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放開一只被鎖的狗(外一篇)

2017-04-10 22:22趙雨
福建文學(xué) 2017年4期

趙雨

第四次辭職后,他決定不玩了,不再工作,工作個啥!他的最近三次辭職相隔不到一個月,最后一次索性直接和車間主任拍了桌子:“老子不干了!”車間主任說:“你這種人懶惰成性,留你一個月算是給足面子了?!彼ト艋簦铧c和主任動起手來,被工友拉開,才憤憤離去,為此,連當(dāng)天的工資都沒拿到,“老子不稀罕?!彼f。

他職高畢業(yè),從小不愛學(xué)習(xí),讀不好書,進了職高,學(xué)編程設(shè)計,三年下來,啥叫編程都沒搞清楚。他確實有那么點懶惰,低學(xué)歷注定他只能干一線工的活,該崗位講究勤勞肯干、吃苦耐勞,奮斗在公司最骯臟、最不堪的地方。他心目中對自己的人生規(guī)劃可不是這樣的,他應(yīng)該坐辦公室,干輕松的活,活得有尊嚴(yán)、受人尊敬。但手頭沒有學(xué)歷這塊敲門磚,沒有單位鳥他,他只能往下、一直往下。一線工基本都是計件的,多勞多得,憑力氣吃飯,他沒這份心,找到偷懶的機會就逮著不放,這回和車間主任拍桌子的原因正是被發(fā)現(xiàn)躲在機器后玩手機。

頻繁地跳槽,每次跳槽都不歡而散,讓他養(yǎng)成了暴脾氣,看什么都不順眼,仿佛所有人都在針對他,身為員工,領(lǐng)導(dǎo)說他不得,一說就要引爆。他體內(nèi)窩著一團火,針對一切,時刻準(zhǔn)備燒掉一切,讓這混蛋世界滾蛋。他經(jīng)歷了四次失業(yè)、再就業(yè),最終得出一個結(jié)論:沒有工作容得下他,所有工作都不適合他,他的歸宿是遠離人群,回到與世隔絕的地方,最好的去處就是:家。

他失業(yè)了,從此過起隱居生活。二十好幾的人,沒工作,他不在乎,父母健在,討口飯吃總不至于不得。父母都是工薪階層,對這樣的兒子,始則勸解,磨破嘴皮子,一車話就像灑進泥漿,泡都沒冒一個,終則放棄,就當(dāng)他還是孩子,由父母供養(yǎng),責(zé)任無可推卸。

他在家只干一件事:玩游戲。玩各種網(wǎng)絡(luò)游戲,在虛擬世界中,他才得著心靈的寧靜,拉幫結(jié)派攻城陷地,打怪獸、爆裝備,技藝日漸精進,手下有了小弟,小弟喚他大哥,他找到了存在的價值。他從早玩到晚,早飯由父母備下,中飯不吃,晚飯還讓父母端進屋,連邁出房的時間都不肯浪費。他認(rèn)識了不少網(wǎng)友,其中有一個是同城,女,后來成了他女朋友。

他這樣的人竟能找著女朋友,且不多久就住了進來,他父母不敢相信,原以為兒子墮落至此,工作無著落,侈談感情歸宿。眼下一個水靈靈的姑娘肯來寒舍下榻(她來的那天只背著個包,沒有一件行李,見到他爸叫了聲爸,見到他媽叫了聲媽,叫得二老骨軟筋酥),無異于天上掉餡餅,將她捧為座上賓,飯菜好好伺候著,他媽每天給她洗內(nèi)衣褲,家務(wù)一概不讓動手,絕無二話。她倒是工作的,只是也三天打魚兩天曬網(wǎng),沒什么上進心。有人問她:“你怎么會看上這么一個不工作的人?”她說:“我覺得他身上有種別人沒有的魄力?!薄笆裁戴攘Γ俊薄白屇阃耆诩?,你做得到嗎?”“但那是不對的呀?!薄安还軐Σ粚Γ隽俗约合胱龅氖?,這就是魄力?!?/p>

