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舍
進入黑暗的時空如同為一篇小說尋找開始,一定有一個或者更多入口在等待著你,而在你不曾觸發(fā)它們之前,它們與黑暗連為一體,埋沒了你所想象和想象不到的光亮。大多時候,我畏懼難覓光澤的黑暗時空,因為較之于肉眼可見的世界,黑暗時空意味著更多的未知、孤獨、困惑、恐懼和可能性,意味著自身充滿著難以窺見的無知、渺小和虛弱。然而這篇文字,沒有比以黑暗的時空為背景更適合的開頭了,除了窗外真實的黑夜,更因為我所面對的是——米洛拉德·帕維奇的作品。
在我有限的閱讀中,除過帕維奇,沒有哪位作家的作品能夠帶給我一次比一次更為強烈的孤獨與恐懼感,以及漸漸逼近的焦慮;而與此同時,伴隨心房深處的孤獨、恐懼與焦慮,一連串活潑的腦電波又如發(fā)光的飛鳥在夜空里振翅翔飛。這是十年前我初次閱讀帕維奇的感受。十年間,我一邊情不自禁地一再重讀他的作品,一邊又一再的心生抗拒,因為一旦沉入文本,那綿長不休的孤獨與焦慮又卷土而來。十年后,此番閱讀的體驗仍然如期重演,稍稍改變的,可能是已經(jīng)能夠用一種中年人的心境,坦然道出閱讀中的困惑。
1
讀到《哈扎爾辭典》的時間已經(jīng)是2007年9月。彼時,我并未特意去購買帕維奇的作品,而是在一股一發(fā)不可收的購書欲的鼓動下,一口氣在孔夫子舊書網(wǎng)買了上海譯文出版社1998年出版的一套“現(xiàn)當代世界文學叢書”?!豆鸂栟o典》就在這套叢書里。也許是圖書封面上的那張充滿靈異氣息的人體圖案吸引了我,使我在十余本世界現(xiàn)當代文學杰作中首先翻開了它。
寫在目錄后面的“中譯本編者的話”里有這樣兩行字,“他們(讀者)不會懷疑又有一位名副其實的大師進入了世界文壇,在其編年史上寫下了罕見其匹的美麗的一頁”,我在這兩行字的下面劃上了一道雙曲線。
在“中譯本編者的話”之后,是一張印有邊框花紋形似碑文的書頁,本頁未經(jīng)翻譯,全頁最顯眼處是一個年份數(shù)字“1691”。后經(jīng)與“卷首導語”對照,能夠確定這是1691年出版的《哈扎爾辭典》的書封。此頁紙背上寫著:“在此躺著的這位讀者/永遠也不會/打開這本書,/因為他已長眠于此?!?/p>
先是“罕見其匹”,接下來是“長眠于此的讀者”,不曾進入故事,驚訝與困惑已經(jīng)掀起陣陣勁風。果然,接下來的一頁“卷首導語”首句就指出本書曾給讀者帶來“殺身之禍”。閱讀史上,身為讀者所聽到的傳聞,總是寫書招致的“殺身之禍”大于讀書帶來的“殺身之禍”,而后者的原因,顯然要比前者更具“奇書”的多重涵義。不過,作者立刻打消了讀者的生死之憂,因為那位“長眠于此的讀者”是1691年所代表的十七世紀末的讀者,而諸如我這樣的讀者,則是三百年之后二十一世紀的讀者。在尋找兩個新舊《哈扎爾辭典》的關系時,僅僅兩頁紙,就花費了我半個上午的時間,最終,我終于明白,時隔三百年,不管本書作者多么強調這本新《哈扎爾辭典》的所有資料及書寫結構均取自舊《哈扎爾辭典》,都不過是迷惑讀者的一種寫作策略,因為兩次進入同一個房間的人不會做同樣的夢,兩個同時進入一個夢的人記錄的卻是兩個夢。
