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 田 華
(山東大學 哲學與社會發(fā)展學院,山東 濟南 250100)
《詩經(jīng)》《楚辭》之影響與《老子》成書年代
——與劉笑敢先生商榷
張 田 華
(山東大學 哲學與社會發(fā)展學院,山東 濟南 250100)
劉笑敢先生通過把《老子》與《詩經(jīng)》《楚辭》在文體句式韻律方面進行比較,因發(fā)現(xiàn)《老子》與《詩經(jīng)》相似而不類于《楚辭》,從而得出結(jié)論:《老子》成書年代是公元前6世紀?!对娊?jīng)》對中國文學的影響具有全局性、持久性,而戰(zhàn)國時期《楚辭》對中國文學的影響僅限于彼時楚地,其影響只具有局部性、暫時性。所以,劉笑敢先生的結(jié)論值得商榷。
《老子》;《詩經(jīng)》;《楚辭》
近日,拜讀了劉笑敢先生的《一條斷定〈老子〉年代問題的新途徑》(《黃淮學刊》1998年第4期)一文。文中言及:“關(guān)于《老子》一書的產(chǎn)生年代,學術(shù)界有三種看法:‘早期說’認為《老子》是春秋時代末期的著作;‘中期說’主張《老子》是在戰(zhàn)國時代中期先于(莊子)寫成的;‘晚期說’則聲稱《老子》是一本產(chǎn)生年代晚于《莊子》的戰(zhàn)國時代晚期的著作。由于誰也提不出過硬的證據(jù),因此誰也說服不了誰。”旅美學者劉笑敢博士認為唯一使人信服的斷定著作年代的方法是建立在對已知時代的著作的語法和韻律結(jié)構(gòu)的比較基礎(chǔ)上。在這篇論文里,他通過深入細致的比較研究,發(fā)現(xiàn)“《老子》中的一些韻文段落的韻律形式和韻律風格與春秋時代末期的《詩經(jīng)》相似,而不是和戰(zhàn)國時代中期的楚辭相似,這就為斷定《老子》一書產(chǎn)生的確切年代找到了一條新途徑”。劉笑敢先生認為,《老子》與《詩經(jīng)》在三個方面相似,分別是:都是以四言為主、文本中字或句的重復、有類似的押韻規(guī)律。而這幾個特點,卻不與《楚辭》類似,于是他得出結(jié)論:《老子》主要部分的成書年代是在公元前6世紀,即在《詩經(jīng)》之后、《楚辭》之前。這個推斷方法看似成立。然而細究之下,其結(jié)論卻值得商榷。
我們知道,“《詩經(jīng)》是我國第一部詩歌總集,全書主要收集了周初至春秋中葉五百年間的詩歌作品。最后編訂成書,大約在公元前6世紀。產(chǎn)生的地域,約相當于今陜西、山西、河南、河北、山東及湖北北部一帶”[1]64,即廣義上的北方地區(qū)。《詩經(jīng)》“在中國文學史上具有崇高的地位和深遠的影響,奠定了我國詩歌的優(yōu)良傳統(tǒng),哺育了一代又一代詩人,我國詩歌藝術(shù)的民族特色由此肇端而形成”[1]83??梢哉f,《詩經(jīng)》對中國文學的影響,具有全局性、持久性。
