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帆
1
我叫羅寶文,女,今年是我的本命年。婚史一次,戀愛一次。我是老裁縫的女兒,研究生的媽。
你一定要問我又在鬧什么虛文。事實上,我整天在想我的前半生,想來想去,就是這么兩句話。假如我的墓碑將刻上什么字,你當(dāng)然不能缺席。你的缺席,令我的人生空蕩蕩。
我只是沒有準(zhǔn)備好,我是一個植物人的妻子。
在成為植物人之前,你有別的身份。那些身份已經(jīng)不重要,就像現(xiàn)在你的腦屏幕一樣白。但是誰知道,你已把從前忘得一干二凈,把這個屋子、這些家具、我,拋到了九霄云外。
還有你兒子,他在另一個城市,做著房奴。男房奴在日夜賺錢,女房奴至今未見身孕。他請了五天假,整天守在你床邊。他在重癥監(jiān)護室的門外,把手背砸在墻壁上,砸在肇事司機的頭頂。他那款花了三個月工資的手表就這么砸爛了。那五天他想明白了,他爸好比這塊表,不走了,時間還在走。這世界水在流,云在飄,鳥向南方趕。趕火車的前夜,你兒子抱住我哭。那是兒子成人后第一次在我跟前哭,以后他哭的機會也不會多。我由他細(xì)細(xì)碎碎地哭。在他熱乎乎的眼淚里我感到,要是你愿醒來,他會考慮讓我們抱上孫子。
你一直昏睡不醒,有可能永遠(yuǎn)不醒。
我抱住了他。我那哭得像個熊的兒子,他是你的翻版。有著你一樣的眉眼,一樣的身板,一樣的頭發(fā)里鉆出的煤油味兒。那股難聞的味兒,在你頭頂慢慢減弱、消散,讓我多么心慌。一瞬間我明白了,你有心離開我。我將會是一個人,握著一塊破碎的表。
二十多年來,我與你形影不離。有一次你說,你的愿望是飛。那天是寶平四十歲生日,她要每個人說一個愿望。我說我想隱形。那天我沒有細(xì)說,其實我想跟你的影子那樣,貼著你腳跟走。你去踢球、喝酒、走親訪友,后來年紀(jì)大了,要去公園后山撞那棵樹。你不在家的時候我就心慌。那是我從娘肚子里落下的毛病,家里大人不在,我的心就會跳很快。不知道是不是這樣,我越來越快的心跳,先后送走了我的母親、我的祖父母、其中一個后母。我像一個燙山芋,被我父親轉(zhuǎn)到你懷里。你的懷里,多么厚實、暖和,心跳從容不迫。兒子出世前,我老是俯在你胸口,聽里面那種騰兒騰兒的響動。它像鐘表發(fā)出的聲音一樣篤定,準(zhǔn)確有力。我的心就會跟著慢下來。
記得那天寶平笑個不停,說我倆的愿望真怪。我看你現(xiàn)在就是那個狀態(tài)——隱身,飛。你一定到了天上,云游太虛幻境,見過了寶姐姐林妹妹。你把軀殼留在這屋里,留給我,好讓我安心。你像平日常說的那樣,去去就來。
心慌在車禍的前兩年又有了。等你躺在了床上,我就徹夜想。原來,在前方的是這個。在我們前面路上等著的,害我心慌意亂的是這樁事。
我松下一口氣,坐下來。軟軟的沙發(fā)承受不住我的體重,中間陷下去一大塊。空氣里漂浮著你每一道指令的尾音,火線一樣爆響。我環(huán)顧四周,目光總是落在墻面的鐘上。
你在家,我就心安。
2
關(guān)于那場車禍沒什么可說的。
你那天是給你母親寄回去一個什么包裹??爝f是我簽收的,到了晚上你拆開了。一早你就去郵局了。到現(xiàn)在我也不知道那里面是個什么。包裹單上的地址是東莞一個什么鎮(zhèn),據(jù)說你母親待在那邊有些年頭了。
報上說交通意外是人類的頭號殺手,天知道人們發(fā)明那么快的東西是為了什么。什么都要快??爝f,快餐,快訊,快車,仿佛只要提速,什么都能解決。如果那個快遞遲一兩天到,你就錯開了和那輛奔馳相遇的時間。如果你不是那么急于把包裹退回去,也不至于被車撞。在監(jiān)控鏡頭里,你像一架紙飛機,飛了起來。
你說過你想飛。
關(guān)于車禍沒什么說的。你肢體完好,腦干受損。躺了整整半年,不露絲毫復(fù)蘇跡象。車主賠償了四十七萬,在花完這筆錢后我領(lǐng)你回了家。你單位給了我一個裝著六千塊錢的信封。我還在學(xué)校上班,另外在網(wǎng)上兼兩份職。在你母親到來之前,我們的收入剛夠開支。
你母親在你長大前離開了家鄉(xiāng)。我比你大兩歲,并非當(dāng)年我想象的那樣,是我們結(jié)合的一大阻礙。恰恰相反,倒是這場婚姻的必要條件。你交好的女性都大你幾歲,包括你的初戀,伍芙。我是在你車禍后,確切地說,是在你母親出現(xiàn)之后,總結(jié)出這一點的。我對你母親的到來,同她的消失一樣表現(xiàn)麻木。那個清早,我丟垃圾,順便拿報紙。入冬的風(fēng)吹在身上,一天緊似一天。走到門口,看到馬路對面一輛卡車丟下一個花白頭發(fā)的女人,接著是兩個行李箱。
從未謀面的婆婆回來了。作為母親,在兒子年幼無知的時候缺席,到底在他遭遇不測之際出現(xiàn)了。我聽過你在夜里詛咒她,你恨她。奇怪的是,我以為自己會延續(xù)你的情愫,但我沒有。我胸口空蕩蕩的,眼里應(yīng)該也是,我看著她往偏房搬行李。除了行李箱,那一個禮拜你母親陸續(xù)搬來一些東西,空調(diào)掛機、梳妝臺、被套蚊帳,給廚房添了個蒸鍋,一套菜刀,還有她的專用碗筷。看得出你母親是一個整潔的人,整潔而自私的人,和邋遢而自私的人相比要利于相處。
我靠在門框,看她搬完最后一個矮腳凳,歇下來。她把一縷頭發(fā)別到耳后,抬眼望我,我給你們帶了東西,在案板上。馬東愛吃。
如果不是欺負(fù)你不能表達意見,她進不了這門。外頭陽光明晃晃的,她并腿坐在床沿,掏出一把梳子刮著太陽穴,中指上的紅寶石戒指閃閃發(fā)光。她那口九江話帶著濃濃的廣東腔。我這頭疼病不常發(fā)生馬東那會兒落下的。那時我???,坐月子是大冬天,眼淚跟冰水一樣往我頭發(fā)里鉆。就是那一回,把自己傷著了,疼了幾十年。
她望著窗子外頭說話,似乎我在場不在場,這番話都要說。她像是準(zhǔn)備很久了。兒子充耳不聞,我是她沒有選擇余地的聽眾。
幾十年,我回了一句,有馬東疼嗎?
她右側(cè)的發(fā)絲哆嗦了一下。我離開了門框,在廚房我看到她帶來的東西——兩刀臘肉。作為母親,她仿佛有照顧兒子的權(quán)利。烏黑發(fā)亮的臘肉,穿在同樣黑亮的麻繩里,被案板上的一柱陽光逼得冒出了油滴。我聽到了身后細(xì)碎的腳步聲。
我在不在馬東身邊,他都是這樣了。他已經(jīng)這樣了。她瞪著凸起的眼球,向我喊著。如果我回嘴,她準(zhǔn)會揮動她瘦弱的胳膊,給我個教訓(xùn)。
我望著她,你身上沒有一點像她。也許我該看看她的身份證。
她在喘息。她用全身的力氣喘息,仿佛這足以震懾敵人。我抓過那肉甩到她胸前。你做的?你寄給他過,是不是?她抿住嘴巴,瞪著我。人中上很多道紋路,都在表達她的克制和不滿。我是有理由恨她的。如果她不曾離開你,就不會有這個該死的包裹。
幾十個新年你不跟他過,哦,今年你送來塊死肉!就是你這死肉要了他的命!
