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義祿
(同濟大學文法學院, 上海 200092)
略論物緣與古代絲綢之路
朱義祿
(同濟大學文法學院, 上海 200092)
在五緣文化學說中,對物緣與古代絲綢之路形成的關(guān)系作探索,可以通過史料的分析,從西方民族對絲綢、瓷器情有獨鐘,東方民族對香料、象牙喜愛有加,作哲理上的辨析論斷。歷史與現(xiàn)實的緣分與物緣的形成,是同事物發(fā)展的規(guī)律(必然性與偶然性)與人類的認知運動(人的認識中包含著評價)密不可分的。必然性與偶然性交會之際,緣分才能成為現(xiàn)實。物緣的產(chǎn)生是人的認知與主觀需求相結(jié)合的產(chǎn)物,這一點對古代絲綢之路的形成與發(fā)展,具有不容忽視的意義。
物緣; 絲綢之路; 絲綢; 香料; 象牙; 瓷器
古代絲綢之路的研究,時賢已有多方面論述。大多數(shù)是從側(cè)重于歷史、經(jīng)濟、考古等領(lǐng)域史實的考證,進而到人類學、民族學、人口學、文學、藝術(shù)、體育等學科的研究,有眾多的論文專著面世。但從五緣文化學說的角度對絲綢之路作探索的并不多見,本文擬從這一視角,對物緣與古代絲綢之路的關(guān)系作初步的探索。
歷史上的絲綢之路,是古代以中國為始發(fā)點,向亞洲中部、西部及歐洲、非洲等地運送絲綢等物的交通要道的總稱。絲綢之路作為聯(lián)結(jié)整個古代世界交通要道,更是古代東西方之間經(jīng)濟與文化交流的代名詞。絲綢之路可以分為兩大類:陸上絲綢之路與海上絲綢之路。中國在絲綢之路中輸出的貨物主要是三大宗:絲綢、瓷器與茶葉,外國輸入的貨物則集中于珍寶與香料。
絲綢之路形成的動因,說得簡單些就是貨物交易,東西方人各自通過貿(mào)易得到自己所需要的貨物。西方人最初對中國的了解,是從認識中國絲綢開始的?!逗鬂h書·大秦傳》記載:“(大秦)與安息、天竺交市于海中,利有十倍。其人質(zhì)直,市無二價。谷食常賤,國用富饒。鄰國使到其界首者,乘驛詣王都,至則給以金錢。其王常欲通使于漢,而安息欲以漢繒彩與之交市,故遮閡不得自達。至桓帝延熹九年,大秦王安敦遺使自日南徼外獻象牙、犀角、玳瑁,始乃一通焉?!薄按笄亍笔橇_馬帝國,“安息”為伊朗,“天竺”系印度,“日南”為漢代的象郡,“繒”是漢代絲織物的總稱。這條文獻可關(guān)注的有三點:一是“大秦”的國力強盛,外國使者第一位抵達的,會賜給金錢?!鞍捕亍笔侵噶_馬帝國的安敦尼王朝(公元96年-192年),當時羅馬帝國臻于極盛。二是“大秦”的最高統(tǒng)治者一直希望與中國進行貿(mào)易,當時“大秦”是通過安息、天竺來進行海上絲綢貿(mào)易,“利有十倍”。第三,高額回報自然令人神往,安息想壟斷絲綢貿(mào)易,阻撓“大秦”與中國的直接往來,“故遮閡不得自達”。產(chǎn)絲國中國與消費量最多的“大秦”,為擺脫這種控制就要開辟海上通道。為此漢王朝有所動作,于公元97年班超派甘英出使“大秦”,惜乎沒有成功。延熹九年(165),“大秦”有所努力,“其王”當為安敦尼王朝的第五位皇帝馬可·奧里略·安東尼。他在位時,派使者在越南中部的日南登岸,到洛陽進謁。所帶禮物有“象牙、犀角、玳?!钡?。這是羅馬帝國直接和我國進行貿(mào)易交換的記載(“始一通焉”)。羅馬帝國是希望得到中國的絲綢及其制品。在中國被西方人稱為China之前,即公元三世紀以前,古希臘人與古羅馬人把中國人叫做賽里斯(“Seres”),意為“從絲綢地方來的人”。