他的生活有了點變化,笑得比以前多了,當(dāng)然這只有她能看到。他們兩人待在屋子里,他覺得這就是一整個世界,四面墻壁圍起的空間將外界所有因素隔絕在外,以前他一個人,游戲玩得再激奮人心,深夜獨睡,總不免感到內(nèi)心空虛,他相信人是孤獨的這句話,但既然孤獨是他的選擇,為何會感到痛苦?若不選擇孤獨,跑到圍墻外面去,大千世界任闖蕩,他又不適應(yīng)。那么,人就是兩難的,左右不是?,F(xiàn)在,兩個人了,空虛時跟她講講話,就在不足五十平方米的空間,得到的滿足比五百平方米、五千平方米都大,他覺得尋到了生活最理想、最浪漫的狀態(tài),即便將他置身監(jiān)獄,有她陪伴,他不會孤獨。

但她的狀況發(fā)生了細(xì)微的轉(zhuǎn)變,一開始倒也覺得這樣不錯,和愛的人廝守一起,親密無間,為之前所未曾經(jīng)歷過,她愿意出去掙錢,養(yǎng)活他倆。久而久之,工作的壓力來了,一天上班結(jié)束,單位里遭遇的苦楚、不滿,無法對他訴說,他對這些沒有絲毫興趣甚至本能排斥。他只愿意貢獻漫無邊際、沒有實質(zhì)內(nèi)容的談資,比如生活的意義、人生的苦楚……這東西聽久了,會膩味。他在具體的現(xiàn)實事務(wù)上缺乏激情,內(nèi)心猶如一潭死水,像一個八十歲的老人,不,老人或許也比他活躍。她強忍這種糟糕的感受,終于在半年后,達到了底線。

那天她對他說:“我出去住一段日子吧?!彼犞掠行┿拢骸盀槭裁闯鋈プ??”“我悶得慌?!薄案以谝黄饜瀱??”“我不知道?!薄澳憔唧w說說看。”“你從不陪我逛街、看電影?!薄肮浣?、看電影?你喜歡干這種事?這是最無聊透頂?shù)氖??!薄拔疫@樣年紀(jì)的人都喜歡干這種事?!薄澳銖膩頉]說過?!薄安徽f不代表我不喜歡。”“明天我陪你去一回?!?/p>

“你不工作。”“什么?”“我說你從來不工作?!薄澳阋婚_始就知道我不工作的,你說我敢做自己想做的事,這是魄力?!薄艾F(xiàn)在我不這么覺得了,人活著還是要工作,你沒賺過一分錢,把經(jīng)濟壓力都丟給我一個女人,你和吃軟飯的有什么差別?”“你這是要跟我鬧分手嗎?”“既然說到這分上,分手就分手吧?!?/p>

她起身出門,他強壓著怒火,越想越不對,自己這是被蹬了!那隱蔽了大半年的暗火,來了個總爆發(fā),任何東西都壓不住。他從床邊扯起她來的那天背的雙肩包,沖出門,來到陽臺,順手把包給甩下去,她正走出大門,砸到她頭上。“給老子滾!”他吼道?!澳氵@神經(jīng)病?!彼嘀X袋,哭著說,撿起包,頭也不回。

他即刻把消息告訴父母,父母愣住了,兩袋煙工夫,他爸拿出第三根煙續(xù)上,揉了把臉,他媽一拍桌子說:“不能讓她這么走了?!彼终f:“你想怎樣?”他媽說:“錢得算回來?!彼謫枺骸笆裁村X?”他媽跑進廚房,找出一個本子,攤到他和他爸面前,上頭用鉛筆寫著一筆筆明細(xì),某月某日,買菜多少錢,某月某日,買一雙鞋……“這些都是這半年用在她身上的開銷,幸虧都記了賬,她當(dāng)咱家媳婦就算了,這一走,都得算回來,我早料到會有這一天?!彼稚盗搜?,他看了十秒,體內(nèi)那團火再次竄出來,怒向膽邊生、怒不可遏、怒可吞象。

“滾!都給老子滾!”他說。

他上了四年班,時間到了,該離開了。

他跟父母說:“爸、媽,從明天開始我就不上班了?!?

“你要去干什么?”

“出去走走,看看外面的世界?!?/p>

“你怎么能這樣?”

