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晨倩 張曉紅

(深圳大學外國語學院， 廣東深圳 518060)

語言·敘事·黑人性
——帕西瓦爾·埃弗雷特小說《抹除》之解構(gòu)主義闡釋

吳晨倩 張曉紅

(深圳大學外國語學院， 廣東深圳 518060)

美國當代著名的黑人小說家帕西瓦爾·埃弗雷特的小說《抹除》是一部具有典型性自我意識的小說，該小說通過多元變化的敘事策略以及戲擬的手法對小說的語言、傳統(tǒng)的敘事模式以及類型化的黑人形象進行了顛覆性的解構(gòu)。在小說中，語言與意義、作者與文本、敘述者與人物之間的關系得到重新解讀，并展現(xiàn)了埃弗雷特具有解構(gòu)主義思想的創(chuàng)作理念和種族觀。

《抹除》； 帕西瓦爾·埃弗雷特； 解構(gòu)主義； 敘事模式； 種族觀

出版于2001年的《抹除》是美國當代著名的黑人小說家帕西瓦爾·埃弗雷特(Percival Everett)最受人稱道的一部作品。該小說入圍了當年美國圖書館協(xié)會十佳小說之一，且榮獲了2002年的赫斯特/賴特遺產(chǎn)獎?！赌ǔ肥且徊款H具實驗色彩的小說。在小說中，帕西瓦爾·埃弗雷特與文學藝術傳統(tǒng)開展了一場解構(gòu)主義批評式的對話，話題涉及種族，小說形式的修正和消除、刪除與替代，探討了語言與意義、作者與文本、敘述者與人物之間的關系。

一、《抹除》對傳統(tǒng)語言觀的解構(gòu)

書名《抹除》(Erasure)即可見出埃弗雷特的解構(gòu)主義意識。所謂抹除，既可以是擦除痕跡的行為或例子，也可以是痕跡被從紙張中擦除后的蹤跡或記號，它包含著抹去和保留的雙重含義，是解構(gòu)主義思想中的一個重要概念。按照德里達的觀點，“抹除”是一種“在刪除號下寫作”的行為，具體而言，就是在某些關鍵性的詞語上加上一個刪除號X。據(jù)德里達解釋，刪除號“是切斷所指同能指間的聯(lián)系，使人看到符號，卻不必去想它所表征的概念。[1]這里，能指和所指這兩個二元實體所構(gòu)成的語言符號系統(tǒng)被解構(gòu)了。根據(jù)索緒爾的語言學理論，語言是一個由能指(音響形象)和所指(概念)構(gòu)成的穩(wěn)定統(tǒng)一的符號系統(tǒng)。在這個符號系統(tǒng)中，能指和所指的關系是任意的、約定俗成的，意義的產(chǎn)生取決于語言系統(tǒng)內(nèi)部符號之間的差異。然而德里達卻認為，這樣穩(wěn)定整體的符號系統(tǒng)并不存在，由于符號的意義總需要借助語言中其他符號來規(guī)定，所以能指背后總是指向另一個能指，意義不斷被推延，所指成了一種空想。小說《抹除》的標題所要表明的正是這樣一個意義缺失，永遠處于不確定之中的漂浮能指。但正因如此，小說標題也成了一個開放的場域，提供了多種闡釋的可能性。

在小說的開篇部分，主人公特婁涅斯·蒙克·埃利森(以下稱蒙克)在一次新小說學術會議上報告了一篇以戲仿羅蘭·巴特著名的文論《S/Z》為特色的實驗性學術文章《F/V》。這篇頗具解構(gòu)主義色彩的文論表明了多元批評的可能性和意義的多重性。繁復深奧的《F/V》探討了《S/Z》中作為主體的S和Z的概念。“顯然，巴爾扎克的小說《薩拉辛》在構(gòu)建其主體時，就引發(fā)了這樣一個問題：是否文本本身實際上就是主體。但《S/Z》告訴我們，文本本身當然不是主體，其主體是一個捉摸不定的形式，而薩拉辛可以被視為是這種形式的表征?！盵2]在巴特的文論中，充滿象征意義的標題S/Z暗含了否定、消除、解構(gòu)的意味。根據(jù)巴特的解釋，S是Sarrasine 薩拉辛的首字母，Z是Zambinella贊比內(nèi)拉的首字母大寫。至于斜線“/”，它具有多重的意指功能“它是表示刪除的斜線，鏡子的表面，幻覺的墻，對照的邊界，界限的抽象，能指的傾斜性，眾聚合體的定位標志，因此亦是意義的諸如此類?！盵3]