關(guān)于“楚辭”,文學史的定義有兩個含義。一,楚辭是一種文體?!稘h書·朱買臣傳》云:“會邑子嚴助貴幸,薦買臣。召見,說《春秋》,言《楚辭》,帝甚悅之,拜買臣為中大夫,與嚴助俱侍中?!盵2]1969這是最早提及“楚辭”的記載。宋黃伯思《翼騷序》云:“屈宋諸騷,皆書楚語,作楚聲,紀楚地,名楚物,故可謂之‘楚辭’”[1]145。這就是說,“楚辭”是指以具有楚國地方特色的樂調(diào)、語言、名物而創(chuàng)作的詩賦,在形式上與北方詩歌有明顯的區(qū)別。進一步說,“楚辭這種文體的直接淵源應是以《九歌》為代表的楚地民歌?!毒鸥琛吩瓰榧漓霑r之巫歌,后經(jīng)屈原加工而保留下來?!盵1]145在形式上,《詩經(jīng)》是整齊劃一而典重的,而屈原的作品則是一種新鮮、生動、自由、長短不一的“騷體”。在語言上,楚辭則多用“兮”等楚地方言,也是一明顯特色。二,指的輯錄此種作品的書籍。“西漢末年,劉向輯錄屈原、宋玉等人的作品,編訂《楚辭》一書?!盵1]145
中國文學深受《詩經(jīng)》和《楚辭》的影響,這是人所共知的。一般情況下所說的影響,指的是對我國文學縱向兩千多年的整體的影響。在這個前提下,《詩經(jīng)》和《楚辭》的影響同樣偉大??傮w而言,《詩經(jīng)》開啟了我國現(xiàn)實主義先河以及風雅精神、比興的垂范,尤其是藝術(shù)形式如字數(shù)、押韻、修辭、語言、音樂等多個方面,均對我國文學產(chǎn)生綜合性整體性的影響。而《楚辭》對于中國文學產(chǎn)生一種新的詩歌樣式以及浪漫主義精神、象征手法、個人創(chuàng)作等,則有篳路藍縷之功。開啟我國文學現(xiàn)實主義與浪漫主義雙向發(fā)展,二者都居功至偉?!对娊?jīng)》和《楚辭》,是我國文學的兩座高峰,兩條長河。
但是,就雙方影響的時間性而言,對我國文學影響的路徑卻有所不同??傮w而言,《詩經(jīng)》的影響具有全局性、持久性。而《楚辭》自戰(zhàn)國時期屈原起直到西漢武帝之時,則是經(jīng)過了一段局部的暫時性的影響,僅限于彼時楚地。
在戰(zhàn)國之前,《詩經(jīng)》影響全局,《楚辭》只是局部影響。之所以會產(chǎn)生這樣的現(xiàn)象,是與周的文化傳統(tǒng)以及春秋戰(zhàn)國尤其是春秋時期所特有的歷史局面分不開的。
首先,《周禮·禮記》提出四教,即“詩、書、禮、樂”,說明當時的詩歌和音樂一樣是道德教化的必學科目?!墩撜Z》認為,學詩可以“邇之事父,遠之事君”,即學習詩歌能懂得侍奉君主和長輩的道理。從“《詩》三百,一言以蔽之,曰:‘思無邪’”中可以看出,《詩經(jīng)》中的詩歌作品符合當時社會的道德原則?!对娊?jīng)》作為貴族學子習用的教材,因而具有普遍性。其次,《詩經(jīng)》與《尚書》相同,其作品多是前賢君主所做,具有權(quán)威性,因此常被拿來引用,當作處理國內(nèi)事務與外交事務的根據(jù)。如《國語·周語》記載,太子晉諫靈王堵塞谷水時說道:“觀之《詩》《書》,與民之憲言,則皆亡王之為也?!薄胺蚴麓蟛粡南?,小不從文……害之道也?!盵3]117第三,春秋時期,中原各諸侯國,在婚喪嫁娶軍事外交種種事宜上,來往頻繁。凡使節(jié)相處,多有奏樂吟詩的場面。所以,孔子有言:不讀詩,無以言。除了中原各國《詩經(jīng)》交流頻繁外,南方國家使者也偶有領(lǐng)略到《詩經(jīng)》的高雅音樂的機會。如《左傳·襄公二十九年》記載,吳公子札來魯國聘問,“觀于周樂。使工為之歌《周南》《召南》,曰‘美哉’”[4]759。此類記載,在《左傳》《國語》中,可謂不勝枚舉。這樣,中原各國,詩歌相互影響,《詩經(jīng)》基礎(chǔ)由此形成。
