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鷹
一
或許是冥冥之中的安排吧,當我邂逅這張照片時,心中的火氣瞬間被撲滅。你說神奇不神奇?
一個新來的副主編,上任伊始,對著我這個干了十來年的副刊編輯指手畫腳,嘰嘰歪歪,就憑他是領導?我將剛出爐的報紙狠狠摔在辦公桌上,揚長而去。
惡氣是出了,但一走出單位大門,后悔和沮喪就一波接一波涌上心頭。不干這份雞肋般的工作,我還能干什么?誰能養(yǎng)我?父母前幾年相繼去世,唯一的哥哥怕我搶奪那套房產,防賊似的防著我。老公又桃花不斷,唉,離了也好,唯一遺憾是沒生個孩子做伴……
一墻之隔的陵園廣場,隨處可見唱歌跳舞拉琴散步的中老年人,東面革命歷史博物館一側還算清凈。博物館前方一字排開的,是紀念紅軍長征勝利八十周年的主題展覽。我被一張照片絆住了腳步。
這是一張似曾相識的照片。照片中那個長臉寬額高鼻梁的年輕人,讓我想起爺爺。在他房間那張缺了一角的樟木書桌右邊抽屜內,一本薄薄的《增廣賢文》里,夾著的就是這張照片。照片有六寸大小,古銅色彩,齒輪邊磨得很破舊。我已基本記不起照片中的場景和人物,展板上的這張照片,卻喚醒我的童年記憶。
照片翻新過,沒任何缺損,但場景和人物卻一模一樣。照片下的注釋是:1935年4月,奎村,李梓元與護衛(wèi)隊隊員合影,右二為時任龍城游擊隊大隊長鄧三元,左三為時任龍城游擊隊副大隊長陳朝森。
這讓我大吃一驚。陵園廣場內唯一的單人墓,就是為李梓元這個外鄉(xiāng)人建的。墓志上的介紹是:李梓元,龍城縣首任蘇維埃政府副主席,中華蘇維埃臨時中央政府財政部部長,是組織參與創(chuàng)建蘇區(qū)銀行的金融專家。由于受“左傾”勢力排擠,紅軍主力長征前被留在南方,后在龍城一帶突圍途中遭遇敵人追捕,中彈犧牲。鄧三元,歷史評價是“點燃龍城革命火種的第一人”。黨史記載,他當時是龍城游擊隊大隊長,護送李梓元突圍失敗后,堅持南方游擊戰(zhàn)爭。國共第二次合作后,率部北上抗日,皖南事變時犧牲……這兩位龍城革命史上威名赫赫的人物中間,竟然有我爺爺!
在我記憶中,爺爺就是因中風被困囿在老家銅城老屋的普通老人,沒想到他抽屜內的那張照片里居然藏著天大的秘密。爺爺的那張照片還在嗎?在哪里呢?
我一刻也不想停留,迅速朝娘家奔去。想要找到爺爺的遺物,首先得從爸爸的遺物找起。
二
三年沒回娘家,鑰匙居然沒換,我一下就打開房門。正猶豫要不要進去,哥哥回來了。他看到我的表情很復雜,有點驚喜,又有點緊張。我也有點尷尬,結結巴巴說明來意,他這才松了口氣,帶我走進爸爸房間。房間早已變成侄女閨房,只有書櫥依舊保存著爸爸的一些書和三本厚厚的相冊。相冊按年月編排整理得很好,大部分是我和哥哥的成長歷程,屬于爺爺的那部分,只有那張散發(fā)著古銅色彩的、右邊缺角的照片,照片背后龍飛鳳舞地寫著幾個字:1935年3月, 梅村。沒錯,是爺爺的筆跡。
兩張照片內容一致,但為什么所標的時間地點都不一樣?我這才發(fā)現(xiàn)剛才走得太急,忘記用手機拍一張圖片來對比。征得哥哥同意,我拿起家里的這張照片,再次來到博物館前的小廣場。
照片中的爺爺大概三十出頭,站在臺階旁的樟樹下,穿著筆挺的西裝長褲,右手插在褲子口袋,嘴角上揚,意氣風發(fā)。第二級臺階上站著兩個人。一人三十五六歲,身著長棉襖,方臉,臉頰凹陷,戴著黑框眼鏡,非常儒雅文弱,他是李梓元?,F(xiàn)在每年他的犧牲日,龍城都會組織一個簡樸的紀念活動,很多人從全國各地趕來朝拜他,他是龍城傾力打造的共和國金融搖籃的核心人物。另一位穿著挺括的呢子西服、聳著肩、地包天的嘴唇、凸出圓眼睛的,是鄧三元。對了,緊倚爺爺身旁的是位年輕女孩,穿著斜襟長袖衣裳,黑色長褲,齊耳短發(fā),仰望爺爺的目光還來不及收回來,就被鏡頭捕捉到。她相貌中等,笑容可愛,帶著民國時期女學生常有的大方氣質。第一級臺階上,愜意地坐著兩個人,一位是三十歲出頭的男子,頭戴禮帽,長衫馬褂,商人模樣。另一位是十七八歲的學生模樣,身著黑色中山裝,頭戴黑色帽子,嘴唇緊抿,眼神憂郁,有著超乎年齡的滄桑感和執(zhí)拗感。他的身邊,站著一位五短身材粗粗壯壯的中年漢子,憨厚地笑著。他們三個人站在爺爺的另一側,形成了以李梓元、鄧三元為中心的隊形。六個男人裝扮各異,根本不像我們在電視上看到的游擊隊員的模樣。
現(xiàn)在已知姓名的有鄧三元、李梓元、陳朝森三人。爺爺的名字雖然不在注釋內,但至少我知道。另外三個人是誰?
