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念哲
(三明學院外國語學院,福建 三明 365000)
語言·文化
古希臘修辭“或然性”思想再解讀
——基于二元論和多元論的探討
周念哲
(三明學院外國語學院,福建 三明 365000)
“或然性”是西方修辭的一個核心概念,理解并這將這一概念明晰化具有顯著意義。流傳至今的古典論著中有關或然性內(nèi)涵和外延的較為明確和完整的系統(tǒng)化論述并不多見。因此,要研究西方古典修辭,就有必要對“或然性”進行歷史還原式的探討、解析或闡釋。本文在總結(jié)了古典修辭中修辭推論的“可能而未必”和修辭發(fā)明中“相反又相成”這兩個顯著的或然性內(nèi)涵后,著重基于二元論和多元論從“是非與名實”方面對或然性修辭思想進行再解讀。
古希臘;古典修辭;或然性;二元論;多元論
西方古典修辭源于古希臘。在古希臘時期,以高爾吉亞、普羅塔哥拉、伊索格拉底等為代表的詭辯派和以蘇格拉底、柏拉圖和亞里斯多德為代表的哲學派針對修辭進行了深入的探討和論辯。作為古典時期修辭學研究的集大成者,亞里斯多德在其傳世名著《修辭學》一書中對古典修辭進行了系統(tǒng)性的論述。在書中,他將“或然性”定義為修辭的研究領域。他認為,人們只會“對似乎看起來容許存在兩種可能性的那些事情進行討論”,沒有人會去討論“無論是過去、將來還是當下發(fā)生的沒有異議的事情”。[1](P41)美國修辭學教授Dilip P.Gaonkar指出,亞里斯多德針對或然性的相關論述有兩個主要特征:“1.或然性被認定為必然性(或確然性)的對立面,并且與可能性或能產(chǎn)生”可能性證明“的事物相關聯(lián);2.或然性是人類活動的一個標志,因為在給定的情形下,人們可能會以可想象得到的另外一種方式展開行動。”Dilip P.Gaonkar還指出,當或然性被嚴格地定義為必然性的對立物時,它為我們呈現(xiàn)出的是廣闊的不確定和未確定領域。然而,亞里斯多德及其追隨者并不允許我們深入窺探不確定和未確定的“深淵”。這樣一來,或然性便直接通俗化地被理解為與可能性相關聯(lián)。[2](P16212)Dilip P.Gaonkar的觀點表明,亞里斯多德提出的或然性包含了不確定性和可能性。不過,由于不確定性難以捉摸,亞里斯多德及其追隨者沒有引導我們?nèi)ヌ剿鞑淮_定性,于是針對或然性的研究重心便落在了對可能性的探討上。
在關于或然性的進一步論述上,亞里斯多德詳盡地描述了以推論(enthymeme)和譬喻(paradeigma)為基礎的可能性論證。在《修辭學》一書中,亞里士多德指出,推論是修辭的基本論證方式。他將修辭推論視為“修辭性勸說的主體(body)”。修辭推論從公元1世紀起被誤解為“省略式三段論”,[3](P21)按照這個提法,修辭推論是省略了大前提、小前提或結(jié)論的三段論(Syllogism)。一個經(jīng)典的三段論是:All humans are mortal(所有的人都會死)(大前提),Socrates is human(蘇格拉底是人)(小前提),Therefore,Socrates is mortal(所以蘇格拉底也會死)(結(jié)論)。如果換成修辭推論,則這個句子可能變成以下三種表述:1.所有的人都會死,蘇格拉底是人。2.蘇格拉底是人,所以蘇格拉底也會死。3.所有的人都會死,所以蘇格拉底也會死。在這三種表述中,分別省略了三段論實例中的結(jié)論、大前提和小前提。然而,這個修辭推論實例只是省略式的三段論,它只具備了修辭推論在形式上的簡略,內(nèi)容上仍然是邏輯推理的確定性內(nèi)容,并不能體現(xiàn)作為修辭學旨趣的可能性論證和或然性證據(jù)。亞里斯多德指出,“修辭推論的前提很少是有必然性的,因為我們需要決策和探究的大多數(shù)事情存在其他可能性。事關我們所考慮和探求的行動都帶有或然性特征。這些行動很少是由必然性來決定的?!卑凑諄喞锼苟嗟碌目捶?,修辭推論實質(zhì)上是一種或然性證明。[3](P21)作為對于這樣一個質(zhì)疑的回應,美國修辭學家Kennedy為我們提供了修辭推論的另外一個包含或然性的典型實例:Socrates is virtuous;for he is wise(蘇格拉底有美德,因為他有智慧);或者“Since/If Socrates is wise, he is virtuous.”