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彥順
1956年10月,波蘭統一工人黨中央政治局決定召開八中全會,改選中央第一書記,改組中央政治局和書記處。戴著所謂“右傾民族主義錯誤”大帽子的前波黨總書記哥穆爾卡將東山再起,出任波黨中央第一書記。這本來是波蘭的內政,卻遭到蘇聯的粗暴干涉。赫魯曉夫親率蘇聯代表團不經波蘭的邀請就擅自闖入華沙,并暗中調動駐波蘇軍向華沙集結。
在波黨八中全會前后的日子里,波蘭政局劇烈地動蕩著,華沙空氣中彌漫著緊張的氣氛,散發(fā)出令人恐慌的硝煙氣味,波蘭和蘇聯之間爆發(fā)了一場前所未有的危機,險些兵戎相見。這場異常尖銳的干涉和反干涉的斗爭,史稱波蘭的“十月事件”。
同一件事的兩種看法
在那沸騰了的波蘭的十月,各國駐波蘭大使館的工作人員都開足了馬力,日以繼夜地關注著波蘭政局的變化,關注著波蘇雙邊關系危機的形成和發(fā)展。十月事件的性質是什么?波蘭要向何處去?蘇聯敢動用武力嗎?一連串重大的根本性的問題,既困擾著處于事件旋渦中的波蘭人,也困擾著各國駐波使節(jié)、記者和觀察家。
當時,社會上流言四起,同一件事有了各種不同的版本和不同的結論,波蘭黨政高層人士對局勢的看法也因派系不同而各異,各國使節(jié)的議論更是莫衷一是。時任我駐波大使王炳南同蘇聯駐波大使交往頗多,了解不少波蘭上層的情況和蘇聯的看法;而新華社駐華沙首席記者謝文清則比較了解社會的情緒和反映,使館和記者從不同渠道獲得的信息相互矛盾,究竟孰對孰錯,誰真誰假,如何去粗取精、去偽存真,使館的外交官和記者在思索著、爭辯著,都在努力尋找著正確的答案。
中國駐波蘭大使館擔負著跟蹤形勢、調查研究、向中央提出報告和建議的重大任務和責任,在十月事件的日子里,其緊張和繁忙程度是可想而知的。每周召開數次各種形式的務虛會,聽取方方面面的反映,分析報刊雜志的報道和文章,綜合各方的看法和論點,以密電的形式報告國內。這樣的務虛會從不冷場,有時觀點不同,爭辯激烈。終于,最后形成了多數人和少數人,準確地說,是使館多數人和新華社記者一個人觀點對立的局面。
記者謝文清回憶說,使館開會研究波蘭形勢,每次都請他參加。大使、參贊和與會的多數人對波蘭形勢持悲觀態(tài)度,認為波蘭反蘇情緒太強,蘇軍解放了波蘭,蘇聯給了波蘭很多援助,而波蘭人卻不思報恩,反而掀起了反蘇浪潮。波蘭事件的性質是右派翻天,反蘇反社會主義。哥穆爾卡復出后波蘭將會向資本主義方向走去,并且有可能離開社會主義陣營。但謝文清卻不這樣看。他替波蘭打抱不平,認為波蘭受到了不公正的對待。波蘇關系不夠正常,需要調整。波蘭不會退出華沙條約,國內也不會復辟資本主義。波蘭事件的性質不是反蘇,而是反對蘇聯的大國沙文主義。哥穆爾卡只是一個民族意識較強的共產黨人,同鐵托有點像,但不會反蘇。謝文清說,他和使館的意見只有一點是完全一致的,那就是:哥穆爾卡必然要東山再起。
毋庸置疑,使館工作人員和記者都是波蘭十月事件的目擊者,但他們對十月事件的性質和波蘭前途的看法卻截然不同,甚至針鋒相對。
時任中國駐波蘭大使王炳南雖然贊成多數人的看法,但他處事穩(wěn)健,作風民主,光明磊落,敢于負責,他主張將兩種截然對立的看法和結論報告國內,并說明使館黨委的傾向性意見,供黨和國家最高領導人決策時參考。一封封密電發(fā)往北京,真理究竟掌握在誰手里,一個巨大的問號在人們的心中徘徊。
“后悔也來不及了,聽天由命吧!”