自隋唐以降,瓷器開始與絲綢并列,為中國出口商品兩大支柱,其持續(xù)時間之長與輸出數(shù)量之多已為世人熟知。2007年整體打撈上岸的南宋古沉船“南海一號”提供了重要的佐證。這是迄今為止中國境內(nèi)發(fā)現(xiàn)的年代最早、船體最大、保存最完整的沉船,6萬件的南宋瓷器得以重見天光。[1]目前打撈出土的文物有6000多件。有些瓷器帶有外銷特制的設(shè)計,不同于國內(nèi)流線圓潤的傳統(tǒng)造型。宋代以降,東南亞各地,中國瓷器成為當?shù)孛癖姷娜粘I钣闷罚质钦滟F的裝飾用品與珍貴的禮品。“菲律賓歷代珍視中國瓷器,平常將瓷器埋在地下,節(jié)日才取出一用,用后又深埋地下,發(fā)掘品因此很多是完整的。”[2]
依據(jù)中國和阿拉伯的各種記載,唐代從海外貿(mào)易輸入的商品主要是珍寶與香料。前者包括象牙、犀角、玳瑁、珊瑚、琥珀、瑪瑙以及各種寶石與玉石。后者品類繁多,包括龍涎香(龍腦)、乳香、沉香、蘇合香、阿沒香、丁香、胡椒、檀香、樟腦、薔薇水等。韓愈在《送鄭尚書序》中講到:“其海外雜國若耽浮羅、流求、毛人、夷亶之州,林邑、扶南、真臘、于陀利之屬,東南際天地以萬數(shù),或時候風潮朝貢,蠻胡賈人舶交海中。若嶺南帥得其人,則一邊盡治,不相寇盜賊殺,無風雨之災,水旱癘毒之患,外國之貨日至,珠、香、象、犀、玳瑁奇物溢于中國,不可勝用,故選帥常重于他嶺?!盵3]這是韓愈送鄭權(quán)赴任嶺南節(jié)度使所寫的文章,講到了朝貢與正常的海外貿(mào)易兩種情況。韓愈以為,嶺南節(jié)度使位置要比其他節(jié)度使來得重要,若選擇合適的人去擔當,就會使南海貿(mào)易繁榮起來。讓寶珠、香料、象牙、犀牛角、玳瑁等這些中國所稀缺的貨物(“奇物”)“不可勝用”。這樣的情況一直持續(xù)到宋元,以至于有《香錄》這樣的專著出現(xiàn)。作者葉廷珪是南宋人,一生嗜書,40年間抄書不中斷。李贄在《初潭集》中記載了此事。[4]《宋元學案》卷三十四《武夷學案》中有他的小傳。他在《香錄》序中說:“古者無香,燔柴炳蕭,上氣臭而已。故香字難載于經(jīng),而非今之所謂香也。至漢以來,外域入貢,香之名始見于百家傳記。”這是說中國是不出產(chǎn)香料的,故經(jīng)書中難見香字。只是在漢以后,外域的香料傳入,才在各種類型的書籍中有所記載。[5]1973年,泉州灣后渚港發(fā)掘的古代海船,出土文物非常豐富,數(shù)量最多的香料,重達四千七百余斤。[6]足見國人對香料需求之旺盛,其原因在下文論述。
絲綢為外國人所喜愛,而香料則為國人所鐘情,原因之一是“物緣”。講“物緣”就要談到“緣”與“緣分”。林其錟、呂良弼先生對“緣”字有個界說:“‘緣’字在炎黃子孫的心目里是一個內(nèi)涵豐富、充滿美好情感而又略帶神秘的字眼。”[7]林建華先生對“緣”字的內(nèi)涵作了具體的分析,得出了六個含義:1)網(wǎng)絡紐帶,2)源頭,3)憑借、依靠,4)永恒的輪回,5)心愿,6)機緣。[8]這六個含義,在國人中用得最廣泛的是最后一個含義即機緣,也就是“緣分”?!百砭墶薄扒熬墶薄叭烙芯墶薄拔淖忠蚓墶钡?,講的都是“緣分”。
