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兆壽
一
什么時候厭倦起葛優(yōu),已經(jīng)想不起來了。曾經(jīng)他是那樣地令人喜歡,整個世界的無趣都可以被他的戲劇表演平衡,然而忽然間就不喜歡了。大概是從《夜宴》始,也可能是從《非誠勿擾2》起。忘了,也分不清。過去是粘稠的,提起一點,便帶起整個混沌的世界??傊鋈婚g聽不得他那油腔滑調(diào),仿佛一聽這世界便坍陷了。
還有章子怡。似乎并非她的電影——她的演技堪稱完美,常常有渾然天成的感覺,皆因為她的完全投入,這世上少有人有她那樣的演出天分——而是因為汪峰。討厭汪峰也非他的歌唱——我非常喜歡聽他的聲音,那帶著絕望的憂傷與淡淡的憤怒的地平線一般的聲音——大概是他人生的態(tài)度,還有中國好聲音里的某種傲慢與輕浮。他身上的珠光寶氣與他的歌聲極不相稱。他應(yīng)當?shù)驼{(diào),聲音應(yīng)當更沙啞一些,即使出場也是飽經(jīng)風(fēng)霜,像一把銹了一半的寶劍,或是一塊剛剛從沙石間淘出來的赤金。然而,他是那樣地炫耀。
總之,看見他們的名字,先是迫切的想看的沖動,等到看完卻又生出淡淡的絕望。這無來由的絕望,大概也并非我等觀眾的絕望,大概他們自身也因為生于這無藝術(shù)的時代而表演得絕望,進而將那絕望傳染給了我們。我想,我們應(yīng)當彼此原諒,原諒彼此并不完滿的人性和這個讓人逐漸失望的世界。
這大概是我沒看這部電影的最初緣由。既有去看的沖動,卻又怕再次失望,猶豫中終究未能看成。然而,總有人問我,去看了嗎?我搖搖頭。我的一位學(xué)生問我,為什么那么好的一部電影沒有幾個人去看?我詫異地看著她。她補充道,電影院里就我們幾個人。
我忽然間就想去看,仿佛我一個人去,就能把所有空出來的座位填滿。仿佛我一個人去,就能平衡這電影的被冷落。仿佛我一個人去,這部被冷落的電影就可以被這世界公平地評判。
當然不是,它只是平衡我自己的世界而已。
二
這個電影在蘭州的最后一場,最近的地方在我家六公里遠的倚能假日影城。我決定去看。前一天晚上買的票,第二天晚上七點半時,我從夜色中穿過濃裝艷抹的小半個蘭州。從黃河兩岸看,蘭州格外美麗,充滿著某種神秘的現(xiàn)代性神圣,又似乎隱隱透著某種偽自然的成分,但我們都喜歡。蘭州大街上夜的繁花;與我去過的很多世界大都市的情調(diào)已經(jīng)差不多了。圣誕夜的光暈是從歐美移到上海,然后又從上海移到各地的。蘭州是最后的光暈。不是那種白光光的透明的亮,而是淡紅色的溫亮,櫥窗里圣誕老人的紅色又將淡紅色襯得再紅一些,再暖一些。圣誕樹上的星光不停地變幻著,眨著魔幻的眼神。帶紅帽子的女孩子在蛋糕店里不停地忙碌著,似乎很快樂,也許在他們的心里,還延續(xù)著自上世紀八十年代以來那種對現(xiàn)代性的迷戀與喜悅。我想,大概全世界都是這種千篇一律的色調(diào)吧。也許還會有人說,這是被殖民的顏色,不過,也沒有什么不好,顏色應(yīng)當是不分歐美與中國,也不分哪是資產(chǎn)階級哪是社會主義的吧。
