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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真宗時期的神異流言
——以天書事件和帽妖流言為中心的考察

2017-04-13 17:02:33
關(guān)鍵詞:真宗天書封禪

(四川師范大學(xué) 歷史文化與旅游學(xué)院,成都 610066)

宋真宗時期的神異流言
——以天書事件和帽妖流言為中心的考察

方 燕

(四川師范大學(xué) 歷史文化與旅游學(xué)院,成都 610066)

北宋真宗時期各種神異流言甚囂塵上,社會風(fēng)云更加激蕩。祥符年間的天書事件是神道設(shè)教的需要和產(chǎn)物,是一出自上而下荒誕不經(jīng)的鬧劇;而天禧年間的帽妖流言則是一起自下而上危及統(tǒng)治的重大事件。統(tǒng)治者炮制天書及流言,止息帽妖流言,表面上看似明顯不同,實際上都是從其既有立場和利益出發(fā),維護和鞏固其既有統(tǒng)治的一體兩面。

神異流言;宋真宗;天書事件;帽妖流言

神異流言①是指關(guān)于鬼神精怪、神人異事、天文或社會異象的流言。這類流言通常是以人物或虛擬的靈異事件為核心,借助夸張、渲染或潤飾的手法制造神異故事,以達到聳人聽聞的效果。北宋時期統(tǒng)治者炮制瑞異,渲染靈跡,為政權(quán)的合法性和正統(tǒng)性大造輿論聲勢,而懷有不同動機者也通過神異流言以達成其政治或經(jīng)濟目的,如揭竿而起者通過神異集結(jié)力量,僧道巫覡以神意虛張聲勢、為害一方,奸民黠賊假神佛之名行斂財之實等。真宗時期,貌似升平安寧的景象之下暗流涌動,各種神異流言甚囂塵上,社會風(fēng)云更加激蕩。本文擬以天書事件和帽妖流言為切入點進行考察。

一 天書事件及流言始末

真宗景德、祥符年間,“天書薦降,祥瑞沓臻”[1]138,大宋王朝似乎出現(xiàn)前所未有的升平景象。所謂“天書薦降”,實則人為設(shè)計,前后共有五次。第一次是大中祥符元年(1008)正月乙丑,有天書降于宮城左承天門南角;第二次是同年四月辛卯朔,天書降于大內(nèi)攻德閣;第三次是六月乙未,天書降于泰山醴泉之北;第四次是大中祥符五年(1012)十月十二日,被奉為“天尊”的趙氏始祖趙玄朗降授天書于延恩殿;第五次是天禧二年(1019)三月,永興軍巡檢使朱能詐稱天書降于乾祐(今山西柞水)山中,赴京進獻,真宗至瓊林苑親迎天書入宮供奉。

