韓永明
武漢話,“拐子”就是大哥,還有首屈一指,或者堪稱翹楚之類的意味。
如果說拜讀他的文章,也可以算做“認識”的話,我認識他就很早了。那時在鄉(xiāng)下,在一個小縣城里的機關(guān)工作,平素喜歡讀小說,讀到他的《豹子最后的舞蹈》,佩服得五體投地,嘆為觀止,未承想過有朝一日能和寫出如此鬼魅文章的人見面且共事。
第一次見到真人,是在大院里。他從收發(fā)室出來,手里拿著一摞報刊雜志往車籃里裝,這時有人喊應(yīng)松。
其時,我已讀過他的《松鴉為什么鳴叫》《狂犬事件》《馬嘶嶺血案》《火燒云》等作品,知道他獲了魯迅文學獎等數(shù)不勝數(shù)的獎項。知道他是何許人,正所謂聲名鵲起,如雷貫耳。因此,心里很有點兒不相信眼前的這個人就是陳應(yīng)松。
我不知道這是不是因為他騎著一輛破舊的單車,穿得很隨意,而且大聲地說話,爽朗的笑,反正當時在心里有這么一聲感嘆:這就是陳應(yīng)松?。?/p>
可能是因為他身上早已罩著太多的光環(huán),可能是因為他文章的瑰麗奇詭,我想象中他應(yīng)該是一個端著的人,因為筆下的尖銳和深邃,應(yīng)該是一個嚴肅刻板的人,沒想到“形象”這么普通。
及至接觸多了,才知道,他原本就是一個平實的人,一個低調(diào)的人,或者說超脫、大氣吧,人到這個份兒上了,哪還理這些“俗務(wù)”?感覺他人活得“真”。
陳應(yīng)松的“文”,論者多了,我是看山是山的人,只知道好,知道喜歡,卻說不出所以然。所以不說,只想說的是他為“人”,做“拐子”。
在當下,有人感嘆純粹的寫作越來越少,我深以為然。因為見到了太多的為版稅寫作,為電視劇寫作,或者為“敲門”寫作……林林總總,這些本來無可厚非,誰也不能六根清凈,所以,這已經(jīng)成為一股洪流,可陳應(yīng)松的寫作,是另一種景象。因為他是一個純粹的寫作者,一個純粹的人。
他很率真,喜怒形于色,不擅掩藏。有人稱之“情緒化”,要么說是性情中人。按他自己的說法:脾氣有點兒大,心地有點兒善??赡?,三兩好友酒茶一聚,說著說著,便拂袖而去,或者拍案而起,你都不知道哪句話錯了,哪句話得罪了他。
其實不是針對你,是針對一個道理。道理錯了,他不能沉默;其實翻了臉也不打緊,他說過了,脾氣發(fā)過了,過兩天,氣消了,照舊有說有笑,照舊把你看作兄弟。
這是對兄弟。最有趣的是對那些不相干的人。一日晚上,他騎著單車回家,至大院旁一路口,圍擠一圈人,進去看時,原是一輛警車,車前堵了個送煤氣的人。原來警察要查他的身份證和上崗證。他急匆匆出來送氣,沒帶,警察要他回去拿,然后把他的一個煤氣壇子硬是從自行車上搶下來丟進了后備廂中。送煤氣的人央求警察把煤氣壇給他,他要送到人家里去,人家等著燒飯。坐在車里的兩個警察無動于衷。這讓人很氣憤,圍觀的敢怒不敢言,陳應(yīng)松上前就問他們是哪個派出所的。一問就把他們鎮(zhèn)住了,因為不知道眼前這位不怕警察的中年人的來歷。忙說是某某派出所的。陳應(yīng)松說,你們已經(jīng)吃飽了,人家送氣的還空著肚子送氣,送氣也不像是壞人,這一帶治安這么壞,你們?yōu)槭裁床还茳c兒正事?你們要善待農(nóng)民工,我們大家都要善待他們,對他們這種辛苦的勞動給予起碼的尊重。那兩個警察下了車來解釋,說是例行公事。陳應(yīng)松問,你們所長是誰?叫他來說,看你們搶人家氣壇子是不是對的?他這一說,圍觀的也就開口了,都說警察不對,兩個警察只好通融,在接了煤氣站負責人的電話之后,把氣壇子交給了送氣人。
陳應(yīng)松愛打抱不平是出了名的,一次在自家大路門前,喝醉了酒的幾個人倒車,撞著了一個中學生的自行車,中學生說了兩句,那幾個家伙反倒變本加厲,索性將那學生自行車輪子撞成了麻花。路過的陳應(yīng)松氣憤不已,上前就呵斥這幾個人,要他們立馬拿三百塊錢出來賠人家。那幾個人竟乖乖掏了腰包。事后陳應(yīng)松夫人嚇得不得了,說怕喝醉的那些人動手。但陳應(yīng)松說不怕的,首先你第一句話就要在氣勢上壓倒他,事情就好辦了,因為他不知道你是何方神圣,他心是虛的。這是打抱不平的訣竅。陳應(yīng)松是條漢子,有那種路見不平拔刀相向的血性。
說到這里,我們似乎可以更好地理解,為什么他的筆尖總是對著那些“底層”,寫的大多是那些沒有話語權(quán)、對這個時代發(fā)不出聲音的人。為什么他總愛給我們呈現(xiàn)那些底層的艱難、掙扎、善良和溫暖,總是不遺余力地呼喚人間真誠、善良和公正。
寫作,還有比這更純粹的嗎?