你母親低下頭去,一縷麻色頭發(fā)耷拉下來?,F(xiàn)在她不疼了,她撿起肉,喃喃地說,他愛吃的,他愛吃。
3
她說你還活著。你不是一塊死肉。
你仰躺在床上,周身散發(fā)著痱子粉的氣味,但你身上一個痱子都不長。你基本停止了生長,也沒有衰老下去。你像是被凍在樹脂里的甲蟲,對外界的潮汐、落葉無動于衷。當(dāng)然你跟那些僵硬的蟲子完全不同。治療半年后,你逐步脫離了呼吸機,能自主呼吸。兩個月前你還學(xué)會了吞咽。醫(yī)生說你的腦電圖診斷正常,只是神經(jīng)被壓迫醒不來。也就是說,醫(yī)學(xué)并未斷定你是腦死亡。可我看不出來你在想什么,你額頭沒有多一根皺紋,一點點皮屑,算是思考的佐證。你左側(cè)那顆蛀牙我請人補了。你愛吃糖。那種大白兔奶糖你總在吃,還要加一粒花生米,嚼起來不知道有多香。在你嘔吐后我都會給你抿點糖。嘴里有點糖,總比沒有好。就像你躺床上不動,不說話,比你不在這里好。每天,我給你喂食、輸液、扎針、洗牙、翻身,時而剪指甲和頭發(fā)。這兩樣倒是長得快,你母親老是跟我搶著干。
我說過她是一個整潔的人。
她藏起了指甲鉗、剪刀、棉簽和你的毛巾。她手里總要操起一個什么。她喜歡把你的指甲剪到肉里去,不留一點白色月牙。她編了一頂醬紅色線帽,蓋住你灰色的發(fā)茬。她打聽到許多偏方,每日在廚房實驗。她是那種打理一日三餐之后還能保持形象的老女人。在屋里沒有臟東西的時候,她皺著眉看著床上的你。
如果你原諒我,我承認(rèn)我需要她搭把手。這樣在我上班的時候,不用擔(dān)心你的吃喝拉撒,安危冷暖。你這個冒出來的母親,以她冒出來的時機看,遠(yuǎn)比一般的護工有謀略。她瞅準(zhǔn)了這個機會,或者根本是她謀劃好的,在你無法反對的情況下出現(xiàn),排兵布陣。我有個奇怪的想法,如果那些祈求不能令你醒來,咒罵和眼淚你充耳不聞視而不見,而憤怒能令你醒來,那么我容她進門,我人生里難得的一次冒險也就物有所值。
我晝伏夜出的等待,物有所值。
在冬天到來之前,我找到了一個她沒法搶去的活——我給你念書。天涼下來,夜還是長的。我們床頭那個橘色的小燈,會亮上五六個小時?;椟S的天花板,窗子上搖晃的樹影,我斷斷續(xù)續(xù)讀上一段、兩段,有時停下來,看橘黃的光暈打在你臉上。有時你母親要把身板插進來,她出現(xiàn)在門口,堅定而準(zhǔn)確。在暗處用狐疑的目光打量床上的人。她聽上一段,像是一根試毒銀針,追蹤著空氣中我散落的嗓音。
我讀《魯濱遜漂流記》給你聽,她及時指出了我念錯的人名,如釋重負(fù)地消失在燈暈打不著的地帶。此后我每夜念錯一點什么。這有助于她早一點撤退,睡得香,精神好,次日飯菜可口。顯然她回來這里,是來擔(dān)自己的錯和挑我的錯。那天住下后,她不再說話,糾錯是她跟我唯一的交流。我的紕漏是她一天的終結(jié),是她存在的號角,她參與你生命的物證。
我們共同的錯,是相信你活著。我讀漏兩句,念混人名,錯字連連,你不計較。她反復(fù)給你擦洗,把你的腳趾剪出血星,你不叫疼。睜眼要花你多大的力氣,計較要費你多大的精神,這些我們不知道。你暗自活著。對此我們心照不宣并常常懷疑。
你的手搭在我腿上。假如你活著,給我一點暗示。
在我念《紅樓夢》的第十夜,外面下起了雪。你母親側(cè)過耳朵,我看到她在暗處的眼珠發(fā)出的光。她對《紅樓夢》有些不熟。那套書是你青年時期買的,在扉頁你用藍(lán)色鋼筆寫著好看的字——一九八○購于拉薩。書頁已經(jīng)發(fā)黃,或者它們本來就是這種舊舊的顏色。三本足夠厚,里面的人物足夠多,足夠熱鬧,我巴望在人物凋零場面冷清之前,你能及時打斷我。在我念那些詩詞的時候,你母親聽得有些艱難,糾錯也變得吃力。她凝神聽著,陡然上前,令我的嗓音戛然而止。她把眼球貼到窗玻璃上,嘴里念叨著,下來了,下來了。在我們解決晚餐的時候,雪還沒影,這會兒已經(jīng)把路面鋪了一層,屋頂也白了,樹枝間發(fā)出那種窸窣的響動。空氣凜然一新。你母親對下雪表現(xiàn)出莫大的喜悅,門戶大開,她甚至顛出去捧了一把回來,勻給我。我把雪水點在你腮上、手背,看著你姜黃皮膚上的點點針眼吸納了它們。你感覺到雪了吧。它正融進你身體里,如果你覺得冷,不妨打個哆嗦。
你母親說瑞雪兆豐年。我們的豐年就是收藏老天的暗示,等你醒來。
當(dāng)晚,你的手掌變得火熱。我是在念到黛玉出現(xiàn)的當(dāng)頭,感覺到異常的。你的臉微微發(fā)燙。我喊來你母親,她睡下了。外面雪不停,我杵在床邊心神恍惚。有一刻我覺得你要醒來了。你的體溫在告訴我一些什么,是要緊的訊息。我無法聽見,越來越著急。你母親一把搡開了我,將浸過雪水的毛巾捂在你額頭。
她整晚握著你的手,時而貼向額頭,坐了一夜。
天亮前我合了一會兒眼。我做了一個夢。天已經(jīng)亮了,陽光普照,光芒萬丈,湛藍(lán)的天空里云卷得很卡通,又厚又白,從最大的一個云團里出現(xiàn)了一頭牛。通體雪白的牛在金色的云團里徐步走著,背上馱一個戴花環(huán)的少女。少女似曾相識,長長的紗麗飄出很遠(yuǎn),有一會兒從我的脖跟上拂過,癢得我用手去撣,醒了。
天明時分你退燒了。
4
醫(yī)生說藥物之外輔助聲、光、電的刺激,植物人是可能治愈的。醫(yī)生還說,植物人還是保留了部分知覺的,比如聽覺,他們需要的是被喚醒。我來當(dāng)那個喚醒你的人,就像是母親喊她賴床的孩子一樣。冬天的早晨,母親準(zhǔn)備了綿軟的冒著熱氣的白粥,溫柔地叫醒你。如果你沒有這個記憶,那么,在昏睡的這段時間里,你享受一下這個待遇。然后,出于對我的回報,盡快醒來。
如果林妹妹是那碗冒著熱氣的白粥,我將她呈到你案前。我跳過一些章節(jié),念寶姐姐出場那一段。你毫無反應(yīng)。書中眾多顏如玉,你只對林妹妹情有獨鐘。書里的女子不少,湘云、香菱、鴛鴦、尤二姐、寶釵,都是花一般的女兒。那時候正是我想要個女兒的時期,看了書又在猶豫著要不要懷。我擔(dān)心生個林妹妹一樣的女兒,你這后半生都要給她擦眼淚了。如果給我安個身份,我想是探春吧。她的厲害和氣度,讓人總念及她的出身,這也是寫書人的厲害了。周圍人說我是個能干的人,從裁縫鋪子里走出來,考了學(xué)堂,尋了好工作,還供出個研究生。他們說你是有福氣的人,你聽了總是笑笑。細(xì)想起來,這么多年你從未表示過滿意。我想這是你懶得表示,你以為以后有的是機會。
這一陣我頻頻請林妹妹來,但是那晚的反應(yīng)沒有出現(xiàn)。你恢復(fù)了波瀾不驚的狀態(tài),似乎那晚聲勢浩大的熱度耗盡了你的勇氣,此后的冒險必須經(jīng)過周全的思慮,假以時日才可啟動。我念到嗓子冒煙,筋疲力盡。青筋在太陽穴跳個不停。一合上眼,我又做了那個夢。湛藍(lán)的天空,金色的云團,雪白的牛,戴花環(huán)的少女。長長的紗麗飄下了云層。
同樣的夢我做了兩回。夢里的白牛,有什么寓意嗎?我使勁回想夢境,一個個片段,慢放,回放。應(yīng)該是一個好夢,你看,祥云,光明,牛和少女,都是吉祥的事物。莫非這是你托夢告訴我什么?
這天下班,我先上了閣樓。你母親狐疑地看著我在走廊撲撲地吹灰,把那個十斤重的木箱搬下樓。那把掛鎖上銹了,是你親手掛上的,我不能毀它。你上鎖的時候我說,里面有巨款嗎,這么防兒子。現(xiàn)在我在你母親臉上讀出了這句話。她身子不動,還貼在門框,脖子卻把眼睛極力送到箱子開口處,看我又是老虎鉗,又是起子,撬開來。錢沒有的,只有一沓子信和相冊,以及你的退伍證、班長培訓(xùn)畢業(yè)證書。我坐地上,相冊在大腿根攤著,你母親的腦袋同我腦袋抵在一起,在那些相片上投下陰影。有你年輕時的單人照,也有在拉薩同戰(zhàn)友的合影,你母親一時不能從那些黃黃綠綠的身影里認(rèn)出你來。僅有的幾張全家福,先是我們仨,前年加上兒媳是四個。你在這些排列過來的相片里,一忽兒胖,一忽兒瘦,一點點地老。
你母親一旦發(fā)現(xiàn)里面沒有錢,撤回了腦袋。她略微有些失望。她的頭頂是尖的,感覺就要插進我腦袋里。這個黃昏,為捍衛(wèi)兒子的財產(chǎn)她作出了戰(zhàn)斗的姿態(tài)。這一撤,我頓時輕松。我一封封打開信封,那是一些來信。這些信我從未讀過。時間跨度大,從二十個世紀(jì)九十年代初的二十多封,到五年前的幾封,都出自同一個人的手筆。從一個信封里掉出一張女孩的照片,面色通紅的她扎個大辮,沖著鏡頭甜笑。相片的背景是一棵又粗又大的銀杏樹,她穿著醬色袍子抱腿坐在金黃的銀杏葉堆里,頭頂被樹皮蹭得有些毛糙,一束早晨的陽光從這頭發(fā)叢里穿越而來。她的臉上有一層白絨毛。