僅在卷首部分,我已經(jīng)感受到了重重玄機,當進入辭典的正式內容,那個沼澤似的黑暗時空便不知不覺將我四向包裹起來,使我成了一個與現(xiàn)實世界屏蔽分開的夢蟲。而接下來,便是林林立立不可悉數(shù)的迷障,我說是的那些人物、對話、物件、禱文、事件……他們的出現(xiàn)與發(fā)展、他們的始與終,同時采用了兩個世界——夢與現(xiàn)實——的邏輯,以至于不習慣領悟夢境的讀者,當置身于這個黑暗的時空,會猶如一個瘸子或者癱子那么艱難。遍布的迷障里,沒有一個困惑愿意善罷甘休,沒有一個疑問只身孤立,有時候,就是兩個詞匯間的空隙,都會讓我難以跨越。
至少在此之前,我未曾見過這般書寫歷史和記憶的奇書。我先是想獲得有關本書的主要人物和事件的完整概念,于是選擇了傳統(tǒng)讀法,打算從第一頁讀至最后一頁。可是紅書一卷未待讀完,我的智力便被文本奇幻的敘事魅力和奇特的語言光芒弄得精疲力竭,而當我生吞活剝著文本里奇妙的修辭時,我又常常忘記了閱讀的初衷——獲得人物與事件的完整概念。
這個黑暗的時空如此黏稠,它包裹或者淹沒你的速度比你思維的速度快上百倍,所以,我得趕快再往下讀,接上人物和事件的線頭,不能在一束語言的枝頭停留稍久,否則,它會把我剛剛撥見到的一絲光亮重新填黑。
但是接下來的狀況并未好轉,迷障會像影子一樣跟著你。我將問題挨個列在紙上:
為何要用一種夢幻之網(wǎng)的方式去書寫一個消失的王國?
為何全書使用的是一種夢魘般的語言?
為何一個國家的信仰竟然是夢?此夢是否指的是通常意義上的睡夢?
是否真有一種哈扎爾人的捕夢術?捕夢術是否指的是原始圖騰信仰?
為何書中人人都似先知?都能未卜先知?
為何哈扎人每天一早醒來都換成一副完全陌生的臉?此乃傳奇還是事實?此乃夢中的哈扎人,還是現(xiàn)實中的哈扎爾人?
為何哈扎爾王國的靈魂人物阿捷赫公主的餐桌上每天總是擺著七種不同的鹽?
人物和語言的力量壓迫著故事,故事可以變得不那么重要嗎?
一個喪失了自我的民族和一個喪失了自我的人一樣,終將比他人更快地失去存在的痕跡,為了捕獵這個主題,作者講述了一組捕獵人的故事,使得后者遠遠大于前者,是這樣的嗎?
哈扎爾王國的歷史與真相能在本辭典內呈現(xiàn)多少?如果不能呈現(xiàn)哈扎人的生活與歷史,那么本書的意義何在?
讓知識——傳說、神話以及宗教——附體于小說,小說因此可以更偉大嗎?
……
比起這些難以作答的問題,哈扎爾王國因為改宗換教而導致的滅亡,以及哈扎爾王國眾說紛紜的歷史就顯得淺顯易懂和不怎么為我所關注了。我的注意力被漸漸鎖定在作者是如何得知如此豐富的夢的知識的,以及如何抓住這些近似于夢的語言的。
一方面將我拋入巨大的未知的黑暗時空,將我毫無防備地拋扔和摔落;一方面又在黑暗中使我的思緒發(fā)生愉快地自燃,讓我甘愿為這種孤獨保持完整的沉默。這是我初次閱讀到《哈扎爾辭典》的情形。endprint
2
即使伴隨重重困難,《哈扎爾辭典》還是使我著迷,它之于我最深的影響,便在于將現(xiàn)實與夢幻融為一體的敘述視角,使我確信敘事空間多維性的必要性,確信美大于愛;而無論在生活還是文學中,夢幻始終是生活的一部分,始終和現(xiàn)實在一起,也就是說,那個蘊藏無限的黑暗時空始終是和現(xiàn)實共存的。
《哈扎爾辭典》之外,我開始四處搜尋帕維奇的書,那種狂熱秘密而持久,至今想起,仍然心醉。但是所獲甚微,僅有一本內蒙古文化出版社在2002年出版的一本以《魚鱗帽·艷史》為名的《世界文學名著書林中短篇小說選》。此書乃盜版,而我還是異常歡喜。因為當年正版圖書市場,除了一本《哈扎爾辭典》,再無帕維奇的其他著作。這秘密的喜悅持續(xù)了很長時間,就像在別人家的后院揀到一塊寶貝似的捂在心里,未曾向人道出。
