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汪曾祺
咸菜茨菇湯
◎汪曾祺
一到下雪天,我們家就喝咸菜湯,不知是什么道理。是因為雪天買不到青菜?那也不見得。除非大雪三日,賣菜的出不了門,否則他們總還會上市賣菜的。這大概只是一種習(xí)慣。一早起來,看見飄雪花了,我就知道:今天中午是咸菜湯!
咸菜是青菜腌的。我們那里過去不種白菜,偶有賣的,叫做“黃芽菜”,是外地運去的,很名貴。一盤黃芽菜炒肉絲,是上等菜。平常吃的,都是青菜。青菜似油菜,但高大得多。入秋,腌菜,這時青菜正肥。把青菜成擔(dān)地買來,洗凈,晾去水汽,下缸。一層菜,一層鹽,碼實,即成。隨吃隨取,可以一直吃到第二年春天。
腌了四五天的新咸菜很好吃,不咸,細(xì)、嫩、脆、甜,難以比擬。
咸菜湯是咸菜切碎了煮成的。到了下雪的天氣,咸菜已經(jīng)腌得很咸了,而且已經(jīng)發(fā)酸。咸菜湯的顏色是暗綠的,沒有吃慣的人,是不容易引起食欲的。
咸菜湯里有時加了茨菇片,那就是咸菜茨菇湯?;蛘呓写墓较滩藴伎梢?。
我小時候?qū)Υ墓綄嵲跊]有好感。這東西有一種苦味。民國二十年,我們家鄉(xiāng)鬧大水,各種作物減產(chǎn),只有茨菇卻豐收。那一年我吃了很多茨菇,而且是不去吃茨菇的嘴子的,真難吃。
我十九歲離鄉(xiāng),輾轉(zhuǎn)漂流,三四十年沒有吃到茨菇,并不想。
前好幾年,春節(jié)后數(shù)日,我到沈從文老師家去拜年,他留我吃飯,師母張兆和炒了一盤茨菇肉片。沈先生吃了兩片茨菇,說:“這個好!格比土豆高?!蔽页姓J(rèn)他這話。吃菜講究“格”的高低,這種語言正是沈老師的語言。他是對什么事物都講“格”的,包括對于茨菇、土豆。
因為久違,我對茨菇有了感情。前幾年,北京的菜市場在春節(jié)前后有賣茨菇的,我見到,必要買一點,回來加肉炒了。家里人都不怎么愛吃。所有的茨菇,都由我一個人“包圓兒”了。
北方人不識茨菇,我買茨菇總要有人問我:“這是什么?”——“茨菇?!薄按墓绞鞘裁矗俊边@可不好回答。
北京的茨菇賣得很貴,價錢和“洞子貨”(溫室所產(chǎn))的西紅柿、野雞脖韭菜差不多。
我很想喝一碗咸菜茨菇湯。
我想念家鄉(xiāng)的雪。
(選自《食事》)
【點讀】
汪曾祺善于在“凡人小事”中發(fā)現(xiàn)生活的美,寄寓自己獨特的人生體驗。他的散文題材很廣,寫風(fēng)俗,談文化,憶舊聞,述掌故,寄鄉(xiāng)情,花鳥魚蟲、瓜果食物,無所不涉。這篇《咸菜茨菇湯》介紹了家鄉(xiāng)的民間食物咸菜茨菇湯的腌制和食用習(xí)慣,并通過描寫自己對茨菇的情感變化,抒發(fā)自己濃濃的思鄉(xiāng)之情。在普通的民俗物件中寄寓深厚的情感,語言平淡卻頗顯深味,這是汪曾祺散文的特色。
責(zé)任編輯:陳玉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