楚辭是在楚國巫風盛行的基礎(chǔ)上所形成的祭祀的樂歌。春秋時期,楚國在習俗和審美趣味上,明顯地表現(xiàn)出不同于中原文化的特點。后人概括楚國的文化為“信巫鬼,重淫祀”[2]1149是有一定道理的。巫風的蔓延,自朝廷到民間,無處不在。如楚靈王,史稱其“簡賢務鬼,信巫祝之道”,當吳人來攻,國人告急之時,猶“鼓舞自若,不肯發(fā)兵”[1]143。楚懷王亦是“隆祭祀,事鬼神”[2]845,把破秦的希望寄托到鬼神身上,最終為秦所敗。民間則更是巫風濃烈,“其俗信鬼而好祠,其祠,必做歌樂鼓舞以樂諸神”[5]17。
從距離上看,楚國在遙遠的南方,與中原各國“風馬牛不相及”[4]145。楚文化與中原文化的互相影響互相融合,相對較少。所以,《詩經(jīng)》十五國風,當然也沒有“楚風”。雖然,在王子朝動亂失敗時,曾有攜帶“周之典籍”奔楚的記載[4]1052,但是否造成了周文化的一次南移,卻并沒有下文?!冻o》之語言句式迥異于《詩經(jīng)》,就已經(jīng)很好地說明了《詩經(jīng)》的文學影響,并沒有波及當時的楚地?;蛘?,至少沒有產(chǎn)生明顯的大范圍的影響。從這點上,也可看出兩地文化交融的阻隔。
總之,《楚辭》與《詩經(jīng)》,無論形成的風俗人情社會基礎(chǔ),還是語言句式等各方面,都有很明顯的區(qū)別。距離遙遠,習俗與審美趣味差異巨大,也是導致南方巫祝文化難以北侵的重要原因。
關(guān)于楚辭作品,有史記載其最早的作者是屈原?!稘h書·藝文志》載屈原賦25篇,緊隨其后的唐勒賦4篇,宋玉賦16篇。《史記·屈原賈生列傳》云:“屈原既死之后,楚有宋玉、唐勒、景差之徒者,皆好辭而以賦見稱。”[6]1926顯然,在屈原之后,楚地還出現(xiàn)了一些深受屈原影響的楚辭作家。唐勒、景差沒有作品流傳下來,只有宋玉有作品傳世。秦國于公元前221年完成華夏大一統(tǒng),公元前207年,秦王子嬰向劉邦投降,秦朝滅亡,前后短短十幾年,可謂國祚短暫。秦國以法治為主,且與楚國是數(shù)十年敵對國,秦統(tǒng)一之時,無屈原類賦的記載。從公元前278年屈原死亡,直到公元前207年秦亡的72年內(nèi),從目前可見的記載看,楚辭的影響,僅限于楚國及其周邊地區(qū)吳越巴蜀等。
春秋戰(zhàn)國時期,楚國疆域廣闊。楚辭文體不僅局限于楚國內(nèi),其對吳越,甚至巴蜀,也產(chǎn)生了很大的影響。在《吳越春秋》上即載有《漁父歌》:“日已夕兮,予心悲;月已馳兮,何不渡為?事浸急兮,當奈何?”[7]35可為證明。吳越雖然不屬于楚國,但是按《漢書·地理志》記載,吳越“與楚接比,數(shù)并兼,故民俗略同”[2]1151。春秋時期的巴蜀,位置在中國西南。據(jù)《漢書·西南夷兩粵朝鮮傳》記載:“此皆巴蜀西南外蠻夷也。”[2]2753可見,在中原諸國來看,巴蜀與吳越楚一樣,亦屬于南夷部落。巴蜀,尤其是巴國,與楚國交界,接觸頻繁。巴國甚至一度為楚所侵,大片領(lǐng)土并入楚國?!稘h書·西南夷兩粵朝鮮傳》記載:“始楚威王時,使將軍莊蹺將兵循江上,略巴、黔中以西。蹺至滇池,方三百里,旁平地肥饒數(shù)千里,以兵威定屬楚?!盵2]2754巴蜀與楚國具有類似的風俗習慣,是可以理解的。在后面提及的漢賦作家中,除了楚人與吳越人外,巴蜀也占據(jù)了相當大的比重。
顯而易見,當時楚辭的影響,僅限于楚地以及吳越巴蜀等“蠻夷”國家,在秦統(tǒng)一之前,并沒有對中國文學產(chǎn)生全局性的影響。至于產(chǎn)生比較大的影響,那已經(jīng)是到漢初,因楚辭句式靈活多變,適宜長篇大賦,所以,對漢賦產(chǎn)生了比較明顯的影響。當然,漢賦的產(chǎn)生,除了楚辭自身因素外,還有其他原因,不再贅言。