真宗時期的天書事件,實際上是一場有預(yù)謀、有準備的由君臣精心策劃和導(dǎo)演的流言鬧劇?!端问贰ね醯﹤鳌吩斒稣孀跁r期天書、祥瑞頻現(xiàn)而封禪始行的起因:“契丹既受盟,寇準以為功,有自得之色,真宗亦自得也。王欽若忌準,欲傾之,從容言曰:‘此《春秋》城下之盟也,諸侯猶恥之,而陛下以為功,臣竊不取?!坫溉辉唬骸疄橹魏??’欽若度帝厭兵,即謬曰:‘陛下以兵取幽燕,乃可滌恥。’帝曰:‘河朔生靈始免兵革,朕安能為此?可思其次。’欽若曰:‘唯有封禪泰山,可以鎮(zhèn)服四海,夸示外國。然自古封禪,當?shù)锰烊鹣J澜^倫之事,然后可爾?!榷衷唬骸烊鸢部杀氐茫按w有以人力為之者,惟人主深信而崇之,以明示天下,則與天瑞無異也。’帝思久之,乃可,而心憚旦,曰:‘王旦得無不可乎?’欽若曰:‘臣得以圣意喻之,宜無不可。’乘間為旦言,旦黽勉而從。帝猶尤豫,莫與籌之者第。會幸秘閣,驟問杜鎬曰:‘古所謂河出圖、洛出書,果何事耶?’鎬老儒,不測其旨,漫應(yīng)之曰:‘此圣人以神道設(shè)教爾。’帝由此意決?!盵2]9544從中不難看出,真宗君臣炮制天書、大行封禪的動機有四。一是擺脫城下之盟的窘境。二是夸耀威服四海。其中緣由,如王欽若所言:“今國家欲以力服契丹,所未能也。戎狄之性,畏天而敬鬼神,今不若盛為符瑞,引天命以自重,戎狄聞之,庶幾不敢輕中國。”[3]120三是粉飾太平。天書事件實為真宗“修太平事業(yè)”的重要組成部分,“真宗方議東封西祀,修太平事業(yè)”[3]145。其中,所謂“太平”實為皇帝矜夸、佞臣諂媚的粉飾之辭。祥瑞、封禪由此大行其道。據(jù)朱弁《曲洧舊聞》卷一載:“真宗皇帝因元夕御樓觀燈,見都人熙熙,舉酒屬宰執(zhí)曰:‘祖宗創(chuàng)業(yè)艱難,朕今獲睹太平,與卿等同慶?!讏?zhí)稱賀,皆飲釂,獨李文靖沆終觴不懌。明日,牛行王相問其所以,且曰:‘上昨日宣勸歡甚,公不肯少有將順,何也?’文靖曰:‘太平二字,??终権迹灾杩诟蛇M,今人主自用此夸耀臣下,則忠鯁何由以進。既謂太平,則求祥瑞而封禪之說進,若必為之,則耗帑藏而輕民力,萬而有一,患生意表,則何以支梧。沆老矣,茲事必不親見,參政他日當之矣?!浜?,四方奏祥瑞無虛日,東封西祀,講求典禮,紛然不可遏?!盵4]87四是神道設(shè)教,凝聚人心,鞏固統(tǒng)治?!端问贰ふ孀诒炯o》云:“宋自太宗幽州之敗,惡言兵矣。契丹其主稱天,其后稱地,一歲祭天不知其幾,獵而手接飛雁,鴇自投地,皆稱為天賜,祭告而夸耀之。意者宋之諸臣,因知契丹之習(xí),又見其君有厭兵之意,遂進神道設(shè)教之言,欲假是以動敵人之聽聞,庶幾足以潛消其窺覦之志歟?”[2]172

封禪自古為曠世大典。《史記·封禪書》張守節(jié)《正義》曰:“此泰山上筑土為壇以祭天,報天之功,故曰封。此泰山下小山上除地,報地之功,故曰禪?!盵5]1355封禪儀式的象征意義在于“增高”、“廣厚”[6]141-142,溝通天人,烘托君權(quán)的威嚴和神圣。欲行封禪,天瑞實為不可或缺之物。王欽若說:“自古封禪,當?shù)锰烊鹣J澜^倫之事,然后可爾”,“天瑞安可必得,前代蓋有以人力為之者,惟人主深信而崇之,以明示天下,則與天瑞無異也。”[2]9544天瑞即上天所降祥瑞,為封禪的必要條件。

