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樂琴
(廣東技術師范學院 文學院,廣東 廣州 51066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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關于《群山之巔》的罪惡、贖罪以及批判性的思考
劉樂琴
(廣東技術師范學院 文學院,廣東 廣州 510665)
《群山之巔》是遲子建的最新長篇力作,描寫一群掙扎在人性泥淖中的小人物,他們雙足深陷人性惡之河,卻又向往人性善之岸。這些小人物自覺或不自覺踏入罪惡的深淵之中,可是他們又在努力地自我救贖,遲子建寫他們的罪惡與贖罪,意在表達她對人性復雜性的探討,對溫情主義的執(zhí)著與眷戀,以及對美好人性的憧憬。值得注意的是,《群山之巔》給讀者帶來了陌生感,遲子建的筆鋒變得冷酷,轉向對當下社會的批判,溫情關懷的背后藏匿著對社會尖銳的拷問。
遲子建;《群山之巔》;罪惡;贖罪;批判
遲子建的最新長篇力作《群山之巔》,一經(jīng)發(fā)表,便引起文壇的轟動,引發(fā)讀者和評論者的廣泛熱議,并獲得2016年“花地文學”長篇小說獎。遲子建在接受記者關于《群山之巔》的采訪時說:“我在這部長篇里,著力描寫了幾個矛盾糾葛中的人物,他們掙扎在人性的泥淖中,雙足在惡之河,可他們向往岸上人性純美的花朵,于是他們掙扎。寫他們的掙扎,寫人性在惡中向祈求月亮一樣向往善,領受它的光明,對我來說是心動的?!盵1]不難看出,罪惡與贖罪是《群山之巔》主要探討的內(nèi)容之一,遲子建在小說中描寫了一群有意無意犯下罪惡之人,可是又讓他們在悔過中實現(xiàn)自我救贖,從而折射出遲子建一貫的溫情主義。值得注意的是,作者在《群山之巔》中加入新的元素,加大了對當下社會批判的力度,溫情里包裹著對社會尖銳的拷問。
趙林認為“原罪”“實際上就是‘罪’的概念,是一種形而上學意義的‘罪’。正是由于在亞當那里已經(jīng)打上‘罪’的烙印,所以世界上的每一個人作為亞當?shù)淖訉O都‘模仿’和‘分有’了罪,成為有罪之身。即使他從來沒有犯過任何具體的罪,他仍然是有罪的,因為他出身之前就已經(jīng)打上了一種形而上學意義的‘原罪’烙印”[2]287。簡而言之,從基督教的維度上來看,“原罪”是人與生俱來的罪惡。然而,本文中所要討論的“罪惡”并非指“原罪”,而是指人在后天犯下的“罪惡”。
《群山之巔》描寫了一群身世不同,性情迥異,身負罪惡的病態(tài)小人物。正如劉小楓所言:“沒有人是惡魔,只是人的身體接受了惡魔。”[3]182這群卑微的小人物也并非天生就是有罪之人,他們的罪惡都是后天生成的。小說中辛欣來是罪惡的化身,他殺害自己的養(yǎng)母,且糟蹋安雪兒,他的罪惡既是對法律的踐踏,又是對道德和人性的無視。辛欣來僅因為養(yǎng)母罵他是“孬種”,便一氣之下將其殺死,盡管他后來解釋,他是無意殺之,可他終究還是犯下了滔天大罪。安雪兒是龍盞鎮(zhèn)人心中的神靈,她是人與神的完美化身。辛欣來對安雪兒的糟蹋,使得龍盞鎮(zhèn)人心中的信仰破滅了,鎮(zhèn)上的人們失去了能幫他們預知生死、貧富的精靈。辛欣來并非天生就是一個作惡者,他的可恨背后定有他的可憐之處。