《魚鱗帽·艷史》是部中篇小說,寫的是至死不渝的愛情,以及夢與未來的關系。它有著一些與《哈扎爾辭典》緊密相扣的敘述意象:夢,鑰匙,以及化為人身的妖魔。但是在閱讀中我遇到了與閱讀《哈扎爾辭典》相同的心理障礙:按照傳統(tǒng)的閱讀方式,讀者是無法洞悉作品的藝術邏輯的,因為文本的修辭與敘述,以及故事中的人物和事件,都非慣常的生活邏輯可以理解。所以,盡管一連讀過幾遍,我還是難以領會故事的褶皺和褶皺里的深意。
“你聽說過克里特島上的迷宮嗎?心靈和肉體就是迷宮”,她輕聲說道,“因為迷宮是有心靈和肉體的。迷宮的眾墻便是——肉體,通至中央或者不通至中央的小徑是——心靈。進——是生,出——是死。一旦眾墻倒塌,留下的只有通至中央或者不通至中央的小徑……”(《魚鱗帽·艷史》)
一天傍晚,男女主人公行完魚水之歡,仰躺著說這了這些話。我猜,這話是說給讀者聽的,是說閱讀本書,只能循著那些通至中央或者不通至中央的小徑走,也即循著心靈走。而傳統(tǒng)閱讀,則是倚著肉體的眾墻走。但即使是這樣,問題還是很多,我也仍然將它們挨個寫在紙上:
魚鱗帽是否是一個信仰魚神和大海的民族的象征?
為何夢與捕夢術又出現(xiàn)這里?作者帕維奇是否是一個夢的信徒?
為何死亡藏在夢的底部?
為何開啟未來的鑰匙藏在別人的夢里?
每把開啟未來的鑰匙后面都有一段愛情?
女人將男人的夢收進貝殼,男人將女人的夢扔在風中,愛情是否因此結束?
人們尋找愛情,不是因為愛情在遠方,而是因為認不出身邊的愛情?
每個心生愛欲的人的肩頭,都有一只飛動的蝴蝶嗎?不同顏色的蝴蝶,代表愛欲的不同形式嗎?
人物在轉世與復活,妖魔不斷變幻人形參與著故事,在這個現(xiàn)實與夢幻相互指認的故事里,許多永恒的事物在隱隱飄浮,但我為什么說不清楚它們呢?
嘗試回答這些問題的時候,小說隱臥在黑光中的島影漸漸顯露,但這個黑暗的時空也同時生產出一種渦漩般的引力,使我不由自主想模仿作者——使用他的腔調說話,假裝通過他的大腦思考,刻意使目光落入兩粒文字間的黑暗以便看穿其中的事物與本質,相信自己同樣能夠擁有夢的語言……我當然知道,這是一種因為迷戀而生的恐懼感,因為人們總是將內心的恐懼毫不自知地帶在身上,因為帕維奇的小說總是讓我不由自主靠近內心的恐懼。
下面這段文字便寫在那一階段:
“在某些人看來,去太陽部落的行程就猶如一次朝圣之旅,因為這段路程對那些失去靈感,或者并無才華可言的藝術家最有意義。路途并不遙遠,卻時時地地充滿了玄機和啟示,茫茫野草令人想到牛羊,朗朗夜空讓人渴望美女,一根線桿那么筆直,一堆驢糞那么生動,一塊石頭那么古老。凡是小說家總會在這里找見主題,凡是音樂家一定能在這里發(fā)現(xiàn)音符,凡是畫家必然會在這里創(chuàng)造顏色,凡是思想家,一定能在這里悟出天機。都說那是能夠得到神明相助的地方,只要是搞精神攀登的人,想要什么就來什么,缺什么就有什么。當然,這其中自有章法,普通人和不軌之徒是無法領悟、也無可受用的。最近從太陽部落回來的牛畫家可以為此證明,他原本因為失去靈感而恍若癡呆,竟然無法準確排列出茶色至葡萄紫之間的過渡色系,后來更淪落到分不清冷熱、濕燥、香臭,以及好歹的程度。因為據(jù)他的老婆講,孩子的大便拉在了他的身上,他都渾然不覺。對于一個畫家而言,一旦喪失了色彩敏感,他的藝術遲早是要死去的,牛畫家的畫也因此像暴露在烈日下的水草,迅速地萎縮、干枯了。就在牛畫家因為自己日漸頹敗的色彩判斷力而瀕于崩潰時,他聽說了太陽部落。”