真宗君臣為達到封禪目的,想方設(shè)法排除障礙,大興祥瑞,為封禪鳴鑼開道。世所謂祥瑞者,“麟鳳、龜龍、騶虞、白雀、醴泉、甘露、朱草、靈芝、連理之木、合颕之禾皆是也”[7]108,通常意義上的祥瑞主要是“奇獸、異禽、草木之類”[8]3517。真宗君臣在此之外更別開生面地偽造天書,使之成為“天瑞”最為重要的標志性象征。在真宗東封西祀、祭謁老子的過程中,天書作為最引人注目的瑞物,在前開路,發(fā)揮了至關(guān)重要的作用。大中祥符元年十月辛卯,真宗起駕離京,以玉輅載天書,作為前導(dǎo),在儀衛(wèi)扈從之下,浩浩蕩蕩地前往泰山舉行封禪大典?!靶梁?,享昊天上帝于圜臺,陳天書于左,以太祖、太宗配。帝袞冕奠獻,慶云繞壇,月有黃光,命群臣享五方帝諸神于山下封祀壇,上下傳呼萬歲,振動山谷。降谷口,日有冠戴,黃氣紛郁。壬子,禪社首,如封祀儀。紫氣下覆,黃光如星繞天書匣”;“十一月戊午,幸曲阜縣,詣文宣王廟”,加謚孔子為玄圣文宣王;“丁丑,帝至,自泰山奉天書還宮”②[2]138-139。大中祥符四年正月二十三,同樣奉天書先行,在儀仗護衛(wèi)下,從汴京出發(fā),前往寶鼎縣(今山西萬榮西南)奉祇宮,祭祀汾陰后土。大中祥符七年正月十五日,再次奉天書,率百官離京,至亳州太清宮,祭謁老子。此外,圍繞天書的降臨,建道場,設(shè)宮觀,制法物;作新樂,繪新圖,撰贊語;改年號,立圣節(jié),等等。如此種種,不一而足,使大中祥符年間的施政染上濃重的天命色彩。

偽造天書的過程,其實就是統(tǒng)治者制造、散布流言的過程。其中,前四次均由真宗君臣自編自導(dǎo)自演完成。第一次是真宗大造聲勢,煞有介事地假傳神人意旨將有天書降臨。大中祥符元年春正月乙丑,“上召宰臣王旦、知樞密院事王欽若等對于崇政殿之西序,上曰:‘朕寢殿中帟幕,皆青絁為之,旦暮間,非張燭莫能辨色。去年十一月十七日,夜將半,朕方就寢,忽一室明朗,驚視之次,俄見神人,星冠絳袍,告朕曰:‘宜于正殿建黃箓道場一月,當降天書大中祥符三篇,勿泄天機?!捭と黄饘Γ鲆巡灰?。遽命筆志之。自十二月朔,即蔬食齋戒。于朝元殿建道場,結(jié)彩壇九級。又雕木為輿,飾以金寶,恭佇神貺。雖越月,未敢罷去。適睹皇城司奏,左承天門屋之南角,有黃帛曵于鴟吻之上。朕濳令中使往視之,回奏云:‘其帛長二丈許,緘一物如書卷,纏以青縷三周,封處隱隱有字?!藜毸贾?,蓋神人所謂天降之書也。”書被迎至道場后,“授知樞密院陳堯叟啟封,帛上有文,曰:‘趙受命,興于宋,付于恒。居其器,守于正。世七百,九九定。’既去帛啟緘,命堯叟讀之。其書黃字三幅,辭類《尚書洪范》、《老子道德經(jīng)》,始言上能以至孝至道紹世,次諭以清凈簡儉,終述世祚延永之意。讀訖,藏于金匱”[8]1518-1519。天書從神意下降、忽現(xiàn)、拜受到宣告天下的運行過程,無不伴隨離奇的流言。首先,真宗向重臣昭告神人將降天書意旨,繪聲繪色地描述神人降臨的場景,從具體時間、地點到對話無不細微,即或?qū)嫷蠲靼怠⑸袢朔椧沧髁虽侁?;然后,詳述天書降臨、發(fā)現(xiàn)的過程,天書的包裹方式和特點;最后,是拜受天書、宣告內(nèi)容,以彰顯大宋政權(quán)的正統(tǒng)性和真宗統(tǒng)治的永久性。奉迎天書藏于金匱后,圍繞這一盛事舉行了各種慶賀活動,如祭祀天地、宗廟、社稷、京城祠廟、各地宮觀,在崇政殿大宴百官,下詔大赦改元,群臣加恩,許京城暢飲三日等。此后,又授意儒士以經(jīng)義附和,吏民競言祥瑞、表請封禪。第二次天書下降,史載較略。第三次與前兩次有所不同的是,天書下降的地點在真宗授意下被搬到泰山。大中祥符元年五月丙子,“上復(fù)夢向者神人,言來月上旬復(fù)當賜天書于泰山,即密諭王欽若。于是欽若奏:‘六月甲午,木工董祚于醴泉亭北見黃素曳草上,有字不能識,言于皇城使王居正,居正見其上有御名,馳告欽若,欽若等就取得之。遂建道場,明日,跪授中使捧詣闕?!嘀粒县秸偻醯┑戎I其事,欲自出奉迎,即命旦為導(dǎo)衛(wèi)使。”己亥,天書被迎至含芳園的正殿,“陳堯叟跪讀,其文曰:‘汝崇孝奉吾,育民廣福。賜爾嘉瑞,黎庶咸知。秘守斯言,善解吾意。國祚延永,壽歷遐歲?!盵8]1549-1550在群臣歌功頌德聲中,再掀起又一輪競獻祥瑞的熱潮,諸如芝草、金丹、嘉禾、瑞木之類應(yīng)有盡有,社會輿論被最大程度地挑動起來。大中祥符五年(1012)十月十二日,真宗再一次謊稱夢見神人傳旨將有天尊圣祖和天書降臨:“先是,上夢景德中所睹神人傳玉皇及天尊之命云:‘先令汝祖某授汝天書?!钊找?,復(fù)夢天尊言:‘吾座西,當斜設(shè)六位?!从谘佣鞯钤O(shè)道場。是日五鼓,天尊降,曰:‘吾人皇中九人之一人也,是趙之始祖,再降,乃軒轅黃帝。后唐時,七月一日復(fù)降,主趙氏之族?!^上曰:‘善撫育蒼生,無忘前志?!瘜ど鲜プ孀鹛枺皇プ嫔响`高道九天司命保生天尊。乃詔避圣祖名,上曰玄、下曰朗,應(yīng)天慶觀并增圣祖殿;以七月一日為先天節(jié),十月二十四日為降圣節(jié)。尋又上圣祖母號,曰元天大圣后。”[9]157真宗借機大造聲勢,上尊號,定圣節(jié),建景靈宮和太極觀以供圣祖、圣祖母。