我們進一步考察,發(fā)現(xiàn),即便是到了漢初,楚辭以及楚辭影響下的漢賦,仍然只是出現(xiàn)在“楚人”群體中。楚辭地域性的影響,依然很明顯。
班固《漢書·地理志》有一段話談到,即便是到了漢代,楚辭仍然具有地域性特點:“壽春、合肥受南北湖皮革、鮑、木之輸,亦一都會也。始楚賢臣屈原被讒放流,作《離騷》諸賦以自傷悼。后有宋玉、唐勒之屬慕而述之,皆以顯名。漢興,高祖王兄子澳于吳,招致天下之娛游子弟,枚乘、鄒陽、嚴夫子之徒興于文、景之際,而淮南王安亦都壽春,招賓客著書。而吳有嚴助、朱買臣,貴顯漢朝,文辭并發(fā),故世傳楚辭。”[2]1150
壽春,約相當今安徽壽縣。合肥,約相當今安徽合肥市。壽春、合肥本為楚地。班固從人文地理的眼光,指出壽春、合肥曾經(jīng)是楚辭的發(fā)祥地,不僅如此,直到漢代,該地楚辭依然興盛,楚辭仍保持著地域性發(fā)展的特點。
漢代郡國中,淮南、吳、梁的楚辭文化氣氛頗為濃厚?;茨?,屬于戰(zhàn)國時期楚地?!盎茨贤醢惨喽級鄞?,招賓客著書。而吳有嚴助、朱買臣,貴顯漢朝,文辭并發(fā),故世傳楚辭?!盵2]1151吳地,嚴格講不屬戰(zhàn)國時楚地,而屬吳越。前面已經(jīng)提及,吳越“與楚接比,數(shù)并兼,故民俗略同”。吳王劉濞招收不少“四方游士”。鄒陽、嚴忌(即莊忌)、枚乘“俱仕吳”,“皆以文辯著名”[2]1640。漢代的梁,《漢書·地理志》記載“為大國,居天下膏腴地,北界泰山,西至高陽,四十余城,多大縣”[2]1545。實際相當今河南、山東、安徽三省交界處。梁地相當大一部分曾經(jīng)是楚的勢力范圍。其時,梁孝王劉武也招延四方豪杰。羊勝、公孫詭、梁人韓安國以及因“諫止吳王謀反不聽,皆去之梁,從孝王游”[2]1643的鄒陽、嚴忌、枚乘等,都“善屬辭賦,乘尤高”[2]1660。除上述地域外,巴蜀,也是漢初楚辭發(fā)展的重鎮(zhèn)。《漢書·地理志下》記載巴蜀“及司馬相如游宦京師諸侯,以文辭顯于世,鄉(xiāng)黨慕循其跡,后有王褒、嚴遵、楊雄之徒,文章冠天下”[2]1133。
可以說,正是淮南、吳、梁以及巴蜀等地域的辭賦興盛,不僅使楚辭得以流傳,而且直接影響到漢代辭賦的創(chuàng)作。
到武帝時,辭賦創(chuàng)作的興盛漸由郡國移至漢廷,但仍能看出其受到很強的地域性楚辭文化的影響。比如,受武帝召見,“說《春秋》,言《楚辭》,帝甚說之”[2]1969的朱買臣是吳人;司馬相如,蜀人;嚴助(嚴忌子),會稽人;枚皋(枚乘子),淮陰人。正是他們的創(chuàng)作,使武帝朝“文辭并發(fā)”[2]1151。
對于楚辭的地域性問題,魯迅先生在《漢文學史綱要》中,曾單列一章“漢宮之楚聲”[8]30,專門談到漢朝統(tǒng)治者多發(fā)楚聲。當時漢宮之聲,究其實際是楚人作楚聲。他所列的漢高祖的《大風》《鴻鵠》之歌,戚夫人的《舂米》歌,唐山夫人的《房中樂》等,都是受楚辭文化影響的楚人作的楚歌。楚辭對楚人來說,帶有某種血緣關(guān)系上的認同感,他們歌之舞之時極其自然地是用他們最熟悉的楚歌楚舞。此風耳濡目染之下,及至漢武帝的《白麟之歌》《寶鼎之歌》《天馬之歌》《瓠子之歌》《芝房之歌》《盛唐樅陽之歌》《西極天馬歌》《朱雁之歌》《交門之歌》等,無一不是楚歌。最終,在漢朝統(tǒng)治階層從上到下的影響下,血脈源于楚地的漢大賦終于成為漢代的文學標志。