(摘自本人小說《太陽部落》)
但是這篇小說完成之后至今被我封存在電腦里,因為我不確定它的必要性。
3
帕維奇創(chuàng)造的黑暗時空上通宇宙下達地獄,更多則巡游于夢境。這個時空的形態(tài)浩瀚幽深,有時形似一部辭典,有時則是一只沙漏,另有時則是一篇填字游戲,再有時,則為一副可以算命的撲克牌。無論何種形狀,它都時時充盈著知識、才華與智慧,最終則演化成一行行歧義叢生遍具巫性的夢之語言,令人每走一步,都可能落入一道陷阱,抑或一個迷宮。
或許是過于心急,過于急切地想從帕維奇的文本中獲得書寫的秘笈,而彼時個人對文學、生命以及世界的理解受限,未能觸摸和領會文本中的那個黑暗時空,為此由困惑而生畏懼,由著迷而生抗拒。
很長一段時間,因為抗拒,我不讀他的書。只在寫作當中出現(xiàn)嚴重的語感錯亂時,才小心翻開《哈扎爾辭典》或者《魚鱗帽·艷史》的一兩個小章節(jié),斷章取義地讀著那些被浸了葡萄酒或者大麻水的句子,這倒不妨礙對它們的理解。另一些時候,又故意將它們扔在一邊,期待時間和生活自然賦予我的啟悟,能夠在重讀它們時給予我以幫助。孤獨就是這么日積月累的,懼怕也聚沙成塔,那些從黑暗時空誕生的句子劈啪劈啪拍著你的腦殼,你卻如何也無法完整地捉住它們,只能夠一次次眼睜睜看著它們如同夢或者空氣,自指縫間一再溜走,而后再次構成新的黑暗時空。
這期間,2012年,上海譯文出版社在帕維奇去世三年后重出《哈扎爾辭典》,分為“陰”“陽”兩個版本,“陰本”很快售馨,并在網(wǎng)絡書店被炒至高價。而國內有關帕維奇的評論也極其稀少,其間文章,大多是抄來抄去的故事梗概,以及由書中的中譯本譯者序或者卷首導語衍生出的人云亦云的文字,幾乎不見個人真切的閱讀體驗和直觀評述。而這一切,足以顯現(xiàn)國內對帕維奇的認可,及其作品給讀者帶來的閱讀難度和挑戰(zhàn),以致諸君才小心翼翼不敢多言。endprint
躲避,當然從來不是抗拒孤獨和畏懼的良策,而舒解對黑暗時空的恐懼,必然需要真正的穿越。這讓我想起七歲時外祖父的去世。一早醒來,母親說姥爺走了,而我并無悲傷,只是由害怕而生好奇——死人什么樣。于是趁大人在屋外忙碌,我一人躉進外祖父的房間,先是站在門檻上靜靜凝視,接著膽戰(zhàn)心驚走上前去,掀開蓋在外祖父臉上的手帕??赐昴?,仍不甘心,又伸出手,提著外祖父冰涼的耳尖,用力扯了兩下。這在以往是絕不敢做的一件事,須知外祖父乃是打過日本鬼子的山東大漢,又一度當過威風八面的國民黨警察局代理局長,及至暮年,因為久病不醫(yī)的煩苦以及舊軍人的風氣,平日對待我們孩子,總是漠然和喝斥多于親近和愛惜。扯完外祖父的耳朵,再進出房間,我不僅不再害怕緊張,反而多了一種得意洋洋的滿足,仿佛完成了一件了不起的大事。
2016年年末,《君士坦丁堡的最后之戀》在國內首次出版,近于寶石藍的絲絨封面、微黃的輕型紙、精致的內文設計、神秘而有趣的塔羅牌,以及印有歐洲古城堡圖案的外封盒,整本書的每一個細節(jié),都在向讀者訴說著作家的偉大和作品的珍貴。我?guī)缀踉诘谝粫r間買回這本書,并用兩個晚上迫不及待完成了首次閱讀。
如同以往,文本中,那個美麗漫瀾的黑暗時空依舊在翻滾、在延伸,而我依舊是一個無以訴說的閱讀者,依舊難以與文本建立起一種對等和暢通無阻的交流,因此依舊如一粒星子之于宇宙那么渺小。然而微小的改變也發(fā)生著,或許因為年歲,或許因為心境,閱讀中的孤獨與困惑雖步步緊隨,但恐懼與焦慮倒是漸漸平息了許多。正如因為觸摸過亡人的耳朵,死亡至少在表面上看起來不再那么嚇人一樣,那些由迷戀而導致的恐懼與焦慮,則因為閱讀的探進和多次重讀而被緩緩稀釋。