蒙克認為，“/”這個空洞的能指符號，既分割了字母“S”與“Z”，同時又是這兩個字母的鏈條。它代表了薩拉辛和贊比內(nèi)拉之間既區(qū)分又相互滲透的關系。而且“S”和“Z”之間處于書寫符號的相反方向關系中，就如同一個字母自鏡子對面看過去呈現(xiàn)出的樣貌。這種對照關系，其實也體現(xiàn)在敘述者蒙克和作者埃弗雷特中，呈現(xiàn)為蒙克/埃弗雷特之間既互相區(qū)分又同為一體的關系。在小說中《F/V》是身為創(chuàng)意寫作和文學理論教授的蒙克撰寫的。但實際上，這篇《F/V》卻是同樣身為大學教授的作者埃弗雷特本人于1999年創(chuàng)作的同名學術文章《F/V：評實驗小說》。那么究竟是誰在分析《F/V》中的主體問題？是作者？還是主人公蒙克？此時敘述主體蒙克與作者埃弗雷特似乎融為了一體。當蒙克在報告這篇文論時，實則是作者埃弗雷特本人在重現(xiàn)自己對巴特文論的解讀。而這里，作者在創(chuàng)作過程中的主體地位又被重新強調(diào)了，作者作為一種話語和語言的功能并沒有消失。通過對主體的消解以及解構(gòu)了在《F/V》中探究主體問題的作者身份，埃弗雷特向我們揭示了個體在定義主體而完成語言意指過程中的影響作用。

埃弗雷特對語言的解構(gòu)不僅體現(xiàn)在語言的主體上，而且還體現(xiàn)在詞語的定義上。在探討語言交流背后說話者主體性問題時，埃弗雷特通過蒙克之口聲稱，說話者的意圖是無法完全定義詞語的意義的，詞語的定義不是固定穩(wěn)定的，而是捉摸不定的，“一個句子能被理解簡直難以置信。句子不過是一連串的聲音罷了，是說話者想要意指某事物時的發(fā)音行為，但句子意義本身不需要也不會框定在那個意圖之中”[4]。在蒙克看來，聽話者對言語的理解是相當主觀的，其所理解的意義很可能會不同于說話者所要表達的意義。也就是說，言詞與其主體的思想意圖是分離的，就像語言符號系統(tǒng)中能指與所指之間關系的斷裂一樣。語言主體所發(fā)出的只是一連串符號，而符號的意義又不存在于本身之內(nèi)，其意義的產(chǎn)生必須依靠語言客體的理解和闡釋，但因為語言客體的闡釋又帶有主觀性，通過言詞而獲得的理解又可能產(chǎn)生新的意義問題，所以就不再存在所謂唯一一致的確定意義，而是存在多種意義的可能。蒙克通過對比四個相似的陳述句繼續(xù)了他在這方面的思考，他將視角聚焦在這些句子中動詞意義的差異上并探析了這些差異的產(chǎn)生如何依靠讀者、聽者以及說話者之間的理解和認識。他寫道：“我時常盯著鏡子，腦中思忖著這些陳述句間的差別所在：(1)他看上去有罪(He looks guilty)。(2)他似乎有罪(He seems guilty)。(3)他顯得有罪(He appears guilty)。(4)他有罪(He is guilty)?！盵5]

蒙克列出的這些句子，其意義模棱兩可，充滿歧義，因為這四個句子所使用的動詞包含了多種含義的可能。“他看上去有罪”就具有多種闡釋的可能性。福柯曾指出，“動詞最終指定的是語言的表象特征，是在思想中有一席之地的事實，即能穿越符號的邊界并向符號提供基礎的獨一無二的詞實際上只是達到了表象本身?！盵6]因此，在福柯看來，動詞的功能就是語言存在的方式，即是說，言語就是借助符號進行表征。動詞“看上去”可指主語通過面部表情、行為舉止或動作姿態(tài)表現(xiàn)出有罪的傾向?！八坪跤凶铩边@一陳述比第一個句子更加含混，動詞“似乎”既可指視覺的因素，也可指非視覺因素如語音等讓信息的接收者產(chǎn)生他有罪的印象。“他顯得有罪”與第一個句子一樣其意義的不確定性在于質(zhì)疑了致使主語顯示出負罪的具體表征。盡管動詞的差異區(qū)分了不同句子的意義，但由于詞語本身意義的不確定性和歧義性，又導致了這些句子意義的不確定。羅蘭·巴特就曾表示，意義從來就不是一成不變或一次性給定的東西，它只是作為“閃爍”不定的東西及種種可能性而存在。[7]通過對四個相似句子的考察，蒙克表達了他對意義一致性和確定性的深刻質(zhì)疑。在蒙克看來，語言本身的局限性和解構(gòu)本質(zhì)使詞語產(chǎn)生“言此意彼”的效果，人們很難通過言語來獲得對世界的正確理解，恰如阻隔在S/Z之間的那條斜線，語言和思想(意圖、概念)、語言和現(xiàn)實之間總是橫亙著一道無法逾越的柵欄。語言永遠都會是傳情達意的障礙，即便是通過語言表達了某種思想和情感，也因無法得到正確理解，最終以誤解收場。正因如此，任何語言的表述都會產(chǎn)生歧義。