10月21日,在波蘭統一工人黨八中全會上,哥穆爾卡當選為中央第一書記,波黨的改朝換代終于成為事實。這是駐在國發(fā)生的天字第一號的大事件,使館黨委立即召開會議并請記者謝文清列席,分析研究這一事件的性質、發(fā)展方向和影響。
在會上,兩種不同意見進一步對立和沖撞著。與會者無人同意記者的意見,大家的見解一邊倒,都認為波蘭將趨向反蘇,退出華沙條約,在國內將停止農業(yè)合作化,逐漸發(fā)展資本主義經濟成分。只有謝文清一人認為,不一定如此悲觀,只要適當調整好波蘇關系,波蘭不至于退出華約。至于農業(yè)政策,可能放慢一點步子,不急于搞合作化,這樣有利于發(fā)展農業(yè)生產,充實市場供應,穩(wěn)定人民的情緒。
但記者不是黨委委員,他的意見沒有引起別人的重視。會議決定,按多數人的意見向中央報告情況和看法。這份報告的調子自然是悲觀的,并極具傾向性,大意是說,波蘭統一工人黨內正派領導警惕不足,致使黨內右派的陰謀得逞;右派篡奪了黨的領導權,這是右派秘密的有組織的陰謀活動的結果;今后的波蘭,顯然要走資本主義道路。
研討駐在國形勢問題時,出現看法不同,發(fā)生意見分歧,進行激烈爭論,這本是正常的事,可以沿用少數尊重多數的做法,也可以采取保留個人意見的方式,結束爭論。但倔強的記者謝文清,卻以其特有的責任心和使命感,把筆墨官司打到了中央最高領導層那里。
使館黨委擴大會議后,謝文清思考良久,怎么辦?當時他心情很不平靜,思想斗爭十分激烈,躺在床上輾轉反側。他認為,他已經發(fā)給總社大量材料,如實報道了波蘭的客觀情況,盡到了身在第一線的首席記者的責任。他當然也可以息事寧人,默不作聲,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墒且晦D身他又想,“作為身在第一線的記者,除了客觀、全面地報道客觀情況外,也有責任把自己的分析和認識報給總社。只有這樣,才算是個完全的、說真話的記者。只報道事實而不表明自己的認識,那只是說了一半真話?!庇谑撬铝藳Q心,要做一名敢于說出全部真話的記者,有責任向總社寫個報告,闡明自己對波蘭局勢的分析和判斷。他不再考慮這樣做可能招來的對己不利的后果,“要說就說個痛快,把自己的看法說出來,大不了給戴上個‘反蘇的帽子,調回國去罷了?!庇谑?,他翻身起床,坐在燈下,奮筆疾書,寫出了文稿 《對波蘭政局的一些看法》。
一篇同使館黨委唱反調的稿件在10月21日夜里一氣呵成,謝文清松了一口氣,舒展雙臂,如釋重負。但怎樣把寫好的稿件送到使館去請大使簽批,他猶豫了,鼓不起送稿的勇氣。最后,他只好煩請賢內助郭先逑同志幫忙,把稿件送到王炳南大使辦公室,幫他闖過這一關。
10月22日早晨一上班,使館就召開了黨委擴大會議,討論這份稿件。會上的情況不言而喻,沒有一個人同意記者的看法,甚至還有人壓根兒反對上報這樣的稿件。王炳南大使考慮再三,決定簽批上報。王炳南說:“我們黨有尊重少數人意見的傳統,我們應向中央負責,如實上報。”但王炳南大使也采納了有人提出的在稿件末尾加注使館意見的建議。就這樣,王炳南大使簽批了謝文清的報道,但在稿件的末尾加上了一句泰山壓頂般的按語:“中國駐波蘭大使館按:這篇報道只代表謝文清同志個人的意見,和使館的看法有基本差別。”
大使簽批了,謝文清的心情反而沉重起來,有了一種度日如年的感覺,寢不安席,食不甘味。他回憶說:“報道發(fā)出去了,我卻不但睡不著覺,連吃飯也不香了。我知道這個報道的分量有多重。一個記者居然在如此重大的問題上同使館黨委唱反調,而且還站在波蘭的立場上說蘇聯‘老大哥的壞話,真有點狂妄喲!但后悔也來不及了,聽天由命吧!”