對于楚辭地域化這個問題,我們也可以在嚴謹?shù)摹稘h書·藝文志·辭賦略》中發(fā)現(xiàn)端倪?!稘h書·藝文志·辭賦略》可謂是漢賦的發(fā)展史。屈原賦之屬排在最前,對其考察無疑可以為我們的探討提供佐證。
據(jù)《漢書·藝文志·詩賦略》記載:“屈原賦之屬:屈原賦二十五篇。楚懷王大夫,有《列傳》。唐勒賦四篇。楚人。宋玉賦十六篇。楚人,與唐勒并時,在屈原后也。趙幽王賦一篇。 莊夫子賦二十四篇。名忌,吳人。賈誼賦七篇。 枚乘賦九篇。司馬相如賦二十九篇?;茨贤踬x八十二篇?;茨贤跞撼假x四十四篇。太常蓼侯孔臧賦二十篇。陽丘侯劉郾賦十九篇。吾丘壽王賦十五篇。蔡甲賦一篇。上(漢武帝)所自造賦二篇。倪寬賦二篇。光祿大夫張子僑賦三篇。陽成侯劉德賦九篇。劉向賦三十三篇。王褒賦十六篇。”[2]1205
這些都是最初受到屈原影響,與屈原賦作風格類似的作品。我們考察這些文章的作者,發(fā)現(xiàn)一個驚人的但是又在意料之中的現(xiàn)象:這些作者幾乎全部是楚人,或者與楚地風俗相近的吳越巴蜀等地人。
唐勒、宋玉稍后于屈原,乃戰(zhàn)國時期楚人。這是戰(zhàn)國時期屈原之后有關(guān)楚辭僅有的記載。王逸在《楚辭章句·九辯》中說:“宋玉者,屈原弟子也,憫惜其師,忠而放逐,故作《九辯》以述其志?!盵5]55似乎從中可以看出屈宋的繼承關(guān)系。
隨后,楚辭的歷史便延伸到了漢初,此時有趙幽王賦1篇。趙幽王,劉友(?-前181),劉邦的兒子,受封趙王。這篇賦名為《趙幽王歌》,篇幅不長,輯錄于此,從中可以看出與《楚辭》的相似之處?!囤w幽王歌》:“諸呂用事兮,劉氏微;迫脅王侯兮,強授我妃。我妃既妒兮,誣我心惡;讒女亂國兮,上曾不寢。我無忠臣兮,何故棄國?自快中野兮,蒼天與直!呼嗟不可悔兮,寧早自賊!為王餓死兮,誰者憐之?呂氏無理兮,托天報仇!”[2]1383這是西漢建國27年,藝文志記載的源于《楚辭》的第一篇賦。其后,類似賦作漸漸多了起來。需要指出的是,劉邦出生于“沛豐邑中陽里”,即今江蘇徐州,戰(zhàn)國時期,亦屬楚國。
其后,有莊夫子賦24篇。名忌,吳人。賈誼賦7篇。賈誼是河南洛陽人,但是他有很長一段時間被貶到湖南長沙,故后世亦稱賈長沙。湖南乃屈原故地,所投的汨羅江就在湖南。 枚乘賦9篇。枚乘(?—前140),字叔,西漢辭賦家?;搓?今江蘇淮安)人。原為吳王劉濞郎中。司馬相如賦29篇。司馬相如(約前179—前118),字長卿,漢族,蜀郡成都人,西漢辭賦家,中國文學史上杰出的代表,后人稱之為賦圣和“辭宗”。淮南王賦82篇?;茨贤跞撼假x44篇?;茨?,戰(zhàn)國時期屬楚國。太常蓼侯孔臧賦20篇。孔臧(約前201—約前123),孔子的第10世孫,漢朝蓼侯孔藂之子。陽丘侯劉郾賦19篇。陽丘侯劉郾,未詳,應為劉氏家族。吾丘壽王,字子贛,趙人。蔡甲賦1篇。蔡甲,未詳。從姓氏推測,或與蔡國有關(guān)?!妒酚洝す懿淌兰业谖濉罚骸昂铨R四年,楚惠王滅蔡,蔡侯齊亡,蔡遂絕祀?!盵6]1142蔡國亦并入楚國版圖。上(即漢武帝)所自造賦2篇。倪寬賦2篇。倪寬(?—前103),又作兒寬。西漢千乘(今山東廣饒縣樂安街道倪家村)人。治《尚書》,為孔安國弟子。光祿大夫張子僑賦3篇。張子僑,籍貫未詳。亦為淮南王劉安文學侍從之臣。陽成侯劉德賦9篇。劉德,漢景帝劉啟第三子。劉向賦33篇。 劉向(約前77—前6),原名更生,字子政,西漢楚國彭城(今江蘇徐州)人。王褒賦16篇。王褒(前90—前51),蜀資中(今四川省資陽市雁江區(qū)昆侖鄉(xiāng)墨池壩)人。西漢時期著名的辭賦家,與揚雄并稱“淵云”。