我們可以從哲理的視野來透視“緣分”。人生在世免不了人際交住,所謂“酒逢知己千杯少,話不投機半杯多”,“有緣千里來相會,無緣對面不相逢”等情形。這里的“緣分”,泛指人與人之間的聯(lián)系與連結(jié),是促進人們相互尊重與理解的心靈紐帶。哲學范疇中有必然性與偶然這一對范疇,“緣分”就是處于必然性與偶然性的交叉點上所產(chǎn)生的現(xiàn)象。“酒逢知己”,人們可以暢談到“千杯少”的程度,這有夸大的成份。嗜酒的人們,是相遇的原由,但這不是充足的條件,“知己”才是充足的條件,這就是必然性。一個人的“知己”從理論上來說可能有多人,但為什么遇到的是你而不是他呢?“相逢”就是偶然性。雖說有嗜酒的共同喜好,但“話不投機”表明,相逢時人們之間不是意氣相投,就是興趣不同,抑或看法各殊。必然性與偶然性沒有耦合,結(jié)果就是“半杯多”了。必然性是客觀事物(包括人際關(guān)系)的聯(lián)系與發(fā)展中確定不移的趨勢,具有一定條件下的不可避免性。“知己”的人們有了聯(lián)系后,“千杯少”是順勢而下的產(chǎn)物。偶然性是客觀事物聯(lián)系和發(fā)展中并非必定如此的不確定的東西。偶然性可以出現(xiàn),也可以不出現(xiàn);可以這樣出現(xiàn),也可以那樣出現(xiàn)?!爸骸笨梢允沁@一個,也可以是另一個。其間的跨度很大,令人難以捉摸,此即林其錟、呂良弼兩先生所說的“略帶神秘”之意。我以為,神秘性是相當濃郁的。不然的話,人們?yōu)槭裁窗选坝芯墶被颉盁o緣”歸結(jié)為命運呢?機遇可以出現(xiàn)與不出現(xiàn)、可以這樣形式出現(xiàn)與那樣的形式出現(xiàn)。一個機遇的出現(xiàn),常常會改變一個人的人生軌跡。不是所有人都會把握這種機遇的,這叫沒有“緣分”,成語稱之為“交臂失之”??偠灾?,只有當必然性與偶然性交會之際,“緣分”才能成為現(xiàn)實。
中華民族自漢代以后就對香料喜愛有加。對香味的嗜好,是人的本性所在。對香味的愛好,對人類來說是一個無法抹殺的必然性。香料是動物和芬芳類植物的枝葉、果實、外皮及其分泌物,主要產(chǎn)于東南亞與南亞,阿拉伯與非洲也生產(chǎn)某些香料。中國雖有土產(chǎn)香料,但數(shù)量稀少,主要靠進口。故葉廷珪有“古者無香”之說。一般而言,香料的用途有焚香、身佩與食品加工與入藥四種。焚香或是讓室內(nèi)香氣四溢,或是用于宗教儀式上。身佩為去除異味,讓人感到香氣撲鼻。用作調(diào)味或當作防腐劑,令香料在食品加工領(lǐng)域得以廣泛使用。以香料入藥,一些土著部落的居民迄今還在用,但對他們來說只是一個感性認識。中華民族則不同,它有一個世界各民族所沒有的中醫(yī)體系。這個體系的根基是中藥,香料入藥是這中藥體系中的重要組成部分。經(jīng)歷代研究與發(fā)展,中華民族對包括香料在內(nèi)的中藥,已上升為完整而深刻的理論。中醫(yī)又有藥食同源的主張,更令香料與食品加工有機地結(jié)合在一起,成為國人心中揮之不去的情結(jié)。香料為宋元時代輸入我國的主要商品,當時經(jīng)營商品的外商被稱為“蕃商”。許多阿拉伯商人,以從事香料貿(mào)易而獲得厚利,并且得到朝廷的支持。宋末元初,泉州出現(xiàn)了一個蒲壽庚為代表的、世代經(jīng)營香料的家族。蒲壽庚于景炎元年(1276)升任泉州市舶司。宋滅投元,元代皇帝還賜給他金虎符。上世紀七十年代末在泉州出土的一艘宋代沉船,竟然載有重達四千七百余斤香料,足以證實國人對香料需求量之大。