毛澤東說了個“不”字
10月24日,華沙大學校門口張貼出大幅標語:“感謝中國的支持!”波蘭學生中流傳說:毛澤東勸說蘇聯從波蘭撤出駐軍,毛澤東祝賀哥穆爾卡當選波蘭統一工人黨中央第一書記。那時,我正在波蘭外交學院讀書,剛走進教室,一位波蘭同學尤萊克便欣喜若狂地呼喚著我的名字,奔過來握著我的手大聲說“毛澤東支持我們”,“中國共產黨和我們在一起”,“謝謝中國”!看著尤萊克激動的樣子,好像他在代表波蘭似的。
后來我知道了,毛澤東主席反對赫魯曉夫干涉波蘭,對蘇聯的大國沙文主義說了個“不”字。毛澤東的聲音傳到了波蘭,打動了波蘭人的心,也為使館和記者之間的筆墨官司劃上了一個句號。
在十月事件期間,毛澤東主席多次召開政治局常委會議或政治局會議,分析波蘭十月事件的性質,確定了中國的態(tài)度和政策。在政治局會議上,毛主席說:“蘇聯動用軍隊來對待波蘭這樣一個社會主義國家很不妥當。兒子不聽話,老子打棍子,舊社會習以為常。但蘇波關系不是老子與兒子的關系,是兩個國家、兩個共產黨之間的關系。按道理,兩黨之間的關系是平等的,不能像舊社會老子對兒子那樣??磥硖K聯就是把波蘭當作兒子。蘇波關系搞得這樣緊張,是蘇聯大國沙文主義造成的。赫魯曉夫批評斯大林對南斯拉夫的政策不對,可是他對波蘭的政策比斯大林還要厲害。他要動用軍隊,是嚴重的大國沙文主義。”
毛主席還談到我們駐波蘭大使館發(fā)來的電報,說:“我們大使館的看法不大對頭,他們比較強調波蘭反蘇情緒高漲,很可能是從蘇聯駐波蘭大使那里聽來的。我駐波使館另外一些同志覺得波蘭的情況是蘇聯大國沙文主義的結果。這兩種意見,看來后一種意見是對的。”
王炳南大使的坦蕩
根據毛澤東主席談話的精神,10月23日和25日,外交部和新華總社先后發(fā)電報給我駐波蘭大使館和華沙分社,轉達了中央對十月事件的判斷和對使館和記者之間筆墨官司的態(tài)度,肯定了謝文清的意見是正確的,希望謝文清再接再厲;同時還告誡使館,對情況的分析要客觀全面,不要人云亦云,更不宜對波蘭政治形勢輕易下結論。
王炳南大使接到外交部的電示后,立即通知謝文清前來使館閱讀。謝文清雖然不是使館黨委委員,卻先于黨委委員閱讀了這份電報。電文的大意是:駐波使館黨委對波蘭局勢的看法與謝文清同志的看法不一致,但中央認為謝文清同志的看法比較切合實際。此點望即轉告謝文清同志。讀了這份電報,謝文清百感交集,他“頓時淌出眼淚,坐靠在沙發(fā)上,說不出什么話來”。但他同時也看到,“黨委成員這時魚貫而入,輪流讀了中央的復電,誰也沒說什么就散去了”。
哥穆爾卡復出后一周左右,也就是10月28日前后,使館召開會議傳達中央支持波蘭的精神,并通知留學生派代表參加。我有幸參加了會議。
在這次會議上,王炳南大使的講話給我留下了兩點難忘的印象:一是王炳南大使分析了波蘭十月事件的過程,指出事件的性質不是反蘇而是反對蘇聯的大國沙文主義,并強調了中國支持波蘭的堅定態(tài)度;二是王炳南大使當眾作了自我批評,他說,使館最初對事件的認識和判斷不準確,是毛主席指出了使館的錯誤。還說,波黨八中全會前后,使館研究波蘭形勢有過不同的看法,新華社記者與多數人的意見不一致;使館向外交部和中央寫報告時,堅持向中央負責的原則,把少數人的看法也如實上報,結果真理在少數人一邊。
王炳南大使坦誠地把這件事講給大家聽,時至今日,他那虛懷若谷的神態(tài)仍然歷歷在目。我始終認為,他的坦率不僅不損害這位杰出的外交家的形象,反而增加了我們對他的敬佩。他是以實際經驗告訴大家,在瞬息萬變的復雜的歷史轉折關頭,駐外使館既要認真、積極、負責地向中央報告情況,又要善于去粗取精、去偽存真地透過事件的現象抓住本質,作出客觀準確的判斷,力戒人云亦云的錯誤。
波蘭十月事件中的這個小插曲,自然是一個鮮為人知的故事。但從這個故事中,無論是外交官還是記者,都可以獲得寶貴的經驗和啟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