辛欣來本身就是一個受害者,他一出生就被他的親生父母拋棄,盡管他的養(yǎng)父母對他“視如己出,百般疼愛,家里好吃的,好穿的都可著他用”[4]11,可終究還是無法彌補被親生父母遺棄帶給他的心靈創(chuàng)傷?!靶列纴硎窃谂c同學的打架時,從對方的罵聲中,知道自己不是父母親生的。從此他變得孤僻,行為異常?!盵4]11被親生父母遺棄或直接或間接地傷害了辛欣來的幼小心靈,他與養(yǎng)父母之間的感情變得疏離,缺乏與父母的情感交流是他一步步走向罪惡深淵的原因之一。社會的冷漠無情是辛欣來走向萬劫不復罪惡深淵的最大、也是最直接的原因。辛、安兩家都出了抗日英雄,得到的待遇卻有著天壤之別,安家個個得意,在龍盞鎮(zhèn)風風光光,被眾人所追捧。而辛家因為辛永庫取了一個日本女人為妻,便被人污蔑為逃兵,無論他怎么解釋都得不到他人的認可。辛永庫被人嘲笑一生,他的后人也因為他是逃兵,被人所鄙夷。辛欣來明明沒有在森林里吸煙,公安局卻一定要抓他,而且屈打成招,受冤坐牢。辛欣來對安平哭訴:“你說我要是英雄的兒子,他們敢抓我嗎?借他們十個膽兒也不敢!生活公平嗎?不他媽公平哇!”[4]267社會的嚴重不公導致辛欣來心理扭曲失衡,內(nèi)心的不平衡致使他報復社會。即使社會的強烈不公不能成為社會中卑微小人物為非作歹的辯護詞,但是由于社會不公正所引發(fā)的底層人民的怨氣是不可忽視的。
文本中的唐眉因為自己的私欲,嫉妒陳媛的愛情而向她投毒,使得陳媛變得癡呆,造成陳媛一生的悲劇。唐眉的行為不僅觸犯了道德的底線,同時也超越法律的界限,彰顯了人性之惡。劉小楓說:“惡也有個體性,對于每一個人來說,惡都是不同的,沒有普遍性的惡,就像沒有普遍性的善和上帝。自己的欲望沒有成為自己的上帝,必定就是自己的惡魔,自己的身體欲望要么是自己的上帝,要么是自己的惡魔。”[3]183唐眉因為自己的欲望在大學里投毒傷害自己的好友,她身體的欲望沒有成為她的上帝,而成為她的惡魔,她因為自身的欲望而喪失理智,變得瘋狂。換而言之,唐眉在與自身欲望搏斗時,身體的欲望戰(zhàn)勝了她自己,促使她步入罪惡的深淵之中。
辛欣來、唐梅的罪惡是對法律的踐踏,對人性和道德的無視,那么李素珍和林大花的罪惡則是對良知的違背。盡管丈夫癱瘓在床多年,李素珍卻始終如一細心照顧他,并到處為之求醫(yī)問藥,用自己孱弱的身體扛起整個家的責任。她即使有違道德倫常和安平偷情,無意致丈夫意外身亡,依舊可以被道德和法律寬恕。然而,李素珍無法諒解自己因失誤而犯下的罪惡,她的良知無法寬恕她的行為,自認為自己有罪,自行地戴上罪惡的枷鎖。林大花追逐名利,妄想通過用自己的身體實現(xiàn)過上美好生活的愿望,便把自己的初夜賣給于師長,間接導致深愛著她的安大營的死亡。林大花受到良知的譴責,陷入痛苦之中,在黑暗中為自己的罪惡懺悔。
遲子建在回答記者的問題時說:“在一個經(jīng)濟發(fā)展為主體的時代,沒有任何一個地方,會成為世外桃源。無論它是城市還是鄉(xiāng)村。罪惡,一樣抵達鳥語花香之地。龍盞鎮(zhèn)的那些人,無論有罪還是無罪,他們的命運,都有時代性?!盵1]在全球化的時代,沒有任何一個地方,可以避開經(jīng)濟浪潮的沖擊,經(jīng)濟的快速發(fā)展一方面給人們的生活帶來了便捷,一方面又不可避免地給人們的生活制造了麻煩?!度荷街畮p》里的人物,他們所經(jīng)歷的歷史和個人傷痛,都具有時代性,他們罪惡的形成與他們所處時代環(huán)境有著密不可分的聯(lián)系。作者企圖通過描寫他們的“罪惡”,探討時代變革給社會帶來的陣痛與創(chuàng)傷。