在這個“娛樂至死”或者說崇尚唯美、浪漫的時代,這種寫作不是更有意義嗎?
古人說,文如其人,不謬。換一句話說,他為什么能寫出那些振聾發(fā)聵的作品來,一切都源于為人,源于一種真誠和純粹,一種對人的感情。
我和陳應(yīng)松的零距離接觸,應(yīng)該是在拙作《滑坡》發(fā)表之后。也是在收發(fā)室,他來拿報紙,我正好從里面出來。他說,“這個小說寫得不錯?!蔽覜]有想到他會看,有點兒愣,“可惜后面的地方寫得粗糙了些?!?/p>
是真沒想到他會看我的稿子,無名之輩暫且不說,稿子本身有硬傷,怎可入他的法眼?心中惴惴?!熬瓦@樣寫。再憋住氣寫幾年,弄點兒好東西出來。”
這話叫人感動。當然也有另一種解讀:表示表示對后生的關(guān)照而已。沒想到在這年迎春茶話會上,他發(fā)言時竟把我和拙作提出來說,贊美有加。我很慚愧,因為我知道自己有幾斤幾兩,作品有幾成。
我明白,他是想給晚輩鼓勁,打氣,挖空心思要讓我們“出來”。
“出來”是“冒出來”的意思,就是脫穎而出吧,在圈子里混,知道這詞有多慘烈。為了讓更多的人出來,他可謂用心良苦,甚至不惜犧牲自己。
還是接著說他“抬舉”我吧,說實話,評價是有些“過”了,不像私下那樣對我說粗糙。因此,有人在背后竊議陳應(yīng)松的話有點兒離譜,可他不管(或者到現(xiàn)在他都不知道有人這么議論他!一笑),當說照樣說。
當然,享受這種“待遇”的不只我一人,是一群人。因為是一群人,他便成了一個說話“沒譜”的人。不過作為性情中人,說作品好,是特好;說壞,是特壞,雖過偏激,卻是性情流露,比那些貌似折中公允不肯說人半句好話的人來得爽快。發(fā)現(xiàn)一個好苗子他總是會大力贊賞的,不會沉默,有時可能說點兒過頭話,這是他的性格。正所謂愛之切,恨之深。不過按他的說法,他看人看作品是很準,沒有看走眼的時候。
還有向期刊推薦作品。大凡寫作者都知道,“出來”和“沒出來”的一個顯著區(qū)別是,出來者,是愁自己寫不了那么多稿子,文債難負;沒出來者是寫了那么多的稿子,卻沒人理睬。為了讓那些沒出來的人早點兒出來,陳應(yīng)松做的很多的一件事是便是向文學期刊推薦別人的稿子。
省作協(xié)常常舉辦一些作家和作品研討會。陳應(yīng)松如果出席,他都不會做即興發(fā)言,他是有發(fā)言稿的。因為他參加研討會,一定是要讀作品的,一定是要說一點兒管用的話的。這表示對別人的尊重。
除了是專業(yè)作家,他還擔任了省作協(xié)文學院院長的行政職務(wù)。文學院有專業(yè)作家,還有各種不同形式的簽約作家,加在一起幾十號人。每年,他都會想一些點子,辦一些活動,譬如,把名刊的、出版社的編輯請過來,把評論家請過來辦讀書班等等,給他們提供與外界交往的機會,總之要創(chuàng)造一切讓人出來的機會。因此便有許多人稱他“拐子”了。
這樣的人很可愛,這樣的“拐子”很可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