魯 洋,周少川
(北京師范大學 歷史學院,北京 100875)
在我國封建君主專制時期,君權與相權幾乎一直處于國家政治權力的頂點。君權與相權如何制衡直接左右著政權的興衰?!皺鄽w人主,政出中書,天下未有不治?!盵1]12265宰相掌丞天子助理萬機,這基本奠定了相權從屬于君權的定位。但這種理想化的設計在現(xiàn)實政治中難以實現(xiàn)。
關于宋代君相權力關系的問題,學界現(xiàn)主要有三種觀點。第一,宋代君權加強,集權于帝王一身。此觀點以錢穆[2]和諸葛憶兵[3]58為代表。第二,宋代君權削弱,相權加強。王瑞來認為“有宋三百年的政治舞臺,基本是由這群掌握實權的宰輔導演的”[4]。第三,宋代君、相權力都有加強,共治天下。張邦煒[5]和張其凡[6]便執(zhí)此觀點。
史學界多從宏觀的角度展示宋代君權和相權關系的發(fā)展趨勢,但是制約二者關系的因素良多,在其發(fā)展變化中展現(xiàn)出了諸多特點。因此本文以澶淵之盟為分界,對北宋真宗朝君權與相權的關系作出考察,旨在拋磚引玉,求正于方家。
真宗朝澶淵之盟前的宰相主要有呂端、李沆、張齊賢等。宋真宗并非嫡長子,在施政經驗、個人性格等方面都不如宋太祖和宋太宗。且宋真宗的即位可謂一波三折,有著非同一般的特殊性,其中宰相呂端有著決定性的作用[7]。太宗駕崩時,李皇后、內侍王繼恩暗中與參知政事李昌齡、殿前都指揮使李繼勛、知制誥胡旦策劃政變,想要立楚王元佐為帝。李皇后是開國元勛李處耕的女兒,李繼勛手握兵權,王繼恩是太宗生前最信任的宦官,李昌齡和胡旦手握大權,這時支持真宗的寇準已被貶去了鄧州,朝中只有宰相呂端一人,形勢險惡。多虧呂端及時囚禁王繼恩,挫敗李皇后等人的政變陰謀,真宗才得以順利即位[8]862。所以呂端受到真宗特別的尊重,每次上朝時,真宗見到呂端都“肅然拱揖,不以名呼”[1]9516,甚至稱之為“顧命元老”[8]869。真宗為太子時,李沆做過真宗的賓客,真宗對他也十分敬重,“以師禮事之”。張齊賢也深得真宗賞識。在這幾位宰相的幫助下,真宗勵精圖治,勤政治國。
宋真宗以非嫡長子的角色即位,且性格懦弱,處理政事方面不似太祖、太宗那樣專斷專治,又因其順利即位與宰相有著莫大聯(lián)系,因此真宗朝的宰相有了更多的自主性。真宗在上朝時曾對輔臣說:“軍國之事,無巨細必與卿等議之,朕未嘗專斷?!盵8]1065當宰相的意見與真宗的想法相悖時,真宗往往都作出讓步,尊重宰相的意見。李沆原先是真宗的賓客,真宗對其信任有加。李沆為宰相時,真宗想立劉氏為貴妃,連夜命人去詢問李沆的意見,李沆認為劉氏出身鄙賤,當著使者的面焚燒了真宗的手書,說:“但道臣沆以為不可?!盵1]9538最終真宗妥協(xié)讓步,此事不了了之。再如真宗想給自己的駙馬石保吉加官進爵,讓他成為加宰相銜的節(jié)度使,宰相李沆表示反對,并毫不避諱地說:“賞典之行,須有所自,保吉因緣戚里,無攻戰(zhàn)之勞,臺席之拜,恐騰物議。”[1]9538意思是說官職的升降都是有憑據的,石保吉一沒有戰(zhàn)功,二沒有政績,因為他是駙馬就給他高官,這是不妥的。后來真宗多次請李沆復議此事,希望他能夠同意,但李沆毫不退讓,最終妥協(xié)的依然是真宗。