(因為/如果蘇格拉底有智慧,他有美德)。[1](P34)從三段論和修辭推論的例子可以看出,三段論具有完整的形式(大前提、小前提、結(jié)論)且其大前提和小前提都必須是無可爭辯的事實或者真理,進而保證由大前提和小前提所推導出的結(jié)論也是確定無疑的,這樣才能保證由三段論完成的邏輯推理是無懈可擊的。修辭推論則不具備完整的形式,“修辭式推論的前提為數(shù)不多,往往比正規(guī)的三段論前提要少一些,如果前提中的任何一個是人們所熟知的,就用不著提出來,因為聽者自己會把它加進去”。[3](P25)這兩個實例反映了三段論與修辭推論在確然性與或然性方面的差別。在這個或然性修辭推論的實例中,大前提和小前提都只是具有可能性而未必完全正確,并且這里假定了一個大前提:所有的智者都有德行。[1](P34)我們可以從中發(fā)現(xiàn),修辭推論是與三段論對應的邏輯表達方式。三段論體現(xiàn)的是確然性,修辭推論體現(xiàn)的是或然性?!盎蛉皇阶C明(修辭推論)”只是在一定程度上與“科學的證明(三段論)”相似。[6](P21)修辭推論是或然性在修辭論證中的集中體現(xiàn),或然性是修辭論證的基本原理之所在。修辭或然性在修辭推論中體現(xiàn)的是“或許如此,未必如此,有可能而不一定”。這一特點與修辭專注于實現(xiàn)修辭者的修辭目的和受眾的信奉轉(zhuǎn)移而不是像哲學那樣純粹地探尋真理不無關系。
修辭或然性的哲學基礎在于二元對立和二元論。在西方,笛卡爾二元論被認為典型?!暗芽▋旱亩摻⒃谑澜缇哂芯窈臀镔|(zhì)兩個獨立的本原的基礎上,其哲學思維方式即是典型的‘非此即彼、非彼即此’的二元對立方式?!盵4](P10)從Kennedy提及的這個修辭推論實例,我們也可以發(fā)現(xiàn)“美德”與“智慧”的二元分立。仁者見仁,智者見智。由于美德與智慧的對立和差異,直接將二者互為因果和前提來進行推理進而簡單得出結(jié)論是不可靠的。只有將智慧與美德二元融合的人或者認識到美德的價值意義并將它內(nèi)化于心外化于行的智者才會既有智慧又有美德。缺少這樣一個大前提的推論是不成立的。這也是Kennedy所舉例子具有或然性的原因之所在。
“或然性”是與“必然性(確然性)”相對應的一個概念。必然性體現(xiàn)的是“唯一性”,而“或然性”則在很大程度上包含了互相對立的“兩種可能性”。在修辭學范疇內(nèi),“或然性”所指向的往往是修辭發(fā)明中“有可能而不一定”以及“正反或?qū)α⒌膬煞N可能性”。修辭“或然性”最早源于古希臘的“對言(dissoi logoi)”傳統(tǒng)。大約在公元前5世紀末,有一篇以“對言”或“雙向言說”為題的匿名文章為如何從正反兩面對同一主題進行辯論提供了很好的例子,例如在“好與壞”,“光榮與恥辱”,“正義與不公”,“對與錯”等方面。[5](P17)到了普羅塔哥拉的時候,他已經(jīng)致力于實踐如何“在任何一個議題上產(chǎn)生正反兩種論述”。[6](P42)普羅塔哥拉因其在論辯領域的理論和實踐被后世尊稱為“論辯之父”。在引證Diogenes Laertius,Clement of Alexandria和Seneca等古代修辭學家的相關表述的基礎上,通過分析古希臘殘文,胥亞帕認為普羅塔哥拉第一次明確地將“對言”進一步闡釋為“針對同一事物存在兩種相反相成的說法(Two accounts[logoi]are present about every‘thing’,opposed to each other)”。[7](P89-100)這一話語原則得到了亞里斯多德等古希臘先哲的支持。亞里斯多德認為,包括法庭辯論(法律修辭)在內(nèi)的修辭,其基本特征之一是“證明針對任何爭議的兩個對立觀點”或“修辭者同時掌握相互對立的兩個立論和兩套證明”。[8](P52-53)由此可見,“對言”的概念和普羅塔哥拉的話語原則都體現(xiàn)了或然性思想;而普羅塔哥拉和亞里斯多德的觀點則表明,修辭或然性在“對言”或論辯中體現(xiàn)的要義是“一個議題,兩可說法,相反相成”。