遲子建曾說:“齊魯文化(來自民間的那部分)與少數(shù)民族的宗教信仰微妙融合,至今影響著我的世界觀。而我的家庭,祖輩父輩,雖然清貧,但充滿溫馨,這也影響了我的文學觀”[5]91。遲子建的祖輩來自山東,在成長中不自覺地受到齊魯文化的熏陶,而且她生活的那片土地是鄂倫春族的聚集地,他們信奉“萬物有靈”。遲子建生長于大興安嶺地區(qū),當年那里人煙稀少,到處都是大自然的風景,人在大自然面前也就顯得十分渺小,而且她自幼接觸神話故事。遲子建的生活環(huán)境以及神話故事為她的文學創(chuàng)作提供了不竭的源泉,對她的文學創(chuàng)作給予了深遠影響。也就不難理解為何遲子建筆下的人物大多游走于神性與人性之間,她即使描寫死亡、暴力、謀殺、疾病等苦難而沉重的生活,也與當下絕大多數(shù)苦難絕望的底層寫作不同。她的作品透露出對人性始終懷著悲憫之心,堅持為那些有罪之人尋找精神救贖的道路。
遲子建是本著“懲罰惡人,那是新聞做的事情;給惡人以出路,是藝術要做的事”[5]92的原則進行文學創(chuàng)作,她認為作家應該去挖掘作惡之人作惡的根源,探究他們作惡后的自我救贖,向作惡之人伸出援助之手而非將其推下懸崖。遲子建在《群山之巔》中描寫了唐眉、林大花、李素珍等一群有罪之人,可她又主動承擔起了拯救痛苦靈魂的責任,努力為這群有罪之人尋找走出精神困境的出路。唐眉畢業(yè)于醫(yī)學院,有不凡的家庭背景,畢業(yè)后本可以留在大城市工作,卻回到了龍盞鎮(zhèn)。唐眉回龍盞鎮(zhèn)是為了替自己贖罪,她的一己私念導致了陳媛一生的悲劇,同時也為自己建造了一間無形的“監(jiān)獄”。唐眉說:“我已經(jīng)在監(jiān)獄中了!四周的山對我來說就是高墻,霧氣就是無形的鐵絲網(wǎng),這座木屋就是我的囚室,只要面對陳媛,我的刑期就永無終結?!盵4]216盡管唐眉是在神不知鬼不覺的情況下毒害陳媛,逃脫了法律的制裁,她卻無法逃脫良心的譴責,她的身上背負一個無形勝有形的十字架。為了贖罪,唐眉放棄留在大城市工作的機會,回到龍盞鎮(zhèn),把呆傻的陳媛留在身邊照顧,視陳媛為自己的孩子,終生不嫁且做了絕育手術。
唐眉的救贖是借助他者得以實現(xiàn)的,而李素珍、林大花以及辛七雜的贖罪則是自我式的。李素珍因過失致夫死亡,法院判決無罪釋放,可她堅稱自己有罪,“滿含熱淚地說:‘法院給我輕判了!我有罪,該蹲監(jiān)獄改造,給丈夫贖罪!’”[4]255李素珍自認為有罪,在內(nèi)心深處為自己建造一間心靈的“監(jiān)獄”。為獲得精神的救贖,她拒絕安平的追求,把一半的工資捐給火葬場。林大花間接導致深愛著她的安大營的死亡,深負愧疚,性情大變,變得憂郁傷感,害怕黑色的她因為自己不想看到自己臉,也不想讓別人看到自己臉,便開始迷戀黑夜和黑色,并拒絕小將的追求,聲稱“她要和自己過一輩子”[4]276。辛七雜從小因為母親是日本人,父親被污蔑是逃兵,受盡嘲笑,讓他對父母心生憎惡,便斷絕與父親往來。當辛七雜發(fā)現(xiàn)父親骨灰中的彈片,“他攥著這把彈片,仿佛攥著父親的靈魂,悲慟欲哭地說,‘爹,你不是逃兵!不是逃兵哇——’”[4]298。辛七雜悲慟欲哭的呼喊是在為自己對父親的誤會和憎恨而懺悔,在心靈深處默默地為自己此前的行為贖罪。