史實表明,澶淵之盟前真宗朝的宰相確實有更多的自主性,表現(xiàn)在當君權與相權互相抵觸時,相權可以不受君權的左右而自由表達自己的意愿。雖然最后讓步的往往是真宗,但考慮到真宗即位的特殊性,以及真宗與宰相之間的關系,這種讓步也只能說明在特殊的歷史時期由于特殊的君相關系才使得君權較前朝相對柔弱。但這并不能說明是相權制約或者限制了君權。歷經了唐末和五代十國的戰(zhàn)亂,北宋已然建立起了一個強大的君主專制政體,君權的地位和尊嚴已被太祖、太宗大大加強。真宗在個人能力方面雖然不如父輩,但太祖、太宗加強君權防止大臣專權的手段,得到了真宗的繼承。無論君相關系如何特殊,真宗始終掌握著朝政的最終決定權和官員的任免權。宋太宗對“顧命大臣”呂端的態(tài)度并不十分推崇,而是“垂欲相仲舒而罷呂端”[8]860。真宗一旦即位,就立即對呂端推崇有加,并擢升自己當太子時的賓客李至、李沆為參知政事,從而樹立權威,掌握朝政。再如張齊賢容貌豐碩,議論慷慨,有大略,以忠君為己任,深得太祖、太宗賞識[9]263。太祖趙匡胤曾說:“我幸西都,唯得一張齊賢爾。我不欲爵之以官,異進可使帗汝為相也。”[9]262真宗即位之初,張齊賢受到重用,被拜為同中書門下平章事。張“嘗曾與真宗推本皇之道”[9]265,加之他斷獄公允,因而得到真宗的賞識。但最終因為冬日朝會醉酒失儀,被免去相位[9]266。再如李沆為宰相時曾與真宗談論“治道所先”,其所提出的“不用浮薄新進喜事之人”[9]316深得真宗認可,并為真宗例舉數(shù)人,然而這些人終真宗之世也未被進用。
關于軍權,王瑞來認為當時的軍權“大多集中于宰相一人之手”[10],并認為宋真宗“每得邊奏,必先送中書”[8]1256的做法等同于完全放棄了軍權。在澶淵之盟中,真宗更是被宰相寇準當作象征意義的孤注擲于澶州城下。
寇準在景德元年被任命為宰相,可謂臨危受命,當時內有宰相李沆病故,外有遼軍大舉入侵?!端问贰酚涊d,面對遼軍的大舉入侵,北宋朝廷分為了兩派,一派以寇準為首,主張真宗親征,另一派以王欽若等為首,主張南幸避戰(zhàn)。真宗拿不定主意,但更傾向于后者??軠释闯饬送鯕J若所提出的南幸金陵或成都的想法,力排眾議,陳述利害。他說:“今陛下神武,將臣協(xié)和,若大駕親征,賊自當遁去。不然,出奇以撓其謀,堅守以老其師,勞佚之勢,我得勝算矣。奈何棄廟社欲幸楚、蜀遠地,所在人心崩潰,賊乘勢深入,天下可復保邪?”[1]9530“一夕凡五至”[1]9530的戰(zhàn)書更使真宗認識到戰(zhàn)事的危急,南幸避戰(zhàn)的結果只能是國破家亡,最終真宗決定親征。到了澶州附近南城時,看到“契丹兵方勝”,真宗再度猶豫,不肯渡過黃河,寇準再次慷慨陳詞:“陛下不過河,則人心益危,敵氣未懾,非所以取威決勝也。且王超領勁兵屯中山以扼其亢,李繼隆、石保吉分大陣以扼其左右肘,四方征鎮(zhèn)赴援者日至,何疑而不進?”[1]9531并在太尉高瓊的幫助下,以半強迫的方式使真宗渡河。真宗的親征以及“盡以軍事委準”[1]9531,使北宋軍民士氣大振。在寇準的領導下,北宋在澶州城下?lián)魵⑦|軍統(tǒng)帥撻覽,最終扭轉戰(zhàn)局,迫使大遼議和。