“對不起,讓你們操心了?!?/p>

他知道會傷父母的心,為此他準(zhǔn)備了四年、犧牲了四年,現(xiàn)在,他該行動了。

他用工作的積蓄之一部分買了架單反相機,再一部分買了把木吉他,剩下的都當(dāng)作旅資。他想成為一名攝影師,拍下沿途的風(fēng)景。

他從老家出發(fā),坐四個小時的大巴取道上海,開始全國之旅。

他拍下外灘歐式建筑圓潤柔軟的輪廓線;拍下黃浦江上悠然來往的客輪;拍下城隍廟人流如梭的九曲橋;拍下步行街迥然各異的晨昏之變。拍下中山陵白墻藍瓦的國父祭堂;拍下夫子廟神色各異的吃客面容;拍下秦淮河槳聲欸乃的波光浮影。拍下長安街如夢如幻的燈光;拍下天安門肅穆威儀的升旗;拍下長城內(nèi)外蒼茫浮沉的大地;拍下紫禁城百年浮沉的皇家宮殿。拍下布達拉宮的落日;拍下八廓街的晨曦;拍下河西走廊的塵土;拍下莫高窟的壁畫。拍下三亞的海、青海的湖、昆明的雨、長春的雪。

他住便宜的青年旅舍,吃粗糲的食物,穿地攤甩賣的衣服,饒是如此,積蓄還是慢慢用光了。那把木吉他派上了用場,他坐在城市馬路邊,彈起了琴。他的面前擺著吉他盒,不時有行人往里面丟一元五元的錢,但更多的人選擇匆匆經(jīng)過,回頭一瞥,將他當(dāng)作一名流浪漢。他不覺得臉紅,他不是在乞討,而是在賣藝,正如曾待過的單位,靠勞動吃飯。那家單位離他很遠了,遠得像前世的一個夢,各種爾虞我詐鉤心斗角、兩面三刀、溜須拍馬,都變成已逝的一番游戲,入戲時他和別人一樣認(rèn)真,出戲時不過拍拍衣袖,轉(zhuǎn)身離去。他倒是會想念一二同事,工作之余聊聊天,離開后失去聯(lián)系他也不覺得惋惜,一個人安靜地行走,他更喜歡。一天下來,他認(rèn)真地清點吉他盒里的錢,硬幣歸一堆,紙幣從上到下按照面值大小疊好,摞平整,夾進皮包,拿起吉他盒子,面朝下抖一抖,里面會有一些碎石子,將吉他放進去,合上蓋,背上肩,去吃飯。

他憑借彈吉他所得之資,又走了許多城市,后來來到了杭州,正是大冬天,杭州下雪了。他突然很想拍一拍西湖的斷橋殘雪,那天起了個大早,背上相機,徒步往西湖景區(qū)走去。路邊行人寥寥,到了白堤,真可謂山水一色,上下皆白,遠方保俶塔成一枚芥子。堤上如鋪了一層白毯,湖水浩浩渺渺,偶有舟子一二,若隱若現(xiàn)。雪悠悠忽忽飄大了,落在頭上、肩上,天地間仿佛只他一人在這純白的世界緩步而行。他靠近斷橋,方才明白所謂的殘雪只是文人墨客臆想出來的景致,雪未融、橋未斷,寒氣襲人。他架好相機,從取景框中看去,孤零零的一座橋,未免單調(diào)。他等著,等著什么走進視線,十多分鐘后,雪更大了,飛飛揚揚,終于兩個人影走進了取景框,是一對老夫妻,步履蹣跚,年齡總有七八十歲。挽著手、帶著傘,穿著厚厚的棉衣,從他身后走來,將一對相互依偎的背影呈現(xiàn)在他眼前。當(dāng)他們走到橋心時,他按下快門,與此同時,心頭熱乎起來,他想起自己的父母,眼淚滲出眼眶。這次流淚像一道決堤的湖口,將這些日子積蓄心中的意氣一股腦發(fā)泄殆盡,他意識到是時候該回去了。他想象自己走進家門時對父母喊一聲:“爸媽,我回來了?!备改改樕夏欠N久不見的笑容,溢滿他心頭。

他們是從小一塊長大的玩伴,后來每年都會抽空聚一次,地點是在“新橋飯店”,這一年,他們又相聚了。

沒有寒暄,沒有客套的應(yīng)對之詞,兩瓶燒酒,一人一瓶,自斟自飲,話題自然離不開新近的狀況。

他問:你還在家打游戲嗎?

他說:是的。你已經(jīng)回家了,不準(zhǔn)備往外跑了嗎?

他說:是的。你今后有什么打算?