美麗的絲綢一傳到西方就使西方人為之傾倒。羅馬人對它青睞有加,世界上沒有那個民族像它那樣,對絲綢的喜愛達到全民族的狂熱程度。羅馬人最早接觸絲綢是很有戲劇性的,公元前53年,羅馬三巨頭之一的克拉蘇,率兵出征攻打西亞的帕提亞王朝。在卡雷戰(zhàn)役中,帕提亞的軍隊揮舞著絲綢為原料的軍旗,鮮艷的軍旗在陽光下閃閃發(fā)光。見到明晃晃的東西在他們頭上飄揚,羅馬士兵不知所措誤以為是神靈降臨。結(jié)果是羅馬軍隊大敗,克拉蘇也在是役中陣亡。據(jù)羅馬著名地理博物學家普林尼統(tǒng)計,羅馬帝國每年與阿拉伯、印度與中國進行貿(mào)易的金額,相當于今天的二千萬美元,而其中的極大部分是用來購買絲綢的。“羅馬帝國初期,皇帝梯皮留斯曾下令禁止男穿著綢衣,以遏奢靡,但絲綢仍繼續(xù)流行。錦衣繡服既成富室風尚,綢幕絲簾也被教堂習用?!盵9]這說明了絲綢作為奢侈品消耗了羅馬人的大量財富,因而皇帝下了行政命令加以禁止。當時的貴族婦女,以能穿上中國絲織的透明衣裙為榮,絲綢價與黃金價格相等。先前只是有權(quán)勢的貴族穿著,作為地位與財富的象征。但隨著時光推移,成為羅馬人全體的愛好。意大利一些城市的絲織業(yè),“都靠中國縑素運到之后,重新加以拆散,再織成綾綺,染紫金縷,供羅馬貴族穿著”。公元后幾個世紀中,羅馬城內(nèi)的托斯卡區(qū)開專售中國絲絹的市場。盡管羅馬元老院多次下令,禁止穿著絲綢,但行政力量的干涉,始終敵不過人們喜愛的勢頭。到公元四世紀,羅馬史學家馬賽里努斯宣稱:“過去我國僅貴族才能穿著絲服,現(xiàn)在則各階層都普遍服用,連搬運夫和公差都不例外?!盵10]《光明之城》的作者雅各·德安科納聲言:“我要他們永遠記住,如果上帝同意,我回來時將帶給他們大量的布匹、絲綢、胡椒、香料、珍珠,以及其他各種具有極大價值的珍稀物品。”[11]由于提供《光明之城》寫本的的藏家,秘不出示寫本的照片與講明寫本的來源,學者們對其真實性的懷疑隨之而起。其實不論此書是中世紀的,還是近現(xiàn)代的意大利人所撰,至少有一點是毋庸置疑的,那就是羅馬人對絲綢的情有獨鐘是一個無法變更的傳統(tǒng)。這一傳統(tǒng)持續(xù)至今。米蘭北部有一座小鎮(zhèn)叫科莫,真正讓它聞名于世的是它的紡織品,它至今仍是歐洲最大的絲綢中心。從14世紀開始,養(yǎng)蠶工業(yè)從中國傳到意大利,在科莫發(fā)展生根。如今大多的絲綢原料來自中國,但絲綢織造的最后階段留了下來??颇霎a(chǎn)的絲綢無論是質(zhì)地、材料、做工、還是印染都是世界第一流的,為最頂尖的奢侈品牌訂購。今天在這個不到9萬人的小城,從事絲綢工作的有23000人。計有800家生產(chǎn)絲綢和其他高級紡織品的公司,業(yè)務涉及生產(chǎn)、印花、染色、設(shè)計和銷售。2007年科莫生產(chǎn)出4400噸絲綢制品,如果你有一條著名品牌的絲巾、領(lǐng)帶、上衣或襯衫,它很有可能來自科莫絲綢。
