鞏高峰
有一陣兒,我媽的口頭禪是:叫你往東你往西,叫你打狗你攆雞。
每次說,我媽都帶著滿臉恨鐵不成鋼的憤然,還有一種束手無策的無可奈何。沒辦法,我媽動手的慘烈對我完全不能構(gòu)成威懾。那陣子我爸經(jīng)常出門做小買賣,十天半個月見不著人影。于是我開始無法無天,肆無忌憚。
其實我也不知道從什么時候開始,在家我媽管不了我,在學(xué)校班主任吳文化對我也沒辦法──幾乎每次考試名次都在下降,很快我就徘徊在三十名開外。
我還迷上了鎮(zhèn)里的游戲廳,反正,我坐著滑梯往熊孩子的谷底一路下滑。在調(diào)皮搗蛋方面我也突然發(fā)現(xiàn)別有洞天──原來這個世界好玩兒的事如此之多,而聽話、努力學(xué)習(xí)、當(dāng)班干部是最不好玩的幾種。想想看,隨便惹點兒禍就有一堆人手忙腳亂,而我瞬間就能成為焦點,這可比辛辛苦苦考個第一容易得多,也更刺激。至于代價,頂多一頓皮肉之苦,我早習(xí)慣了,有童子功護體。
所以,我敢在語文課上吳文化正如癡如醉地念著“啊,無邊無際的大?!睍r突然站起來問:“吳老師,那大海無邊無際,可人不是正站在岸邊看著呢嗎?”還敢把講桌往講臺邊挪,懸空一條桌腿,然后老師一摁講桌,“哐當(dāng)”一聲倒下講臺……
我喜歡看吳文化啞口無言,這樣他才會一臉懊惱地盯著我,嘆口氣,讓我站在教室角落聽課──還不許我身子沾著墻壁,只要被他發(fā)現(xiàn)一次我就得站到教室外面聽課。
我覺得這樣很刺激。嗯,我越來越喜歡刺激的事情。
早上上學(xué),王右、王左、小利和我一路走,王右兄弟倆規(guī)矩一點兒,天天都背著大書包。小利不背,每天挑出要上課的幾本書,抱著。因為他成績一直在前幾名,有資本瀟灑。而我每天空著手,看起來游手好閑。
我領(lǐng)著他們仨去偷老笨家門口那棵梨樹上的梨──那是全村最甜的梨。老笨腿腳不太利索,所以我總是明目張膽地第一個上樹。老笨每天坐在院子里曬太陽,看到我們上樹,急得張嘴“啊、啊”叫,卻干著急挪不動腿,只好拿拐杖使勁“咚咚”搗地。
沒想到那天“咚咚”幾聲之后,一條黑狗突然一聲不吭地飛奔出來。我正納悶兒老笨什么時候養(yǎng)了一條這么大的狗,它已經(jīng)張著大嘴甩著長舌頭箭一般飛到樹下,“汪汪”狂叫。梨樹很矮,狗跳起來能咬著我們的腳后跟。沒辦法,只能趕緊開溜,閉著眼睛往遠處跳,四下逃散。
王左的書包帶跑斷了,王右停下來幫他撿書包,于是被黑狗攆上,咬著褲腳往回扯,倆人臉都嚇白了。小利膽小,最先下樹,所以跑得最遠,可是他光顧著逃,懷里抱著的書一路都掉完了。我不是黑狗的目標,因為我挑了一個和他們仨都不一樣的方向。所以我兩手各拿著兩個梨,嘴里還咬著一個。只是我邊跑邊回頭觀察情況,突然覺得脖子一涼,嘴里的梨掉了,然后脖子開始火辣辣地痛──不知誰家該死的晾衣繩勒住了我的脖子。
小利不敢回去撿書,我把梨子揣兜里,撿了一根樹枝壯膽,把書都撿了回來。然后把梨分了,數(shù)一二三,四張嘴同時咬梨,甜汁四濺。
到了學(xué)校,我脖子上的勒痕已經(jīng)由紫變黑了,像一道劍痕。他們?nèi)齻€則對著好奇的同學(xué),吹噓我怎么勇斗大黑狗。
從那天開始,偷梨加招惹老笨的黑狗就成了我們四人的固定節(jié)目。直到我來了新同桌。那家伙又黑又瘦,細胳膊細腿。剛開始幾天他一直裝酷,問什么他也不說,而且無論上什么課,他都是神游的狀態(tài),一直趴在課桌上胡亂寫寫畫畫。直到有一天我非??上У卣f,現(xiàn)在樹葉都沒了,如果他早些轉(zhuǎn)學(xué)過來,我可以讓他現(xiàn)場欣賞我怎么勇斗黑狗偷梨。
這事兒他似乎有點兒興趣,扭頭看了我一眼。我得到鼓勵一般,添油加醋地把過程描述了一遍。
誰知他聽了,先是撇了撇嘴,“嘁”了一聲,然后帶著點兒不屑,給我講他為什么轉(zhuǎn)學(xué),投奔這么遠的親戚──他在原來的學(xué)校就不愛說話,老師提問他也不是不會,但就是一言不發(fā)。有一天連課文題目他都不肯背,老師怒了,罰他留堂抄寫課文100遍,“不寫完、不熟練背誦課文不許回家!”不僅如此,老師還三不許:不許喝水、不許吃飯、不許上廁所。撂完狠話,老師鎖了教室門去食堂吃晚飯了。
前面兩個不許倒也罷了,可是他特別想上廁所。在亮如白晝的教室里,他恍惚了好久,實在忍不住,跑講臺上拉了一泡大便,之后快速寫完一百遍課文,背著書包等在教室門口,老師一開門他就交上作業(yè),流利地背誦了課文,回家了。
但第二天他再也不肯去上學(xué),哪怕被他父母揍了一頓又一頓。沒辦法,總不能不讀書吧,父母只好給他轉(zhuǎn)學(xué)。
我張著嘴聽他說完,驚得下巴差點兒收不回來。真是人不可貌相啊,誰能想到一句話不說的人竟然有如此傳奇的經(jīng)歷?跟他一比,我真是遜斃了,我干的那些事兒,既不標新也沒立異,簡直像在幼兒園過家家。
我也因此絕望地發(fā)現(xiàn),在叛逆這條道上,我真是一點兒前途也沒有,連這個新同桌的皮毛都做不到。我深刻地意識到了自己的平庸,從此再沒做過什么出格的事兒。出于無聊,我又開始看書、做作業(yè),慢慢成為一個成績還不錯人緣也湊合的普通學(xué)生。
直到如今,無論誰聊起叛逆這個話題,我都會想起他。
說真的,他是我的偶像,從那會兒就是。
選自《小小說選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