雖然是第一次看到伍芙,但我覺得見過她。此外沒有一個女子能有這樣的紅臉頰,大辮子。這樣敞開的笑容。你給我講過你們的故事,發(fā)生在你在拉薩當(dāng)兵的那一年,街邊的邂逅,簡短的,警句式的概括,在那夜的印象里像是一朵模糊的水蓮花。黯淡的粉色,歷久彌新。那些夜里你喜歡給我講故事。從一開始,你就把自己打開來,給我參觀。結(jié)婚那夜你喝了酒,你一身簇新,從西服口袋掏出打火機遞給我。猩紅的床上是你散落的一堆紙,你在不同時期與幾名女性的通信。那夜,我們的身體就在這些灰黑色紙屑的尸體上碾壓。除開我的身體,你的手邊不再有別的。
從那夜起,我們之間有了朗讀的習(xí)慣。我給你念那些來信,并無妒恨之情,而是感到陌生,那分明是你的一個個側(cè)面。焦黃的紙片,那些女子的未知面孔,溫度和氣味,像是許多水晶鏡面,折射出的光。你仿佛無動于衷,事實上你回報我以更大的熱情。每夜歡愉如同那些黑色紙灰在升騰。我深信你經(jīng)歷她們,是為了遇到我。因為你必須知道,她們之中的哪一個是我。還好,她們之中哪一個都不是我。
我沒有讀過伍芙的信。以為伍芙年代早,即便通信也早失落了?,F(xiàn)在我知道,她從未在你腦中消失。并不是最早的記憶,離你最遠(yuǎn)的事物,更易于喪失。
5
在單位我結(jié)錯了一筆賬。我那么心不在焉,以致涂著猩紅嘴唇的主任對我的敲打我也沒有做出正確的反應(yīng)。主任斜著眼角看我,說我這樣魂不附體跟個活死人沒什么兩樣。她還延伸開去,說到了民間流傳的離魂病,一個人突然變得沒精神,時間長了身體越來越重,腦子越來越輕,最后失去活動能力成了活死人。她勸我到藥店買點朱砂,天天熬了喝還能有救。她罵得真有水平,我聽著有種魂魄升天的感覺。
我以為要得離魂病,也是你母親。她變著花樣,煎炸煮燉對付那兩刀臘肉,她說你聞見臘肉的香味就會著急。屋里的味兒幾天散不盡,她老是皺著眉看床上的你。當(dāng)屋里沒有了臟東西,她就無所事事。她在屋里貼著墻根走,沒有一點聲息。她數(shù)著你的藥片,我擔(dān)心她會一把塞進自己的喉嚨。她時常手握熨斗發(fā)呆,凜凜白發(fā)令我畏懼,生怕她一個轉(zhuǎn)身,把熨斗按入你胸口,或者把裸露的電線插進你的太陽穴。她聽信醫(yī)生的話,記著有了聲、光、電的刺激,你就能康復(fù)。一天夜里,我被一片雪亮的光驚醒了,以為身在夢里。天亮得不可思議,光柱里沒有白牦牛,沒有云。那光對準(zhǔn)你的面孔,來回晃。有人在床邊微微喘息。那不是戴花環(huán)的少女,是你母親潛入了臥室。她整晚舉著手電筒,要給你一些我不能給的刺激,令你當(dāng)場醒來。
以前我喜歡讓早上第一道陽光叫醒?,F(xiàn)在,屋里的臘肉味兒比陽光早。
她坐在飯桌邊等我。我看了看墻上的鐘,她像是腦后長了眼睛,說七點半沒到。我也認(rèn)為有必要坐下來。本來我想放在晚飯時,或念書的間隙,時間寬裕一些,我還可以抽空打打腹稿。我走到她面前,看到她穿了一件藏青色棉襖,脖子上打著圍巾,像是要出遠(yuǎn)門。我有點心里打鼓,她不是要回東莞吧。我就在她右側(cè)椅子上坐了下來,瞄了一眼偏房。房門緊閉。
昨晚沒有睡好,眼睛有點兒發(fā)脹。你被你母親的手電光照得也是面如死灰,噩夢一般。
她把雙手提到桌面上來,雙眼懇切地望著我。馬東能醒嗎?我被問住了,也望著她。她比初來時要瘦,臉更皺了。不能,是吧?她低聲說,那么你留在這兒是干什么?我把手放到她手臂上,張張嘴說,馬東……留在這里干什么?她反手把我手腕扼住。她的眼底有點綠光,瑩瑩地?fù)u動,就要躥到我眼里來。我閉一下眼,說這有個過程,醫(yī)生說……去他的!她的指甲掐得我生疼,聲音也尖了,成天干些沒用的,馬東是醒了還是長肉了?他醒不了,你好分他的房子,得他的錢是吧?我把手抽出來,甩幾下才掙脫她干枯的手掌。
那得等馬東死了。我不看她說,房子有你一份,他一死我折錢給你,不管馬東地下答不答應(yīng),那錢是他給你養(yǎng)老送終的。
你咒我兒子!
你得等他涼了。我側(cè)坐在椅子上說。
走出樓道,我撐不住了。我意識到我不能神思恍惚下去,這樣下去我也會躺到你身邊。那會拖累我們的兒子。他前天來電話說回家過陽歷年,問我們需要帶什么。深圳有什么我們需要的東西嗎?去年我們帶著你去過一趟。十一長假,兒子開車來接的我們。人山人海的街道,高樓,醫(yī)院大得讓我摸不到門。那幾天熱,兒子嘴上長起了燎泡,喝了幾宿綠豆湯也不得消。各種檢查,各種治療,花掉了兒子卡上好幾個零。深圳之行是兒子心疼你,他以為深圳的技術(shù)能讓你醒。但深圳的醫(yī)生不置可否,仿佛你醒不了是一件平常的事情。我們再也不去深圳了。兒子也心疼他媽,說要帶我轉(zhuǎn)遍深圳。我轉(zhuǎn)遍了他家那兩間小房,帶你回家了。
這個家,你母親闖進來了。我比你剛做手術(shù)那陣兒,還要覺得這不像是我家。
那時這房子空蕩蕩的。四米高的廳,只有我的一顆心在上下跳。做飯時,只有高壓鍋的氣門芯在叫,刺兒——刺兒——夜里,我用燈光填滿房間,在你身邊躺下,四面墻都往我們身上倒。連同那窗外,那樹枝在春雨里瘋長的影子也要戳到我們身上來。
搭公交時我慢了兩步,被一個男人搶了先。我頂著他的臀部壓進去。現(xiàn)在我呼吸著車?yán)餃啙岫偷目諝?,背部貼著冰涼的車門。我的一只鞋被誰踩住,擠脫了。我大聲喊叫,用腳找鞋。鞋不知被帶到了哪里,我的腳遭到了各種抵觸,死的活的。后來我把腳點在右邊鞋面上,稍事休息。其間寶平來電話,我聽不太清。什么?車好吵我聽不見,我快站不住了,下車再說。前面的男人扭轉(zhuǎn)頭,盯了我一眼。我意識到他對我擠上來感到不滿。這有什么辦法,如果這趟趕不上,我就會遲到。如果遲到,主任就會叫我去買藥。如果我去買藥吃,就不需要天天趕這趟車。
我感到他往前挪了挪。我調(diào)了半邊身子,懷疑身上是不是沾了什么味。盡管我天天給你擦澡,我自己常常倒頭睡了。一個活人一百多斤不算什么,自己能移能動很靈便。到了這人不能動彈,哪怕你瘦得只有八十斤,你還是重得不可理喻。我也想過不給你擦澡了,不給你換床單了,但我沒想過你的房子。你的房子沒有了你,才是一座真正的房子。我沒法理解你母親那么分裂的思維方式。這跟她沒有待在你身邊,中間荒了那么些年有關(guān)。她急于界定她的位置,她的坐標(biāo),她的思維是一個一個點,而我是黏糊的一團。我沒力氣下手把這團狀物給片開,就像沒法找到我的鞋。下了幾站人,我抵開周邊的身體,能松一口氣。一叢腿的間隙,有只腳把我那只棉鞋戳過來了。我趕緊點住,胡亂套上。下車時我看了那男人一眼,他已經(jīng)挪到了車門口。我們同一站下車,我在他后面趕了幾步,說,謝謝大哥啊。男人停住腳步,等我走上來,笑了笑。我們一起過的紅綠燈,然后他指了指街那邊,就走了。那好像是一個旅行社。
到中午我才記起寶平的電話。寶平住在離我家三條街的城西,有空會來家搭把手,所以她那里有一把咱家的鑰匙。前陣閨女生孩子,她去鄰縣伺候月子。中途回趟家,說去看看姐夫。你以往待她的好,她都記著,來了總要買些奶粉、面,帶幾個自家雞下的蛋,擼袖子扎褲腿,什么活都干。這回她上門,第一次見到你母親,一語不合,叫你母親奪了鑰匙,趕出門來。
聽寶平在那頭哭訴,雞蛋破了幾個,我感到血往太陽穴涌。
6
夢又出現(xiàn)了。醒過來我還能聽到自己的心跳聲,每當(dāng)看見那少女,輕紗飄下來,我站在下面像個男人一樣心潮澎湃。那分明是一頭牦牛。那牦牛通體雪白,步履遲緩,燕頷虎頸,王者氣象。云團似錦,它昂首向日而去。在它的額頭上有一個閃閃發(fā)亮的金月牙。
幾個晚上了?我準(zhǔn)點這時辰醒來。被牦牛額頭月牙的光芒給晃醒,或被少女的紗麗給纏住。白天忙亂,此刻冷寂,我靠在床頭睡不著。仔細(xì)回想,夢里的少女面目同伍芙依稀重疊。在牦牛出現(xiàn)之際,有一種奇怪的索引。那不是風(fēng)聲,它不及風(fēng)聲盛大,多變。直到牦牛消失,云團朝霞及風(fēng)散去,空中始終懸浮一線游絲般細(xì)弱而堅定的樂聲。那聲息若有若無,綿綿不絕。我不知道那是什么樂音,聽了心里漸漸放松,安寧,若有所悟。我想你也聽到了,只有你躺在我身旁,對我的失眠了如指掌。
凌晨四點。我聽到屋外有嗒嗒的水滴聲,雪化了,還是雨?清寒的空氣把肩膀浸得生疼,我披了棉襖,站在窗子前看。玻璃上因為暖和凝聚的一層細(xì)密水珠,被我哈一口,賭氣流了下來。外面黑漆漆的,沒有風(fēng)。有一道天空微亮,深灰色,哪個工地?zé)艄庥痴盏木壒?。除了廬山那個熟悉的山尖,我什么也瞧不見。我躺回你身邊,摸了摸你的腮。你微癟的腮幫是溫的。
我沒有讀過伍芙的信。今夜,我讀給你聽。我倒了一杯水,看那水汽在杯口裊裊升騰。我清了清喉嚨。聲音從我嘴唇間機械地吐出來,像河蚌吐沙。一粒粒的沙,被卷進柔軟的毫無防備的蚌肉里。
我的尼瑪,你好嗎?