爺爺對這張照片很珍愛,卻從不告訴我們照片詳情,只是淡淡地說:都是在梅村的生意伙伴。他曾在那當過伙計,我們都不曾生疑。
梅花山方圓數百里,梅村是梅花山區(qū)的重要隘口。外地人要進山,必定從梅村經過,山里人也一定要沿著梅村的水路或陸路出去。爺爺當年就在梅村最大的兩間商店“合成”“集成”當重要伙計。這里五天一小圩,十天一大圩。每逢圩天,他就非常忙,甚至連飯都沒空吃。他會雙手打算盤,店里全部賬目都要經過他的手,每圩都清算得分毫不差……這些都是爸爸講故事一般告訴我們的。爸爸是中學歷史老師,對梅村曾經的繁榮了如指掌,對爺爺也非常崇拜,他說爺爺的故事比任何電影、書本里的故事都精彩。
但是,這張照片清楚表明,爺爺并不是只在梅村單純做生意那么簡單。或許爺爺還有其他身份,連爸爸都不知道嗎?我認不出照片中的李梓元和鄧三元,難道身為中學歷史老師的爸爸也認不出?
三
這兩張照片怎么一模一樣?身后突然傳來一個男人的聲音。我回頭,是一位四十歲左右的中年男人,個子不高,留著短短的板寸頭,圓臉小眼,面容和眼睛有中年男人少有的干凈。
我指著圖注說:照片一樣,說法卻不同。
他拿過我手上的照片,與展覽板的照片仔細比較起來,尤其是翻到背后的注釋,看了許久說:這張照片是新田村一戶農民捐獻的,注釋是黨史專家分析得來的。你的照片有當事人的親筆記錄,我們必須馬上核實。
這人打了個電話,像是請誰過來一趟,讓我稍等片刻。然后他自我介紹,說自己是博物館副館長,叫張俞明。
過了十來分鐘,一位矮小精瘦、頭發(fā)花白的老頭氣喘吁吁趕來。張俞明連忙介紹道:他是黨史辦副主任,叫陳全發(fā),這張照片就是他在新田村的親戚提供的。
陳全發(fā)雙手顫抖地接過我的照片,仔細看著照片背后的留言,有點激動。他說,當時新田村正在進行美麗農村建設,老房子被推翻時,他堂哥在墻夾縫發(fā)現(xiàn)一個油紙包,還以為是什么寶貝,結果只是一張照片。他聽到消息,連忙趕回,如獲至寶,因為此前從來沒有發(fā)現(xiàn)李梓元和鄧三元在龍城的合影。于是動員堂哥捐出。李梓元犧牲時間是1935年4月,史料上說他犧牲前在奎村休養(yǎng)過一段時間,所以他推斷出照片的時間地點。陳全發(fā)和張俞明都認為,我爺爺作為親歷者,他的時間、地點可信度更高。
我說:這張照片是在你堂兄家發(fā)現(xiàn)的,和他一定有關系。
陳全發(fā)若有所思地說:我堂兄從沒走出過新田村,也不識字。而且他是1935年12月出生的,不可能是照片中的人,倒是他母親,我的伯母……
伯母?我和張俞明都很好奇。
陳全發(fā)說:伯母和村子里的女人不太一樣,不會干農活,但識字,是村里的赤腳醫(yī)生。有人說她是自己走來的,也有人說是大伯去山里打野豬時撿回來的??傊犂先藗冋f,她剛到村里時,渾身是血,多處骨折,昏迷不醒,好不容易才救活過來。她總愛坐在屋前悶聲發(fā)呆,嘴里念念有詞,有時抱著腦袋撞墻,有時又捂著胸口大喊大叫。不過一旦有人請她看病,就會變得比較正常……
最后,陳全發(fā)提議:不如我們去新田走一趟,或許能得到一些有用的信息。張俞明副館長也力邀我一起去。想想剛和領導吵完架,回去上班沒什么意思,干脆就當采訪任務,走一趟吧。
新田村是巖山鄉(xiāng)一個偏僻的小村莊,與我老家銅村同屬梅花山麓,隔著一座支脈——九猴山。雖然鄉(xiāng)間公路修得不錯,汽車可以直達村口,但山路十八彎,轉得我翻腸倒肚,狂吐不已。
不知過了多久,新田村終于出現(xiàn)在眼前。又是一個美麗鄉(xiāng)村建設的樣板村,千篇一律、整齊劃一的建筑群,美則美矣,卻與這茫茫大山很不協(xié)調。我們很快找到照片的主人,他孤零零躺在空蕩廳堂,身上蓋著一床毛毯,臉龐和雙手萎縮成一把骨頭,沉重的呼吸聲像拉風箱似的響。屋內光線不太好,散發(fā)著難聞的味道,我猶豫著不敢往里走。張俞明讓我站在屋外窗戶旁,他和陳全發(fā)進去和老人說話。
那老人斷斷續(xù)續(xù)地說,他也不知道這照片是誰藏的。父親是個土生土長的獵戶,不識字,母親卻識字,還懂醫(yī)。問他可有母親的照片,他搖頭說:山里人,哪有什么相片。我站在窗外問:你母親叫什么名字?他說:叫三妹。
我們都有點遺憾?;赝諝ぐ愕男∩酱?,大部分年輕人都已外出打工,只留下一些老人和孩子,當年的親歷者大部分已作古,即使有年長的,當時也不過是年幼孩童,記憶模糊,去哪里找伯母的故事?