出租車司機操著定西方言不停地罵著前面開車的人,偶爾轉(zhuǎn)頭看看我,罵一罵政府。我只是笑笑,并未答話。我在想,為什么叫《羅曼蒂克消亡史》呢?一個時代當有一個時代的詩歌,一個時代也當有一個時代的羅曼蒂克,怎么會消亡呢?葛優(yōu),一個笑星,似乎與羅曼蒂克關(guān)系不大,但章子怡就不一樣了。她演的角色似乎天生擁有某種憂郁的氣質(zhì),那憂郁中又分明帶著某種決心要墮落的眼神,似乎是老天欠著她的某種姻緣,此一世得不到了,不如早早毀去。不知道是她的本色,還是電影里的角色都需要這樣的神情,總之,我以為她是天生的演員。她能與角色天人合一。
突然對其生出隱隱的同情,為其如何擺脫那生命中沉重的憂郁而擔(dān)心。
蘭州正在修地鐵,七里河的半條路都被封閉著,已經(jīng)有些時日了。最初我們都焦急地談?wù)撨@件事,等著地鐵盡快開通,后來我們都不談了,只當那封閉的半條路天生如此。蘭州是中國地理版圖的中心,但在中國,除了蘭州人自己常常把這件事念叨一下外,再無人將其當作一回事。在北京、上海、廣州人的眼里,蘭州是邊塞之地,是中國的西北角。雖然蘭州距世界的中心——很多人認為那中心是紐約、巴黎,文學(xué)家會認為是斯德哥爾摩——還很遠很遠,但其實進入新世紀以后,世界突然一下子變小了。這來自于電視、互聯(lián)網(wǎng)的誕生。每天我們都能與世界各自發(fā)生的災(zāi)難共命運,川普好像不是在美國競選,而是在中國的微信里,樸謹惠似乎是中國的某個地市的官員,而非韓國的總統(tǒng)。電影更是如此。全球共同在談?wù)摾畎驳?20幀和他的中西文化混血的特征。而北京、上海、廣州與蘭州也共同在看葛優(yōu)與章子怡的最后收場。
全球化中的蘭州,正被一輛操著定西方言的出租車載向滾滾不息的現(xiàn)代性之中。那個定西的農(nóng)民,毫不猶豫地棄了他原來種土豆的手藝,懷著急切的夢想,操著桑塔納的方向盤,不顧一切地向前奔去。
我在顛簸中下了車,說了聲謝謝。他用一句差不多正宗的蘭州話回我,師傅,走了。
三
看完《羅曼蒂克消亡史》,心中殘留兩個念頭。
一,這是一部很唯美的暴力美學(xué)電影,不錯的一部文藝片。不僅僅是殺人成為一種美,而且性也被極力地張揚。閆妮飾演的王媽雖是一個下人,但上海女人的那種優(yōu)雅還在——這實在奇怪,怎么會有這樣的下人——她常常像貴婦人一樣優(yōu)美地走著。那天,當她被一顆子彈射中的時候,她并沒有表現(xiàn)出什么異常,甚至連腳步都未曾凌亂。她從容地回到家里,坐在椅子上,鏡頭才看見她的一只手捂住了腹部,鮮血從手縫里流了出來,她竟如此死了,像演一場戲。世間真有如此對待死亡的嗎?這是虛構(gòu)的暴力之美。渡部是陸先生的妹夫,他的兩個兒子都在陸先生家長大,宛若陸先生自己的兒子,所以渡部確信陸先生不會殺他自己的外甥——他連小六都舍不得殺——但陸先生的車夫竟然開槍擊殺了陸先生的外甥。一個無辜的少年倒在槍下,就像一塊木頭被扔到地上那樣簡單。這是渡部未曾料到的。然后,章子怡飾演的小六以憤怒的內(nèi)心——也許包括她被摧殘的身體——共同扣動扳機,射殺了中國人的敵人日本軍人渡部。不僅僅如此,我們還可以像電影那樣回溯鏡頭中渡部槍殺趙先生和車夫,又在車里強奸小六的情景,童子雞用鐵锨擊殺北方客人的野蠻,等等。導(dǎo)演試圖將暴力回收或張放,甚至夸張,使暴力變成一種殘酷之力——這被稱為暴力美學(xué)。在這里,我們似乎忽然能看見昆汀從我們面前走過。