在經(jīng)過扎西大叔的店時我總要問,有我的信嗎?有我的信嗎?有我的信嗎?這成了我活著能吃能笑能行走的必備條件,你相信嗎,二十年來沒有你,我在墨脫愛吃愛笑愛走路。你出現(xiàn)的那天,改變了這種情況。你的信像雪山頂?shù)奶柟?,杜鵑花上的香氣,沒信的日子沒滋沒味,又黑又冷。
我們有句老話,大鵬不能用網(wǎng)捕,老虎不能用繩拴。我渴望你在我身邊,但我不能把你拴在身邊。我每天望著雪山,為你祈福,你會成為你想成為的那個人。而我也會做我要做的那個人。
信里被稱為“尼瑪”的人,就是你。你是她的大鵬,老虎,她的太陽。尼瑪在藏語里是太陽,而在我們的網(wǎng)絡(luò)上,有人把太陽當(dāng)臟話講。我上了網(wǎng),百度了墨脫。那些天我整夜查看地圖,查看有關(guān)西藏的一切。墨脫是一個有著咆哮的雅魯藏布大峽谷,常年積雪,多梯田和螞蟥的地方。墨脫被稱為高原孤島,那兒有牦牛和藍(lán)天。墨脫不通車,沒有郵局,你們的信是通過某軍部的直升機空運往返的,每月一兩次,有時一年半載一次。我想你們各自度過了很多抓心撓肝的日子。
也是美妙的日子。
我會做些什么?我做糌粑,打酥油茶,每周去一次格當(dāng)寺。你上回問我,為什么要去寺廟?我阿爸說,人心里是不能沒有神靈的。神靈是另外一種生命體。和人不同,一個是能量構(gòu)成,一個是肉體構(gòu)成。人類所有的病痛和災(zāi)禍都是神靈對我們的怪罪。神靈無所不在,我們只有匍匐下來,祈求他們的寬恕,祈求他們賜福。如果你也像我這樣感知事物,那么你對一切神靈都可以接近。
等山上雪化的時候,我就能看到你的身影了。你說要徒步來墨脫,如果這里像我一樣美,你就留下不走了。我記住你說的話,等著這一天。我相信,每個人只能找到一種幸福,我的幸福就是你。
你的伍芙
1981年4月26日
我的手軟軟垂下,因為冰涼的空氣使它變麻木。你是她的唯一幸福,如果她也是你的,為何天各一方。此刻床上的你的幸福又在誰手里。我注意到你太陽穴那里有一點水漬。我望了望屋頂,抱著你往床里邊挪了挪。屋外仍有嗒嗒的水滴聲,雪化了,還是雨?你說你的愿望是飛。過去了那么多年,你還是待在這座房子里。那個沒有公路,有著憤怒江河和積雪的地方,你無法飛渡。
我俯身告訴你,墨脫通車了。你沒有表態(tài)。我理解你的沉默,你同伍芙之間不是一輛車的問題。如同你跟你母親之間不是一刀臘肉的問題。雖然,確實是因為一輛車,兩刀臘肉,讓你變成一個植物人。
我唯愿你去了墨脫。
同伍芙在一起,你的人生會更為延展和瑰麗?如果她阿爸的說法是對的,是不是意味著你有救?她家鄉(xiāng)的神靈真的無所不在?通過一種什么形式,能讓我同它連線?電纜,光纜,微波,通信衛(wèi)星,還是書信?
7
學(xué)校對面的二馬路有一家老占旅行社。我推開店門,看見了在公交車上給我遞鞋的大哥。他戴著黑框眼鏡,俯身在桌面一張地圖上查看。店面很小,窗戶也小,有個女孩兒騎在里間的門檻上。我走進來,他就拉亮了燈。他抬眼看我。我說,大哥不記得我了吧。上次5路車上多虧你照應(yīng),我才下得了車。他說,哦,是你啊。我告訴他,我來是問問他,有沒有到西藏的路線。他推開地圖,示意我坐在對面的沙發(fā)上,說,你要去西藏啊?我點點頭。貴嗎?他點了根煙,舉著說,這個時候不是適合去西藏的季節(jié)啊。什么時候適合?明年夏天吧。我搓搓手說,七八月?老占點了點煙頭,說,還有很多其他地方可以去嘛,海南、青島、廈門,很多人去那兒過冬。哈爾濱、臺灣、新馬泰……我打斷了他,要去西藏。
老占從厚厚的鏡片后看了我一會兒,說,去西藏啊,要注意安全。我點頭說,不能再掉鞋子了。老占呵呵笑說,高原要注意的地方多。明年吧,到時間我通知你。
七八月對我正合適。我不知道我萌發(fā)這個念頭,緣起有關(guān)牦牛的夢,伍芙的那些信,還是同你母親的對抗。我希望在西藏遇到伍芙的神靈,還是伍芙本人?我想陪你找到她,還是安撫自己內(nèi)心深處的不安?
老占說高原需要一個強壯的體魄。冬天,是一個養(yǎng)身體的好時節(jié)。我早上一睜眼,下地就朝小壩上跑。上班繞甘棠湖跑一圈,下班繞南門湖跑一圈。小壩的風(fēng)冷。開始像一支利箭,后來像棒槌,在這追打下我的面色紅潤了,跑動起來趕得上公交車。在跑的時候我能聽到那種騰兒騰兒的響動,由開始的懸浮狀,到后來慢慢穩(wěn)定。湖邊的樹一晃而過,不斷的晃過的樹影,伴隨著風(fēng),布滿了我上下班的路程。水,樹,地磚,源源不斷。當(dāng)我什么也不想的時候,那種心慌消失了。
有一天你睜開眼睛,或是像電視里那樣,用彈動的指頭將我的手悄悄握住。這類念頭像一束陽光罩住我。 日子過得潤滑了一些,像安了滑輪。
每夜讀信。干冷的冬天,我的聲音從我嘴唇上機械地吐出來。我不知道那是我的嗓音,還是伍芙的。那些夜晚,我如在蜜罐,如在煉獄。你們的通信距今最近的一封,在前年秋天。信里,她向你訴說她的生活,獨居,終身不嫁。她沒有離開西藏,用腳丈量家鄉(xiāng)的土地,走了很多地方。如果在旅途中遇見漢人,對她來說就是喜悅的一天。她跟對方交談,最后總會談到你的家鄉(xiāng)。你家鄉(xiāng)的湖泊,鄱陽湖。你家鄉(xiāng)的山,廬山。你家鄉(xiāng)的美食,銀魚。
你不在這里,我還是要吃,要笑,要走更多的路。
她是當(dāng)?shù)匦∮忻麣獾臄z影師。拍了幾十萬張相片,寫了十幾萬文字,計劃在來年結(jié)成一本書。那是你收到的最后一封信。在你出事前,你也在期待她的新書吧。書名是《和你結(jié)伴走西藏》。
和你結(jié)伴走西藏。
我在你耳窩發(fā)現(xiàn)了一點水漬。那夜沒有雨也沒有雪,我不知道那點水漬從何而來。我記得在給你念信的第一晚,水漬出現(xiàn)過。我不敢認(rèn)為那是你對我的反應(yīng),或者說,對伍芙的反應(yīng)。我期待并害怕這樣的反應(yīng)。
和你結(jié)伴走西藏。我的嗓音陡然圓潤起來,清甜流轉(zhuǎn),像是伍芙在山頂發(fā)出呼喚。我激動不已,如同覺母附身。
和你結(jié)伴走西藏。我又說了一遍。無數(shù)個夜晚,我模仿著伍芙說話,喬裝成一個十八歲少女,對自己的丈夫傾訴衷腸。
你流淚了。有一滴大大的眼淚順著眼線,一路滑進你的左耳。我全身顫抖著,牙齒冷得咯咯作響。我控制不住那種恐懼和狂喜交集的節(jié)奏,想大喊大叫,眼前一陣陣發(fā)暈。過了好久,我伸出手指蘸了那眼淚,放進嘴里。
我跑到院子里,仰頭迎接天空的雨。那雨濕答答的,帶著一股花的清苦氣,在我舌尖上綻開來。你的眼淚酸澀,被雨一混合,像是茉莉花茶的味道。雨漸漸大了。大滴大滴打在我面孔上,眼睛上,嘴巴里,頭發(fā)里。身體里竄動的血液涼下來,這時,一股子細(xì)細(xì)的喜悅才緩緩潛回我心窩。
這不是冬天的雨,像是春雨了。
8
你兒子回家了。你母親給他做了一桌菜,飯后拉著孫媳的手進了偏房。我在門口聽到她要他倆回來住,家不能敗在我手里的話。我給你喂了點面條,你只吐了一點。大便不是很結(jié)。在我給你擦澡的時候,兒子的頭在門口晃了一下。一會兒他進來了,在我身后站著。他的影子又黑又大,我嫌他擋光,他就坐在了你腳邊。小時候他常坐在這個位置,等我們帶他出門。我在被子底下摸到你的腿,握著。我對你兒子說,你爸腿細(xì)了些。兒子沒看我,看著對面的墻嗯一聲。我等他來摸摸你的腿,等了一會兒。兒子好像心不在這兒。我問他,路上擠不擠。他回過神,不解地望著我。他驢唇不對馬嘴地說,每天都得按腿?我說,不按按,這肉還不死了。兒子直直地看我,按按能活過來?我看了他一會兒,說,給你爸買個輪椅吧。等開春了,我推他出去轉(zhuǎn)轉(zhuǎn)。閑不住的人,說不定外面什么就把他給饞醒了。我拍拍他大腿,讓他換到床那邊坐,我按到了你膝蓋下邊。兒子起身站了站,出去了。
廳里,兒子伸著兩手烤火,小時候那種琥珀色的眼球在火光下又回來了。這幾年他在深圳看到的天不藍(lán),太陽不亮,霧沉沉的把他眼睛顏色變深了。外面鞭炮還在響,一陣一陣的。那種遙遠(yuǎn)的聲響此起彼伏,很熟悉的感覺,把這個夜拉長了。你當(dāng)年喜歡把兒子架在脖子上,滿街串門。有一次你把兒子串丟了,我們和寶平一家分頭滿城找。那夜我第一次跟你撒潑,我扔了你的氈帽大衣和手電筒,讓你睡大街上也要把兒子找回。只有兒子才能讓我挑戰(zhàn)你的權(quán)威,小時候你對他打罵體罰,哪一次不是說我護犢子告終。我護犢子也把他護成人了,還結(jié)婚,出遠(yuǎn)門,干大事了。身板結(jié)實,心地善良,不怎么開口,一開口能說到點子上。頭頂上那股子煤油味兒,走多遠(yuǎn)都不散。手上的凍瘡跟你一模一樣。
我拿甘油給他擦手,問他工作順心不順。他說嗯。兩個人還好?他說嗯。她肚子里有沒?他沒吭聲了,抬起眼看我,又低下眼,看了一會兒手。問你哪。他摳著指甲里的死皮,甕聲甕氣說,媽,你沒打算他醒是吧。我愣了一下,說,這叫什么話,我就是一問。他說,有了你給我?guī)О??我賭氣說,我給你帶!你爸還能不醒嗎,就不興讓他看見孫子樂一樂?