前四次天書事件發(fā)生在封禪之前,是為封禪大行鼓吹之實,以做好輿論上的準備,具體表現(xiàn)在以下三個方面。一是將所造天書的內(nèi)容公之于眾,昭告天下。天書第一次降于宮城左承天門南角,宰臣王旦等人拜賀,建議:“啟封之際,宜屏左右”,而真宗堅持當眾宣讀天書內(nèi)容,理由是“天若謫示闕政,固宜與卿等祗畏改悔;若誡告朕躬,朕亦當側(cè)身自修,豈宜隱之而使眾不知也”[8]1519。二是繼天書下降,祥瑞頻現(xiàn)。三是借天書降臨之機,臣民奏請封禪。如大中祥符元年正月,天書降;三月甲戌,兗州父老1200人詣闕請封禪;丁卯,兗州并諸路進士等840人詣闕請封禪;壬午,文武官、將校、蠻夷、耆壽、僧道24370余人“詣闕請封禪,不允”,“自是表凡五上。夏四月甲午,詔以十月有事于泰山,遣官告天地、宗廟、岳瀆諸祠”[2]136,丙午作“昭應(yīng)宮”以敬奉安放天書,曹濟州、廣濟軍耆老2200人“詣闕請臨幸”[2]136。而最后一次即天禧三年(1019)三月的天書事件則發(fā)生在封禪之后,是永興軍都巡檢朱能與宦官周懷政勾結(jié)偽造天書,并詐稱現(xiàn)于乾祐山中,通過勸說寇準出面將其上報朝廷以增強其可信度,從而坐實流言。后因權(quán)力斗爭,流言的主角周懷政、朱能或被殺或自殺,經(jīng)丁謂和皇后的揭發(fā),永興天書的真相得以大白于天下。此次天書雖可看作大中祥符年間天書的余緒,但與前四次天書事件相較,無論是偽造動機還是結(jié)果等方面均相去甚遠。