小說中虛構(gòu)了這樣一段對話，著名歷史人物語言哲學家維特根斯坦問解構(gòu)主義大師德里達一個令人費解的謎題：

維特根斯坦：巴赫為什么要賣了他的器官？

德里達：我不知道，為什么？

維特根斯坦：因為他很巴洛克。

德里達:你是說因為他創(chuàng)作的音樂被打上了華麗典雅、怪誕離奇的標志？

維特根斯坦：嗯，那不是我理解的。這不過是關于詞語的游戲而已。

德里達：哦，明白了。[8]

這段難以捉摸充滿喜劇色彩的對話以風趣幽默的口吻對語言表達思想、揭示現(xiàn)實本質(zhì)進行了調(diào)侃和戲謔。埃弗雷特在這里對語言“自身”意義的確定性進行了拷問，他有意讓讀者意識到語言不過是詞語的游戲，是一系列任意符號組成的漂浮能指，我們的語言不可能真實傳達說話者的本意，在使用的過程中，語言總會受到不同程度的歪曲。正如斯皮瓦克在德里達的《論文字學》一書的序言中寫道：“在擦除下的書寫正是對語言形式的一種曲解?！盵9]

二、《抹除》對傳統(tǒng)敘事形式的解構(gòu)

此外，小說《抹除》還對小說的敘事形式進行了解構(gòu)。《抹除》是一部具有明顯自我指涉和元小說特征的作品，在小說中埃弗雷特采用了故事嵌套故事，文本內(nèi)含文本的中國套盒式敘事結(jié)構(gòu)。一開始小說就采取日志形式進行敘述，主人公蒙克開門見山地向讀者宣告，“我的日志是比較私人的事，我不曉得我哪天會死。我又不處理這些內(nèi)容?？刹恍业氖?，考慮到個體總有一天會走向終點，(為此)，我因其他人會看到這些內(nèi)容而感到憂心忡忡?！盵10]作為日志的寫作者蒙克擔心有一天他的日志會公開于眾，可事實上，日志卻已經(jīng)以《抹除》為名出版。那么到底《抹除》是虛構(gòu)的小說還是蒙克的日志？作者的受眾會將《抹除》視為一部虛構(gòu)的小說作品，然而敘事的受眾則可能根據(jù)主人公蒙克在小說開篇的那段自白式聲明而確定這本小說是蒙克的日志，且認為日志中的事件和人物都是真實存在的。這一歧義之處的可能結(jié)論是小說既為日志，同時又作為小說。大衛(wèi)·赫爾曼寫道：“故事世界里的參與者在整個敘述過程中同時既為敘述的主體又為敘述的客體?！盵11]根據(jù)赫爾曼的理論，蒙克既為創(chuàng)作日志的主體又是埃弗雷特小說書寫的客體。此外，小說的敘事也體現(xiàn)了德里達“抹除”的概念。小說一反傳統(tǒng)的線性敘事手法，采用碎片化的零散敘事策略?！赌ǔ返墓适掠蓭讞l線索貫穿，日志主體講述了蒙克在其整個寫作生涯中，看著自己的家庭分崩離析，他做醫(yī)生的姐姐被反墮胎活動家給殺害致死。為此，他不得不搬到華盛頓照顧犯有老年癡呆的母親。與此同時，日志還以倒敘的形式描述了蒙克對其父親的回憶、對家庭生活場景、清單、信件(如在他父親的私人文件中發(fā)現(xiàn)的信件)的回憶。作者把這些回憶穿插到描寫敘述者的愛好(釣魚、木工)、敘述者對小說的看法、對電視節(jié)目的評論，以及沉思的段落中。同時，小說還穿插了多種文類碎片包括小說筆記，自傳，哲學思考，著名畫家與哲學家之間的想象性對話。這些段落違背了傳統(tǒng)的文學慣例，顛覆了以往小說故事連續(xù)性、封閉性與完整性的傳統(tǒng)，使得非學術的讀者感覺難于理解，例如著名藝術家羅斯科和雷乃之間的對話：