張俞明突然問:咦——你說包照片的油紙上寫滿藥方?
陳全發(fā)一拍大腿,說:當年新田識字的人幾乎沒有,只有伯母會開藥方!
我們高興極了,雖然不能肯定照片上的女子就是陳全發(fā)的伯母,但至少可以推斷她與游擊隊有關系。
我略感遺憾地說:伯母為什么不提及自己這段經歷呢?難道有什么秘密?我爺爺也不說。他們究竟經歷了什么?
陳全發(fā)問:你爺爺叫什么名字?我說:叫郭拔孚,銅村人。他立即打電話給黨史辦資料室,讓查查是否有此人。兩年前,黨史辦將所有游擊隊員、烈士、革命基點村的信息都存入內部信息網,只要輸入名字,無論他們出現(xiàn)在任何一種資料,幾秒鐘內便跳出來。
很快,辦公室反饋回信息,沒有找到郭拔孚這名字。
四
從新田回來后,我到照相館影印了照片,分別送給博物館和黨史辦,并將照片掃描進電腦,然后還給哥哥,打算了結此事。
在我們這個二十年紅旗不倒的革命老區(qū),村村戶戶都隱藏著無數英雄故事和無法言說的秘密。爺爺已作古三十多年,就讓他老人家安息吧。但是,那個歪著腦袋斜倚著他的姑娘,在我的腦海里揮之不去,他們之間是什么關系?戀人?同事?戰(zhàn)友?
這讓我想起爺爺與奶奶的感情。爺爺中風癱瘓后,按理說應該奶奶伺候他。奶奶卻不,成天走家串戶,四處游玩。爺爺每天都眼睜睜地看著奶奶挎著火籠,佝僂著背,吃力地跨過高高的門檻,朝外走去。
爺爺氣得經常高聲喊道:等我死了你再玩。
早就不見奶奶矮矮胖胖的人影了,那聲音還滴溜溜地隨著山風轉回來:不會跑不會走,還眼熱人家,管得著嗎?
爸爸和叔叔無奈,只能商量著讓有點智障的二堂妹輟學回家,專門伺候爺爺。
都說少年夫妻老來伴,爺爺奶奶的感情為何如此疏離?是因為照片上那位女游擊隊員嗎?我對打聽情感的興趣遠遠大于搜尋黨史的熱情,情愿爺爺在緊張的革命生涯中留下一些浪漫愛情故事,雖然這和電視劇的橋段太像了。
我去看望年逾古稀的姑姑。開門見山便問:爺爺和奶奶為什么感情不好?
小姑早就習慣我有話直說的性格,淡然地說:農村人有什么感情好不好的,就是過日子唄。
虧他們天天在一起,累不累?我嘟囔著。
小姑馬上提高聲音:哪有天天在一起?爹隔一段時間就要離開銅村,1962年后才不再出門。
這個信息讓我很吃驚,原來爺爺并沒有一直待在銅村,他靠什么討生活?為什么1962年后才“不再出門”?我一迭聲問。
他一個大男人,會打算盤,有文化,過生活還不容易?至于為什么不再出門,我最清楚。姑姑的眼圈紅了:困難時期,整個銅村餓死幾百號人,我奶奶就是活活餓死的,兩天后,姐姐也病死了,才十三歲。記得那天刮好大的風,煤油燈被風吹滅好幾次,一邊躺著奶奶,一邊躺著姐姐……大哥還在省城讀書。我和二哥拼命哭著喊娘,娘都不理我們,不斷說胡話……爹再不回來,家就散了,娘就死了。姑姑邊說邊用粗糙枯瘦的手抹眼淚。
爺爺回來后,家里是不是好一點了?雖然我小時候也經常聽奶奶翻來倒去說些往事,但從姑姑嘴里再次聽到,還是覺得非常難受。
小姑說:至少娘的失心瘋好了,不過爹回來時都四十多歲了,不會挑擔,鋤頭都拿不好,不怎么會干農活,大家都笑他,他自己也笑著說:別看我活干不好,但姿勢還是不錯的。姑姑說著說著就笑了,我也笑了。
但是,一個銅村農民,怎么不會干農活呢?我很好奇。
姑姑說:他不是銅村人,是入贅的女婿。
我嚇一大跳,爺爺的名字分明是銅村人宗族的名字,拔字輩的長子,所以叫郭拔孚,怎么是上門女婿?