宋遼之戰(zhàn)的局勢扭轉后,遼派使臣前來議和,宋真宗想盡快議和結束戰(zhàn)事,提出“若屈己安民,特遣使命,遣之貨財,斯可也。所慮者,關南之地曾屬彼方,以是為辭,則必須絕議”[8]1268。可見真宗對議和內容的底線就是不割地,只要不割地,愿意“以償歲以金帛,以濟其不足”[1]6806,作為收復關南地區(qū)的代價,甚至在歲幣問題上明確指示前去談判的曹利用“百萬以下皆可許”[1]9531。而按照寇準的設想,他更希望“邀使稱臣,且獻幽州地”[1]9531,乘勝消滅遼軍,迫使大遼稱臣,徹底解決來自遼國的威脅。但此時真宗對于除議和外的其他意見都不予考慮,朝中也有人誣告寇準獨攬大權,被真宗所忌憚,寇準迫于真宗和朝廷的壓力,不得不妥協(xié),最終同意議和。但在歲幣問題上,寇準明確告知曹利用“毋得過三十萬”[1]9531,否則“準將斬汝”。最后澶淵之盟盟約中歲幣確實沒有超過三十萬,宋遼也迎來了得之不易的和平。
確實,正是因為宰相寇準在宋遼之戰(zhàn)時的果斷與強硬,才使得北宋暫時躲過滅亡的危機,用較小的代價收復南關失地,迎來宋遼和平。然而考慮到時局的特殊性,宰相寇準的果斷與強硬,并不能看作是相權高于君權的證據;考慮到即使是如此強硬的宰相寇準,面對真宗議和的決策也無能為力,不得不服從宋真宗的議和決策,就更不能說明相權已然達到能夠支配君主的地位了。
縱觀澶淵之盟,真宗的表現(xiàn)大多猶豫不定、畏首畏尾,決定性的決策大多是在寇準的促使甚至是強迫下才實現(xiàn)的,但是作為北宋最高的決策者,他一旦做出決定,是他人難以改變的??軠蕿檎m然不畏權勢、剛直敢為,但畢竟是皇帝的宰相,是君權下的相權,他不敢也不能越俎代庖,架空宋真宗直接領導澶淵之盟的戰(zhàn)役。
澶淵之盟后不久,朝中政局發(fā)生巨變,支持寇準的宰相畢世安病故,寇準成為獨相。參知政事王欽若記恨寇準,向真宗進讒言:“澶淵之役,陛下不以為恥……城下之盟,《春秋》恥之。澶淵之舉,是城下之盟也。以萬乘之貴而為城下之盟,其何恥如之。”[1]9531澶淵之盟時寇準以半強迫的方式使真宗親征,確實使真宗心懷不滿,王欽若的讒言更使真宗對寇準日漸冷淡。但真正令真宗決心罷相的,是澶淵之盟后寇準的施政性格和用人問題。寇準喜用寒士,屢次提拔敢說真話的人為御史,根據政績好壞作為百官升降標準,“反對持例簿以進”[9]328。這樣的做法雖然無過,卻引起了真宗的猜忌??軠时涣T相后,王旦被任命為宰相,真宗說“寇準多許人官,以為己恩,當深戒之”[1]9532。宋代宰相“事無不統(tǒng)”[3]208,看似把持著朝中大權,更可以插手樞密院的所有事務[3]208??軠蕿橄鄷r公正廉明,忠直敢言。景德元年北宋得以扭轉澶州戰(zhàn)事,寇準可居首功,但始終得不到真宗的信任,真宗憑一己之好惡、無端的猜忌就罷黜寇準,可見相權只是君權的附庸,任何時候君權才是絕對的權威。
景德三年,王旦被宋真宗任命為宰相。作為真宗朝在位時間最長的宰相,任職共十一年,其中有六年是獨相。李沆為宰相時,王旦就做過參知政事,他深知真宗“以無事治天下”[1]9545,因此他成為宰相后“務行故事,慎所改變”[9]318。這種謹言慎行的行事風格深得真宗的信任,他處理朝政兢兢業(yè)業(yè),對政局產生了一定的影響。但為人寬厚的王旦在大是大非面前缺乏如李沆、寇準那樣直言敢諫的精神,不能對君權產生較為重大的影響,君權的決策性地位在此時尤為突出。