我懷疑你母親跟他說過什么。我加了幾塊炭,聽火里丁丁地響。他抬頭看我,欲言又止,我皺起了眉頭,把火鉗往地上一放。他直直地望我,說媽,你就沒想過你自己?兒子的聲音有些變了,不知是他在路上凍著了,還是怎么,有點像他在變聲期發(fā)出的那種時粗時細(xì)的嗓音。我吃了一驚。他這是要說什么。兒子的手摸了上來,握住了我的。我心里一時緩和下來。
我摸了一把臉說,我就這樣過,還用想什么。
媽,你讓我爸走吧!我不怨你……我的眼睛杵在兒子臉上,不會動了。兒子的臉從小是皺的,出去念書后才舒展了。現(xiàn)在他的臉皺得不行,從下巴往上,卷了起來。比他奶奶還皺。我爸不會醒了,他不會好了,輪椅不買了,不買輪椅了好嗎,媽!他沖我號叫著,像是被下進了油鍋。我的心被燙得卷了上來。
媽!兒子跪下來。我起身照他臉來了一下。
我說滾。
你母親出現(xiàn)在前面。打兒子,咒老公,你還是個女人哪!明天你就把房子過戶給馬西,也是替馬東身后做打算,跟他一場……你母親狀若瘋虎。你兒子升高中后,這么些年,他沒有說過這么密集的話。一旦開口,就是一梭子機關(guān)槍。兒媳出現(xiàn)在面前,聲音怯怯的,媽,我跟馬西有房子在供,壓力大養(yǎng)不起孩子。爸快一年了,能醒早醒了。他受罪,您也受罪,馬西是心疼您,一個人太累了。他想把您接到深圳住,保證半年內(nèi)給爸生個孫子,您看,不好嗎?我木然地盯著兒媳的小錐子臉。兒子抱頭蹲在火盆前。你母親以保護者姿態(tài)站在他身邊。熊熊炭火映在老嫗皺巴巴的臉上,小伙子皺巴巴的頭頂,屋里彌漫著一種為正義而戰(zhàn)的悲壯氣氛。我推開兒媳的手,走動起來。六只眼睛巴巴地跟著我。
你爸流眼淚了知不知道?流眼淚了!我攥拳吼道,他要醒了!
兒子抬起眼看我,眼紅紅地喊,我問過醫(yī)生了,我問過了,我爸醒的可能性是千分之一!兒子兩只耳朵紅紅的,那是叫我刮的。我來回走了一圈,腦袋暈乎乎的,耳朵里那種嗡嗡的聲音小了些。我站定了說我哪兒都不去,這房子就是洪水來了,火燒,雷劈,塌了我也不走。這房子的戶主馬東,有一口氣在,我就跟他在這里耗下去。明天你倆就走!輪椅不買了。壓力大換一個小房子,再不行回來,這有你們一間房。生了孩子我們幫著養(yǎng)。至于您,兒子還活著,活著就得受我管!他是好是歹,您得受著!受不了我不留您,回你的東莞!我保證不了您能看到他醒的那一天!
我披頭散發(fā)回房間。在說話的時候我猶如魔鬼附體,揮動胳膊,要是后面有一支軍隊我就能帶他們打下一座城。下一秒你母親就滑到地上去,半天才打著嗝,哭出來。新千年之夜,你母親在你兒子那里哀哀哭了半宿,算是彌補了些你對她的憎恨導(dǎo)致她缺乏的安全感。半夜里,我抱你坐起來,腦袋壓在我胸口,日漸衰弱的身子鋪在我身上。你雖然瘦,很重,我感到踏實。這房子不空蕩蕩了,你踏踏實實蓋著我,像一床潮濕的多年沒曬過的棉被。
我就那么抱著你,睡著了。
9
我常抱著你,睡著了。冬天就是這樣,有一床棉被,四面擋風(fēng)的墻,就可以熬過去。
那晚我病倒了。一定是你常年不曬太陽,太過潮濕的緣故。我蓋著厚厚的你病倒了。兒子拖了兩日才走,他推房門時我揮揮手,沒讓他進。你看不著他,也不用怨他。在我水米不進時兒子拉著我手流眼淚。我能感覺到他在后悔,后悔對你說了天打雷劈的話。你母親送走他們后,基本上把自己關(guān)在偏房。我很少看到她,早上上班,晚上回來,屋里好像沒有人。我們有大半個月沒有碰面。一夜在走廊同她打了個照面,嚇一跳,那張臉縮得像一枚棗核。
大年三十我做了八個菜。我把獅子頭、墨魚湯裝了兩碗送到你母親房門口。我在湯里放了兩只墨魚,還有筒子骨和毛芋頭。湯汁濃香,湯色緋紅,鮮得不得了。你也喝了小半碗,把嘴唇都喝紅了。當(dāng)晚我在你的鬢角發(fā)現(xiàn)了一小撮黑頭發(fā),我跑去拍你母親的房門。
久不露面的她對著這撮黑發(fā)驚疑不定。
初五,我請了社區(qū)的醫(yī)生來。醫(yī)生說流眼淚和頭發(fā)變黑,說明病人身體好轉(zhuǎn),意識有所恢復(fù)。但他又說,這不代表病人會醒。你母親罵走了醫(yī)生。她用一把掃帚掃地,拍拍打打的,在門口大聲寡氣喊,聽他們嚼舌根!叫他到五十歲上,長叢黑頭發(fā)試試!
無論你醒不醒。我敢說你是快樂的,你每天都聽到了你最想聽的聲音,你有限地飛翔,有限地甜蜜。有時候,有限是一種幸福。比如,你們的通信。比如,你的感官神經(jīng)。比如,徒步去墨脫。
鬢角的黑發(fā)發(fā)展成一叢。立春后,你的頭發(fā)有一小半變黑了。頭發(fā)是東一簇、西一叢地黑,整體來說是按順時針旋轉(zhuǎn)??瓷先ツ愫軙r尚,像是故意染成這樣一個發(fā)型。因為你的新氣象,你母親從偏房里出來了。她不再給你剪頭發(fā),整天拿那把牛角梳梳理。有時給你刮刮手背。她的臉一天一天舒展,如同你兒子進入青春期的反應(yīng)。你兒子聽了這個消息,在那邊吸鼻涕。這不像咱們的兒子。兒媳說,我爸快醒了嗎?
你這是要醒了嗎?夜里我問你。
這個冬天與往年又是不同。又干又冷,像老處女。下起雨,像是突然來了愛情,直下了半月。整個正月籠罩在霧氣中。開學(xué)后我來到老占店里,店里還是潮潮的,不通氣。這次亮著燈。屋檐掛著菱形的紅牌吊墜,寫著紫氣東來四字。我剛進來就同他打了個照面,他站在桌子前氣定神閑,雙手撐在椅子上,仿佛在等我來。我說,過年好哇。老占搓搓手,說坐,你坐。我坐下來,看了看他,說你也坐啊。老占回頭看看椅子,拉過來坐了。他店里的燈瓦數(shù)真低,黃黃的,像是我小時候在鄉(xiāng)下過年的那種情景。老占親切地笑道,過年長好了呵。還惦記去西藏不?我發(fā)現(xiàn)老占帶著笑意的眼角挺長的,鏡片像兩枚遠(yuǎn)古的銅錢。我說去。老占點頭說,西藏是個解憂愁的好地方。燈光更暗了。蠟黃蠟黃的老占不很像一個生意人,像掛壁畫。也許跟該店電壓不穩(wěn)定有關(guān)。
你去過那里嗎?
老占說去過一次。他對著我看的樣子,像是對著一個課堂上的小女生。我覺得他不大像是去過西藏的人。老占站了起來,拍拍胸口說,我一個人去過。我問,那里怎么好?你給我說說。老占先說起他為什么去的緣由來。聽了五分鐘,還沒到主題。接著他說起這個城市的種種不好,響動大,灰大,老城區(qū)都拆完了,找不到以前的地名了。物價高,房租貴,看不起病。我點頭說,老百姓看病就是看錢,看命。老占看看我說,家里有病人???我說有一個重病號,常年臥床。哦,老占同情地拖著尾音說,妹子不容易啊。我家那個早年也是拖了我們好久,每年的藥錢得八九千。做個手術(shù)啊,嘖,我連房子都賣了。我說,她跟上大哥是好命。好命啥?好命啥?他搖搖頭說,人不還是沒了。人到這世上走一遭,冒個泡就沒了。馬航失聯(lián)了知道不,到處鬧恐怖主義,聽說是普京干的。國際社會動蕩啊,國內(nèi)形勢復(fù)雜,總之老百姓不得安生。我被他的話鎮(zhèn)住了,問,那去西藏安全不?老占一笑,馬航是飛機,咱們?nèi)ノ鞑刈疖嚶?。火車安全。那年我那口子過了,我跑西藏去住了十多天。那地方適合散心。我提示他說,是不是那里的天真的像圖片上那么藍(lán)。老占點頭說真的很藍(lán)。他說那時候他還年輕。喝了當(dāng)?shù)氐囊环N酒,干了兩碗,居然醉了。一醉之后他的高原反應(yīng)就消失了。他看天是藍(lán)的,看地是藍(lán)的,總之一句話,很藍(lán)很藍(lán)。他在那藍(lán)里,放起歌來。唱得天上的星星一個一個亮。我聽了,想,我得找找那酒。
老占敲敲桌子。我抬眼看他,他支起上身,目光炯炯地說,我不建議你一個人去,最好有個伴兒。我說我兩個人。你兩個人?老占問。我當(dāng)然兩個人,上次我不是說了。老占說,哦?我以為你一個人。我站了起來,走了兩步說,帶一個沒有知覺的人上得了火車?