他說:還待在家,除了你,我根本不想見別的人。

他說:長期這樣下去總不是辦法。

他說:走一步算一步吧,生活真是個狗屁!

他說:是個狗屁!

談興漸濃,他們到后來把別的什么也慢慢談到了。窗外下著雪,他們都喝高了。時間向晚,當(dāng)他們歪歪斜斜走出酒店大門時,路燈明晃晃地在長夜中點亮多時,街上有匆匆趕路的行人,有披著雨衣騎著腳踏車低頭猛踩踏板的人,有汽車、摩托車、電瓶車,共同裝點了這個舊歷年的尾聲。

他們步伐不穩(wěn),互相搭著肩,在雪夜長街上走。抵達一個十字路口,他們不經(jīng)意間看到一家狗肉店。如此光明正大販賣狗肉的店鋪在本鎮(zhèn)少有,時間接近午夜,生意還是很興隆,白熾燈下,一桌桌狗肉愛好者一邊喝著酒一邊饕餮著。油煙氣從開著一道縫的玻璃門內(nèi)透出來,店門前漾著一條黑乎乎的油水,流向不遠處的排水溝。

在隔離帶的街樹下,他們看到一只狗被一條鏈子拴在樹身上,全身毛發(fā)皆白。它豎著兩只狼一般的耳朵,四腿站立,雙眼散發(fā)出詭異的光。雪落在狗身上看不出痕跡,它沒有在嚴(yán)寒下瑟瑟發(fā)抖,脖子雖被鎖鏈圈住,卻仍傲然地面對幽暗的長街。

他們向它走去,他們覺得一條白狗不應(yīng)該出現(xiàn)在一家狗肉店門前,二者的搭配讓他們憤懣。走到白狗跟前,白狗沒有叫喚,用眼睛盯著他們,似乎明白來者的意圖。他們一人用身子遮著店鋪玻璃門的方向,一人用最快的速度解開白狗脖子上的鎖鏈。束縛被卸除后,白狗沒有立刻逃走,湊到他們跟前,聞了聞褲子,這才轉(zhuǎn)身,跑向黑夜。

他們也跑了起來,以百米沖刺的速度跑出好遠,停下來,大口喘著氣,仿佛做完了一件天大的事,心頭充滿強勁的力量。

出 走 之 前

我收拾東西,準(zhǔn)備出門寫一部小說,桌上放著彈簧刀、方便面、指甲鉗、巧克力、刮胡刀……這些都是在出門時用得著的。在挑選背包時,一個本子從雜物箱里掉出來,翻開一看,是以前的日記。翻到的一頁,記著一件事,文末赫然幾個黑色大字,后面是螞蟥般的感嘆號:我要出走!??!

我的思緒一下飛回童年,十歲左右,大年三十晚,外婆家吃團圓飯。為了即將開席的豐盛的菜,我們興奮不已。我是孩子中最瘋的一個,滿屋子跑,媽媽叫我,我不予理睬,拉著表弟蹦到椅子上,突然一個趔趄,朝桌子摔下去,只聽“哐當(dāng)”一聲,整桌菜,一半掉到了地上。我揉揉屁股站起來,還未定神,臉上落了一記巴掌。媽媽怒氣沖沖,揪住我的耳朵罵道:“你就不能安分點!”親戚們圍攏過來,把我拉到一邊,我朝媽媽站的地方望了一眼,她也正在看我,又是一句:“你給我滾出去!”那一刻,不知哪來的勇氣,我跑出了家門。

我朝曬場的方向跑,心頭滿是委屈,覺得世上最壞的人就是媽媽,她從來沒有關(guān)心過我,動不動就打我。我甚至懷疑自己不是她親生的——我要離開這個家,去一個陌生的地方,永遠不回來,讓她后悔曾這么對待我。