康德認為:“即使我們不能直接感知一個桌面的兩個側面,我們也能確定桌面有兩個側面,因為一個側面這個概念本身就要至少另一個側面與之相伴?!盵6]92人性也是如此,有真善美的一面,自然就有假惡丑的另一面。在善惡交織的人性世界里,遲子建對人性始終抱有信心,才會在黑暗的世界里留下一絲光明,用愛的方式結束恨的故事,讓唐眉意識到自身的罪惡,決定用一生去贖罪,守護那個被她毒害的人。作者為突顯李素珍是一個善良的女人,特意設置了李素珍的鄰居們?yōu)榱俗C明她的無辜,聯(lián)名上書檢察院要求撤訴這一環(huán)節(jié)。寫她的懺悔和認罪是遲子建對人性善和人格自律的突顯,以及對普通人物堅守生命良知高貴的贊揚,目的是實現(xiàn)人性的升華。作者對林大花追逐名利的行為進行批判,但批判之后又不忘給予溫情關照,為她尋找自我救贖的道路,從而實現(xiàn)人性的復歸。描寫辛七雜悲慟欲哭的呼喊,讓他在無限的悔恨中贖罪,是為了進一步深化和健全人性。
遲子建曾說:“我信奉溫情的力量同時也就是批判的力量,法律永遠戰(zhàn)勝不了一個人內(nèi)心道德的約束力。所以我特別喜歡讓‘惡人’‘心靈發(fā)現(xiàn)’,我想世界上沒有徹頭徹尾的‘惡人’,他總有善良的一面會在不經(jīng)意當中被挖掘出來。……至于這種溫情表達過多而造成了我作品的某種局限,我想主要原因還不在于溫情本身,而在于我表達溫情時有時力量過弱,還沒達到‘化絢爛為平淡’的那種境界?!盵7]13正是因為她對溫情主義的執(zhí)著與堅守,在《群山之巔》中才會有唐眉的“懺悔”,李素珍的“認罪”,林大花的“愧疚”,辛七雜的“呼喊”。即使,對于罪惡之首辛欣來,作者也給予溫情關懷,讓其用生命為他的行為贖罪,活著對于一個弒母之人而言本身就是一種煎熬,與其讓他痛苦地活著不如讓他痛快地死去,故死亡是他最好的歸宿。而且,遲子建對辛欣來滿懷同情,讀者可以在字里行間體會到辛欣來的可憐與可悲之處。
米蘭·昆德拉說:“小說審視的不是現(xiàn)實,而是存在。存在并非已經(jīng)發(fā)生,存在屬于人類可能性的領域,所有人類可能成為的,所有人類做得出來的?!盵8]54如果對《群山之巔》做一番思考,就不難發(fā)現(xiàn),唐眉、李素珍等人的懺悔還隱藏著另一層深意,那就是遲子建對美好人性的向往。“美好的人性社會”在現(xiàn)實生活中是缺失的,但并非不可能發(fā)生,它存在于人類“可能性的領域”。遲子建面對當下這個恥辱感缺失的社會,在現(xiàn)實社會中無法尋找到她理想中的人性社會,但她對人性又始終抱有較高的期望值,故只能借助于文學建構起一個美好的人性社會——每一個有罪之人都主動地進行懺悔和救贖,而不是推卸責任或是自我諒解。遲子建所建構的美好人性社會,一方面是為了滿足自身精神需求,另一方面是她渴望用文字引起讀者對當下這個恥辱感缺失的社會的反思,讓讀者感受到懺悔對于當下人們推卸責任與自我原宥的意義,以及引起讀者對待“惡”的態(tài)度的思考,希望社會用懺悔的方式抑制惡而不是懲罰作惡之人。此外,遲子建還希望通過文學喚醒那些作惡之后推卸罪惡之人,正視所犯之罪,改過自新,彌補自身所造成的不良后果??偠灾?,唐眉、李素珍等人的懺悔行為承載著作者對美好人性社會的期待,作者并借此間接地表達她對當下社會的看法。
“小說存在的理由是要永恒地照亮‘生活世界’,保護我們不至于墜入到對‘存在的遺忘’?!盵8]23這也就說出小說的使命。從這個角度上看,不可否認遲子建是清醒的現(xiàn)實主義作家,但她更是一個努力于“照亮生活世界”的理想主義者。遲子建曾說:“人在宇宙是個瞬間,而宇宙卻是永恒的。所以人肯定會有一種與生俱來的蒼涼感,那么我們所能做的,就是在這個蒼涼的世界上多給自己和他人一點溫暖。在離去的時候,心里不至于后悔來到這個蒼涼的世上一回?!盵9]59《群山之巔》中關于唐眉、李素珍等人的懺悔描寫,便是她“努力照亮生活現(xiàn)實”最有力的證據(jù),是她為蒼涼的世界注入的一股暖流。