姑姑說:咱們這一族家大業(yè)大,但獨獨到我爺爺這一支弱下來,只生了娘一個女兒。娘個子又矮,脾氣又大,本村人是不敢惹她的,一不小心就拖成老姑娘。聽說爹進銅村時,第一個遇到的就是娘。聽娘說,當年的爹,破衣爛衫,滿身是血,失魂落魄的,像是從閻羅殿逃出來的。若不是娘收留他,早就被石山園的老虎吃了,要不就被國民黨返鄉(xiāng)團抓去槍斃了。娘很生氣,說爹是養(yǎng)不熟的白眼狼,雖然當了上門女婿,心思全不在這個家,不念她當年的救命之恩。娘經常拿這說事,經常朝爹大吼大叫,爹只能盡量躲她遠點……其實連娘都不知道爹究竟從哪里來的,原來是做什么的。他寫字很漂亮,會雙手打算盤,還很會走山路。有一次,我和村里采茶燈隊到石山園演出,他從前山出來接我們,遠遠看在山那頭,一轉眼就到眼前,好幾十里路啊。他接過我的行李,一眨眼,又上到那個山頭,那腿快得呦!哎,沒想到老了居然不會走路。這一癱,就是十三年??!你說他心里有多苦!但他就不說苦,還說這是報應!
我心頭一陣酸楚。記憶中,爺爺就是坐在正對大門口那間小屋的老人,木柵欄的窗戶內,是他凄苦寂寞的臉,歲月之火將他一點一點燒成灰燼……只是老房子前幾年被叔叔嬸嬸拆掉蓋新房了,那些屬于爺爺的東西和記憶,全部消失了。
五
我主動回編輯部上班,再慪氣也不能和飯碗慪氣。我還跑到副主編辦公室,和他嘻哈一陣,算是一笑泯了恩仇。
清明節(jié)到了,我主動回銅村老家掃墓,叔叔嬸嬸,還有哥哥嫂嫂都非常高興。爺爺奶奶合葬的墳墓背靠筆架山,面朝米袋山,草木繁盛。半山一條水圳,流水丁冬。叔叔扛著鋤頭為我們開山辟路,小侄女像只花蝴蝶蹦跳著繞在我身邊……春意盎然的景色和久違的親情,讓我心曠神怡。
來到爺爺奶奶墓前,我蹲下身,用濕紙巾細細擦拭墓碑上的字“顯廿三世祖考郭府君拔孚公,妣郭氏仁翠之墓”,輕聲問:爺爺,你身上究竟有多少我不知道的秘密?
叔叔的四層小洋樓很漂亮,就是在原來的宅基地上蓋起來的。院子里種著幾盆茶花,花事已荼蘼,三角梅攀著墻角,正蓄勢待發(fā)。
我頗有興致地跟著嬸嬸上樓進屋,走走看看。一直來到四樓閣樓,欣喜發(fā)現(xiàn)老房子的許多東西都還在:爺爺雙手打過的那個算盤,就放在奶奶睡過的雕花木床上。
這個算盤很大,每顆珠子比我當年的手指還大,我在小算盤旁邊就像小矮人。費勁地撥著算盤珠子,我很快學會打了。爺爺手上有兩處厚繭,一處在食指尖,一處在中指邊,當他手把手教我打算盤時,兩處厚繭時時會磕碰到我。我曾問爺爺:怎么會有這么厚的繭?爺爺若有所思說:事情做多了,就會留下記號。我撫摸著算盤上顆顆烏黑的珠子,爺爺的音容笑貌恍若在眼前,我感覺與爺爺從未有過的親近。
很快,我發(fā)現(xiàn)嬸嬸的眼神越來越緊張,她幾次想拿過算盤,又有點不好意思。我連忙將算盤遞還給嬸嬸,她隨手將算盤一抖,再一翻,我隱約看到算盤后有幾個字,連忙又搶過算盤,湊近一看,是“郭陶芳”三個字。我問:郭陶芳是誰?