作為雙向言說、兩個立論或兩可說法的典型實例,當代西方學者在探討相關議題中經(jīng)常引用“法庭悖論(The Paradox of the Court)”這個案例。在這個案例中,普羅塔哥拉和優(yōu)思勒斯都訴諸或然性并形成了兩個立論或證明。該案例體現(xiàn)了修辭發(fā)明中完整的或然性應用:一個議題(付學費),兩可說法(按照合同約定、遵從法庭判決),相反相成(無論勝訴敗訴,都要交/不要交學費)。這個案例表明,修辭發(fā)明的“一個議題,兩可說法,相反相成”再次體現(xiàn)了基于二元對立和二元論的或然性思想——一分為二,對立統(tǒng)一——針對一個話題發(fā)明出兩種可能的說法,這兩種說法針鋒相對卻又都服務于同一個立場觀點。
在二元論和二元對立思維里,世界充滿了二元事物?;诙獙α⒌男揶o或然性也是如此。在修辭實踐中,修辭者可能有意訴諸或然性,形成一個“或然性”表述;在對這種或然性表述內(nèi)容的理解和分析中,受眾要從“是非(有理與無理)、名實(表面與實際)、彼此(這樣與那樣)”等二元概念來分析其背后隱藏的真實修辭意圖??偟膩碚f,對于或然性修辭意圖的分析也主要基于二元對立,主要分“似是而非,名此實彼”“似非而是,名彼實此”“亦是亦非,或彼或此”三種可能的情況,但有一種情況例外,那就是還可能出現(xiàn)“無是無非,非彼非此”?;蛉恍孕揶o意圖的最后這種情況屬于超脫二元對立的第三種可能,屬于多元論的范疇。
(一)似是而非,名此實彼 在當代西方,科拉克斯被認為是古希臘時期最早從事修辭教學的人。大約在公元前467年左右西西里島上的錫拉丘茲城,科拉克斯為市民們提供法庭辯護方面的培訓,以便他們能夠在法庭上證明自己主張的正當性。后來,“詭辯家”們看到了其中的市場和商機,于是便將這種傳授修辭技藝的系統(tǒng)性方法帶到了雅典和其他的古希臘城邦。詭辯家們教學生如何有效地發(fā)表公共演說,如何精明地經(jīng)營個人資源,甚至還涉及某些方面的領導才能。這種做法表面上看起來似乎也沒什么問題。然而,造成詭辯者的不是他的能力,而是他的意圖。[3](P20)由于詭辯家們的唯利是圖,他們?yōu)榱藢で髠€人在政治、經(jīng)濟和法律等方面的利益或優(yōu)勢,可能會通過花言巧語、似是而非的論辯以及其他技藝來達到對他人的操控,進而影響或改變他的立場和決定以便實現(xiàn)自己的欲求和其他功利目的。詭辯家們的這種能力以及他們樂意教會別人擁有這種能力的做法,讓當時的很多人看到了其中的危害,于是就產(chǎn)生了對詭辯或?qū)υ庌q式修辭的批評。在這些批評中,以蘇格拉底、柏拉圖和亞里斯多德為代表的哲學派最具代表性。他們?nèi)说墓餐攸c在于意識到了詭辯家們在修辭實踐中的或然性、似是而非和名此實彼。
蘇格拉底指出了詭辯家高爾吉亞的似是而非和名此實彼。高爾吉亞聲稱,“修辭所提供的是以法官和議員感興趣的話語來進行勸說的能力”,“修辭所處理的勸說話語類型是法庭和其他公共集會上正義與非正義方面的話題”。蘇格拉底將其批評為“修辭家并不是法庭和其他公共集會上教會大眾認識‘是’與‘非’的教師,而僅僅是信念的制造者”;“修辭只是制造關于正義的信奉和意見,而不是正確的知識(來進行教導)”。[6](P52-55)蘇格拉底將高爾吉亞的詭辯修辭描述為諂媚,以及正義的贗品。[5](P8)也就是說,詭辯家們只是在名義上對包括學員、法官和議員在內(nèi)的受眾投其所好地似乎在談論正義與非正義,實際上根本不顧及、不教授、不明白關于正義與非正義的真理性認識;他們真正想要實現(xiàn)的是通過制造意見、信念和信奉等來操控受眾,從而獲取個人利益。他們名為正義,實為利益而操控大眾意志。
柏拉圖則批評詭辯家們的修辭教學名為“正義”實為“漁利”。他認為,詭辯修辭僅僅以通過對“公共意見”的操控來實現(xiàn)涉及正義議題的勸說為目標;而(事實上)對于正義的足夠認識必須建立在正確知識的基礎上,并且以個體和城邦的福祉為目標。[6](P54)詭辯修辭還造成了一種“看似美好其實不然”的境況。具體地說,詭辯家會在人們半信半疑時誘騙他們認為自己正在從事正義的事業(yè),在他們從事非正義事業(yè)時誘騙他們認為自己正在踐行正義,而當他們已經(jīng)病入膏肓時誘騙他們相信自己完全健康。[6](P62)
亞里斯多德指出了詭辯修辭的似是而非。他先是間接地肯定了人們對詭辯家的批評:“人們表示出對普羅塔哥拉的憤怒,認為他的或然性論證其實是謊言,是錯誤,是虛假的或然性?!比缓?,亞里斯多德鮮明地指出,“詭辯不是一種能力,而是有意地選擇似是而非的論證”。[1](P36)
