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益瑤
父親沒有食言,一直在照顧母親;如果不是抗戰(zhàn)時到了重慶,母親可能連飯也不會做。
我的爺爺叫傅得貴,一直靠補傘謀生,是南昌的一戶赤貧人家。在父親八九歲的時候,爺爺就去世了。
爺爺祖輩單傳,因此為父親取名長生。爺爺家在南昌“臬臺后墻”的貧民棚戶區(qū)內,剃頭的、修腳的、擺攤的……各色人等雜住在一起,艱難生存?!案档锰┬迋沅仭钡淖筮吺羌铱套值?,右邊是家裱畫鋪。裱畫鋪的墻上掛了許多字畫,父親常去串門,久而久之,竟對這些字畫產生了濃厚興趣。七八歲的時候,父親在私塾旁聽,識了不少字,后來奶奶讓他去瓷器店當學徒。學徒三年,不僅要給老板娘抱孩子,每天還要上門板下門板。門板是江西特產樟木制成,很笨重,父親人小無力就拱著背使勁,時間一長,就落下輕微的駝背,一個肩膀高一個肩膀低。母親和父親結婚時,有客人還問,你們新姑爺怎么是賣布的呀?
父親十三歲時進江西省立第一師范附屬小學讀書,十七歲時以第一名的成績高小畢業(yè),被保送進第一師范學校讀書。但入學讀書需要交納一定數額的保證金,萬般無奈之下,想到了鄉(xiāng)下還有祖?zhèn)飨聛淼膸追直√?。于是父親就從南昌步行到300多里外的老家去借錢,結果隔房叔叔竟然不讓父親進門,說窮人家的孩子還讀什么書……打這以后,父親便下定決心要好好讀書。
父親從小就喜歡刻圖章,把石頭放在腿上用刀刻,常常弄得身上血跡斑斑。不少人提到父親的名字傅抱石,都說是父親喜歡石濤以及屈原“抱石懷沙”的緣故。我的理解,父親取名“抱石”兩個字的初衷,更多的是懷抱石頭,喜歡刻圖章而已。
父親早年寫過一本書,叫作《摹印學》,是親筆繕寫的小楷,漂亮極了,父親的校長當年就是帶著父親和這本書去見徐悲鴻的。徐悲鴻當時已是社會名流,他看過之后,贊嘆不已,對父親另眼相待。在徐悲鴻的關心與幫助下,父親得以去日本留學,最初學的是陶瓷圖案。
母親羅時慧,出生在奉天(今沈陽),小名叫奉姑。她與父親成長于截然不同的家庭。
母親是大戶人家的女兒,外公羅鴻賓歷任江西稅務局長、法院院長等職。母親從小就有個同年丫頭陪著。外公有四房太太,我母親雖然不是嫡出,但正房沒有孩子,所以外公十分寵她,不要她做其他事情,專門培養(yǎng)她讀書。
母親長大之后,因為家庭聲望很高,很多人都來求婚,內中還有一名后來逃到臺灣的“部長”,外公因為不清楚他的底細,沒有答應。關于婚姻,我的外婆對母親講,絕對不要嫁到豪門,說:“寧到窮人家吃糠,不到富人家喝湯?!蹦赣H讀中學的時候,就參加了共產主義青年團,被推舉為江西省學聯干事,剪了頭發(fā),跟方志敏一起鬧革命。北伐軍到南昌,母親牽著婦女協會主席蔡暢的女兒四處活動演戲,宣傳革命,比父親還早地認識了時任北伐軍政治部副主任郭沫若。蔣介石叛變革命后,母親被動員回南昌女中讀書,秘密搞地下宣傳工作。
母親是父親的學生。母親在學校非常調皮,父親可能很喜歡母親的這種性格,就追求她。父親常常到母親家里去給我舅舅講故事,補功課,討好母親。父親家境困難,娶母親的阻力很大,特別是外公的三姨太很難對付,父親就買了許多衣料送給她,后來這個姨婆一直跟著我們住。另外,父親又去借了一張存折,上面有一千個大洋,給外公看。外公其實對父親的印象一直很好,但還是擔心他太窮,看到父親的存折,加上我外婆的力促,就同意了父親的求婚。外公對父親特別關照說:我的這個女兒除了是個人以外,什么也不會,你要一生照顧她。