熟悉遲子建作品的讀者都知道她素來有溫暖的傷懷之美,她的作品始終彌漫著遲子建式的溫情主義,她努力避開對社會現(xiàn)實的批判,用超脫的溫情裝飾冷酷的現(xiàn)實。但是,《群山之巔》給讀者帶來了陌生感,遲子建加大了直面現(xiàn)實、社會批判的力度,她的筆鋒開始轉向對當下社會的控訴,在對人間愛與痛、善與惡、罪與贖進行拷問,溫情里裹挾著尖銳的批判。
《群山之巔》集中而充分體現(xiàn)作者對現(xiàn)代性的質(zhì)疑,小說的故事背景發(fā)生地是龍盞鎮(zhèn),位于大興安嶺深處的群山之巔,似乎是被世界所拋棄的一塊人間凈土,然而龍盞鎮(zhèn)并非是世外桃源,時代變革的陣痛同樣在小鎮(zhèn)的上空回響。腐敗、貪污、人體器官買賣、投毒等人間悲劇在小鎮(zhèn)上演,那些腐敗人物的塑造和黑暗事件的描寫,將《群山之巔》對社會的批判性展露得淋漓盡致。
作者對社會的批判集中體現(xiàn)在安大營對軍隊腐敗的控訴、陳金谷的換腎手術、陳金谷官場受賄案和辛開溜的遭遇。安大營進入軍隊的前幾年,他覺得“軍中上下,軍紀嚴明,讓他覺得當兵是神圣的”[4]124,可近幾年以來,他“發(fā)現(xiàn)腐敗像瘟疫一樣在部隊蔓延”[4]214。有抱負而潔身自好,且深受戰(zhàn)士喜愛的郭團長最終只是平調(diào),沒有得到重用,而像李奇有這樣的酒肉之徒、平庸之輩,卻能平步青云。外表溫文爾雅,有家室的汪團長,卻貪戀風月,在部隊里和唐眉搞婚外情,成為部隊里公開的秘密,人盡皆知。身為一軍之長的于師長,看上去很威武,卻是衣冠禽獸,竟然在部隊的招待所里用八萬元包了林大花的初夜,而且其中的牽線人是汪團長。遲子建用不溫不火的語言,把軍隊華麗的外衣剝得一干二凈,使得軍隊丑陋的內(nèi)核赤裸裸地呈現(xiàn)在讀者面前。
對陳金谷官場受賄案的描寫表現(xiàn)遲子建對腐敗官場的抨擊。“陳金谷一路做官,都在實權部門,灰色收入源源不絕。他有七百多萬存款,無數(shù)金銀細軟、名表名包,以及在北戴河和三亞置下的房產(chǎn)?!盵4]180陳金谷利用手中的權力貪污受賄,而且借助手中權力提拔親屬,“三十年來,他的親屬們沒一個是白丁,都混得有模有樣的”[4]36,可謂是一人得道雞犬升天。陳金谷的妻子專門用一個小本子記錄每一筆受賄賬單,也正是因為這本賬單泄露陳金谷的貪污行為,從而引發(fā)松山地區(qū)官場地震,多名官員涉案被查,陳金谷夫婦和陳慶北被捕。一個地區(qū)副書記的受賄案,引發(fā)了整個地區(qū)官場的地震,可見其受賄面之廣,以及官場的腐敗程度之深,也就體現(xiàn)遲子建對官場腐敗的抨擊力度之大。