從大中祥符元年(1008)到乾興元年(1022),天書事件及流言前后持續(xù)長達14年之久。仁宗登基,王曾、呂夷簡等人“以為天書本為先帝而降,不當留在人間”[10]2689,“懼貽后世譏議,故請藏天書于梓宮以滅跡”[11]54,仁宗于是下令將天書殉葬于真宗永定陵。至此,天書事件落下帷幕,流言方告煙消云散。

真宗時期的天書事件及流言,可以說是君臣共謀、玩弄的一套自欺欺人的把戲。正如孫奭所言:“臣愚所聞天何言哉,豈有書也?”[12]264大中祥符天書之事“起于佞臣”[11]479,由王欽若首倡、丁謂等人力主,即便是寇準、王旦等股肱重臣也未能置身事外,“寇準能贊親征,而不能不傅會天書,王旦能致太平,而不能諫東封西祀”[13]158,“當時力攻其非者”[14]239,僅孫奭、張詠、戚綸等幾人而已。群臣“造作天書符瑞,以為固寵容悅之計”[11]54,偽造天書、上奏祥瑞、歌功頌德者得以加官進爵、恩賜厚賞,“祥符、景德間,四方爭奏瑞物被賞”[15]180。真宗熱衷于祥瑞之事,臣民便投其所好,“爭奏符瑞,獻贊頌”[9]149,不惜“以誣下罔上為己任”,“以祖宗艱難之業(yè)為佞邪僥幸之資”[11]505。周密《癸辛雜識》所記“金龜稱瑞”的故事,就辛辣地諷刺了以丁謂為代表的朝臣捏造祥瑞的事實。故事云:“真宗東封回,至兗州回鑾驛覃慶橋酺,賜輔臣、親王、百官宴于延壽寺。有金龜集游童衣袂,大如榆莢。丁謂以獻,上命中使赍示群臣。余為兒童時,侍先大夫為建寧漕屬官,廨后多草莽,其間多有此物,有甲能飛,其色如金,絕類小龜,小兒多取以為戲,初非難得之物也。鶴相善佞而欺君,乃遽指以為祥瑞,載之史冊,真可發(fā)后世一笑也?!盵16]73

真宗君臣導(dǎo)演的天書事件,是神道設(shè)教的需要和產(chǎn)物?!八握孀诮杼煲鈦韽娬{(diào)其皇位正統(tǒng)性”,“從宗教法理上解消了他人覬覦皇位的可能”[17]572。因為皇帝本身特殊的身份,在天書的虛與實、信與疑之間更增加了其復(fù)雜性和神秘性?!度辶止h》卷上云:“祥符中,軍士有告其營將誹毀天書者,上怒,欲鞫正其罪。時馬知節(jié)在樞府,力言不可,且曰:‘天書之降,臣等若非親承德音,亦未之敢信。矧軍校乎,茍正其罪,則軍政不能肅矣?!熘埂!盵18]11

如果說真宗時期的天書事件及流言是一出自上而下荒誕不經(jīng)的鬧劇,那么天禧年間的帽妖流言則是一起自下而上危及統(tǒng)治的重大事件。

二 帽妖流言的始末

真宗天禧年間發(fā)生了震驚朝野的帽妖事件,由于“事件的一些特性——能動的傷害性、強度、不可預(yù)測性以及不可控制性”[19]282,使其引起極大的社會恐慌。據(jù)《宋史·五行志》載:“天禧二年五月,西京訛言有物如烏帽,夜飛入人家,又變?yōu)槿菭?。人民多恐駭,每夕重閉深處,至持兵器驅(qū)逐者。六月乙已,傳及京師,云能食人。里巷聚族環(huán)坐,叫噪達曙,軍營中尤甚?!盵2]1449對于洛陽上空忽現(xiàn)的狀如烏帽的不明物體,時人無法做出判定和解釋,便附會妖妄的色彩,將其徑稱為“帽妖”。很快地,關(guān)于這一神秘外來物夜間飛行,出沒人家,幻化為犬狼作祟的流言便不脛而走,民眾深陷困惑和恐慌之中。為防范于未然,每到夜幕降臨,家家戶戶緊閉門扉,并嚴陣以待,手執(zhí)兵器,伺機驅(qū)逐。帽妖流言從洛陽始傳,在不到一個月時間內(nèi)迅速蔓延至京師,并波及到應(yīng)天府等地,“時自京師以南,皆重閉深處”[8]2118,“遠近相恐,未昏則揵戶滅燭,匿童稚,以黃紙熏炷置門,用為厭勝”[20]16。