這樣一想,我就在煙花肆虐的夜空下,大步走去,然而走到村西那片亂葬崗,停了下來,雜草叢生的墳包讓我心頭涌起一陣戰(zhàn)栗,邁不動腳了。我想外面那么大,能去哪里呢?外面沒有溫暖的床、沒有好吃的、沒有……這時,迎面走來一個人,是出門打工回來的小叔。他問我一個人在這里做什么,我紅著臉答不上來,他拍拍我的頭,牽著我的手回家了?;氐郊?,打翻的桌椅已重新歸位,屋內(nèi)一派喜氣融融的場景,我發(fā)現(xiàn)一個嚴(yán)酷的事實:大人們根本沒在意我跑出家的事,更不會想到剛才我內(nèi)心的那番掙扎——一個孩子的掙扎,他的錯綜復(fù)雜的矛盾心理。他們只是聊著天,滿面笑容,將方才的事完全淡忘。媽媽看到我,過來拉住我的手說:“快洗洗手,吃飯了?!彼坪跻餐藙偛艑ξ业拇蛄R,大人的記憶原來就是這么短暫。就這樣,我的第一次“出走”輕描淡寫落下了帷幕,很多年后回想起來,不覺慚愧,我想,當(dāng)時為什么不能走遠一點呢?

出走是一種狀態(tài),需要勇氣和堅決,和我的失敗經(jīng)歷相比,那些常年漂泊在外的人是讓我羨慕的。我從小就喜歡收集背包客們拍的風(fēng)景照,小時候有個很要好的朋友,長得清癯瘦小,像女孩子,和我相比,他的經(jīng)歷就“壯烈”多了,高中沒畢業(yè),就背上一個包,出走去了。

他到過許多地方,每到一處,就給我寄來明信片。有燈光朦朧的長安街、青天藍瓦的中山陵、藏羚羊點綴的西藏、大雪紛飛的興安嶺……在我眼里都那么迷人。我不理解他是怎么適應(yīng)外界復(fù)雜多變的環(huán)境的,又是哪來的錢?他對我也不理解,有一次他對我說,“你怎么可以忍受長年累月待在一個地方不厭倦!”

這問題后來我想了很久,它的關(guān)鍵不在于厭不厭倦,而是厭倦之后怎么辦?那朋友是孤兒,生活只是他一個人的,想去哪里都行。我不行,受牽絆的東西太多,那時唯一的任務(wù)只有讀書,家有雙親,古時還說雙親在不遠游呢。但因那朋友的種種事跡耳濡目染日久,一顆心免不了蠢蠢欲動,總想找個機會,一個人真正去趟遠方。

第一次去遠方的機會是在高中畢業(yè)那年,暑假,休息在家。

高中畢業(yè)的暑假真漫長,憋了一整年的高考壓力來了個總釋放,把所有書都稱斤賣掉,和同學(xué)們昏天暗地瘋了兩星期,今天去他家,明天去你家。兩星期后,許是壓力釋放太快,玩得過了頭,原本緊繃的發(fā)條松弛過度,一天早晨,從睡眠中醒來,盯著天花板,心頭突然出現(xiàn)一片很大的空虛,似乎哪里出了問題,事情不該是這樣子的,房子猶如一個大鐵籠,使我窒息。于是我決定來一場遠游,來填補不可抑制的空虛和漫無邊際的時間,上網(wǎng)查詢一番,最終定下行程,背起背包,踏上長途汽車。

我去的地方是烏鎮(zhèn),車子帶我離開熟悉的縣城,抵達目的地時夜已深。走進烏鎮(zhèn)的牌門,一彎淺水,槳聲欸乃,屋檐下一盞盞紅燈籠,發(fā)出幽幽的光,如棉絮般輕柔。我沿著石板道走,兩旁明清時期的建筑在夜色下蒼老又清婉。那一刻,我心靜如水。

我在那里待了三天,什么都不做,就是逛,晚上靠在木窗旁,望沿街的河水,聽舟子的歌唱。三天后又輾轉(zhuǎn)去了西塘,同樣是輕柔似夢,多了綿延的煙雨長廊,廊下行人來往如織,攤鋪點綴其間。

這次水鄉(xiāng)之行,算是我第一次成功的出走,回來后打電話告訴那朋友,他聽完卻大笑,說:“你那哪叫出走,你只是出門旅游了一趟。”我問他在哪里,他說正在尼泊爾和中國交界處的一個沙漠,和漫天黃沙、陷阱、蝎子作斗爭。

這又使我默然,想到“出走”和“旅游”的區(qū)別,而那次旅游也原原本本記載在日記本里,上面寫著這樣的話:“這次出走讓我收獲頗多,事后想想,這其實不是我心目中真正意義的出走,什么是出走呢?”如果不是收拾行李,我早已忘了還有這本日記的存在,它保存了那么長一段時光,反芻起來,別有一番滋味。我繼續(xù)翻閱著,想從中找到更多有關(guān)“出走”的內(nèi)容,十幾頁后,果然又有新發(fā)現(xiàn),是距離“水鄉(xiāng)之行”七年之后,時間是一個夏季午后,我大學(xué)畢業(yè)不久。

