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偉東
張寶琮 開著火車去抗美
張偉東
2014年春節(jié)前夕,張寶琮(手捧鮮花者)與戰(zhàn)友和社區(qū)前來慰問的同志合影。
1951年初,作為抗美援朝物資運輸?shù)闹修D(zhuǎn)站,黑龍江省綏芬河火車站氣氛緊張而神秘。夜間作業(yè)實行燈火管制,調(diào)車作業(yè)使用音響信號,扳道員用喇叭,調(diào)車員用口笛進行作業(yè)聯(lián)系,鐵路運輸全部是軍事化管理。站內(nèi)外的出入口均有手持鋼槍的軍人把守,軍需物資由部隊負責裝卸,列車由部隊派人武裝押運。車站設有軍方代表室,這里還駐有蘇軍代表和朝鮮人民軍代表。工作人員出入站內(nèi)都要佩戴衛(wèi)戍區(qū)司令部發(fā)的《站內(nèi)通行證》。工作人員互相聯(lián)系都有嚴格的保密制度,打電話不能直說貨物品名,蘇聯(lián)進口貨票上也只寫代碼。由蘇聯(lián)提供的部分軍用物資,正經(jīng)過綏芬河至圖們線運往朝鮮戰(zhàn)場。
時年28歲的機車司機張寶琮,因駕駛蒸汽機車技術過硬,光榮地加入了中國鐵路工人志愿援朝機務隊。很快,經(jīng)過組織的秘密安排,他便和機務組的幾位同志奉命在遼寧安東(今丹東)車站接受任務。剛到安東,他便感受到了緊張的戰(zhàn)爭氣息,嗅到了江風吹過來的硝煙味道。他們的腳跟還沒站穩(wěn),就聽到了防空警報聲。晚飯后,警報再次響起,街上的電燈也突然全熄了,漆黑的夜里透著恐怖,說不清是天冷,還是害怕的緣故,張寶琮的心莫名地緊張起來。上級交給他的任務就是駕駛列車,開過鴨綠江橋,穿越敵人的封鎖線,將糧食和武器彈藥等軍需物資送達指定的兵站。
為阻止志愿軍的軍需物資過江,鴨綠江大橋已經(jīng)遭到美軍飛機的多次轟炸,橋身已經(jīng)嚴重變形。想想自己要開著裝滿軍用物資的列車,駛上這搖搖欲墜的江橋,張寶琮就有點膽顫。他早就聽說,江對岸的天上有美國的飛機火力跟蹤,地面有大炮和重機槍部隊設卡,列車過江后每一道封鎖線都是鬼門關。在此之前,好多軍列司機在穿越敵人的封鎖線時或犧牲或受傷。
軍列做好過江的準備,可是,美軍出動了偵察機,低空拍照后返航,轟炸機很快就來了,對準江橋一通狂轟濫炸。為保障大橋的安全暢通,安東鐵路分局職工和駐軍部隊冒著生命危險搶修大橋。張寶琮在當?shù)芈牭揭皇走@樣的打油詩:“抗美援朝沒過江,鎮(zhèn)守安東蛤蟆塘,支個窩棚當住房,身裹麻袋想爹娘?!鄙钜?,張寶琮睡不著覺,也有點想家了。江橋就快搶修好了,過不了幾天就能通車了。江對岸的戰(zhàn)場上炮火連天,子彈無眼,他隨時都有可能犧牲,再也回不來了。他越是這樣想,就越加思念親人。為了給自己壯膽,他和機務組的同志們唱起激昂雄壯的中國人民志愿軍戰(zhàn)歌:“雄赳赳,氣昂昂,跨過鴨綠江,保和平,為祖國,就是保家鄉(xiāng)。中國好兒女,齊心團結緊,抗美援朝,打敗美帝野心狼……”
張寶琮駕駛的軍列終于駛上了鴨綠江大橋。鴨綠江大橋是一座鐵路單行專運線,沒有人行便道,沒有欄桿,兩軌的枕木中間鋪有30公分寬的木板。江面距離橋面有十多米的高度。張寶琮透過駕駛室的窗戶,歪著腦袋往下看,只見白浪翻滾,水流湍急,他有些頭暈眼花,不敢低頭再看,只得小心謹慎駕駛著機車。