以上從事物發(fā)展的規(guī)律性之一,即必然性與偶然性的關(guān)系上,對中西“緣分”及其物緣的要素作了一些粗淺分析。
物緣與單純的物品有著天壤之別,物緣是人在物品上添加了需求與情感的產(chǎn)物。物品的內(nèi)涵有三重,一是具體的某種物,二是能夠測量的實體,三是為人感知或反映的客觀存在。物又可以分為自然之物與人造之物兩類。[12]為人們生活、生產(chǎn)所需要的貨物,有純粹的自然之物,但更多的是自然之物經(jīng)過人為加工之后才形成的。物品的流動是人類社會生活得以延續(xù)下去的基本動因,人類社會的發(fā)展是同物品的不間斷流通不可分的。物品在流通與交換過程中成為商品,這是通過商品持有人來實現(xiàn)的。人們在長期與物品打交道的過程中(包括生產(chǎn)、使用、持有、交易、欣賞等),會對特定的物品萌生出深厚的感情來,此即物緣情結(jié),物緣情結(jié)是人們對待物品的高度認同感,甚或有把物品當成自己生命不可或缺的組成部分。[13]林建華先生認為,物緣情結(jié)有七種,為“昊天之情”“家國情結(jié)”“歷史情懷”“賞物雅興”“風俗鄉(xiāng)情”“圖騰情結(jié)”“物緣友情”。[14]這是相當全面的概括,問題尚需進一步刨根尋底,有著普世意義的物緣情結(jié)因何而生?
物緣情結(jié)的產(chǎn)生離不開人的需要。需要是人們對某種對象的渴求,包括物質(zhì)上與精神上的。人的需要的客觀性是不可避免的,林建華先生所說的七種與物相關(guān)的情結(jié),都是因愛好而產(chǎn)生的價值判斷有關(guān)。人們與物品打交道過程中,是與對物品的認知同時進行的,人類的認識活動中是滲透評價的。確定物品與人的需要之間的聯(lián)系就是一種評價。認知是以真假為標準的,評價則論好壞、有用與無用。
例如大書法家米芾在宋徽宗時官居書畫學博士,他一生好石、愛石,到了如癡如癲的地步。他整日醉心于品賞奇石,以致荒廢公務,幾次遭到彈劾貶官,然他絲毫無悔改之意。在任無為州監(jiān)軍時,見衙署內(nèi)有一立石十分奇特,欣然大叫起來:“此足以當吾拜?!泵笥覟樗麚Q了官服,手握笏板跪倒便拜,尊稱此石為“石丈”。在這里,米芾看中的奇石在旁人眼里習以為常,勾不起他們的興趣,不會在他們的內(nèi)心中萌生出激動的情感來,對他們來說沒啥奇怪無用得很,這就是價值判斷。評價在于把握為我之物與人的需要之間的聯(lián)系。評價的對象是為我之物,評價把握“我”(人)與“物”處于一定關(guān)系中所顯現(xiàn)出來的物的功能。這種功能可以滿足人的需要,那樣“物”就有正價值;這種功能不合乎人的需要,那樣“物”就具有的是負價值。美、善、有利、可愛等的正價值,都是對人而言的,沒有“我”(人)的需要,也就談不上美、善、有利、可愛等。