上不了。老占板著臉說。像列車長。
我看看窗外,雨停了。我走出店門時,老占在后面敲桌子。嗒嗒的,像是下不完的雨腳。
10
你兒子寄來了買輪椅的錢。
他讓我買那種進口的,我做主買了國產(chǎn)的。我用剩下的錢報名考駕照。
每天傍晚我推著你出去轉(zhuǎn)一圈。每次,你母親在屋門口守我們回來,桌上的菜冒著熱氣。自從你的那撮黑發(fā)出現(xiàn)后,整個人舒展起來,她像是變了一個人。當(dāng)然她仍然不跟我說話,在我出門時目送我到街拐角。當(dāng)我回來,她的眉頭才松動了。
駕校教我的師傅姓陳,脾氣不好,一句話能把女學(xué)員罵哭。我的學(xué)習(xí)能力不好,是里面年紀(jì)最大的,陳師傅說我就一個字,笨!有一次倒車,我比別人多倒了兩次還是沒有達標(biāo)。陳師傅打開車門叫我出去。他讓我明天不要來了,來也是浪費時間浪費生命浪費紅外線。那時太陽早下山了,暮色四合,我蹲在練車場的標(biāo)桿下,埋住臉。我不想哭的,但是氣氛很適合哭。風(fēng)一陣陣往我身上灌,骨頭縫里都是風(fēng)。天還很冷,我的手已經(jīng)裂開了很多小縫兒,又痛又癢。所有的人因為我耽誤了回家,他們大多是小年輕,兩個女孩經(jīng)過我,說沒事大姐,明天能練好。他們都走了。師傅最后跳下車,他把車?yán)溲讣驳赝:?,咚咚走過來。大把年紀(jì)了練什么車,回家做飯去!
練車場空蕩蕩的。我痛痛快快地哭了一場。大概哭聲太響了,師傅從大門折了回來,我聽到他嗵嗵的腳步聲。喂!我要鎖門了!他音量窄了許多。你走不走啊?我掏出紙巾,慢慢收了哭聲。我抬眼看到他背著手站我面前兩米處,天色昏暗,看不清他臉。練車專心些不比哭省事得多?你這樣哭,我們明天不要開門了!他這樣說話還是第一次,算是打趣。我說,我哭我的,跟你們開門有什么關(guān)系。你們不開門,我明天也要來??!
嗬,這么能干!
他走路很快,我掉在后面慢慢走。陳師傅說話總是帶著嘲諷,每個學(xué)員都欠了他什么似的。大概欠他生命欠他紅外線吧。他是老師傅,教車很有一套,學(xué)員里面就數(shù)我腦子慢,忘性大,我確實浪費了他的時間。我搭你一腳吧,他跨上摩托車說。我推辭說不用,走兩腳就有公交。陳師傅吼了句,到飯點了沒車了!我一想,就坐上后面了。車開得很快,風(fēng)很大,周圍灰撲撲的店鋪,道路搖搖晃晃的。一路上我琢磨著開摩托車怎么就這么輕便,那方向盤怎么不能設(shè)計成摩托車這樣的。陳師傅問起家庭情況,我跟陳師傅說起了你,剛說到西藏,就到街口了。我下來說,謝謝,耽誤師傅晚飯了。陳師傅擺擺手,說明天早點來吧。
我往家里趕。巷口的紅薯攤子還在,賣水豆腐的收了。如果不是陳師傅帶一腳,回來會更晚。我走到縫紉店時,前面擋了一個人,長長的影子直拉到我鞋面上來。老占側(cè)身站在店門口,看到我就走上前來。大妹子,他叫我。占大哥,你怎么在這兒?我笑著說,指指坡上,我家就在前面,要不要喝口水?不了,不了,老占一個箭步過來,將手里的袋子遞給我,說,太晚我不上去了,就是來看看你家妹夫。我一看袋子挺大的,推回說,這不好拿。拿著,拿著,老占搓著兩手,就是幾把草藥。我家有過病人,早年間認(rèn)識幾味草藥。讓妹夫試試這個,試試。
我目送老占走出巷子,掂掂手里的袋子。屋門開著,廳里沒人。我把袋子放桌上,掏出其中一種草藥攤在手心,就著燈光看了看。這是一種有點像樹枝,又像蟲子的藥,聞起來有股清苦味。你母親不知什么時候站在我背后,嚇得我一彈。她輕手輕腳在我背后,一瞬間我以為是你走下床來了。她的影子探到我肩膀時,我的頭皮一麻。心一搐,手腳都是軟的。她狐疑地看看袋子,看看我。我緩了緩,移過手掌給她看,說熟人上山采的。她瞥一眼,走到桌前扒開袋子,捏了一撮舉起來,舉到燈下打量。半晌她把那一撮往袋子里一丟,拍拍手出去了。我收好草藥,去你房間過了下。你的臉有點涼,被子有只角垂到地面。我往火盆里加了兩塊炭。
廚房的案板上擺著兩盤菜,已經(jīng)涼了。我熱菜的時候,聽到你母親到衛(wèi)生間洗漱回房關(guān)燈的聲音。刷完鍋碗,我坐下來研究那堆草藥。老占走得匆忙,沒跟我說分量的事。我想了想,給他撥了個電話。電話里老占已經(jīng)回到了店里,他詳細(xì)說了藥怎么用,用多少,分別有什么功效。他說當(dāng)年采藥遇到一個云游的和尚,和尚說這幾味藥用得及時,能拿下多種大病。老占讓我把心放寬,中草藥不是一時半會能吃好人的,貴在堅持。它不同于西藥,動不動殺死細(xì)菌群,破壞免疫系統(tǒng)。中藥有一種綿厚勁,就像佛法一樣奧秘?zé)o窮法力無邊。老占的話總能說得我一愣一愣的,以致藥都潽出來了。我掛斷電話,把手指頭往耳垂上蹭了蹭,把藥倒出來端到房里。你母親房里傳來咳和吐痰的響動。
我把滾燙的手掌放你兩頰上按了按,想象你在說,暖。幾分鐘后,我發(fā)覺情況不妙,你的面孔依然涼,冰涼,皮色隱隱發(fā)黑。我把耳朵貼你心口聽了聽,手腳都軟了,連滾帶爬跑去打你母親的房門,媽!媽!馬東咽氣了!
你母親跌跌撞撞進來,面如死灰。我緊緊抱著你,捶打你胸口,不能?。☆^發(fā)都變黑了呀!你要好了呀!窗子打開了,風(fēng)又大又響。我的聲音被吞掉了,沒有了。你母親一言不發(fā),走上來看兒子,我感覺到她影子的重量。她將臉貼在你臉上,半晌起身,掐你人中。她的頭發(fā)在風(fēng)里打著哆嗦,就像她來的那天,我對她說了不敬的話之后的那種顫動。她陡然起身,發(fā)出一聲喊。我回過神看,她手里端著那杯藥,惡狠狠朝我望。你給他喝了這個!我搖頭,還沒有,不是,沒有……你母親手一揚,藥汁兜頭向我潑來,我沒躲,那杯子咣當(dāng)一聲碎在地上。藥汁沿著眉骨滴下來,那邊顴骨被砸得失去了知覺。我覺得這是最好的懲罰,我去學(xué)什么車!將你交給她,我居然去學(xué)車!
你這個婊子!你母親撲了過來。剛才她開房門幾次打不開,走路是打著趔趄的,腿都伸不直。現(xiàn)在她有了力氣,你要藥死我兒子啊!她號叫著,揪扯著我的頭發(fā)。我們廝打著,當(dāng)著你的面,在床前的地面翻滾。我身體里積蓄著一個惡魔的力量,如果說在練車場,潘多拉的盒子剛剛打開一角,現(xiàn)在我將它拋上云端!到后來她不作聲了,不肯分散她的力氣。我們默默扭打著,釋放著各自的仇恨、怨艾、冤屈、絕望。十分鐘,還是半點鐘?我脖子那里被你母親咬下一大塊皮,她瞪著銅鈴眼,簡直要咬斷我的喉嚨,喝我的血。那邊顴骨像是掉了,只剩半張臉。我攻擊她的胸腹讓她咳喘不止,幾乎背過氣去。玻璃碴在她小腿上扎了個洞,我的手也劃破了。我們的頭發(fā)散了一地,一團團的像冤魂。
你靜靜觀看了這一場兩個女人間的廝殺。
末了,你母親歪歪斜斜倚在門口,看醫(yī)務(wù)人員把你抬上急救車。我后上救護車,她守在你頭那邊,怨毒地盯著我。你同你那個姘頭!她朝我腳邊吐了口痰。我看見的!街里街坊,都看見的!我兒子做鬼也要拉你們下去。一個護士說,你兒子要給你吵活來!安靜!我們都不吭氣了。坐下來,我感到手腳軟綿綿的,同你母親的這場搏斗卸去了我全部的力氣??粗t(yī)護圍著你忙碌,不知生死,不知前途,淚水這才長長地淌下來。
我胸口空茫茫一片,像是下過一場厚厚的雪。棉被那么厚。
11
晚上,白牦牛出現(xiàn)了。我拜了下去,聽到空中飛沙走石,一線哀樂搖曳。
我能聽到我在夢中的哭聲,心里知道在做夢。求求你,求求你!救救我!我哀哀地哭著,不抱希望地哭著。強烈的光打下來,那是旭日?夕陽?白色的太陽幻化出無數(shù)道光,如同恩惠一樣撒播在我頭頂。哀樂陣陣。仿佛云團之上,抬出了你的尸首。
我哭醒來。一摸,你好好地在身邊。從醫(yī)院回來的當(dāng)天,你母親走了。她收拾了一個很小的包,像她來時一樣穿戴整齊,細(xì)腳伶俐地邁出大門。至于那兩箱子行李,她以后來取。我沒問她去哪里,那一場廝打后,我就喪失了話語權(quán)。我不知道我同她是什么關(guān)系,她同你,你同我。
你那天是木炭中毒,做了十次高壓氧治療。醫(yī)生說晚一步就沒救了。也就是說,我同你母親多撕打片刻,或是在她撲上來前我沒撥打急救電話,你很可能因為我們的仇恨離開人世了。
在你母親走后的很長一段日子我都非常害怕。我控制不住自己躺在你身邊的那種全身顫抖,給你讀信時嗓音的顫抖。我甚至不清楚,你的腦組織,你的肢體,你的內(nèi)臟,是否遭受了難以挽回的損害。
我走更多的路,只為再次遇見你。
醫(yī)生的診斷幾乎給你下達了死刑。你沒可能醒來。你流的眼淚,冒出的黑發(fā),都是一種肌體受到開發(fā)的跡象,并不意味著腦部的啟動。也就是說那不是精神活動,只是生理反應(yīng)。我想不通,一個人的眼淚,那么苦澀,要積蓄多大的情意才能升上頭部,從眼洞里落下,絕不比下雨、下冰雹更容易。淚滴是血變的,一個人如果不是動情,怎么會用那么珍貴的液體,化作眼淚來傳遞訊息?你看林黛玉,她用一輩子的眼淚還賈寶玉的恩情,那是一個女人最寶貴的東西,怎么會僅僅是生理現(xiàn)象?