比起《哈扎爾辭典》和《魚鱗帽·艷史》,《君士坦丁堡的最后之戀》有了一個易于進入的家族愛情故事。然而文本仍然是意義叢生的,因為每一張塔羅牌都正位和逆位兩種釋義,所以寄居在22張塔羅牌下的每一個章節(jié),也就有了正逆兩種意涵。
正是在這次閱讀中,那個黑暗時空悄然向我露出了一絲光亮。那光亮照亮的不是時間,而是在時間后面垂直于時間刻度的一整個空間。在《君士坦丁堡的最后之戀》中,或者說,在帕維奇的文本中,最不重要的,大概就是故事本身,而最為珍貴的,則是故事之下那些人物對生命、記憶、夢、欲望和宇宙的感知與理解。撰寫這篇文章的時候,我已經(jīng)通讀過此書兩遍,此外還有若干章節(jié)的多次重讀,但是,此時此刻,盡管我能夠說出故事的發(fā)展脈絡,卻又不得不承認,關于此書,我所無法言說的東西還有更多。
譬如:“他感覺到自己有了一位訪客。在他心底,一陣輕微的饑餓猶如一種燃燒不熄的欲望一樣正在呻吟,或者說那是一種類似饑餓感的輕微刺痛正在他的心里嗚咽。”(《君士坦丁堡的最后之戀》第42頁)
——你能說得清楚這饑餓感嗎,它如此豐富?我問自己。
譬如:“他輕蔑地揮揮手,推想一個女人的命運總是被一個‘是所決定,而一個男人的命運則由‘不決定。”
——我是被“是”決定的嗎?我問自己。(《君士坦丁堡的最后之戀》第46頁)
譬如:“他明白,在民族之間不存在愛,只有恨。他喜歡說,勝利有很多父親,而失敗永遠只是孤兒?!保ā毒刻苟”さ淖詈笾畱佟返?0頁)
——這難道不令人悲傷嗎?我對自己說。
譬如:“她發(fā)現(xiàn),吸引著他走向未來的是某種別的東西,某種真正令人陶醉又無法抗拒的東西?!保ā毒刻苟”さ淖詈笾畱佟返?38頁)
——愛情、權力、金錢都吸引不了他,他要去哪兒呢?我問自己。
……
羅列這樣的疑惑既會使我興致盎然,也會讓我精疲力盡。然而正是諸如此類難以作答的問題,我才更加敬重帕維奇的文本,因為在每一次疑慮重重的閱讀中,一種疑惑的能力被緩慢并堅定地培養(yǎng)起來,而這,則是那些確定不疑的文學文本無法提供給我的養(yǎng)份。
對《君士坦丁堡的最后之戀》的閱讀又一次讓我接近帕維奇所使用的夢之語言。若非有過足夠的捕夢經(jīng)歷,我在想,單憑想象,帕維奇是無法經(jīng)久不息地使用夢之語言的;若非精通捕夢術,作者是無法如探囊取物般地掏出一叢叢的夢之語言的。此想法是在一次三天三夜的失眠中突然升至我的大腦的。我猜帕維奇一度也是一位重度失眠癥患者,因為正是在夢與醒的交界地帶,那些使人困惑與畏懼的事物才能夠展現(xiàn)其自身的豐富與絢燦,才能夠“那么清晰地看見那些事情,以至它們充滿了他存在的本身”(《君士坦丁堡的最后之戀》第108頁),正是經(jīng)由身處這個交界地帶的多次訓練,夢之語言、夢幻與現(xiàn)實交織的語言才能夠徐徐進入作者的大腦,成為一種訓練有素近乎天賦般的語言技能,并使之成為一名“以做夢的方式思考”的作家。我猜,當經(jīng)過失眠的——肉身之痛,卻在夢與醒的交界地帶采摘到如此稀有的語言之花,作者的欣慰必然是無以倫比的。
還有一把閱讀帕維奇的鑰匙也在此次閱讀中悄然落入我的掌心。
“什么才是正確的道路,神父?”最后他問道,“一個人怎樣才能辨認出正確的道路?”