過了江橋,張寶琮開著火車在朝鮮境內(nèi)的山谷里蛇一樣穿行??罩泻鋈粋鱽砻儡婏w機俯沖時刺耳的呼嘯聲,來不及躲避,車體被機關炮發(fā)射出來的子彈打得嘎嘎作響。張寶琮恨不得能端起一挺機關槍,突突突!打得敵機屁股冒煙??涩F(xiàn)在只能被美軍飛機欺負得滿地跑,他覺著心里憋屈,手心癢癢。他寧可上前線與美國鬼子短兵相接拼刺刀,也不愿受這份窩囊氣了。于是,他便向鐵路局抗美援朝委員會請纓,要求上前線參加戰(zhàn)斗。
委員會的領導同志感動地拍了拍張寶琮的肩膀:“小伙子,沒有槍,沒有炮,你一樣可以成為戰(zhàn)斗英雄。因為射向敵人的每一顆子彈、每一發(fā)炮彈,都是你們這些英雄的司機冒著敵人的炮火,用火車運過來的。一把槍,扣一下扳機,只能打死一個敵人,而你們源源不斷運過來的武器彈藥,最終將會消滅所有的敵人!做為一名支援前線補給的列車司機,你有屬于自己神圣而光榮的使命!在戰(zhàn)場上學會如何與敵人的飛機周旋,這同樣也是在戰(zhàn)斗!”聽完領導同志語重心長的一番話,年輕氣盛的張寶琮慢慢冷靜下來。身為一名中國鐵路工人志愿援朝機務兵,他明白屬于自己的榮譽感和使命感。
青天白日,美軍飛機就一批一批地飛來空襲。那些飛機打開彈艙后,炸彈魚貫落下。張寶琮和同志們聽到防空警報聲響起,就趕緊躲進防空洞里。經(jīng)歷過多次的突襲,張寶琮膽子也變大了,他將腦袋探出洞口,仰臉向空中看,銀白色的炸彈能數(shù)出個數(shù)來。每一顆炸彈落地,都會將地面炸出一個大大的彈坑。空襲過后,鐵道線上鋼軌橫飛,橋梁被炸成兩截,車站里一片瓦礫,滿目瘡痍。
白天行車目標太明顯,容易被美軍的空中偵察機發(fā)現(xiàn)。為了躲避轟炸,張寶琮和同志們就晚上行動,白天把火車開進山嶺隧道里隱蔽起來??墒牵綆X隧道也不是列車最好的避難所,一次美軍飛機轟炸后,他再也不敢輕易鉆隧道了。那天,機務組里的另一個司機剛把列車開進隧道,美軍的轟炸機就突然來襲,飛機分頭轟炸,丟下的炸彈將隧道兩端的山體都炸塌了,列車和司機被埋在了里面,再也沒能出來。那慘烈的一幕,至今想起來還讓張寶琮心有余悸。
張寶琮清楚記得,1951年11月8日下午,美軍飛機在朝鮮新義州市投下了汽油彈,天空黑煙滾滾,連太陽都遮蔽了。美國空軍又派出百余架B-29型轟炸機進行空襲,鴨綠江大橋在朝鮮一段被攔腰炸斷,再也無法修復。為了保證志愿軍渡江和運輸作戰(zhàn)物資,指揮部決定以最快的速度在鴨綠江上搭建浮橋。
浮橋是一座木樁結構的列柱式鐵路便橋。在日光的照射下,浮橋上的鋼軌在張寶琮的眼睛里劃過兩道閃亮的孤線,又像是他腦海里出現(xiàn)的兩道幻影。眼前看到的浮橋上的所有物體,枕木和基石似乎都在隨著波浪的起伏在晃動。浮橋的橋墩是用圓木集群而成,而列車上載的都是重物,多次往返之后,浮橋開始變了形。橋墩的傾斜,枕木的移位,道釘?shù)拿撀?,一點小小的差錯,都有可能造成列車脫軌后翻進江里。當列車終于轟轟隆隆地從浮橋開過去后,張寶琮緊張得前胸后背全是濕的。
鐵路職工和志愿軍戰(zhàn)士在搶修被美軍飛機炸壞的安東鴨綠江大橋。