這一串長長的名單中,只有吾丘壽王是趙人,倪寬是山東廣饒縣人,太常蓼侯孔臧是魯人,其余皆是楚人或吳越巴蜀之屬?!稘h書·藝文志》對于源自屈原的辭賦的記載,基本可以看作是漢初楚辭的發(fā)展史。從其上,我們可以看出,西漢建國初期,楚辭的流行,依然具有地域性,作者基本還是以楚人為主。
《漢書·藝文志》記載的這個現(xiàn)象令人驚奇,但并不難理解。以劉氏集團為首的漢朝統(tǒng)治者本身就是以楚人為主,漢宮楚聲這個現(xiàn)象,也說明了劉氏王朝在深層意識中對故鄉(xiāng)音樂楚辭的喜好和眷戀。對于這一點,魯迅先生就曾指出,楚漢之際“民間多樂楚聲,劉邦以一亭長登帝位,其風遂被宮掖”[8]31。劉邦本人就寫過《大風歌》:“大風起兮云飛揚。威加海內(nèi)兮歸故鄉(xiāng)。安得猛士兮守四方?!盵2]55雖短短三句,氣勢雄壯。項羽曾寫《垓下歌》:“力拔山兮氣蓋世。時不利兮騅不逝。騅不逝兮可奈何!虞兮虞兮奈若何!”[6]181短短四句,可謂悲壯蒼涼。甚至可以說,劉邦與項羽都是辭賦大家?!俺m三戶,亡秦必楚”,劉邦與項羽都是楚人。劉邦出身低微,未必是詩書世家,但是作起楚歌來,卻毫不生疏。
可以說,楚辭就是楚地的民歌,上至王公貴族,下至販夫走卒,人人皆會吟唱?!妒酚洝ろ椨鸨炯o》記載:“項王軍壁垓下,兵少食盡,漢軍及諸侯兵圍之數(shù)重。夜聞漢軍四面皆楚歌,項王乃大驚,曰:‘漢皆已得楚乎?是何楚人之多也?!盵6]181四面楚歌,唱的就是楚辭。
“上有所好,下必甚焉?!蔽覀円部梢钥闯?,正是因為西漢統(tǒng)治階層的喜愛,楚辭影響才漸漸擴大起來。如果不是這樣,楚辭的命運,或許也就改變了模樣。
楚辭,其作為漢賦的地域化現(xiàn)象,因統(tǒng)治者的喜愛,一直持續(xù)到漢末。如燕王劉旦及華容夫人有《歸空城歌》和《發(fā)紛紛歌》,廣川王劉去為望卿、修成二姬所作二歌,廣陵王劉胥所作《欲久生歌》,烏孫公主劉細君所作《悲愁歌》,后漢靈帝劉宏所作《招商歌》,后漢少帝劉辯所作《悲歌》以及妻唐姬的《起舞歌》,都是楚辭韻味十足的楚歌。甚至漢朝的《樂府》,最初也是以楚聲演唱,比如《安世房中歌》17首。劉邦的《大風歌》,也是由樂府機關(guān)保存演唱。
一種文體的發(fā)展是復雜的,漢大賦的形成,有楚辭自身的因素,也有中原各國文化對其施加影響等原因。對于漢賦的歷史發(fā)展,從本文的出發(fā)點而言,我們已無必要繼續(xù)進行考察。《荀子·天論》有言 :“老子有見于詘,無見于信。”[9]464荀子大約死于公元前235年。韓非子有《解老》《喻老》,韓非子死于公元前233年。荀子與韓非子都對于《老子》均有評價,《老子》出現(xiàn)在他們之前,應是無可置疑的。屈原死于公元前278年,其后《楚辭》的影響,有史記載,也僅僅限于唐勒、景差和屈原弟子宋玉。那時候楚辭的影響,秦未統(tǒng)一,可以說尚未跨過楚地。
從時間表可以看出,老子與屈原同時或稍后。稍后的歲月,按最多計算,僅僅是43年。如果說《老子》受到《楚辭》的影響,也必須是在這個期間,這個短短的43年之間。如果這個時間稍作提前,老子便是屈原之前的人物,更談不上受到屈原《楚辭》的影響。