(二)似非而是,名彼實此 埃庇米尼得斯是古希臘時期公元前7世紀或公元前6世紀左右的克里特預言家、哲學家、詩人。由于他的著作已經(jīng)全部遺失,僅存的言論存在于后世作者的轉(zhuǎn)述或引用;因而,在后世他是以“埃庇米尼得斯佯謬”而著稱。在他的《克里特島人(Cretica,Κρητικá)》一詩中這樣寫道:“他們(克里特人)為您(指宙斯)修建了一座神圣又高聳的墳冢??死锾厝丝偸侨鲋e,乃是惡獸,又饞又懶。然而您是不朽的,您永生永存。因為有您,我們才得以生活、行動和存在?!焙髞?,古希臘詩人卡利馬科斯(Callimachus,約公元前305-前240年)以類似的神學意圖寫下了類似的詩句,其中引用了埃庇米尼得斯的“克里特人總是撒謊”說法。再后來,被認為是基督教歷史上僅次于耶穌基督的二號人物保羅使徒(Paul the Apostle,原名Saul of Tarsus,公元5-67年)在其書信《提多書(Epistle to Titus)》中引用了埃庇米尼得斯的詩句:“克里特人中的一個本地先知說,‘克里特人總是撒謊,乃是惡獸,又饞又懶’”。接著他補充評論道,“(埃庇米尼得斯的)這一證言(testimony)是真實可靠的”。最后,“克里特人埃庇米尼得斯說克里特人總是撒謊”便成了一個知名的埃庇米尼得斯悖論。然而,如果結(jié)合背景、語境和上下文實事求是地分析起來,這個悖論應當是被斷章取義后形成的人為“悖論”,它實際上是一個語義上似非而是的佯謬。
當時,埃庇米尼得斯提出了“宙斯不朽”的論斷??死锾厝藙t對此表示反對,他們拒絕接受這一觀點,他們認為宙斯也終有一死。于是,“宙斯終有一死”便成了克里特人的謊言。對此,埃庇米尼得斯宣稱“克里特人總是撒謊”。由此可見,埃庇米尼得斯雖然身為克里特人,但在宙斯是否不朽這個問題上與其他克里特人可以說是大相徑庭、針鋒相對。他在內(nèi)心已經(jīng)將自己排除出或超脫于克里特人之列,或者將這里的克里特人默認為“除了自己以外的其他(那些)克里特人”。這樣一來,不顧事實背景和矛盾細節(jié)而把這個故事梗概簡單地歸結(jié)為“克里特人埃庇米尼得斯說克里特人總是撒謊”是不可靠的。換句話說,“克里特人埃庇米尼得斯說克里特人總是撒謊”悖論的實質(zhì)為似非而是的“克里特人埃庇米尼得斯說除了自己以外的其他(那些)克里特人總是撒謊”佯謬。由于時代久遠和歷史文獻的缺失,這個佯謬是否具有真實性已難以得到完全可靠的考證,然而結(jié)合上下文后這個佯謬是符合語言邏輯的,是成立的。更進一步說,鮮有學者或論文為“克里特人總是撒謊”這個論斷證偽;與之相反,我們所知道的更多是歷史人物和當今學者對這個論斷的轉(zhuǎn)述、引用和確認。例如,Rusudan Tsanava教授認為當時的克里特人是徹頭徹尾的撒謊者(downright liar)。[9](P6)Robert D.Decker教授認為當時的克里特人是臭名昭著的撒謊者(notorious liars)。[10](P9)Kenneth Shrable博士則推斷,埃庇米尼得斯在對克里特人話語缺乏誠實這一點進行評論的時候很可能是因為他對先前在克里特島上的經(jīng)歷有一個特別糟糕的記憶。更有甚者,希臘人還專門發(fā)明了和克里特(Krete)相關的動詞kretizo和名詞kretismos。kretizo意思是說話像克里特人,意味著撒謊;kretismos意為克里特人的行為,亦指撒謊的行為。由此可見,克里特人撒謊欺騙成風的事實在當時幾乎是聞名遐邇。這也就從側(cè)面證明了埃庇米尼得斯這一佯謬的似非而是。同時,由于缺少足夠理據(jù)的挑戰(zhàn),“(埃庇米尼得斯時代的)克里特人總是撒謊”這一論斷或“事實宣認”已經(jīng)享有了“推定”地位,這也就意味它幾乎等同于事實。然而,埃庇米尼得斯在這里引用這一論斷或事實的用意卻是為了讓它服務于自己的神學立場。也就是說,他試圖說明克里特人一貫愛撒謊,他們宣稱“宙斯終有一死”也是謊言之一(其實宙斯是不朽的)。因此,這個似非而是的“(克里特人埃庇米尼得斯說除了自己以外的其他那些)克里特人總是撒謊”佯謬名義上指出了其他那些克里特人總是撒謊(名彼),實際上強調(diào)了埃庇米尼得斯自己的“宙斯不朽”立場(實此)。