畢業(yè)后的我,原本想留在讀書的那個城市,它離家鄉(xiāng)有四百多公里的車程,是真正意義上的大城市。但四處投簡歷,投石問路,卻找不到一份像樣的工作,萬般無奈下還是回了家,漂泊無著是一方面原因,另一方面則由于父母的催促,他們不希望我離家太遠,兒子總要待在父母身邊的。回來后,靠著親戚的關(guān)系,進了一家物流公司,成為經(jīng)營部的一員。我每天的工作就是安排發(fā)貨計劃,沒過幾星期就感覺枯燥乏味,周身猶如被一條無形的鎖鏈捆住,連大腦都沒閑暇的空間,唯一松懈的機會是趁著領(lǐng)導(dǎo)不注意躲進廁所,蹲在便池上,抽一根煙,看著煙圈裊裊上升。一天,我發(fā)錯一筆貨,客戶反饋過來,給公司的信譽和銷售額造成了不小的損失。經(jīng)理把我叫到辦公室,橫眉直豎,一拍桌子說:“一個大學(xué)生做事還不如中學(xué)生認(rèn)真,有什么用!”

我憋了一肚子氣,當(dāng)天下午,給那朋友打了電話,這次,他在江南某個小山村“休養(yǎng)生息”,聽我嘮叨一通后,說:“你等著,我來找你。”原以為只是隨口說說,不料當(dāng)晚,他真來了,穿著件褐色T恤,幾年不見,一進門,就來了個大擁抱。

然后我們找了個地方喝酒,酒瓶越摞越多,他看著我說:“我就不明白,你怎么不出去?!蔽艺f:“我放不下父母,我對他們有責(zé)任?!彼f:“屁責(zé)任,為了責(zé)任,你瞧你把自己逼成了什么樣子!”我醉醺醺的,在飯店正對著桌子的一面鏡子里照了照,一個雙目無神、形容枯槁的男人。

“明天你就辭職,跟我走。”他說。

“去哪里?”

“隨便哪里?!?/p>

我猛灌下一口酒,心底升騰出一股抑制不住的勇氣,“行,”我說,“走就走?!?/p>

第二天,我瞞著父母辭了職,試用期不用辦離職手續(xù),走出公司大門的那一刻我覺得渾身輕松,然后跟著他來到車站,上了一輛開往外省的車,大約三小時后,到了目的地。

是個海島,一眼望去,島面全為綠色草叢覆蓋,像一條柔順的毛毯,經(jīng)風(fēng)一吹,毛絨輕輕搖動,波浪一般。羊腸小道逶迤如線,我們走到島的最高點,極目遠眺,遠處大海一望無際,滾圓的太陽將金光灑在海面,波光點點,海鷗、海船,自由來去。四周是一種巨大的風(fēng)車,三片梭形長葉,微風(fēng)下悠悠轉(zhuǎn)動。

當(dāng)天晚上,我們就地搭了帳篷,海風(fēng)徐徐,天低云闊,耳邊十里蛙鳴聲。我望著月亮,思緒漫游無邊,覺得自己仿佛和自然融為了一體,所有煩心事都拋到了腦后。但好景不長,只過了一晚,第二天,母親就打來電話,問我在哪里,怎么不說一聲就辭職了。我把經(jīng)過告訴了她,她倒沒怎么責(zé)備(這使我意外),還勸慰我說:“做得不開心就不做了,工作不怕找不到,但不該這樣不說一聲就走掉,爸媽要擔(dān)心的,趕快回來吧。”我說:“再過幾天……”聲音明顯沒了底氣,她又勸說:“這就回來吧,有什么話,回來再說?!钡搅诉@一步,我的心就軟了,掛下電話沒半小時就收拾行李,跟那朋友說我要回去了。朋友沒阻攔,他說他還想玩幾天,我一個人能走嗎?我說能。分別前,他說:“以后有機會,我們再一起玩。”