《老子》受到屈原《楚辭》的影響,從諸多因素看,這似乎不可能。在當時文化阻隔非常明顯的情況下(比如,巴蜀在〈左傳〉就少有記載),《老子》要么受到以《詩經(jīng)》為主的中原文化的影響,要么受到楚辭為主的楚地文化的影響。在只能受到一種文化影響的條件下,以比較受到兩種文化影響的文體異同去判斷一些問題,這顯然有悖于邏輯。
關(guān)于這一點,劉笑敢先生是這么描述的:“例如,許多受過教育的中國人都知道下列詩歌形式之間的不同:《詩經(jīng)》(公元前6世紀以前)、楚辭(從公元前4世紀到公元前3世紀)、漢賦樂府(漢朝:公元前206年—公元220元)、唐詩(唐朝:公元618年—公元907年)、宋詞(宋朝:公元960年—公元1279年)、元曲(元朝:公元1279年—1368年)。”“在戰(zhàn)國時代中期,楚辭詩歌樣式盛行于世。”這里,明顯有兩處謬誤:其一,劉笑敢先生把屈原在世的時間,當成了《楚辭》盛行于世的時間。再嚴格一點,他把“楚辭”這種文體,當成了劉向輯錄屈原、宋玉等人的作品,所編訂的《楚辭》,在這里,劉笑敢先生犯了一個概念上的錯誤。很明顯,楚地吳越巴蜀風俗下所形成的楚辭文化,在屈原之前,一定存在相當長的時間,并非屈原的獨創(chuàng)。只是屈原的創(chuàng)作,使得世人第一次關(guān)注到了楚辭文化。其二,他把春秋戰(zhàn)國時期區(qū)域性的局部性的楚辭文化,誤認為延伸到了中原各國,具有了整體性的影響。
我們可以退一步講,即便劉笑敢先生的比較,是正確的,是可行的,其實也很難得出結(jié)論:《老子》成書在公元前6世紀。這個時間點,只是《詩經(jīng)》已經(jīng)成書(有相當數(shù)量的逸詩并未錄入《詩三百》),但是其淵源,從公元前11世紀開始,已經(jīng)延續(xù)至少了五百年。如果以此確定《老子》的成書年代,那期間時間點無一不可。
雖然對于結(jié)論持有異議,但是,劉笑敢先生的研究工作還是值得肯定的。從劉笑敢先生的分析中,我們或許可以得出如下結(jié)論:在春秋戰(zhàn)國時期,中國文化形成南北板塊的情況下,《老子》在文體方面更多相似于詩經(jīng),而不相似于楚辭,似乎可以說明,《老子》出自于中原文化體系,而不是出自于南方楚辭文化體系。
通過對《老子》以及《詩經(jīng)》與《楚辭》影響區(qū)域和時期等的比較,得出結(jié)論:因《老子》與《詩經(jīng)》相似,不與《楚辭》相似,便認為《老子》成書晚于《詩經(jīng)》,而早于《楚辭》,是值得商榷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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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責任編輯:高建立】
2017-03-05
張?zhí)锶A(1973—),男,山東濟南人,碩士生,主要從事中國哲學研究。
B223.1;I207.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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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72-3600(2017)07-0018-0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