是你爺爺啊。原來是叔叔上來了。他越來越像我死去的父親,我父親則是最像爺爺的長子,但到了我們這一代,孩子們都偏離這個遺傳基因,長臉寬額頭高鼻梁的生命密碼已漸行漸弱。
爺爺還有個名字叫郭陶芳?叔叔說:我也不太清楚,是你爸爸說的,說是紀念當年逃荒的日子,取的諧音。不過他到銅村后就叫拔孚……你爺爺的事啊,只有你爸最清楚。
我連忙給陳全發(fā)打電話,讓他幫忙查查有沒有郭陶芳這人。
正是清明小長假,陳全發(fā)說一上班馬上查,然后又問:這是你爺爺的另外一個名字?我說:您是神仙嗎?一猜就中。他說:我是搞黨史的,當年的革命者,有幾個名字的多了去。
節(jié)后剛上班,我就接到陳全發(fā)的電話,說找到郭陶芳了,快到黨史辦來。我心頭一陣哆嗦,連忙趕往黨史辦。路上,不忘給張俞明打電話,他說馬上到黨史辦與我會合。
六
黨史辦在縣政府那幢最古老破舊的二層紅磚樓的二樓,都是冷僻偏門的單位,什么黨史辦、方志辦、信訪辦、文聯(lián)等等。清靜有清靜的好處,特別適合像陳全發(fā)這樣耐得住寂寞、想做點學問的人。
陳全發(fā)將一本《黨史資料研究》遞給我。我迫不及待地翻開他做了記號的一頁,發(fā)現(xiàn)是一個叫陳宗其寫的《回顧梅村第三次、四次反圍剿歷史》,他在很多片段中都提到郭陶芳的名字:
5月6日,俞水潮軍隊沖進包圍圈,在副大隊長陳朝森及郭進雄、郭陶芳的帶領下,我們一路追擊……此次戰(zhàn)役,我們繳獲五挺機槍,俘虜敵人20名,可惜俞水潮逃跑了。
8月16日,據線報,俞水潮回西坑尾活動,郭陶芳、郭進雄和我立即率領長子坑游擊隊十余人,連夜冒雨急行軍35里,趕到該村埋伏。次晨擒捉時,俞匪頑抗,被郭陶芳左右開弓,雙手射擊,兩槍擊斃。
9月12日,接到西尾坑活動情報,在副大隊長陳朝森帶領下,郭進雄、郭陶芳立即帶領區(qū)武裝班及長子坑民兵,當夜10點趕至該村包圍了國民黨民團據點。我們逐屋搜索,在一間閣樓上,發(fā)現(xiàn)兩口棺材,郭陶芳發(fā)現(xiàn)一只腳,伸手一抓,民團副隊長溫喜湖從棺材中被拉出來,被當場活捉,并繳獲金戒指兩只。
我一口氣讀完這篇文章,不禁百感交集。爺爺病衰的身軀里隱藏著如此驚心動魄的英雄故事。當年飛毛腿一般的爺爺,雙手開槍的爺爺,年老后居然一步都走不動,被困守在大山深處的小黑屋里整整十三年。他經常說一句話:這是報應!他究竟做了什么,甘心接受上蒼如此殘酷的懲罰?
這篇文章刊登在《龍城文史資料》1985年第十五輯,距離現(xiàn)在三十年多年了,就算陳宗其還活著,也快一百歲了,我對找到他不抱太大期望。按這樣推算,照片中的七個人基本有著落了。我和陳全發(fā)都很激動。
張俞明也趕到,一看到陳宗其的名字就說:我知道這人,去年年底,他兒子將他的部分資料捐給博物館,還問能否給他平反。
我問:平反什么?
張俞明說:承認他是失散老紅軍,不是叛徒。
為什么說陳其宗是叛徒?我問。
1935年4月,李梓元在撤退中意外犧牲后,有人懷疑是護送隊員中出了叛徒,而陳宗其正是護送人員中的一個。張俞明說:聽他兒子說,陳宗其寫完申訴材料不久,突發(fā)心臟病去世了。他有三個兒子,因為老房子要拆遷,老東西扔了不少。當教師的小兒子發(fā)現(xiàn)老父親當年寫的申訴材料來不及送出,估計還有點用,于是商量決定捐給政府,順便提及父親的遺愿。陳宗其只是普通老紅軍,而且李梓元事件早已定案,時間過了那么久,他的資料對我們來說價值不大,所以大家并不在意,直接轉給檔案館了。不過現(xiàn)在看來,可以印證一些歷史事件。
張俞明若有所思地說:陳宗其的文章一再提到你爺爺,所以你爺爺也可能是護送李梓元的隊員之一!
