。心理上的壓力尤其大。從一個民辦教師，到借調(diào)到公社幫忙，后來成為正式的國家干部，當了公社副主任，再當了公社副書記，陳忠實以文字工作起家，后來的工作中也多與文字打交道，但他這個時期，還一直只是把文學創(chuàng)作當成一個業(yè)余愛好，最多是當成改變個人命運的一個工具，并沒有把文學當成一個可以安身立命、當成可作終身追求的大事業(yè)來對待。如今，公社副書記之職被撤，看似少了一頂帽子，其實背后的真實含義是，他的政治命運——換個說法就是仕途就此被終結(jié)。不管事實是否真的如此，至少，陳忠實當時就是這么認識的。他認為，在一個強調(diào)政治甚至過度強調(diào)政治的體制內(nèi)，一個人在政治上被組織質(zhì)疑，他的政治前途還會有希望嗎？當時，在毛西公社內(nèi)部甚至整個郊區(qū)，關于陳忠實，也有紛紛的議論。有些話也飄到了陳忠實的耳朵里，這使陳忠實感到了空前的壓力。

前途既無望，繼續(xù)待在公社，一種無形的壓力和氛圍，也使陳忠實感到煩悶。

陳忠實開始考慮他未來的前途和命運。

“此孰吉孰兇？何去何從？”

此時的境況是一種挑戰(zhàn)，同時又何嘗不是一個轉(zhuǎn)機？

歸去來兮，還是回到文學吧。陳忠實想來想去，覺得還是干一個接近文學的工作比較適合自己。“悟已往之不諫，知來者之可追；實迷途其未遠，覺今是而昨非?！币晕膶W始，還是回到文學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