帽妖亦稱席帽精,是一種狀如席帽的精怪?!跋?,本古之圍帽也。男女通服之。以韋之,四周垂絲網(wǎng)之,施以珠翠”[21]553。宋初沿襲唐風(fēng),“士子皆曳袍重戴,出則以席帽自隨”[22]15。

帽妖流言起自洛陽,盛傳于汴京,與兩京特殊的社會文化背景有著密切的關(guān)系。洛陽歷來有“古都多怪”[23]45之說,而京師汴京為首善之區(qū),也是各種信息高度匯集、頻傳之地,所謂“都下喜妄傳事”[24]1488,正反映流言、小道消息在京城的風(fēng)傳。加之真宗統(tǒng)治晚期熱衷于天書、祥瑞、封禪之事,借以文飾其政,奸佞之人、逢迎之輩便投其所好,邀寵求榮。于是,“京師妖妄繁熾,遂有席帽精事”[3]120。

帽妖流言的傳播、擴散引起社會大恐慌,這種“面對現(xiàn)實的或想象的威脅做出的不合作和不合理的心理與行為反應(yīng)”[25]425-426,如不能及時加以阻遏,就會演變?yōu)閲乐貨_擊社會秩序的事件。帽妖流言在洛陽初傳時并未受到有效控制,大致處于放任狀態(tài)。天禧二年五月丙戌,“河陽三城節(jié)度使張旻言:‘近聞西京訛言,有物如帽蓋,夜飛入人家,又變?yōu)榇罄菭?,微能傷人。民頗驚恐,每夕皆重閉深處,以至持兵器捕逐?!t使體量,又命侍御史呂言馳往,按本府長吏洎轉(zhuǎn)運、提點刑獄司不即上聞之故。仍設(shè)祭醮禳禱?!盵8]2117朝廷雖派人前往,但只是停留于對地方官不能及時上報的追責(zé),“祭醮禳禱”也未能起到任何實際的作用。每當災(zāi)異降臨、流言乍起之際,吁請神靈、祭祀祈禳也成為人們應(yīng)對突發(fā)事件、希圖消災(zāi)免難的手段。祭祀祈禳源于古人對超自然力的敬畏和篤信,對神秘現(xiàn)象的困惑與無助,在一定程度上能夠紓解心理上的不安、緊張與恐懼,但卻無法將人們從所面臨的危險境地真正解脫出來。誠如張詠所言:“妖訛之興,沴氣乘之,妖則有形,訛則有聲,止訛之術(shù),在乎識斷,不在乎厭勝也?!盵2]9801因此,帽妖流言在較短的時間內(nèi)達到高峰,轉(zhuǎn)而向京城迅速流播。“西京河陽妖怪大起,不經(jīng)旬日,已到京師?;蛟谱兓喟?,或云形狀怪異,遞相驚恐,街坊不寧”[26]1058。帽妖作為一種客觀但更多是想象的存在,帶來巨大的現(xiàn)實威脅。從流言初起時的“微能傷人”,到盛傳時的“云能食人”,被放大、引申為更為驚悚的故事,“使沒有思想準備的大眾陷入迷惘、危機和驚恐狀態(tài)。再加上相互之間的感染和刺激使這種恐懼情緒急速上升,直至成為群體性的恐慌大發(fā)作”[25]426,京城“里巷聚族環(huán)坐,叫噪達曙,軍營中尤甚”[2]1449,人們惶惑之余不能自已,“克服這種恐懼的辦法就是加強緊密性,縮短距離”[27]代序,1,因此糾合宗族力量,通宵達旦地喧鬧不停,以壯聲勢。由于“聚集的人群會對同一刺激性的言論、舉動、畫面迅速產(chǎn)生一種慫動心理,進而廣泛感染,形成連鎖式反應(yīng)”[28]73,使向來整肅的軍營也未能幸免,竟至成為流言的重災(zāi)區(qū),直接威脅到統(tǒng)治秩序,從而引起朝廷的高度關(guān)注。