陳金谷的換腎手術是對特權體制的批判,以及對人體器官黑暗買賣的揭露。陳金谷被確診為尿毒癥,雙腎衰竭,急需腎臟移植。可他的所有親屬中除了外甥女唐眉沒人愿意捐獻腎來挽救他的生命,他的兒子不愿意捐腎救父,又不想失去父親這把保護傘,只能求助做黑器官交易的麻三,通過他向窮人買腎。遲子建為了突出對社會陰暗現(xiàn)實的批判,設置一個因為長期賣血,感染艾滋病而失去賣腎機會的下崗工人。小說中寫到當下崗工人拿著化驗單,“喃喃自語著,‘俺咋就這么倒霉呢?春天賣血時,俺檢查還沒這病呢,老天不是不讓活了嗎?’”[4]185筆者讀到此處欲哭無淚,不讓人活的是特權體制的社會,不是老天。像陳金谷這種特權擁有者,不僅可以利用手中的權力,恣意攫取社會財富,而且還可以借助現(xiàn)代先進醫(yī)療技術,向底層人民索取上天賦予每個人人體器官的使用權,剝奪社會中卑微小人物的生存權。而身處社會底層的小人物只能像下崗工人一樣,因感染艾滋病失去賣腎機會而悔恨自己。遲子建描寫陳金谷的換腎手術,著實是一箭雙雕,即揭露人體器官黑暗交易,人們可以通過非法途徑買賣人體器官,又寫盡社會的陰暗現(xiàn)實,對特權體制給予無情的批判。
辛開溜的遭遇意在抨擊不公正的社會。小說中辛開溜只因為娶了一個日本女子為妻,便被冤枉為逃兵,無論他如何解釋,都沒人認可他,直至他火葬后辛七雜在他的骨灰里發(fā)現(xiàn)好幾塊彈片,遭到的依舊是人們的各種懷疑:逃跑時被我方追擊留下的、被土匪打的、甚至是辛開溜開槍自己打的,就是沒有人相信辛開溜是英雄。安大營卻因救人被淹死,被視為英雄,入葬烈士陵園。兩者形成鮮明的對比,作者借此控訴社會的不公平,真正的英雄沒有得到英雄應有的待遇,不是英雄的英雄卻被大肆宣揚成英雄。辛欣來對安平的哭訴,也是作者控訴社會不公平最有力的證據(jù)。小說所描寫的不公正的社會現(xiàn)象是現(xiàn)實生活的寫照,正如遲子建在《群山之巔》后記中描述的老人(抗日英雄)和陪首長客人游玩時溺亡的年輕戰(zhàn)士,老人無人關照,就連最基本的生活都沒有保障,而年輕戰(zhàn)士卻被宣傳成救落水百姓的英雄。
遲子建用生命的激情和尖銳的筆觸揭露當下的社會問題,批判社會中存在的弊端,用自己的文字引起讀者對生活中陰暗面的關注。《群山之巔》中所描寫的貪污腐敗、黑市人體器官交易、英雄的遭遇等情節(jié),都能夠在現(xiàn)實社會中找到原型。遲子建對社會問題的揭露與批判并非為了揭露與批判本身,她意在通過對社會現(xiàn)實的揭露與批判呼吁讀者走出娛樂至死的世界,渴望讀者能夠關注社會中的陰暗面。
《群山之巔》表達了作者對社會的批判,然而批判的背后隱含著作者對弱勢群體的關注與同情。在《腎源》一章中,作者描寫一個因賣血患有艾滋病而失去賣腎機會的下崗工人,拿著化驗單時喃喃自語時的無奈與無助。諸如此類,文本中關于社會弱勢群體的描寫比比皆是,在此也就不一一贅述。作者把目光投注在社會中的底層人民身上,愿意和他們一起承受生活中的苦難與不幸,不遺余力地描寫他們在生活的重壓之下的無力感,體現(xiàn)作者對社會弱勢群體的關注與同情。
無論是對社會問題的揭露與批判,還是對社會中卑微小人物的關注與同情,或是對讀者所給予的期待,無不體現(xiàn)一個作家的社會擔當。遲子建是一個有社會擔當?shù)淖骷?,她把目光放在社會底層人民身上,愿意和他們一起感受生活中痛苦和苦難,用文字為蒼涼世事中的不公留下注腳。遲子建在創(chuàng)作《群山之巔》時,由于身體原因,曾兩度中斷寫作,但她心中放不下那些卑微的小人物,即使身在病痛中仍不忘去咀嚼他們的甘苦,歷時兩年為讀者呈現(xiàn)一部具有厚重感與震撼力的大作。也正是因為她具有這種社會擔當,《群山之巔》才能引起文壇的轟動,才能吸引眾多讀者和評論者的眼光。
[1] 遲子建.罪惡,一樣抵達鳥語花香之地[N].北京青年報,2015-02-06(3).
[2] 趙 林.基督教與西方文化[M].北京:商務印書館,2013.