你能了解嗎?我們相距不遠(yuǎn),同在神靈的腳下,除了伏拜和祈禱,別無他法。
除了讀信,我每天給你煎藥。那種被你母親說成有毒的烏黑藥水,每次都把你貝殼色的嘴唇染黑。老占后來又來過一次,我把他攔在院門外。我們隔著鐵柵欄高聲說話。老占問我還去不去西藏了,有個價格公道的行程安排在八月底,他能給我最低折扣。我告訴他,你不能上火車,我大概是去不了。老占唏噓了一陣,問起草藥的使用情況。他這個周末還要進山,再采些來。我謝了他。
臨走,老占兩手握住柵欄,像一個坐牢房的犯人,對我說了些讓我不知怎么應(yīng)答的話。外面風(fēng)很大,把院墻外的一棵苦楝樹吹得搖來晃去。老占的話斷斷續(xù)續(xù)的。陽光很薄,結(jié)了冰凌的樹枝像在化冰。老占說,在我需要出遠(yuǎn)門或辦事的時候,完全可以將你放在他店里照看。他店里沒什么業(yè)務(wù),因為國際國內(nèi)形勢多變,出去旅行的人流量大減。加上他有護理病號的經(jīng)驗,我對他沒什么不放心的。我望望他指節(jié)發(fā)白的通紅大手,說你等等。我進了屋子,翻出給你織的一雙毛線手套,塞進柵欄縫里。
除了讀信、煎藥,我給你織了不少毛線。你身上穿的,手套、襪子、圍脖、護膝,接下來要做暖鞋。
記得這首詩嗎?只要太陽每日在雪山頂升起,你就不會從我心里消失。
有時我會記起練車場,陳師傅他們。你出事后我就沒去了,有個女孩給我打過電話,說陳師傅問我還學(xué)不學(xué)了。后來又有幾個學(xué)員打電話來,說是那天路考,他們在排隊等著叫號。我祝他們?nèi)客ㄟ^,有難在身的人說話很靈的。他們聽了很高興,后來陳師傅也插進來說了兩句,大意讓我好好照顧家里,保重身體。那個中文系的女生說,我的難會過去的,春風(fēng)能化解一切。
他們的來電讓我感到溫暖,屋里不那么空蕩蕩了。高壓鍋吃吃地笑,我在鍋里燉了你愛吃的粉蒸臘肉。
只要我們朝著一個方向眺望,我們終將有一天相見。
等開春了,湖邊的柳樹會垂下長長的頭發(fā),吐出嫩芽兒。風(fēng)也會變和氣。你坐在樹下面,會是什么感覺。
清早,我們?nèi)ズ祥L廊,聽那位老師傅來一段手風(fēng)琴。
你常去撞的那棵樹,會披上一身新葉。
你兒子來了電話。他再次建議我們?nèi)ド钲冢逡惠喰?,到時候過來接我們。我沒有答話,你一定猜不到原因。兒媳懷孕了,兩個月,就是說,九十月份你就有孫子了。我流了眼淚,對你兒子一迭聲地喊我,回應(yīng)說,哎,好,好。近來眼淚流得勤,不知是春天要到了,多愁善感了,還是我變老了,變脆弱了。人人都說我要強。那是我心里有個你,有個你會醒來的念想。
我不希望隱形,這樣你在飛的時候能看到我。如果注定你只能在我看不見的地方飛。
12
開春,我和老占搭了一輛農(nóng)巴,到森林公園挖草藥。那天寶平在家照看你。寶平的外孫上個月滿周歲,我去喝酒了。你只好同老占待了大半天。寶平聽說后,半天沒吭聲。這趟回來,說孩子由他奶奶接手了,她能常來姐夫這了。寶平喜歡你,你也喜歡寶平,她常掛在嘴邊的一句話是,你兒子跟你是一個模子倒出來的。
對于老占,寶平?jīng)]說一個字。我也沒跟她說什么??床怀鏊南敕?,有想法她也只對你說。沒對你兒子說。那天老占護理得不錯,你身上干干凈凈,手腳熱乎乎的。那個傍晚我也動了心腸,老占不嫌棄我,對你耐煩,他是經(jīng)歷過世事的人。兩兒一女,大兒子離異再婚,孫女由他帶著。就是旅游業(yè)不景氣,再開個旁的店也是能過日子的。我打心里不想同他撇脫干凈,結(jié)交個伙伴不容易,何況老占有情有義有血肉。
你喝中藥有幾個月了,面色回來了一些,你的耳垂變得潤澤了。腿那里長了肉。那云游和尚的草藥不能叫醒你,至少讓你睡得舒服些。我摸你腿的時候也不會心酸,你聽我讀信會聽得清楚些。我不知道為什么還給你讀信,伍芙的每封信都讀過幾十遍了。我好像停不下來,總感覺你在聽。你一動不動,除了聽,你只有聽。在老占這方面,他強調(diào)的是草藥不能停。不管西醫(yī)多么盛行,那手起刀落的,魂飛魄散的,不都是醫(yī)院鬧出的悲劇。外國的東西有好的,而中藥是中國的好東西之一。
老占再說些國際國內(nèi)的話,我不一驚一乍了。他說,我聽,正好把在你面前的模式掉過來了。我享受一下你的待遇,閉上眼聽山里的鳥叫聲。許久沒聽到這么濕潤的鳥叫聲,不睜開眼,我也知道四周是綠茵茵的草甸子,樹木高高插入天空。一會兒下了車,老占環(huán)顧一下周圍,堅定地邁開腿,看準(zhǔn)一條路往山上走。我跟在他身后,像他一樣胸前挎了個布袋。一路上,他用鏟刀細(xì)致地挖,時而教我辨認(rèn)一個新品種。如果不是身邊有老占,春風(fēng)吹拂著,我沒準(zhǔn)會想起林妹妹。草藥的香氣我越來越愛聞。它們不同花朵的嬌貴,一場冷雨能撣落花朵,它們長得更歡,更盛。
說雨,雨就到。下山的時候淋了一段,我們前后跑著,捂著各自的布袋子。春雨不大,倒帶來一股新鮮水氣。石階上滑,我跌了一跤。這一跤讓我的腳踝脹氣了,不能快走,老占扶著我下到山腰,找了個小旅店休息。他出去給我找冰。大概下午一點,我坐在床邊,打量著窗外細(xì)細(xì)碎碎的雨滴,慢慢地拿一條毛巾擦著頭發(fā)。這是個農(nóng)家院子,種著許多花。紅紅的在雨中很是惹眼。雨里傳來老占在哪里說話的零星嗓音,似乎在交待午飯。那花開得真是艷麗啊。雨一點不冷,倒帶著暖氣。過一會兒,老占推開門,脖子后面就冒著熱氣兒。我一下笑了,招招手。他摟著冰袋坐到我身邊,將我的腿一抬。老占抱怨當(dāng)?shù)氐奶鞖忸A(yù)報,抱怨自己沒有推算到這場雨。他說話的聲音粗粗的,叫墻板反彈回來。這個木板房小,倒也干凈。在他給我冰敷時,我給他擦頭發(fā)、脖子。他的耳朵長得大,有點像彌陀佛。這長相的人不該活成這樣。我的一條腿擱在他大腿上,被冰袋冰得火辣辣的不好受。擦到他脖子后面的時候,他的頭轉(zhuǎn)過來了,看著我。脖子那里升上一股股雨絲、草藥和煙混合的氣味。我手下不動了,腿在冰袋下彈了一下,類似小時候的膝跳反應(yīng)。一下叫他按住了。他按住腿,一下按上來,將我脖子死死卡在床板上。我抽出另一條腿鎖住他。事情發(fā)生在一瞬間,烈如旋風(fēng),我什么都來不及想。我閉上眼,雙臂緊緊纏住他后腦勺,他光著的臂膀。聽見你沉重的嘆息聲,自天邊隆隆地降下來。我們將對方往自己身體里貼。雨聲大了,院子里的那些花,紅紅的一直在我眼前晃?;蔚梦衣牪坏嚼险嫉拇瓪饴暎饷婧拔覀兂燥埖那瞄T聲。
我們鬧出了很大的動靜。墻板不隔音,門更單薄,在完事后的半小時里,再沒響過。我的臉仍是發(fā)燙的。在老占的臉貼上來時,瞬間被點著了。我不怪他,他給我?guī)砹艘粓雒烂畹貌幌胄褋淼膲?。有花,有雨,有鳥叫。這些東西我都曾有過,是平常物,隨處可見。我沒有睜眼,感到有細(xì)細(xì)的雨絲滴到枕巾上。一只手蓋在我眼睛上,我又聞到了那種煙、草藥的混合氣味。老占坐在我面前,其實我感覺到他在那兒。他給我擦了擦臉,問我,腳踝疼不?我忘記了腳踝,這一問,我哎喲了一聲。他的手趕緊按到了那里。冰袋已經(jīng)不冰,我完全忘記了它的存在。我坐了起來。別動,我去端飯。我看著他的背影,還有點不敢相信,這樣的事會發(fā)生在我和他身上。
一個就要抱孫子的老太婆。
他給我端來一碗雞湯,里面兩只雞腿,雞心雞肝。我認(rèn)為那是最好喝的雞湯,黃黃的油星子浮在湯面,那香氣直通肺腑。我通體舒暢,再一次感受到身體的存在。不是忍著,扛著,抵抗著,而是攤著。像窗子外那朵云,要游蕩就游蕩,要下雨就下雨。老占的手機響了,是他女兒打來的。他到外面去聽,放下吃了一半的飯碗。我聽到老占在反復(fù)說著一個詞,不會,不會。
我說是不是該回去了,省得兒女擔(dān)心。老占給我添飯的手停了一停。他的回答有些遲滯。我想起那天,我問他西藏有多好,他同我說起國際形勢。那天他是興奮的,帶著表演性質(zhì),現(xiàn)在他聲音有點發(fā)緊,咳了好幾下。我說是不是感冒了,剛才雨沒來得及擦干,濕氣進去了,趕快再喝點雞湯,能好。老占說沒事。我說回去給他拔個罐。他說好。飯菜吃了一陣,他停下來,望著我說,小羅,他們大了,不聽我的。也不管我。就是這事他們要管。
說完他端起飯盤,出去了。
他回來坐在我腳邊。我對他說,老占,我今天過得很好。這把年紀(jì)了,都有要顧及的人,我兒子、婆婆,還有快出世的小孫子,還有我家老板,說不定他就坐在這屋梁上,看我們哪。
13
有一天陳師傅來家里,帶著幾個同我一個時間段練車的學(xué)員,提了好些水果來。他們說你看上去不像是昏迷兩年的人,像是剛剛睡著。就著他們的眼光,我重新打量了一會你。他們還湊了個紅包塞在你枕頭下,說借我吉言,路考果然全過。這是香火錢。
照顧得不錯,家里搞得好,陳師傅像一個師傅的樣子,兩手插兜轉(zhuǎn)了一圈,說這話的時候沒帶嘲諷語氣。他對我的持家能力肯定一番,緊接著告訴我,下一期就要開了,我要是舍不得那交上的兩千塊錢,抓緊來練車,能趕上春季考試。我再三道謝,也沒怎么喝茶,他們就回去了。
還能趕上去西藏!