父親沒有食言,一直在照顧母親;如果不是抗戰(zhàn)時到了重慶,母親可能連飯也不會做。后來家里的事情雖然是母親管,但有兩件事一直是父親幫母親做的:一個是疊被子,一個就是幫母親捶背。母親總說父親捶得好,像小錘子一樣,力量恰到好處。母親生病總是頭疼吃藥,父親怕她亂吃,就定時定量拿藥給她吃。母親原來一點不會做飯,但后來父親的飯菜全是母親張羅的,即便家中有了保姆阿姨,母親也會親自下廚為父親做飯做菜。
父親吃菜的口味簡單,但要求很高,最喜歡吃母親做的炒大腸和三杯雞。父親說母親做的炒大腸簡直跟紅棗一樣,又紅又亮,緊緊的,圓圓的。三杯雞則是我們江西的老菜,雞里放一杯酒、一杯醬油、一杯麻油。
母親雖不是大美人,但十分可愛,特別是她的幽默詼諧,為大家所喜歡。母親的鼻子很大,用我們江西話說,就是“鼻子大,心不壞”。有個算命先生給母親算過命,說母親的鼻子是福相,嫁了禿子會長頭發(fā),嫁了窮人會發(fā)財。但凡以后她跟父親吵嘴時,就會一邊打自己的鼻子,一邊說:“把鼻子打掉,把鼻子打掉?!币馑际遣辉僮尭赣H有好運氣。母親的樂天,主要是由于小時候外公的寵愛。
1931年8月的一天,徐悲鴻到南昌小住,父親在朋友的引薦下去江西大旅社拜訪了他。隔日,徐悲鴻到父母住處回拜,當場畫了幅《鵝嬉圖》相贈,畫面上是只大白鵝,頭頂一抹朱砂,引頸向天,紅掌下幾莖青草。父親用別針把它別在中堂畫上,然后送徐先生回旅社。母親在等父親回來的間隙,鋪紙磨墨照畫,臨摹了一幅,興猶未竟,在青草地上又添加了一只大鵝蛋……次日清晨,記者涌進家里,頭日他們沒帶相機,今日趕來拍畫。母親把自己臨的畫拿出來,一位記者驚叫起來:“昨天未見有鵝蛋啊,今日倒下了一蛋,神了!”母親抿嘴一笑:“張僧繇畫龍點睛,破壁而去;大師神手畫鵝,昨日肚里就有了,一夜過來,自然生下了?!庇浾邆?yōu)槟赣H的亂真之作和幽默風趣,大為傾倒。
這類事情不止一件。有一天,父親回到家里,幫傭的人告訴他,有個“王先生”等你好久了。父親過去一看,只見這個人戴著瓜皮帽,留著小胡子。父親就問,您是哪位?這位“先生”說:“我認識你好久了,你怎么不認識我呢?”父親愣在那里,怎么也想不起來。結果“王先生”噗哧一笑,原來這是母親裝扮的。母親的幽默名聲在外,以至許多畫商、古董商都說,畫家太太中,傅抱石太太是天下第一。他們看到母親往往比看到父親還要高興。
父親有個自定的規(guī)矩:如果不是出差在外,一定給母親做壽,買東西,然后給母親畫張畫,而他自己則從來不做壽。父親是1965年9月底去世的。那年夏天,他出差湖南,當時血壓已高得不得了,跟隨父親一起去的學生寫信告訴我母親,說晚飯時傅公喝了很多酒,盡管很晚了,但仍說那晚有件事不得不做,就是因為那天是母親生日,他要給母親畫張畫,是一張很漂亮的扇面……
父親從來沒有讓母親窮得沒飯吃,甚至對母親的情緒變化,高興與否都很關心。母親是父親心里的第一人,只要一出遠門,就開始給母親寫信。在日本留學時,父親差不多隔天寫封信,不論什么細節(jié),比如新居家具的位置,比如與朋友相聚時各人的座次等等,都會寫信告訴母親。后來,在與江蘇畫家作兩萬三千里旅行寫生時,也是日日或隔日寫信。當時同去的年輕畫家中有一新婚者,也只寫了十來封,而父親卻寫了三四十封,讓同行者們唏噓不已。
母親在父親逝世二十周年的時候寫過一篇聲情并茂的文章,談到父親的家庭責任感。母親這樣說:“在家庭,他上對老母,下對兒女全都關心到無微不至,有時甚至使我感到有些過分。他哪怕是離家只有三天,必定有兩封信回來。有時人都到了家,他進門便問我:‘今天收到信嗎?我說沒有。他卻有把握地說:信太慢,在路上,不相信,你等著看,郵遞員馬上便會送來的。真教我好氣又好笑。他一生離家的時間,加起來也不滿五年,家信卻有一大皮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