是啊,鄧三元、陳朝森、郭進雄、陳宗其的經歷不正可以印證爺爺的經歷?他們在一起戰(zhàn)斗,也就有可能一起護衛(wèi)李梓元。李梓元在他們護衛(wèi)期間意外犧牲,而他們全都活下來,自然難逃干系。他們只能集體保持緘默。我很得意地分析。
張俞明贊許地說:分析得絲絲入扣。
我很高興,又轉頭對陳全發(fā)說:你們能認出陳朝森,至少說明他在新中國成立后職務不小。
陳全發(fā)說:是退休的黨史辦老主任吳厚德認識陳朝森,他是在新中國成立咱們龍城第二任縣委書記?!拔母铩睍r被斗得很慘,最主要一個罪證就是因為李梓元的犧牲,認定他是叛徒,后來跳樓自殺了。
我豁然開朗,爺爺會不會在護衛(wèi)李梓元撤退失敗后,害怕被追究責任,偷偷隱居銅村?!拔母铩睍r,陳朝森自殺,陳宗其被抓,他更是不敢再邁出銅村一步……
不知為什么,自從和張俞明、陳全發(fā)在一起找尋爺爺的故事后,憤懣不平的心緒越來越少,我感到前所未有的滿足和快樂。
突然,陳全發(fā)問了一句:你爺爺是什么時候中風的?
七
這個我最有發(fā)言權,因為當時只有我和媽媽在場。
在我童年記憶中,爺爺和奶奶輪番進出銅村和城里,為兩個兒子做家務帶孩子,當然也依靠在兩個兒子家。那段時間是爺爺在我家?guī)兔?。雖然爸媽對爺爺還算尊重,但爺爺說話行事還是十分謹慎。
但有一天,他居然將我媽養(yǎng)的雞偷偷殺了一只,這可是不得了的大事。要知道在我媽眼里,那五只雞比我和哥哥還金貴。每天盯著雞屁股,指望下的蛋能貼補點家用。一旦不小心弄破一個蛋,她會跳著腳罵出幾條街。
如果是平時,借爺爺兩個膽,都不敢殺我媽的雞,但那天爺爺毫不猶豫殺了最肥最會下蛋的蘆花肥母雞,是因為來了個客人。我從來沒見過爺爺這么高興,殺雞就夠他忙好大一陣子,還去買酒、做飯。我媽正好上白班,上午七點到下午四點都在隆隆機聲的車間度過。而我爺爺和客人殺雞燉雞喝酒聊天,正好是從上午九點到下午三點。等我媽回來,她的雞早已消失得無影無蹤。
那客人一見到爺爺就并腿敬禮,好像還喊了聲什么,然后就號啕大哭起來。爺爺也不停抹眼淚。后來,他們殺雞做飯喝酒,說的都是我聽不懂的話。兩個人聊一會兒就哭,哭一會兒又聊,然后還端著酒杯唱歌,反正我從來沒聽過那歌。不知過了多久,酒喝完了,雞吃完了,爺爺這才牽著我的手送客人。一直送過五個路口,我口干舌燥,一個眩暈,腦袋朝下,摔倒在地,額頭頓時起了個大包。我哇哇直哭,鬧著不肯走,爺爺這才止步。
回家路上,爺爺開始擔心:你媽要是知道我把雞殺了,會不會把我殺了?我的腦門刺疼刺疼的,抽噎著問他:你那么害怕,干嗎還殺雞?爺爺長嘆一聲,說了一句話。他說了什么,我現(xiàn)在怎么也想不起來,因為當時我所有的精力都在應付那個剛剛摔疼的額頭。
又走了一段路,我發(fā)覺他握我的手一直在抖,我有點害怕,喊:爺爺,你怎么啦?只見他臉色發(fā)青,渾身發(fā)抖,汗如雨下,衣服褲子全濕透了,但他咬牙強忍著說:不要緊,不要怕!好不容易回到家,爺爺剛松開我的手,一口嘔吐物像子彈噴射出去,正好噴到剛剛下班回家的媽媽身上。媽媽還沒反應過來,爺爺早已搜腸刮肚吐了一地,整個人癱倒在一堆嘔吐物中,我和媽媽都嚇壞了。媽媽派我火速趕到學校找爸爸,爸爸丟下學生一路狂奔回家。大家手忙腳亂將爺爺送進醫(yī)院。后來爺爺的病情越來越嚴重,從此再沒站起來。
聽完我的敘述,張俞明說:你爺爺殺雞請的客人,會不會是照片中的人?陳宗其?還是郭進雄?那天他們都談些什么?
我搖搖頭,說:記不起了。只是爺爺生病的場景太強烈了,當時只有我和媽媽在,那種巨大的恐懼感,我一輩子都忘不了。
陳全發(fā)問:你當時幾歲?
我掐算一番,肯定地說:七歲,我讀小學一年級的那個暑假。
張俞明問:七歲,是哪一年?