有一段時間,霧氣籠罩在江面上,能見度很低。加之幾場大雨后鴨綠江的水位不斷上漲,浮橋的橋墩已經(jīng)看不見了,水面已經(jīng)緊貼著枕木,江水不緊不慢地沖擊著鐵軌下的枕木,部分基石已經(jīng)開始塌陷。眼瞅著江水快要漫過鐵軌了,張寶琮的列車停在橋頭,等待命令。前線物資嚴重缺乏,上級要求車隊馬上出發(fā),不能再等了。張寶琮仗著膽子將列車開上浮橋,他明顯感覺到枕木在一點點往下沉,透過前方的車窗,他看到兩條鐵軌已沒入江水中。黑黑的江水叫人眼暈。為了盡快過江,張寶琮提了一檔速,車身開始搖晃起來。渡過浮橋,張寶琮眼睛都被汗水浸得睜不開了。
在波濤滾滾的江面上跑火車,這需要多么大的魄力和定力呀?“藝高人膽大,時勢造英雄”,張寶琮不無感慨地說。三十多年以后,張寶琮從綏芬河機務段退休,在家里閑著沒事兒,他喜歡看電視劇。那會兒他迷上了83年版的香港電視連續(xù)劇《射雕英雄傳》。他記得劇里邊有個叫裘千仞的人,水上功夫了得,江湖人稱“鐵掌水上漂”。當看到裘千仞在水面上行走如飛,全仰仗腳下蹬著的一個壇子。張寶琮戲稱道:“我當年開火車過鴨綠江那會兒,可比裘千仞厲害多了。他練的是‘鐵掌水上漂’,我練的是‘鐵軌水上漂’。他腳下蹬的是浮在水面的一個壇子,我腳下踩的是兩根漂在水上的鐵軌?!?/p>
張寶琮最恨的美軍飛機叫“黑寡婦”?!昂诠褘D”是一種劇毒蜘蛛的名字。據(jù)說這種蜘蛛的雌性會在交配后立即咬死并吃掉雄性,因此被取名“黑寡婦”。后來竟然成了美國空軍P-61戰(zhàn)斗機的代號。這種飛機機頭兩側(cè)繪有蜘蛛圖案,機身涂成黑色,常常隱蔽于夜空中,一旦捕獲目標,便迅速調(diào)整姿態(tài)立即撲過去,以猛烈的火力將目標擊落,與黑寡婦蜘蛛有諸多相似之處。所以,人們給P-61飛機起了“黑寡婦”這樣一個綽號。
1952年深秋的一天,機務組奉命夜里渡江。張寶琮清楚記得那天異常寒冷,趁著夜色,張寶琮開著列車從浮橋上緩緩通過。目的地是對岸新義州的一個指定兵站。為了不被敵機發(fā)現(xiàn),一路上沒敢開車燈,更不敢鳴笛。可還是被美軍的偵察機發(fā)現(xiàn)了,敵機投下了一排排照明彈,將大地照得如白晝。很快,一架“黑寡婦”戰(zhàn)機鷹一般俯沖下來,機關炮的炮彈“咕咕”叫著打在鐵軌和枕木上,擊起一溜溜煙塵。已經(jīng)有多次和敵機周旋經(jīng)驗的張寶琮不慌不忙,他知道飛機與火車比有一個弱點,飛機能快不能慢,更不能停。他給火車提檔加速,然后猛地撂閘剎車?!昂诠褘D”跟得太緊,猛地沖過了頭,沒能對準目標,一頓炮彈,全打在了機車前方的空地上。就這樣,張寶琮忽快忽慢、忽開忽停地操縱機車同敵機“捉迷藏”。多次避開“黑寡婦”掃射,可仍然沒能甩掉它。這時,前方不到500米的鐵軌伸進了隧道。張寶琮機警地將機車汽門拉開,陡然加了一檔速度,列車風速般地駛進了隧道,窮追不舍的“黑寡婦”來不及調(diào)頭,撞在了隧道上方的山脊上,炸成了一團火。
有一次,張寶琮駕駛一輛載滿糧食的列車渡江,開往靠近“三八”線的一個前線部隊。朝鮮戰(zhàn)場環(huán)境極為惡劣,火線上運輸,路況極差,列車速度稍快一點,就有脫軌的可能。張寶琮細心觀察著前方的路況,穩(wěn)健地操縱機車向前行進著。突然,一架“黑寡婦”戰(zhàn)斗機鬼一般地出現(xiàn)在火車上空,不斷地朝火車掃射,鐵道線上硝煙四起,鋼軌上火花迸濺。張寶琮早已掌握了對付敵機追蹤的辦法。他不慌不忙、自言自語道:“老子給你玩點障眼法,看看是你‘黑寡婦’黑,還是我的蒸汽機車黑!”說罷,他便吩咐司爐工用大鐵鍬往鍋爐里多添煤,同時拉開機車汽門。列車煙筒噴出滾滾的黑煙迷惑了敵機。在煙幕的掩護下,張寶琮加快機車行進速度,順利地甩掉了“黑寡婦”的追蹤。