迫于形勢危急,真宗于是年七月下令采取一系列應(yīng)對舉措。其一,鼓勵檢舉揭發(fā),徹查造謠傳謠者。“上慮因緣為奸,詔立賞格,募人告為妖者。既而得僧天賞、術(shù)士耿概、張崗等。令起居舍人呂夷簡、入內(nèi)押班周懷政鞫之,坐嘗為邪法,并棄市,其連坐配流者數(shù)人。然訛言實無其狀”[8]2118。在追查信源和興風(fēng)作浪者的過程中,不免累及無辜,有擴大化的傾向,朝廷“遂出榜文,定其爵賞,許人告首,庶獲妖人。自后捉到夜聚曉散人張子元數(shù)百人,命呂夷簡制勘,決殺頭首六人,其余免死。驚擾捕逐,數(shù)月方安”[26]1058。針對這種現(xiàn)象,右正言劉燁言:“近者詔捕妖人,許陳告酬賞。亦慮所告之人,妄覬重賞,誣執(zhí)平民。按問之際,愿令詳審?!鄙显唬骸氨攘罴m告造妖者,及呂夷簡推劾,屢戒其審察,無使枉濫,果多不實?!彪S即“詔今日已前犯者,更不問罪”[8]2120。朝廷采納劉燁之議,詔令不再深究其罪,使動蕩的局勢得以穩(wěn)定下來。其二,表明態(tài)度,問責(zé)地方?!搬阒愔蓠T拯知河南府、兼西京留守司事,代王嗣宗。以嗣宗知陜州。時帽妖興自西京,嗣宗不得察故也”[8]2119。其三,嚴禁京城居民傳播流言、制造恐慌。據(jù)司馬光《涑水記聞》卷六記載:帽妖流言傳至京師,“閭里驚擾,嚴刑禁之乃止”[3]120。而地方對帽妖流言的控制也取得顯著成效。知應(yīng)天府王曾面對危局,“令夜開里門,敢倡言者即捕之,妖亦不興”[8]2118,“戒徼巡之,吏悉令屏去,有為先倡者捕而重笞,逐出于境,民情遂安,妖訛?zāi)酥埂盵20]16。一方面嚴懲傳謠者,另一方面下令大開城門,“在混沌不明和充滿危險的環(huán)境中起到澄清事實的作用”[29]135,使妖怪夜間食人的說法不攻自破。

三 真宗時期防控神異流言的實質(zhì)及成效

真宗時期炮制天書及流言,止息帽妖流言,表面上看似明顯不同,實際上都是從統(tǒng)治者的立場和利益出發(fā),維護和鞏固其統(tǒng)治的一體兩面。偽造天書,爭言祥瑞,鼓動輿論,東封西祀,為的是洗刷奇恥,粉飾太平;而對帽妖流言前后處置方式的差異,同樣反映了其維護統(tǒng)治的深刻用心。流言初傳時,之所以采取體察問責(zé)、祭祀祈禳的方式,只是將其作為地方性的一般事件進行處理,但在流言傳至京師,導(dǎo)致人人自危、軍心動搖,可能破壞穩(wěn)定、危及統(tǒng)治的情況下,朝廷就不得不密切關(guān)注,并進行嚴厲鎮(zhèn)壓。