羅斯科：我厭惡了畫這些該死的矩形。雷乃：難道你不知道你在追隨著繪畫的物理極限嗎？你所謂的靈感破產(chǎn)其實已經(jīng)成為了抹除藝術中的冒險。背景和情景都是你繪畫中的細節(jié)，這些細節(jié)使繪畫相互獨立。一個消解另一個，但奇怪的是，現(xiàn)在只剩下細節(jié)，但事實上這些細節(jié)其實是不存在的。[12]

羅斯科與雷乃對藝術的探討，在某種意義上，體現(xiàn)了《抹除》這部小說的解構(gòu)性質(zhì)，闡明了小說的中心主旨即抹除傳統(tǒng)與創(chuàng)新實驗之間的相互關聯(lián)。小說中最能道明這一中心要點的是藝術家德·庫寧與勞森伯格之間的對話。埃弗雷特/蒙克寫道：

勞森伯格：這花了我四個橡皮，但我還是做成了。

德·庫寧：做成了什么？

勞森伯格：擦掉了你畫給我的畫，然后以10美金賣了。

……

勞森伯格：你的畫沒了。如今剩下的只有被我擦除的地方還有一張本來屬于我的白紙。

……

德·庫寧：你把我的畫賣了？

勞森伯格：沒有，我只是擦掉了你的畫。我賣掉的是被我擦除后的畫。[13]

在上述對話中，羅森伯格的意圖是找出是否能通過擦除的形式畫出一幅畫作，他使用橡皮作為作畫工具在舊畫的基礎之上創(chuàng)作了一幅新的作品。此時，德·庫寧創(chuàng)作的畫作已不再重要，勞森伯格已經(jīng)將其變成了自己的藝術作品并成功地通過該作品獲得了經(jīng)濟利益。如同勞森伯格,蒙克抹除了埃弗雷特的作者身份，充當起文本的作者，將小說《抹除》變成了自己的敘事。以讀者的經(jīng)驗而言，蒙克是小說的主人公，埃弗雷特筆下的虛構(gòu)人物，化名為斯塔格·雷利，寫了內(nèi)嵌于日志中的小說《我的帕夫洛基》，其筆下人物兼敘述者凡·戈·詹金斯講述了該小說的整個故事情節(jié)。從蒙克為主線的故事到詹金斯為敘述者的子文本呈現(xiàn)出“敘述中嵌套敘述”的多層次敘述結(jié)構(gòu)，展現(xiàn)了在非敘事層面中的敘述者視角的轉(zhuǎn)化，這種多層敘述結(jié)構(gòu)與插入式敘述，構(gòu)建了錯綜復雜的文本結(jié)構(gòu)，增加了讀者的理解難度。

三、《抹除》對類型化黑人形象的解構(gòu)

“種族作為一個分析范疇仍很重要，種族主義仍是當今美國生活中的嚴重事實，白人優(yōu)越論仍是這個時代心照不宣的主流意識”[14],種族主義不僅是西方邏各斯中心主義的產(chǎn)物，也是白人中心主義的產(chǎn)物。埃弗雷特通過寫就一部主人公蒙克因美國主流社會控訴自己“不夠黑”而憤怒對抗的經(jīng)歷挑戰(zhàn)了傳統(tǒng)黑白二元對立的思維模式，解構(gòu)了所謂文化塑造出的類型化黑人形象。

小說主人公蒙克是一位黑人作家和大學教授，為了抹除美國社會對黑人作家固有的成見，他特立獨行，從不通過種族來界定自己的身份，對貼標簽式的褊狹行為，他總是嗤之以鼻，極盡挖苦嘲諷之能事。在小說中有這樣一段描述，在主人公蒙克到華盛頓城參加一次學術會議的空檔時間里，到一家名為Barne&Noble的書店閑逛，卻失望地發(fā)現(xiàn)自己的書沒有按他預想地正確歸類和擺放：