宋真宗聽信王欽若的挑撥,認為澶淵之盟是城下之盟,是自己的恥辱。但對如何洗刷這個恥辱沒有什么好的辦法。王欽若利用真宗好大喜功且厭倦兵事的心理,提出舉辦封禪大典以“鎮(zhèn)服四海,夸示外國”。但封禪需要天降祥瑞,符合天意。王欽若又適時地提出“天瑞安可必得?前代蓋有以人力為之者,惟人主深信而崇之,以明示天下,則與天瑞無異也”[1]9544。大意就是天瑞這種東西都是人為的,但君主信以為真并昭告天下,這樣天瑞就產生了。封禪大典畢竟是一個王朝的大事,宋真宗又向老儒杜鎬詢問“所謂河出圖、洛出書,果何事耶”[1]9545,不明真意的杜鎬不知真宗的意圖,稱“此圣人以神道設教耳”[1]9545,此話給真宗吃下了定心丸,封禪大典勢在必行。
盡管如此,宋真宗還是不放心,雖然口無遮攔直言敢諫的寇準已經不在朝中,但他擔心宰相王旦不同意。為了能順利舉辦封禪大典,讓王旦成為封禪的支持者,真宗在皇宮中單獨宴請王旦,宴席后送給他一樽酒,讓他帶回家去?;丶乙豢?酒樽里滿滿的都是珠寶,原來真宗要用這些珠寶“賄賂”王旦。此后一向頭腦清醒的王旦一改以前的態(tài)度,對如此勞民傷財?shù)奶鞎?、封禪等事“不再異議”[1]9545,而且親率文武百官連續(xù)五次上書請求真宗舉行封禪大典。
從天書封禪這場鬧劇不難看出,君權有著相權無法干預的權威性和決定性。宋史所記載的王旦對于封禪的態(tài)度,在被宋真宗“收買”前是極少,可見王旦對于真宗的封禪最初的表現(xiàn)是消極的,起碼不像后來那么主動。當真宗以皇帝的名義宴請王旦時,君權絕對的權威性與決定性就使得王旦這樣的一代名相也只能“不再異議”。而寇準在澶淵之盟中有那么大的功勞,真宗只因幾句挑撥便罷免之,可見相權在君權面前是多么的無力。
北宋真宗前期,相權比之前代擁有更多的自主性。但真宗即位初期相權的彰顯是離不開真宗即位的特殊性這一歷史背景的,因此這是特殊時期一種特殊的君相關系格局。澶淵之盟時,在北宋面臨強敵入侵、寇準等人的主張體現(xiàn)出充分可行性的基礎之上,真宗才做出決策認同寇準主張并“盡以軍事委準”。即表面看來寇準的角色起到了莫大作用,但事實上真宗的最終決策并非是受制于寇準作為宰相的強烈個人意志,而是相當程度上受制于當時具體歷史形勢的要求。即便在這種特殊的君權與相權關系下,君主也牢牢控制著朝政的最終決定權和官員的任免權。因此在澶淵之盟結束前,君權的相對柔弱是有其歷史特殊性的。
澶淵之盟后,君權相對于相權則更加強大。澶淵之盟后帝位穩(wěn)固,除去北方強敵大遼的威脅,內部沒有什么政治勢力能挑戰(zhàn)真宗主個人意志在更大程度上得到伸張。宰相雖是百官之首,執(zhí)掌朝中行政,但是畢竟相權源于君權,宰相的任免最終還是掌握在真宗手中。澶淵之盟后,因為真宗不滿寇準的行政風格而將其罷相,寇準除了接受別無他法。當相權直面君權時,宰相不能左右君權、越過君權直接干預朝政。后來王旦為宰相時,相權已成為君權的附庸,對于勢在必行但勞民傷財?shù)奶鞎舛U事件,王旦不但無法制止,相反還趨炎附勢極力擁護,從此不難看出此時的君權毫無疑問有著絕對的權威。因此,澶淵之盟后的相權已經在很大程度上淪為君主意志的附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