再以象牙的個案為例來看。阿拉伯人馬素迪在訪問東非(約公元915年)后說:“象在黑人土地(即非洲東海岸)上是極其普通的。不過它們都是野象,沒有一個是畜于家的。本地人并不用它們作戰(zhàn),也不用它們做其他的事。他們獵象僅僅是要殺它們。大象牙就是從此地取得的。大多數(shù)象牙都運到阿曼,再從阿曼轉(zhuǎn)運到印度和中國?!盵15]象牙對東非黑人沒有絲毫的情感,因為對他們來說一點兒正價值也沒有,但對中國人來說,那可是具有審美與功利雙重價值的東西。商代的婦好墓中,出土了三件象牙杯?!俄n非子·說林上》記載:“紂為象箸而箕子怖,以為象必不盛羹于土簋,則必犀玉之杯?!被右娚碳q王用了象牙筷子,心中很是不安。用了象箸就得有配套的杯子。盛羹不用陶土做的簋,得用犀牛角或玉做的杯子?;佑X得很不安,以為如此奢侈只怕天下財物不足紂王一人使用。[16]《左傳·襄公二十四年》“象有齒以焚其身”的話,反面證實了對象牙制品的旺盛需求,導致了大象在那個時代的生存危機?!俄n非子·解老》的記載也說明了這一點:“人希生象也,而得死象之骨,案其圖以想其生也,故諸人之所以意想者皆謂之象也。”人們已難以見到鮮活的大象,便從“死象之骨”去想象大象的活體了。因為“象骨”已被制成工藝品了,內(nèi)中的圖案是想象的依據(jù)。大體上說,在韓非生活的時代,黃河、淮河流域的大象數(shù)量已劇降,但國人以象牙制品作為炫耀財富的手段和顯赫地位的標志,這一個傳統(tǒng)心態(tài)并沒因此而衰減。國內(nèi)沒有就從國外進口?!稘h書·地理志》記載,粵地靠近海洋而進口的貨物,“多犀、象、毒、冒、珠璣、銀、銅、果布之湊,中國往商賈者多取富焉”。[17]進口物品中象牙占有重要的地位,因為持有象牙制品已成為等級身份的象征:“笏,天子以球玉,諸侯以象,大夫以魚須文竹,士竹葉本象也?!盵18]笏是用來比劃、指事用的,大臣要把有關(guān)的事情寫在笏上,以便上朝面君時使用。笏,天子用美玉做的,諸侯用象牙做的。大夫是用竹做的,但上面得刻有魚須的圖案。士的笏也是用竹做的,然不能加文飾,保持本來面目就可以了?!抖Y記》成書于秦漢之際,書中所說的情況一直持續(xù)了下來,明代規(guī)定一至五品官員以象牙為笏。唐宋時期,象牙制品在民間得以廣泛應用,或作生活用品,如用象牙制作的筷子、扇子、印章、梳子、插釵等;或作藥品,如以象牙為配藥的藥方象牙散等。到宋代出現(xiàn)了“接象牙梳”,這是專門制作象牙梳子的作坊。[19]明清時代,象牙制品向藝術(shù)品的方向發(fā)展而去,以象牙為材料的鎮(zhèn)紙、筆筒、手鐲、球雕、人像等層出不窮,還出現(xiàn)了江南牙雕與廣東牙雕的不同流派。雍正十二年(1734)有人以象牙席進貢,雍正發(fā)出“開奢靡之端”的感嘆:“從前廣東曾進象牙席,朕甚不取,以為不過偶然之進獻,未曾降諭旨切警戒。今貢獻者日多,大非朕意。以象牙編織為器,或如團扇之類,具體尚小。今制為卒席,則取材甚多,倍費人工,開奢靡之端矣?!盵20]從以上列舉的史實,可見古代國人對象牙所具有美、善、有利、可愛等的正價值,已發(fā)掘到極其充分的地步。對公元10世紀的東非土著居民來說,那是一堆負價值的東西,只有販賣到遙遠的中國或印度,方是唯一的出路。