我知道自己永遠不可能像他那樣心無旁騖地出走,出走除了勇氣外,更多的是一種信念,我的包袱太多,做不到他那么灑脫。幸而那次海島之行讓我的心情平緩了些,這或許是遠行帶給我的最大作用?;貋砗?,在家休息了一段日子,又去找工作,這次沒讓父母托人,自己投簡歷,最終被本地一家旅游雜志社錄用了。這工作,雖也枯燥,但比較自由,只上半天班就夠,還有一個月的年假,能讓我做自己喜歡的事。

我打算重整旗鼓、從頭再來,為了自己的理想果斷向前。

我的理想是成為一名作家,像今天這樣,有了靈感和構(gòu)思,便利用年假外出寫一部小說。為實現(xiàn)它,我開始對自己進行嚴(yán)格的訓(xùn)練,每天規(guī)定寫足多少字,日復(fù)一日絕不間斷。只有在寫作中,思緒才能飛馳無界,才能從現(xiàn)實的條框中脫身而出。但技巧可以訓(xùn)練,靈感卻時而要枯竭,每當(dāng)想寫而寫不出東西時是最痛苦的。一次,我又遇到了這種瓶頸期,兀自坐在屋里抽煙,突然靈機一動,為何不寫寫那位朋友呢?他的經(jīng)歷我了然于胸,而他的做派最適合成為小說人物,內(nèi)容自然是和“出走”有關(guān)——這些都是現(xiàn)在翻到日記本的后半部才想起來的(我已將原定出門的時間忘在腦后,桌上放著的彈簧刀、方便面、指甲鉗、巧克力、刮胡刀……還沒全部放進背包。我在窗外透進的陽光下,手捧日記本,看得入了神)。當(dāng)即我就寫了起來,日記本上原原本本記錄著小說的全貌(當(dāng)年我怎么會在日記本上寫小說呢)。不止一篇,一氣寫了兩篇。

第一篇,我用大篇幅介紹了他的身世背景后,將重點落在了一場虛構(gòu)的遠行上。那趟遠行他孤身一人挺進一座海拔高聳的山脈,在險惡的環(huán)境中考驗自己的生存能力。那里荒無人煙,山路崎嶇難行,一年四季覆蓋著茫茫白雪。他背著旅行袋,拄著登山杖,吃光所有配備的食糧后,渴了將積雪捧在手中當(dāng)水喝,餓了去采摘雪山道旁的野果。后來他遇到一道險峻的山峰,除了攀爬再無生路,他卸去行囊,一步步攀巖而上,爬到半途,一腳踩空,摔下來,死了。尸體被雪花覆蓋,從未被人找到。

第二篇,他搖身一變,不再孤身一人,每次出行都有一大幫驢友相伴,大家喝酒暢談,去的是一些景色如畫的地方。一次,他在旅途中認(rèn)識了一個女孩,因前往共同的目的地而相識,一起度過了一段難忘的時光。旅程結(jié)束后,他對女孩展開了追求,她讓他第一次有了想成家的欲望。半年后,他們在一起,現(xiàn)實問題擺在眼前,他要努力工作,以后買房子,和她結(jié)婚。漸漸地,他很少再去遠行了,遠行需要時間和費用,他變成了一名普通的上班族,過起了普通的生活。

這兩個看似截然不同的文本讓我驚異,實際上它們有著本質(zhì)的相似,就是一個熱愛遠行、喜歡跋涉的人,最終停止了遠行,其一是生命的終結(jié),其一是現(xiàn)實的阻撓。不管怎樣,我就這樣在兩個文本中殊途同歸地終止了他的步伐。

想到這里,我突然有些擔(dān)心,從那次海島之行后我們就沒再聯(lián)系,算算已有五六年了,他在干什么?我拿出手機,他的號碼還存著,想打過去問候一聲,還是放棄了。我有一種隱憂,生怕他當(dāng)真遇到兩個小說中描寫的情況,現(xiàn)在的我更愿意想象他仍保持當(dāng)年的模樣,背著背包,拄著登山杖,如一名孤膽英雄,行走在充滿未知的旅途上,永不停下他的步伐,這樣的畫面讓我感動。

而我自己如今不也習(xí)慣了前往遠方嗎?我放下日記,將它鎖進抽屜,所需的東西都裝進背包。出門前我看了一眼那個上鎖的抽屜,想起那位遠方的朋友,我想我們終歸還是會見面的,或許在極北嚴(yán)寒之地,或許在某個江南氤氳的小鎮(zhèn)。

責(zé)任編輯 陳美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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