“只要你遵照自己的恐懼指引,你就會走在正確的道路上?!?/p>
——《君士坦丁堡的最后之戀》第88頁
看到這段對話,我突然想到2012年上海譯文出版社出版的《哈扎爾辭典》陰本附錄里的一個訪談錄——《作為一名作家,我出生于200年前》。訪談錄沒有注明日期,但我猜應該在1994年之前,因為訪談錄里提到《君士坦丁堡的最后之戀》時,這部小說還只是一本“小小的綠筆記本”,只是記下了作者認為跟這部新小說有關的全部東西。而創(chuàng)作年表顯示,《君士坦丁堡的最后之戀》創(chuàng)作于1994年。在這次訪談中,帕維奇提到了恐懼與創(chuàng)作的關系。當提問者提到創(chuàng)作佳作的真諦是什么的時候,帕維奇說,“只要你的恐懼達到最大極限,最佳作品就會出現(xiàn)……恐懼會把我們引向超常?!苯又辆S奇又告訴采訪者,他一直受各種各樣恐懼的支配,他的一生就像背負十字架那樣將恐懼背在身上。
兩相對比,內心猛然有了一種茅塞頓開的欣喜。當然,也免不了責怪一句自己——難道眼瞎了嗎,不是早就看過這個訪談,怎么現(xiàn)在才明白!是的,時機未到,書讀百遍,不僅眼瞎,心更瞎。
佳作隨恐懼而生,而恐懼之所在,便是人欲之所在。
除過心靈、夢、愛情,《君士坦丁堡的最后之戀》同樣討論了國家與民族、權力和名譽,討論了作為主人公的兩個塞爾維亞男人為什么不為自己國家去和土耳其人打仗,而去為法國人和奧地利人的戰(zhàn)爭流血送命。這個切實的歷史問題,只消翻開歷史資料,找出那個時代的政治背景,答案自會智者見智仁者見仁。所以,智慧的帕維奇從來不會在此類肉身的現(xiàn)實問題上多費唇舌濫用他的才華,他的目光,至少在我讀過的三部作品里,始終注視著——那些永恒的東西。即使他知道,“永恒之后又一日”,即使知道“永恒”是靈魂,“一日”是肉體,即使知道錯過“永恒”比錯過“一日”更加容易,也仍然在使用夢之語言。
此時,另外一把閱讀帕維奇更為關鍵的鑰匙,便隨《君士坦丁堡的最后之戀》浮出那個黑暗的時空——為什么要使用夢之語言。在這本書里,帕維奇讓那個胸前掛著“第三只鞋”的女人告訴了我:“在夢中,所有的語言我們都懂。夢是我們在巴別塔之前的家園。在夢里,我們全都說一種語言,屬于我們所有人——活人和死者的唯一一種了不起的原初語言……”(《君士坦丁堡的最后之戀》第131頁)
夢是永恒的語言,只有用永恒的語言,才能靠近永恒。
我想,從《君士坦丁堡的最后之戀》之后,我就不再需要抵御帕維奇了。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