我走到當代小說這一區(qū)域，沒有找到我寫的書，可當我往后退了幾步，卻發(fā)現(xiàn)我的四本書竟整齊有序地擺放在非裔美國文學研究這一區(qū)域的書架上，而且上面赫然寫著“勿擾”這個字樣。更可笑的是，這四本書中的其中一本《波斯人》里唯一可稱得上符合非裔美國研究特征的不過是我的一張夾克照。此刻，我感到怒不可遏。那些想要研究非裔美國文學的讀者定然不會對我的作品感興趣，他們會疑惑為什么這些書會擺在這。而那些想找關于重寫古希臘悲劇作品的小說讀者也不會跑到這里來找書。其結(jié)果是，我的書怎么也賣不出去。該死的書店端走了我的飯碗。[15]

對此，蒙克起初的反應是憤怒，書店按照他的外表來歸類他的作品，把他的作品放置在黑人作家一欄，而他的作品卻與黑人或種族毫無瓜葛，這無疑嚴重地影響了他作品的銷量。誠如他自己所言，在他那些小說中唯一能夠提供所謂“黑人信息”的內(nèi)容無外乎是封面上一張他本人的肖像照。他無奈地意識到將其作品進行歸類的不是作品本身的藝術內(nèi)容而是他作為黑人作家外在的生物特征。令其感到沮喪的不僅是因為他的作品沒有被正確的歸類，還因為他不得不面對來自社會、媒體、出版界的壓力而重新定義他的作品與創(chuàng)作理念。更令蒙克失望的是，他最新創(chuàng)作的一部實驗小說再次被出版商拒絕，其理由是作品“不夠黑”，不能滿足社會對一個黑人作家的期待。

蒙克意識到，正因為他是黑人，是有著 “扁平鼻子、卷曲頭發(fā)、茶褐色皮膚和一些為奴隸的祖先等這些所謂的種族特質(zhì)”[16]。因此，他被貼上了“黑人作家”的標簽。這意味著他所創(chuàng)作的作品不得不反映人們所認定的 “真實的”黑人生活與經(jīng)歷，即展現(xiàn)黑人貧窮粗俗、愚鈍無知、道德墮落與色情暴力的“黑人性”。因為這樣的作品會吸引大批的讀者，尤其是那些帶著種族優(yōu)越感的白人讀者，出版商為了獲利，所以他們寧愿出錢發(fā)行那些毫無新意、陳詞濫調(diào)的貧民窟小說(以反映黑人貧苦生活為特點的“類型小說”)而不愿出版與種族無關但卻真正具有文學藝術價值的實驗作品。

誠然，在競爭激烈的出版市場，盈利才是王道，小說的內(nèi)涵和質(zhì)量逐漸被忽視。為此，相對于創(chuàng)作大有市場的“類型小說”，蒙克則熱衷于創(chuàng)作以戲仿法國后結(jié)構(gòu)主義理論和重寫古希臘神話的實驗小說。他執(zhí)著地追求表現(xiàn)純粹的文學藝術，努力成為一名認真的作家，結(jié)果卻遭到了出版市場無情地邊緣化，這讓他憤慨不已。

在此期間，非裔美國新秀女作家胡安妮塔·梅·詹金斯創(chuàng)作的偽黑人小說《我們在貧民窟的生活》大獲成功，更加激怒了蒙克。這部所謂的黑人小說僅是詹金斯根據(jù)其年幼時到哈萊姆走訪親戚的一次經(jīng)歷打造而成，卻能暢銷于世，且廣受大眾媒體、出版商以及文學界的一致認可和好評。憤憤不平的蒙克，于是化名斯塔格·利創(chuàng)作了一本極具反諷意味的小說《我的帕夫洛基》(My Pafology)，后干脆將其更名為《操》(Fuck)。