[3] 劉小楓.沉重的肉身:現(xiàn)代性倫理的敘事緯語[M].北京:華夏出版社,2004.
[4] 遲子建.群山之巔[M].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2015.
[5] 劉傳霞,遲子建.我眼里就是這樣的爐火:遲子建訪談[J].名作欣賞,2015(28)
[6] 海登懷特.話語的轉義:文化批評文集[M].董立河,譯.鄭州:大象出版社,2011.
[7] 文 能,遲子建.暢飲“天河之水”:遲子建訪談錄[J].花城,1998(1).
[8] 米蘭·昆德拉.小說的藝術[M].董 強,譯.上海:上海譯文出版社,2004.
[9] 遲子建,郭 力.遲子建與新時期文學:現(xiàn)代文明的傷懷者[J].南方文壇,2008(1).
[責任編輯 袁培堯]
On the Sin, Atonement and Critical Thinking aboutTheSummitoftheMountains
LIU Leqin
(GuangdongPolytechnicNormalUniversity,Guangzhou510665,China)
TheSummitoftheMountainsisChiZijian’s latest long masterpiece, depicting a group of people struggling in the human nature of the mud. They stood on the human evil river, but longed for the good coast of human nature. These people got into the abyss of evil consciously or unconsciously, but they are trying to make self-salvation.ChiZijianbuilt their evil and atonement, intending to express her discussion of the complexity of human nature, the attachment of warmth and love as well as the vision of good human nature. It is noteworthy thatTheSummitoftheMountainsto the readers brought a sense of strangeness.ChiZiJian’s writing become cold, turning to the criticism of the current society. Behind the warmth is the hiding of the social sharp torture.
ChiZijian;TheSummitoftheMountains; evil; atonement; criticism
2017-03-08
劉樂琴(1991- ),女,瑤族,湖南郴州人,廣東技術師范學院中國現(xiàn)當代文學2015級在讀研究生,主要從事現(xiàn)當代文學研究。
I207.42
A
1671-8127(2017)03-0062-0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