我說:一九八五年吧。
陳全發(fā)說:這就對了,陳宗其這篇文章正是寫于一九八五年。那段時間,他正為自己平反到處奔走寫信,所以千方百計找到你爺爺。
張俞明點點頭:說得對!走,我們去檔案館查查陳宗其的資料。
八
我們帶著證件來到檔案館,嚴格按照程序,終于查看到陳宗其1985年寫的申訴報告。
申 訴 報 告
龍城縣委、縣政府:
1935年3月初,龍城游擊隊接上級通知,有一位重要領導將經過萬安撤出蘇區(qū),要我們全力以赴做好保護工作。當時,那位領導生病嚴重,準備在萬安鄉(xiāng)奎村休養(yǎng)一段時間再送出山去。但是,奎村的秘密據點由于叛徒出賣暴露了。游擊大隊臨時決定將領導轉移到梅村養(yǎng)病。在大隊長鄧三元、副大隊長陳朝森的帶領下,郭進雄等人來到三十里地外的奎村迎接他們。那位領導無法長時間趕路,只得在梅村“合成”店的倉庫里住下來。當時“合成”“集成”店都是我游擊隊的接頭地點,二掌柜郭陶芳就是游擊隊的支隊長。在衛(wèi)生員王順順的悉心治療下,不到半個月時間,領導的病基本痊愈。3月底,大隊決定護送領導突圍,全部人都喬裝成商人模樣。在領導的提議下,我們在梅村圓通山腳下留下一張合影。兩天后,由支隊長郭陶芳帶領隊員,準備護送領導出山。我們只要翻過梅花山,到達白沙藿溪,將領導交給白沙的游擊隊員,送他們登船前往漳州,就算完成任務。臨出發(fā)前,鄧三元因為臨時有其他緊急任務,我和陳朝森都患重感冒,無法前行,由郭陶芳、郭進雄兩人帶領幾位游擊隊員一起護送領導出萬安。為了照顧領導,衛(wèi)生員王順順也一起參加護送。五天后,郭進雄渾身是血返回基地,說路上遇到襲擊,大家都被打散,領導也不知去向。兩天后,萬安圩上貼出張公告,掛出個頭顱,我這才知道那位領導就是李梓元。不久,郭進雄由于傷勢過重犧牲。1938年2月,我跟隨鄧三元率領的南方游擊隊北上抗日,行軍到贛州時,由于身患瘧疾,無法跟隨部隊前進,只得返回家鄉(xiāng)。
新中國成立后,我被安排在縣林管所工作。誰知護送李梓元的這一段經歷成了我們?yōu)牡湹脑搭^?!拔母铩逼陂g,說我是出賣李梓元的叛徒,被投入大獄,受盡磨難。陳朝森副大隊長居然因此被迫害致死,真是天大的冤枉??!當年首長是怎么犧牲的,我和陳副大隊長真的一概不知。懇請縣委縣政府主持公道,還我們清白。
陳宗其
1985年12月5日
看完申訴書,我們一時都說不出話。
良久,陳全發(fā)才緩緩地說:對李梓元事件的定論是1987年,綜合各方面的資料,包括國民黨殘部的供述,認定當年沒有叛徒,他們就是在梅花山麓偶遇敵軍,寡不敵眾,李梓元最終犧牲,細節(jié)無從考證。他的頭顱被掛在城門示眾,非常慘烈!
我發(fā)現(xiàn)在陳宗其的申訴材料中,最后渾身是血跑回來的是郭進雄,郭陶芳和王順順從此失蹤,那是1935年。而我父親出生于1936年年底,之后我奶奶又生下一男二女。當我介紹家族情況時,張俞明突然打斷我的話,說:新中國成立后你爺爺并沒有像陳其宗一樣被安排工作,而是隱匿在龍城最偏僻的銅村,為什么?難道他是李梓元之死最后的知情人?他在躲避什么,或是在尋找什么?
我被張俞明的話激怒:難道你懷疑是我爺爺出賣了李梓元?
張俞明連連搖頭:李梓元之死早有定論,不會是你爺爺和其他游擊隊員出賣的。我是說,他是不是怕暴露身份后,像陳其宗一樣被誣陷或無法解釋清楚?
你爺爺是革命者肯定沒問題,只是他一定有更深層的隱情無法言說。陳全發(fā)接著說。
是啊,姑姑曾告訴我,新中國成立后大隊和公社一直有人請爺爺去當文書,可爺爺就是不肯,要知道那是別人求都求不到的。爺爺還經常往外跑。那時運動一個接一個,好多人一夜間就變成壞人,被五花大綁押在臺上批斗,莫名其妙就丟了性命。幸好我們家族在村里還有點勢力,也幸好沒有什么把柄,爺爺沒有被批斗。
九
我曾問姑姑:爺爺經常往外跑,是不是因為外邊有人?
姑姑說:聽說新田有人很像我們兄妹幾個,不過出門在外的人有點風流事,算不了什么。
我問:你們可有去找過那孩子?
姑姑說:誰吃飽沒事去找啊。真的又怎樣?假的又如何?
新田!新田!我想起那位病懨懨的老人,他是一九三五年出生的。如果三妹就是失蹤的衛(wèi)生員王順順,他會不會和爺爺有點牽連?