瓷器為絲綢之路的大宗物品而經(jīng)久不衰,是同人們的價值判斷分不開的。唐宋元時代,瓷器由海上絲綢之路運銷世界各國。元人汪大淵所著的《島夷志略》一書中,涉及瓷器外銷的處所達44個地方。來自東方的光潤柔美的硬質(zhì)陶瓷,為歐洲王公貴族以及上層社會所珍愛,瓷器的價值超過黃金,成為地位和財富的象征。被歐洲人稱為“強力王”的奧古斯特二世,時為薩克森王兼波蘭國王,他對瓷器的鐘愛同“石癡”米芾相類。他一生開支最大的一是戰(zhàn)爭費用,二是購買瓷器的費用。據(jù)文獻記載,1717年他以600名薩克森騎兵,換取普魯士帝國威廉一世127件中國瓷器,價值相當?shù)聡f銀幣27000塔里爾,這在當時是一個天文數(shù)字。對瓷器的希冀,讓他不顧龐大軍事開支的壓力,撥400萬馬克作實驗經(jīng)費,令年輕的煉金術(shù)師伯特格爾從事制瓷試驗,并把它當作國家的大事。在奧古斯特二世的重視下,在1709年研制出歐洲最早的瓷器,于1712年燒制出仿制中國瓷器的白色瓷器。瓷器的燒制成功,為奧古斯特二世增加了財政收入,帶來了國家的繁榮。為了確保制瓷秘方不致泄露,奧古斯特二世以軟禁的形式,將歐洲陶瓷發(fā)明人伯特格爾監(jiān)督起來,勒令其建立邁森王室瓷器制作所。邁森王室瓷器的制作成功幾乎震驚了整個歐洲,并逐步傳至世界各地。1733年,奧古斯特二世逝世,給這個陷入財政緊缺的國家,留下了35798件精美的瓷器。在奧古斯特二世心目中,瓷器潔白、光滑、完美,蘊含著權(quán)力、美麗、命運、愛情。奧古斯特二世對瓷器的青睞,與前面講到的,菲律賓民眾對瓷器的珍視(不用時埋地下,節(jié)日時才取用)可謂異工同曲,瓷器對他們來說,有著美、善、有利、可愛等正價值。
總之,從事物發(fā)展的規(guī)律(必然性與偶然性)與人類的認知運動(人的認識中包含著評價)的角度,結(jié)合古代絲綢之路中的東西方物緣的具體情況,可以看出必然性與偶然性交會之際,緣分才能成為現(xiàn)實。物緣的產(chǎn)生是人的認知與主觀需求相結(jié)合的產(chǎn)物,這一點對古代絲綢之路的形成與發(fā)展,具有不容忽視的意義。
注釋:
[1] 2009年,廣東省在坐落于廣東陽江海陵島的十里銀灘上,建設(shè)了一個建筑面積達19000多平方米的海上絲綢之路博物館,為目前世界罕見的大型水下考古博物館。“南海一號”古船是尖頭船,整艘商船長30.4 米、寬9.8米,船身(不算桅桿)高約4米,排水量估計可達600噸。這艘古船從中國駛出,赴新加坡、印度等東南亞地區(qū)或中東地區(qū)進行海外貿(mào)易。古船船體保存相當完好,木質(zhì)仍堅硬如新。沉船的出現(xiàn)對我國古代造船工藝、航海技術(shù)研究以及木質(zhì)文物長久保存的研究,提供了典型的標本。“南海一號”是海上絲綢之路的珍貴文化遺產(chǎn),對研究海上絲綢之路的歷史、造船史、陶瓷史、航海史、對外貿(mào)易史等有著極為重要的科學價值。
[2] 沈福偉:《中西文化交流史》,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1985年,第264頁。這是一本資料極為豐富而翔實的史學專著,惜乎理論上的分析太少。
[3] 《韓昌黎文集校注》卷四《送鄭尚書序》,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6年,第284頁。