而另一種暴力之美則是性之美。電影中充滿了各種戀情,如渡部與陸先生妹妹的夫妻之情、陸先生與小五之戀、小六與趙先生偷歡、童子雞與一位妓女之情以及渡部性虐小六之景,如此多的戀情在一部電影中竟然能處理得各不相同,且充滿節(jié)制。但節(jié)制便有壓抑,壓抑便有暴力,這就是渡部的情感史。電影中最有意味的是小六。她是一位天生的花癡,天生的尤物,她的美貌、性感以及不專情,似乎代表了那個時代的上海,她具有某種中國式的象征。所以渡部便要占有她,蹂躪她,對她的胴體迷戀萬般。渡部的性暴力似乎也象征了那個時代日本的性格。于是,這樣的暴力之美竟然變成了某種頗具文化意義的東西。這大概是電影意味深長的地方。它向觀眾敞開了一個極大的闡釋空間,處處流露著一種幽暗之美。這時,我們又似乎看見王家衛(wèi)在遠處打量著我們。
二,這是一部敘述還沒有完全理清的“混亂”電影,很多情節(jié)還需要重新回味、理解。兩種東西糾纏在一起,使我無力下筆。
這時才想起查下它的導(dǎo)演是誰,一查,程耳,一個85后的導(dǎo)演。沒聽說過,但也驚異于他的年輕與文藝的野心。那幾天,單位的事特別多,一年的事都要在那幾天做個了結(jié),而來年的事也要說個由頭,列個清單,同時又趕上各種想象不到的事,總之亂成一團,但奇怪的是,這部電影卻久久耽于我內(nèi)心不走。只要有一空,一些幽暗的鏡頭就會在我眼前重演一遍,那些被稱為美的暴力又在重新考驗著我的靈魂。陌生的暴力,陌生的敘事,陌生的導(dǎo)演。
四
忽然,在微信讀書中看見《羅曼蒂克消亡史》的書,便在網(wǎng)上看起來。作者文筆很細膩,也很性感。他寫作的所有主人公都與都市、性、孤獨、不被理解、飄零感聯(lián)系在一起,是一些不起眼的小人物,風(fēng)輕易吹散的一些生物,與歷史無關(guān)的小人物。但都有不安的情欲,時時都可能碰到另一個與其充滿情欲的對象,露水姻緣,不問永遠,只顧眼前合歡。無怪乎有讀者評論“這是一部冷色調(diào)的書……從頭至尾都是冷冷的”,是一部充滿負能量的書。我倒并不如此看。作者也許是受了《金瓶梅》與張愛玲等的影響,對世情的描寫頗為細膩,但先鋒小說的影響也是至深的,馬原的虛構(gòu)精神對其影響至深,而蘇童般的細膩又處處可見。
且看其小說的篇名:《人魚》《女演員》《雞》《童子雞》《皮囊的詩篇》《羅曼蒂克消亡史》《第三個X君》,都是些偷情的篇什。但此君的偷情是文藝的,荷爾蒙浸滿了每一個句子,但他又克制著,因此便有了節(jié)制的情色。
微信讀書上記載,我總共是用1小時42分讀完整部書的。連我都詫異,竟然用這么短的時間就在手機上讀完整部書了?我可幾乎是逐字逐句讀完的。說真的,身邊的《小說月報》《花城》《上海文學(xué)》《人民文學(xué)》《芳草》等雜志,我從來未曾讀完其中的任何一本,每一本中有一篇能勉強讀完已經(jīng)不錯了。大部分是看看開頭,再看看中間的行文,然后就看結(jié)束的部分了,很少有小說能吸引我讀完的。我身邊很多搞文學(xué)研究和寫作的人都有同感。文學(xué)在沒落,但程耳的小說我竟一口氣讀完。到底是什么在吸引我呢?
一是語言?!读_曼蒂克消亡史》中開頭的旁白幾乎都是小說原文中的語言,但事實上這篇小說并非這部小說最吸引人的。我是被開篇《人魚》吸引的。是那種講故事的架勢,語言很平實,但每一句都很有質(zhì)感,但又充滿節(jié)制的暗示。對話設(shè)置得很好,每一句都藏著玄機,步步設(shè)局,將我引入機關(guān),欲罷不能。但結(jié)束并不令人滿意。一個充滿情欲的故事最后并不是以情欲的描寫而收場,卻是令人意外地流產(chǎn)了。遺憾之下又想,生活可不就是如此?