我決定再去新田。這次,陳全發(fā)出差,只有張俞明陪我。
很不幸,三妹的兒子剛剛去世,他的兒孫們處理完后事,再次出門打工。
從窗戶望進去,一張黑框大照片嚇我一大跳:長臉寬額頭高鼻梁,和爺爺像極了。上次來時,屋里很暗,他又病得厲害,沒注意。
我迫不及待將這個發(fā)現(xiàn)告訴張俞明,他也很興奮,說:天意??!我們找個時間去梅村走走吧,或許還有更多驚喜。
我用力點頭,說:好,明天就去。
正在此時,陳全發(fā)打來電話,他開口就說:我正和陳朝森的兒子在一起。
陳朝森是誰?我一時想不起。
陳全發(fā)噼噼啪啪說一大通:就是和你爺爺一起執(zhí)行任務的副大隊長,后來當了龍城縣委書記的——陳朝森!
我記起來了,連忙將手機按免提鍵,以便張俞明一起聽。
陳全發(fā)此次出差就是陪老主任吳德厚拜訪陳朝森的兒子。兩年前,陳朝森的妻子臨終之際交代兒子,將一些資料交給政府。
陳全發(fā)說:我連夜通讀陳朝森的文章,終于弄明白李梓元是怎么犧牲的。我和張俞明屏住呼吸,認真傾聽,不敢漏掉一個字。
當時,鄧三元臨時去執(zhí)行其他任務,陳朝森和陳宗其患重感冒,所以護送任務落在郭陶芳和郭進雄身上。王順順是衛(wèi)生員,既可以照顧首長,又能順便到白沙進一批藥品。原以為這次護送任務就像之前大部分護送任務一樣,很快就會回來。沒想到,梅花山麓和大部分中央蘇區(qū)一樣,都已淪入國民黨掌控,形勢比預料的要嚴重很多。
小分隊晝伏夜出兩天。那天天蒙蒙亮,趕路一晚的隊伍精疲力竭,已透過晨光看到山腳的藿溪,馬上就要到白沙碼頭了,只要從這里上船,就基本脫離險境。大家都很高興,有點放松警惕??紤]到李梓元大病初愈,身體虛弱,郭陶芳與郭進雄商量后決定停下休整。王順順生火煎中藥,順便熬點粥給大家吃。粥還沒熬好,就被團團包圍了。誰都沒想到,會有這么多敵軍,像潮水般涌來。陳朝森后來分析,一定是他們早就聽聞李梓元的去向,將所有兵力全部壓到梅花山麓一帶,時刻警備。
郭陶芳和郭進雄緊緊護衛(wèi)李梓元,擊退好幾個敵人,快速往山腳的古樟樹林撤退。正在此時,郭陶芳聽到王順順的呼救聲,還有敵軍興奮的叫聲:“女的!女的!”
王順順是郭陶芳的新婚妻子,已有身孕,就在郭陶芳和郭進雄全力掩護李梓元撤退時,王順順掉隊了。聽到呼救聲,郭陶芳停住腳步,遲疑片刻,轉身跳出隱蔽的灌木叢,朝王順順奔去。很快槍聲大作,只見郭陶芳借著晨光,三下兩下跳過幾株大樟樹,雙槍齊發(fā)……
郭陶芳一定是救出王順順的。只是,從他后來入贅銅村來看,他們在逃離過程中失散了,至于怎么失散的,只有他們知道??傊?,郭陶芳和王順順都沒有回到隊伍。而李梓元因為郭陶芳的魯莽奔出,暴露掩蔽目標,敵人一擁而上,最終中彈犧牲,郭進雄也身負重傷,雖找回駐地,但最終傷重不治犧牲。臨終前,他將事情經過向陳朝森做了說明,這個說明,只有陳朝森一人知道。陳朝森在“文革”被批斗時寫過一份交代材料,隱瞞了郭陶芳的表現(xiàn),只說寡不敵眾,各自逃命。不過,他還是悄悄寫一份材料交給妻子保管。兩年前陳朝森的妻子臨終時將這些材料交給兒子,叮囑他在適當時候交給組織。
我終于明白爺爺說的報應是什么。他既沒有保護好首長,也沒有保護好愛人,他愧對組織也愧對家庭,這件事成了他一輩子無法言說的隱痛。也正因為如此,他心里可能從未真正接納過奶奶,無法與奶奶進行正常的交流和生活。他不想說出自己的身世,除了害怕被追究責任之外,更多是不愿享受老紅軍的待遇。只有隱匿才讓他稍稍安心。
我努力調整自己的思緒,稍微平靜下來后,問張俞明:三妹,到底是不是王順順?爺爺已拼死救出她了,為什么又會走散呢?
你認為呢?張俞明問。
我張望嶄新的新田村,突然感覺一切竟變得恍惚起來。爺爺和王順順的故事真的存在嗎?會不會是我一廂情愿的想象?在我看來,堅守一個不能說的秘密,比尋找真相更為殘酷。
責任編輯 陳 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