陳師傅在坡下擺了擺手。太陽在他們消失的地方跳了跳,落下去了。
我給你兒子打電話,讓他五一先別過來。你兒子在那頭著急了,媽,你搞什么名堂,她肚子很大了!我說,大就多運動,小孩子這個月份經(jīng)折騰。等上三兩個月,我準(zhǔn)帶著你爸抱孫子去。接著我向單位請假,主任不同意,我能想象她涂得血紅的兩片嘴唇一開一合的樣子。老羅你家又是病號,又是孫子,魂魄撿回來沒有啊。藥不要停啊。記住你有單位的人,還還魂吧。她在那邊喊起來了,老羅——老羅——叫喚得我后頸發(fā)涼。我掛斷電話。在我煮面的時候,主任打回來了。怎么搞的,你掛電話?這年紀(jì)練什么車?我是優(yōu)待你,不代表別的同事也寬容你啊。都要退休的人了,保持晚節(jié)好不好?這回她先掛電話。
單位和你兒子那里都沒有弄妥,我還是硬著頭皮進了練車場。陳師傅特意為我調(diào)整了時間,一早一晚,我去練兩趟。每趟都不能練足時間,自從我那天請假,主任每天到得早早的,守在辦公室門口。就是這樣,我還是把車練下來了。
在到西藏之前,我已經(jīng)曬得黑黑的。老占說我套上藏袍,就是一個地道的藏族婦女。我一到店里,他就捧著電腦,考我理論知識。倒樁和路考這些我有點把握,單是理論記不住。這不同于我每天給你念的那些書信,讓人產(chǎn)生畫面感,共鳴和情感。我只好在讀信的間隙,一條條讀它們。偶爾我向你訴苦,我又老,又笨,又黑,完全是自討苦吃。還好你看不到我,不然你肯定要罵我搞什么名堂。
我當(dāng)然要向你匯報,三項考試我都通過了,一周后拿駕照。老占給我訂了一輛農(nóng)巴,定金五百,大小足夠放下一張鋼絲床。一整天,他在超市給我們采購路上的吃食,日常用品,必備藥品和氧氣瓶。如果不是小孫女報了奧數(shù)班,他打算陪我們跑一趟?,F(xiàn)在他請我不要還他的定金和采購費,并接受他付一半的租車費。我考慮了一晚上,決定不還定金和采購費,租車費自付。從森林公園回來后,我們再沒有一起采草藥。雖然有些畫面還在腦子里晃,我們都沒有進一步計劃。說起來那是個意外,毫無先兆。如果說有什么更蹊蹺的,就是我停了一年多的例假,上個月又回來了。
為此我跑了一趟醫(yī)院。我身體一向壯實,不是林妹妹那種體質(zhì),有點炎癥,但沒嚴(yán)重到血量這么大。過個年五十了,按說停經(jīng)正常,我擔(dān)心這復(fù)潮是子宮有腫瘤。醫(yī)院沒給我查出什么名堂,說是春天花粉過敏,給我開了一長條清毒敗火的藥,調(diào)理內(nèi)分泌的藥。讓我平時注意調(diào)節(jié)情緒,做到榮辱不驚,不喜不悲。出了門,我把藥單扔進垃圾桶,心想吃這堆藥不如上廟里做尼姑去,藥錢飯錢都省了。說到花粉過敏,我琢磨著還有點道理。那農(nóng)家后院種的那片紅花兒,被雨打濕后的模樣,到現(xiàn)在還在心頭抖動呢。那院里是美景,那身體里也是美景。過敏就過敏吧,我這個歲數(shù)還能過敏到什么地步呢。
你的頭發(fā)有大半變黑了,不知道是不是何首烏的功效。在你喝藥前,那些變黑的頭發(fā),和現(xiàn)在的黑沒什么不同。只是范圍大了。那天陳師傅他們說你像個好人,我現(xiàn)在看你,也是唇紅齒白,臉上的皮屑,手背的暗斑都不見了。躺在床上的你一天比一天年輕,有返老還童的趨勢。如果見到伍芙,也許她還能認(rèn)出你來。
我把你母親的一個金鐲子當(dāng)了,用作盤纏和付余下的車費。前一晚我征詢了你,你沒有表示反對。這些年我這樣民主慣了,也習(xí)慣了你的默許。那個金鐲子打得真精致,當(dāng)了個好價錢。我不知道用什么還她,也不知道去哪里找她。那天你母親來告別,頭梳得整整齊齊,好似我們沒有扭打過,沒有各自掉過那么些頭發(fā)。那天她的語氣像是同我生活了很多年,從沒有憎恨過我。她說她要趕車去了,陽臺上腌的幾刀肉,我要記得每晚收。別叫貓叼了。
太陽快下山了,最后一班車六點準(zhǔn)時來。她坐在床對面的凳子上,用手帕抹眼角。擦了這邊,擦那邊,總也抹不干。末了,她抬起一只紅通通的眼望我,你別丟下他……夫妻一場,等他過了你們再在一塊。陡然跳下凳子,拽住我手臂,行不行?我的身體記起了她手腕上傳來的力道,一下繃緊了。過了一會兒,她也記起了。她松開我,頹然站在那里。我張了張嘴,沒有說話。
像你說的,我沒有命等他醒了……你母親摘下她的紅寶石戒指,攤在手心。這是來的時候想好給你的,你照顧了他幾十年,我想到過你的好處。我想到過。你還替我照顧幾年,好吧?她從口袋摸出個手帕包,打開來,里面是她戴過的金耳環(huán),還有一對金手鐲,一只玉鐲,一個寶石雞心。你母親在廣東掙下的全部家當(dāng)都在這兒。我推回給她,那是她的棺材本。客廳的鐘當(dāng)當(dāng)敲響,她抹了把臉,放下手帕包走了。她沒有再望一眼床上的你。
我不知道她去了哪里,還能不能找到你兒子在深圳的家。
拿駕照的當(dāng)天,我請陳師傅他們搓了一頓館子。在場的都興高采烈,我喝了幾杯啤酒,把頭喝暈了?;貋淼穆飞?,我唱起了小曲,是我們那個年代的歌,蘇聯(lián)民歌,《莫斯科郊外的晚上》。天上的星一個比一個大,滿天晃。這天空按老占的劃分,大概算球際形勢,也是相當(dāng)復(fù)雜。星星,月亮,云,還有頭白牛。伍芙在紗巾里飄著,手一揚,劃下一道白光。通向天際的那條路給劃斷了,不見了,四處漆黑。我張著兩手說,我們要上去!睜眼一看,我躺在巷口,不遠(yuǎn)的路燈一明一滅。有蟲子在耳邊叫。
深夜花園里,四處靜悄悄,只有風(fēng)兒在輕輕唱。夜色多么好,星兒多爽朗,莫斯科郊外的晚上……
我的心上人坐在我身旁,默默對著我不聲響,我想對你講,卻又難為情,多么迷人的晚上 ……
我回來給你唱。當(dāng)年你對我唱過多少遍,我才決定嫁給你。這么多年,你治好了我心慌的毛病,我什么也不害怕。但是今天,我怎么有種心慌慌的感覺,這是酒給人造成的錯覺吧。老占說過,他一喝那高原上的酒,天也藍(lán)了,地也藍(lán),整個宇宙都在晃,都在動?,F(xiàn)在我就有這種反應(yīng),剛才我還看到了伍芙,她騎著的白牦牛,牛額頭上金晃晃的月牙兒閃得我睜不開眼?,F(xiàn)在,連你都在動,你的手,你的臉,你的整個身子都在動。我繼續(xù)唱,就像幾百個日子以來,你一動不動的時候一樣鎮(zhèn)靜。
夜色多么好,星兒多爽朗,莫斯科郊外的晚上……
我像你母親那樣,把臉貼到你臉上。你的眼睫毛有點扎。我瞇縫起眼睛,那些稀疏的短毛在抖動。什么都亂動,都不正常。這是酒的迷人之處——我又聞到了來自你頭頂?shù)哪枪擅河臀秲骸毱匠霈F(xiàn)在門口,端著臉盆一動不動,像根木頭。我招手讓她進來,剛直起身子,陡然寶平發(fā)出一聲驚呼。姐夫!我回身看你,你還躺在那兒。地面的水源源不斷往我腳邊涌來,滾熱的水,接觸水泥地后一路變得溫涼。我的腳趾感到陣陣微涼的醉感。我是醉的?還是清醒的?
我的手在你的手底下,你用兩個指頭握住了我。
責(zé)任編輯 王宗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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