(三)亦是亦非,或彼或此 作為“對言”的典型實例,上文的“法庭悖論”集中體現(xiàn)了修辭或然性中的“亦是亦非,或彼或此”。也就是說,普羅塔哥拉和優(yōu)思勒斯看起來似乎都有理但似乎又都無理,他們都在圍繞著要么按照合同規(guī)定(或彼)要么遵從法庭判決(或此)來展開自己的論證以圖實現(xiàn)個人目的。因此,兩個人都有自己的亦是亦非之處。由于他們師徒的各具有理與無理之處,當代西方相關研究學者提出了一種解決方案。參照這一方案,我們可以設想出兩個實施步驟。第一步,以合同中并無規(guī)定優(yōu)思勒斯畢業(yè)后必須無條件出庭一次,因而普羅塔哥拉不能強制要求優(yōu)思勒斯在畢業(yè)后出庭并以此作為合同生效依據(jù)為由,法庭一審先宣布普羅塔哥拉敗訴,作為訴訟失敗方,他需要向“無辜”的被告人優(yōu)思勒斯支付相當于其所需支付學費金額的訴訟費或賠償金。這樣一來,優(yōu)思勒斯相當于勝訴,于是也就滿足了普羅塔哥拉與他所達成合同中規(guī)定的條件(第一次出庭勝訴了)。第二步,普羅塔哥拉可以接著據(jù)此提出上訴,法庭可以根據(jù)他們的合同規(guī)定判處優(yōu)思勒斯將這筆賠償金作為其所需支付的學費返還給普羅塔哥拉。這樣一來,他們兩人的合理訴求都得到了滿足。然而實際結(jié)果仍為零,因為這筆錢先作為敗訴賠償金由普羅塔哥拉付給優(yōu)思勒斯,再轉(zhuǎn)為所欠學費由優(yōu)思勒斯返還給普羅塔哥拉。這一裁決也正好說明了兩個人亦是亦非,歸結(jié)為零。不過,相比較之下,他們兩人意氣用事地利用公共資源利己地選擇或彼(按照合同規(guī)定)或此(遵從法庭判決)的做法在道義上是否可取就值得商榷了。
(四)無是無非,非彼非此 在西方,研究者經(jīng)常討論有關蘇格拉底的悖論(Socratic Paradox),其中的一個例子是“我知我無知”、“我知道我一無所知”或“我只知道一件事,那就是我什么都不知道”。于是,研究悖論的學者們便展開了蘇格拉底究竟是知道還是不知道、是可知論者還是不可知論者的討論,甚至因此陷入困惑與兩難。不過,現(xiàn)存蘇格拉底的言論記錄基本體現(xiàn)在柏拉圖的著作中,人們無法在從中直接找到這樣的表述。在柏拉圖對話錄的《申辯篇(Apology)》中,有關蘇格拉底的相關言論記錄是“我不認為我知道自己所不知道的那些事(I do not think I know what I do not)”[11](P84),學者吳飛對于柏拉圖希臘文原著中這句話的翻譯是“我不知道的事,我就不認為我知道”。[12](P80)不過,他在譯注中將這一節(jié)的內(nèi)容歸納為“無知之知”。另一位著名學者王曉朝對于這句話的翻譯是“我不認為自己知道那些我不知道的事情”。[13](P7)如果從《申辯篇》全文來看,蘇格拉底在這里想要說明的應當是“我知道自己有所不知(道)”。在《申辯篇》中,與此相關的上下文和背景是,當時蘇格拉底以無所不知的智慧聞名于世,以致于那些與他有嫌隙的政客由此為他捏造了對城邦諸神“不虔敬”[12](P4,P9)的大罪名。這樣一來,蘇格拉底需要從智慧和不虔敬兩個方面或者二者關系上為自己進行辯白。他先是引用女祭司從德爾斐阿波羅神得到的神諭道出與世人相同的對他“無所不知”[13](P3)的智慧傳言,繼而自省“有所不知”,最后他宣稱在神面前人類在智慧上微不足道甚至可以說是“一無所知”[13](P9)。如果僅從“我不認為我知道自己所不知道的那些事”的上下文來看,人們?nèi)菀紫萑胩K格拉底到底是“有知”和“無知”的思想糾纏中。然而,如果結(jié)合時代背景和《申辯篇》全文內(nèi)容,不論是這句話的原文還是它后來被人為形成的悖論,其實都無是無非,非彼非此——也就是說,無所謂有知(無是),也無所謂無知(無非)。蘇格拉底始終尊崇的是神諭的認定,以此反駁對他的“不虔敬”指控。他在這里所要強調(diào)的既不是有知(非彼)也不是無知(非此),而是服膺神諭及其所認定的人類智慧——“知其有所不知”的智慧。蘇格拉底這句話想要達到的真正修辭意圖是通過表達對神諭的敬畏來表明他無意褻瀆神靈,從而為自己辯護和開脫。同時,他還力圖通過“自知有所不知”構筑起誠實謙遜的修辭人格,并以此教導受眾形成實事求是和自我省察的態(tài)度和大智慧。