[4] 李 贄:《初潭集》卷十二《著書》葉廷珪條:“余嗜書,自肆業(yè)郡癢,牽絲入仕,四十年來未嘗釋卷,食以飴口,怠以為枕。士大夫有異書,無不借,借無不讀,讀無不終篇而后止。常恨無貲,不能盡傳寫,間作數(shù)十大冊,擇其可用者手抄之,名曰《海錄》?!边@是一位嗜書如命的文人,從李贄的記載來看,葉廷珪對海上交通以及貨物貿(mào)易的情況是非常關(guān)注的。
[5] 沈福傳對漢代香料傳入中國的情況有一很好的概述:“從西域傳入的香料,有印度的胡椒和姜,阿拉伯沿岸的乳香,索馬里的沒藥、蘆薈、蘇合香、安息香、北非的迷迭香,東非的紫檀等。這些大多制成香脂、香膏遠銷各地。運到中國后,不僅充作統(tǒng)治階級奢侈生活中的裝飾和薰香料,而且也供給日常生活中的照明、醫(yī)療之用。乳香在二千年中一直是應用極廣的一種香脂,被用于薰香、照明、調(diào)料和活血定痛藥。蘇合,古代從金縷梅科野菜茉莉落葉喬木脂液中提煉,對開竅醒腦顯有奇效,又能清熱止痛,充當上等的防腐劑?!币娗啊吨形魑幕涣魇贰?第63頁。
[6] 《泉州灣宋代沉船發(fā)掘簡報》,《文物》1975年第10期。
[7] 林其錟、呂良弼主編:《五緣文化概論》,福州:福建人民出版社,2003年,第47頁。
[8][12][14] 林建華:《物緣文化研究》,北京:民族出版社,2004年,第32-35,25,179頁。
[9][10] 見前沈福偉:《中西文化交流史》,第58,58頁。
[11] 雅各·德安科納:《光明之城》,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1999年,第47頁。該書記載了馬可波羅之前,一位意大利籍的猶太商人冒險遠航東方,目的地是中國的泉州,書中稱為“光明之城”。
[13] 前面說到“緣分”,是講人與人之間的聯(lián)系與連結(jié)。其實“緣分”的范圍不僅于此,它還是人和物、人和事之間的聯(lián)系與連結(jié)。
[15] 張鐵生:《從東非史上看中非關(guān)系》,《歷史研究》1963年第2期。
[16] 成都金沙江遺址出土了數(shù)百支象牙,以及大量由整支象牙切割成的短節(jié)、象牙柱、象牙片、象牙珠等。部分產(chǎn)自古蜀國南部,還有很大部分產(chǎn)于云南、貴州等地。該遺址的年代為商代晚期到春秋早期,約公元前1200年到前650年。
[17] 1983年,廣州象崗南越第二代王趙昧墓出土了5枚整支大象牙,經(jīng)考證為非洲象牙??赡苁峭ㄟ^絲綢之路經(jīng)廣州入口的。
[18] 《禮記·玉藻》。
[19] 《西湖老人繁勝錄》,北京:中國商業(yè)出版社,1982年,第18頁。
[20] 《清實錄》卷一四二,北京:中華書局,1985年,第790頁。
[責任編輯:余 言]
2016-11-20
朱義祿, 男, 浙江寧波人, 同濟大學文法學院教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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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02-3321(2017)02-0010-0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