二是人物。小說中的人物都是小人物,但都是性感的,工作之余讀此,別有一番風(fēng)情。男女之事被他寫得浪漫無比,又冰冷無情。它比《金瓶梅》中的描寫節(jié)制,但又比張愛玲要情色得多。我倒是覺得這部小說命名為《情色》更為恰當,似乎與羅曼蒂克的消亡毫無干系。
三是情節(jié)。程耳的小說帶有很強的新寫實特色,又有很強的先鋒性敘事特征。他以帶有很強鏡頭感的語言推進小說,似乎無什么連續(xù)的情節(jié),但又似乎圍繞著一個情字展開,同時,又鋪陳以命運。
而這些都在電影《羅曼蒂克消亡史》中得以展現(xiàn)。我曾經(jīng)想,如何將小說的語言轉(zhuǎn)變?yōu)殡娪罢Z言呢?我們同是作家,但我并未拍過電影,所以不知道這其中的關(guān)聯(lián)到底有多大。對程耳來說,似乎太容易不過了。電影幾乎是忠實于原著的,但認真來講,小說過于簡單,而電影則非常充盈。幾乎所有小說的語言都被電影用完了,然而并不夠,所以他又展開了新的寫作,那便是電影語言。似乎對于程耳來講,難的并非導(dǎo)演電影,而是小說的寫作。小說寫作的高度,便是電影的高度。對于這部《羅曼蒂克消亡史》的小說來講,并非一流的小說,但也是當下小說中的好小說。它比那些空洞無物的小說要好看得多了。但是,對于電影來講,它卻是今年的好電影。
五
程耳的例子是否能夠大量復(fù)制,是我最近一直在思索的一個問題。我的潛臺詞是,程耳是中國當代作家電影的開始。在他的身上,《金瓶梅》《紅樓夢》等古典世情小說的影響隱約可見,張愛玲、馬原、蘇童等作家的筆法也隨處可見,而昆汀、王家衛(wèi)甚至李安的野心似乎已經(jīng)流淌在他的血液里。他是一個作家與導(dǎo)演的混血兒。最近,我還看到另一個作家與導(dǎo)演的混血兒在到處宣傳他的文藝片,他就是《塔洛》的主人萬瑪才旦。
他們使我隱約覺得,中國一直未曾出現(xiàn)的作家電影的時代也許開始了。時機也恰到好處。當文學(xué)一再地退出時代的廣場,而電影適時地坐在它的位置上影響大眾的時候,作家們便開始投身于電影的行當。現(xiàn)在,這樣的作家已經(jīng)很多,劉震云、王朔、劉恒、鄒靜之等這些前輩就不必說了,年輕的作家詩人投身于影視的已經(jīng)不計其數(shù)。我身邊不少朋友就已經(jīng)在拍電影和紀錄片了。我的學(xué)生柴春芽已經(jīng)是70后獨立電影的著名導(dǎo)演之一,他的電影《我故鄉(xiāng)的四種死亡方式》曾使和他一起寫詩的小伙伴們大開眼界。那是絕對先鋒的電影。和我一起開過專欄的李文舉、張海龍已經(jīng)拍攝了《自然的力量》《功夫少林》,和我一起寫詩的唐榮堯的紀錄片《賀蘭山》近日正登錄央視,而和我一起玩過音樂的朋友朱蘭亭也拍了紀錄片《大國重器》《耶路撒冷》《中原列傳》《園林》等。他們的作品都已經(jīng)在影響中國。
同時,越來越多的年輕的電影人都因為青少年時代曾經(jīng)擁有過文學(xué)夢,而在青年時代便會形成左手文學(xué)、右手電影的雙棲藝術(shù)生活,他們必將改變中國電影近些年來只重視市場不重視藝術(shù)的粗糙局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