張寶琮執(zhí)行的最后一次任務,是把一列車的軍用物資從安東運往朝鮮腹地。當時有規(guī)定,司機只知道車上是軍用物資,具體是什么需要絕對保密。但上級交待他列車上是武器和彈藥,要絕對注意安全。彈藥車運行時,中途不靠站停車,直抵終點站。彈藥車不能開得太快,更不能激烈碰撞,一旦撞擊引燃彈藥,不僅列車尸骨無存,而且也會阻斷整個運輸線,給后續(xù)列車制造障礙,無法通行。后來他才知道,那列車上裝的有蘇聯(lián)提供的重要武器“喀秋莎”火箭炮。
張寶琮小心謹慎地操縱著機車,在茫茫夜色的掩蔽下,緩緩地駛進了一座不知名字的大山深處。再也看不到車站,覓不見人煙,山和樹的影子都變得十分詭異。周圍的環(huán)境顯得異常安靜,安靜得讓他有些不太適應??伤麖臒o邊的寂靜里嗅到了危險和殺機。突然,空中如放了煙花一樣閃亮了一下,張寶琮心頭一驚,瞬間,敵機投下了幾十顆照明彈,天空變得如同白晝。接著,他聽到了轟轟的馬達聲,數(shù)架“黑寡婦”排成一字長蛇陣,沿列車一側(cè)飛來,開始俯沖射擊,列車被機關炮的炮彈打得“嘎嘎”炸響,張寶琮身上的肌肉都繃緊了。列車尾部的兩節(jié)彈藥車廂不幸被擊中起火。張寶琮冒著炮火,將已打燃的彈藥車摘鉤甩掉,繼續(xù)前進,終于把列車開到指定位置。
在朝鮮戰(zhàn)場上,張寶琮開著火車在鐵軌上與美軍飛機比速度,與炸彈賽跑,每一次執(zhí)行任務都是闖鬼門關。他數(shù)不清自己闖了多少道鬼門關,沒掛過彩,沒受過傷,能活著回來,他自己也覺得是一個奇跡。張寶琮回憶,有一天夜里,他開著“解放786”蒸汽機車??吭诔r新義州車站。在車站上煤時,美軍飛機投下了照明彈,機車的位置暴露了,很快遭到了美軍飛機的低空掃射,張寶琮來不及避險,就聽見機關炮在自己的耳邊嘎嘎地響,車身和子彈擦出一道道火花,在黑夜里格外耀眼。他只得硬著頭皮把機車往前開,什么都顧不上,也不敢停下來。等他把車開進地下隧道停下來時,發(fā)現(xiàn)自己屁股下面的椅墊被打穿了五六個窟窿。慶幸的是,他毫發(fā)未損,在槍林彈雨中逃過了一劫。張寶琮講起自己九死一生的經(jīng)歷時,就好像是在講一段評書故事。他神秘地調(diào)侃說:“楊家將里的楊七郎練就了一種特殊的本領,叫‘瞅箭法’,只要他用眼睛一瞅,射過來的箭就會繞著彎走。我在戰(zhàn)場上練就的是‘瞅彈法’,只要我用眼睛一瞅,那飛過來的炮彈就跑偏了,從來都傷不到我!”他的戲言,更彰顯了這位老人面對大風大浪時的練達和淡定。
當我們看著張寶琮獲得的功勛章,為他豎大拇指,稱贊他是英雄時,他慨嘆地說:“我不是英雄,真正的英雄都把一腔熱血灑在了朝鮮的戰(zhàn)場上。我的好多戰(zhàn)友就躺在鴨綠江對岸的那片土地上,再也沒能回來。中國人講葉落歸根、入土為安,可是他們沒有歸根,他們還記得回家的路嗎?”
談及犧牲的戰(zhàn)友時,張寶琮端著水杯的手有些顫抖!他說,自己能活著從朝鮮戰(zhàn)場上回來,是上天對他的眷顧,是故去的那些戰(zhàn)友的亡靈對他的庇護。
2015年春天,張寶琮老人辭世,享年88歲,臨終時他說,他要去見他的戰(zhàn)友們?nèi)チ耍?/p>
張寶琮獲得的功勛章和佩戴過的胸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