西方古典修辭的或然性思想主要基于二元對立思維而形成的,在修辭實踐中也主要體現(xiàn)為二元對立事物或概念中的兩個對立面:“非彼即此”、“或彼或此”。需要指出的是,西方古典修辭主要面向政治、法律等領域的公共話語,它所面向的話題或議題往往具有開放性、審議性和不確定性,因而使得基于或然性思想的修辭介入或修辭干預成為可能。這種介入和干預內(nèi)在地包含了利與義的二元戲動,修辭介入和修辭干預的結(jié)果也是二元對立力量相互作用的結(jié)果。西方修辭從古典時期開始就帶有明顯的技藝性和博弈性特征,它與中國傳統(tǒng)話語體系中注重言行合一的“修辭立其誠”存在差異。這一點或許應當成為中西修辭比較研究的重要關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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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The Probable”of Ancient Greek Rhetoric Revisited——a Study from Dualistic and Pluralistic Perspectives
ZHOU Nian-zhe
(School of Foreign Languages,Sanming Uinversity,Sanming Fujian,365000)
"The Probable"is a core concept and essential attribute of western rhetoric,and it is of significance to understand and clarify this concept.In classical times,rhetorical researchers in ancient Greece began to explore the "rhetorical probability".However,the relatively clear and completely systematic treatises on the connotation and denotation of "rhetorical probability"were rarely seen in the classical works.Therefore,to study western classical rhetoric,it is necessary to conduct historically retrospective discussion,analysis or interpretation of"The Probable",which was one of the core ideas of classical rhetoric.This article summarizes in the classical rhetoric the significant connotation of "The Probable"as "may not necessarily"in enthymeme and "opposed yet complemental mutually"in rhetorical invention;then it furthers the interpretation,mainly based on dualism and pluralism,with the analysis of"plausibility/implausibility"and "name/reality"on the probability of"rhetorical probability".
ancient Greece;classical rhetoric;the Probable;dualism;pluralism
B502
A
1674-0882(2017)06-0070-06
2017-07-15
福建省社會科學規(guī)劃科研立項課題“基于西方修辭學理論視角的先秦儒家話語研究”(FJ2015C193)
周念哲(1981-),男,福建大田人,碩士,講師,研究方向:西方修辭學,比較修辭學。
〔責任編輯 馮喜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