這部內(nèi)嵌小說是蒙克對理查德·賴特《土生子》的戲仿。蒙克通過抹除了原文本《土生子》，以重寫的方式建構(gòu)了一個新文本《操》。小說《操》以最辛辣的諷刺猛烈地抨擊了美國主流社會對黑人的歧視與偏見，并對理查德·賴特的《土生子》，愛麗絲·沃克的《紫色》《阿莫斯和安迪》等這類經(jīng)典的類型化黑人小說進行了毫不留情的鞭撻。由于這些文學作品所塑造的黑人形象都是處于美國主流社會邊緣的弱勢群體和受害者，恰恰迎合了整個社會對黑人帶有歧視的想象，反倒使得“黑人性”的僵化形象得到了強化。對此，埃弗雷特在一次采訪中說：作家不是問題所在，出版商才是。面對決定作家成敗的出版商時，迫于生存壓力的族裔作家們不得不有意“撒謊”，盡可能地按照主流文化的意愿來表述自己。而蒙克正是在這樣的社會語境下創(chuàng)作了他視為下三濫的類型小說《操》，他本想借此機會揭露所謂類型化“黑人小說”創(chuàng)作的虛偽性和種族主義傾向。可不料小說一經(jīng)問世并一舉成名，成了最暢銷的作品。評論家和媒體們一致認為它是 “最真實”“最權(quán)威”的黑人小說。制片商們爭相購買這部小說的電影版權(quán)，最后小說還被推舉到全國圖書獎的獎壇。

《操》的商業(yè)成功使蒙克認清了大眾的確相信所謂的“黑人性”，相信主流文化所塑造出的黑人形象。然而諷刺的是，這部被認為“真實地”再現(xiàn)了黑人生活與經(jīng)歷的小說恰恰是最“不真實”“最不可靠的”。其作者蒙克的生活經(jīng)歷與他所杜撰的黑人生活根本就毫無關聯(lián)甚至是大相徑庭。出身于中產(chǎn)階級的蒙克，其祖父，父親，哥哥姐姐都是醫(yī)生。他即不擅長籃球也不會跳舞，卻喜愛聽馬勒、阿雷薩·富蘭克林、查理·帕克的音樂作品。他擅長數(shù)學，以最優(yōu)異的成績畢業(yè)于哈佛大學，后成了一名作家和大學教授。生活中，他是一位溫文爾雅的紳士，非常尊重他身邊的女性。蒙克的形象實際上也是埃弗雷特本人的真實寫照，埃弗雷特曾對采訪者說，蒙克的經(jīng)歷大部分也是我本人的經(jīng)歷，盡管我與他不完全相同，但在現(xiàn)實生活中我的確受到過類似的來自白人編輯與批評家的困擾。[17]《抹除》這部小說通過塑造了蒙克這一“普通的”黑人知識分子形象，成功地抹除了傳統(tǒng)中帶有種族主義傾向的黑人性。

四、結(jié)語

通過《抹除》這部小說，埃弗雷特對傳統(tǒng)的語言觀，敘事模式和類型化的種族觀念發(fā)出了質(zhì)疑和挑戰(zhàn)，小說通過碎片化，文體混雜、多層的敘事結(jié)構(gòu)以及戲擬等解構(gòu)式寫作手法，對語言、藝術、寫作、種族等主題進行了深入的探究，充分體現(xiàn)了埃弗雷特具有解構(gòu)主義思想的創(chuàng)作實驗。

注釋：

[1] 陸 揚：《德里達的幽靈》，武漢：武漢大學出版社，2008年，第63，150 頁。

[2][4][5][8][10][12][13][15][16] Everett, Percival.Erasure, New York: Hyperion, 2001, pp.14, 44,207,191-192,1,222,277-278，28,1.

[3][7] [法]羅蘭·巴特：《S/Z》，屠友祥譯，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12年，第79頁。

[6] 米歇爾·?？拢骸对~與物—人文科學考古學》，莫偉民譯，上海:上海三聯(lián)書店，2001年，第129頁。

[9] Jacques Derrida,OfGrammatology, translated by Gayatri Chakravorty Spivak, Baltimore: Johns HopkinsUniversity Press, 1976, p.3.

[11] David Herman,StoryLogic:ProblemsandPossibilitiesofNarrative, Lincoln: University of Nebraska, 2002, p.130.

[14] [美]雷蒙·薩迪瓦爾：《美國長篇小說的第二次提升：當代敘事中的種族、形式與后種族美學》，《敘事》(中國版)，2013年第5期。

[17] 羅 虹、王明月：《從蓋茨意指理論看〈抹除〉的黑人意指性修正》，《當代外語研究》2013年第7期。

[責任編輯：陳未鵬]

2016-09-21

深圳大學創(chuàng)新項目基金“‘后種族時代’下的當代非裔美國作家Percival Everett小說美學研究 ”(000360023426)

吳晨倩， 女， 福建南平人， 深圳大學外國語學院碩士研究生； 張曉紅， 女， 湖南懷化人， 深圳大學外國語學院教授， 博士。

I106.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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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02-3321(2017)02-0079-0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