實際上,早在真宗統(tǒng)治初期,對于變亂易發(fā)之地的流言治理就頗為關(guān)注,如咸平四年十二月丁未“詔西川諸州長吏嚴察細民,敢有訛言動眾,情理切害者,斬訖以聞”[8]1089;而對京師妖妄之事更是高度警覺和著意防范,如大中祥符五年三月癸未頒布“禁妖妄人詔”:“訪聞閶闔門內(nèi),有人眾目為先生,每夕身有光明,能于隙竅出入無礙,是必妖妄惑眾,其令開封府速擒捕禁止之”[30]735。在大體平息帽妖流言之后,真宗天禧年間曾多次下詔嚴禁妖妄。如天禧二年七月壬申,“以星文示變,赦天下流以下罪,死罪減一等。十惡致死,故殺、劫殺、謀殺人、官典枉法贓至死,造妖惑眾者,論如律”[8]2119。天禧三年四月戊辰,頒“禁金商等州祭邪神詔”:“隆平之政,實貴于防邪。聰直之神,不歆于非類。是以前圣立教,明王守邦,具有憲章,絕其淫祀。朕纂承基緒,撫育蒼黔,伸孝饗于宗祊,本禋燔于天地,一則以歸功報本,一則以祈福兆祥,所冀寰區(qū),畢登仁壽,而小民寡識,鄙俗易訛,如聞金、商等州,頗有邪神之祭,或緣妖妄,輒害生靈,達予予聞,良用矜軫。宜令所在,嚴禁絕之。如復(fù)造作休祥,假托祭祀惑眾,所犯頭首及豪強者并處死,余次訖黥面配遠惡處牢城?!盵30]736天禧四年四月丙寅詔:“自今天下犯十惡、劫殺、謀殺、故殺、斗殺、放火、強劫賊、官典正枉法贓、偽造符印、魘魅咒詛、造妖言、傳妖術(shù)、合造毒藥、禁軍諸軍逃亡為盜罪至死者,每至十二月權(quán)住區(qū)斷,遇天慶節(jié)即決之;余犯至死者,十二月及春夏未得斷遣,禁錮奏裁。”[8]2193真宗頻頻下詔懲治妖邪,足以反映這類流言流傳面之廣、破壞性之強、影響力之深,給當時的統(tǒng)治帶來極大的困擾和壓力,不得不采取相應(yīng)的措施嚴懲重處。這雖然一定程度上收到實效,但流言卻難以就此得到根絕。究其原因,一是流言滋生的社會土壤的存在;二是止息流言者出于利益的考量,往往搖身成為流言炮制者,甚至陷入迷狂的境地,尤其是天書封祀,“一國君臣如病狂然”[2]172,又不得不說是對流言所帶來的實際政治好處趨之若鶩。

注釋:

①關(guān)于宋代神異流言的專門性探討,目前僅見劉大明《宋代妖術(shù)謠言的社會傳播現(xiàn)象與帝國治理機制》(《宋代新聞傳播與政治文化史稿》,中國傳媒大學(xué)出版社2017年版)一文。

②原書標點有誤,筆者引用時標點有改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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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責(zé)任編輯:凌興珍]

TheSupernaturalRumorsduringtheReignofEmperorZhenzongintheSongDynasty

FANG Yan

(College of Historical Culture and Tourism, Sichuan Normal University, Chengdu, Sichuan 610066, China)

During the reign of Emperor Zhenzong in the Song Dynasty, various supernatural rumors spread wildly so that social contradictions sharpened. The sealed book event during the Xiangfu period, schemed by the ruling class, was a ridiculous farce in order to instruct the public in sacred way. On the contrary, the hat-like monster rumor, rose from the folk society, was a significant event which posed great threat to the governor’s grip. The governor’s actions seem significantly different in these two events. However, both served for the vested interest group, they were the two sides of the same purpose so as to consolidate the governor’s domination.

supernatural rumors; Emperor Zhenzong in the Song Dynasty; the sealed book event; the hat-like monster rumor

K244

A

1000-5315(2017)06-0159-06

2017-06-29

國家社會科學(xué)基金項目“宋代信息傳播與管控研究”(11XZS008)之研究成果。

方燕(1969—),女,四川岳池人,史學(xué)博士,四川師范大學(xué)歷史文化與旅游學(xué)院教授,主要從事中國古代政治史、文化史及社會生活史研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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