葉櫓

記得我曾經(jīng)在一篇文字中寫過，一個好的詩人，如果他寫小說，大體上都會出手不凡的，但是一個優(yōu)秀的小說家寫詩，則未必一定能寫出好詩。之所以會有這么一個判斷，乃是基于對詩人在文字的砥礪和語感的敏悟上的信任。這當然不是說小說家在這方面就一定不行。這是一個在具體構思和操作上需要細心區(qū)別的問題，也不是本文要討論的話題。我之所以產生如此的聯(lián)想，恰恰是因為讀了詩人胡弦的散文集《永遠無法返鄉(xiāng)的人》以后而想到，如果一個優(yōu)秀的詩人來寫散文呢？

坦率地說，我以前沒有讀過胡弦的散文，但是我對他的詩歌語言有著非常鮮明而深刻的印象。在讀了他的這本散文集之后，似乎更增加了我對他之所以能夠成為優(yōu)秀詩人有了更深的理解。

都說詩人是惜墨如金，對語言文字的砥礪和磨練有如在語言文學的礦石中提純詩語。這或許不失夸張，但符合情理?？墒菍懮⑽哪?？難道它就不是對語言文字的砥礪和磨練？讀了胡弦的散文，我得到的啟發(fā)是，這是另一種對詩語的處理和表現(xiàn)方式。

在新時期的文學中，散文向來被認為是數(shù)量多而讀者眾的品種。但是不知道人們注意到?jīng)]有，在小說和詩歌中，人們往往能夠脫口而出地指點一些代表性的作品，而在談及散文的經(jīng)典時，往往很難指出一些公認而熟知的名篇，究其原因，恐怕還是因為真正意義上的出類拔萃之作難得一見的緣故。

散文這種文體，一方面有其“親民”的優(yōu)勢，另一方面則因這一特點而容易流于平庸，所以真正要能出類拔萃成為經(jīng)典，頗不容易。因為一般人在寫散文時，往往追求一種行云流水的敘述方式而忽略了對內涵的思考，所以寫出的文字難以留給讀者深刻印象。胡弦似乎對這種俗套的敘述方式有所警惕，所以他的文字雖不失流暢，卻力避流俗。給我留下極其深刻印象的，是他的類似雜感的《風前書》。不妨讀一下它的開篇一節(jié)：

光也會研究燃燒體內部的黑暗。它探身那不斷斷裂的路徑，檢點崩潰。一滴光幾乎化成了液體，但仍追不上在黑暗中朝深處退去的東西。并不曾真的經(jīng)過什么，嚴肅的燃燒最后失身于感官的瘋狂。

我在讀到這些文字時，實在是有點驚詫的意味的。這組文字的題目已經(jīng)隱含著它大抵只是一種轉瞬即逝的隨感，可恰恰是這種隨感式的文字，造就了它奇突的深入和對靈魂的觸及。他對“光”的這種感悟和聯(lián)想，似乎沒有什么明確的指向，但又的確引導你聯(lián)想和思考許多幽暗朦朧的生活中的事物和現(xiàn)象。

文字這種東西，并不是像有的人說的那樣只求傳達交流就滿意了。不，如果它能夠稱之為文學，還必須具備一種啟迪的功能，讓人讀了之后感到心靈為之震撼的感覺。如果一個作家拒絕作這樣的追求，他必定不可能成為一個優(yōu)秀的作家。許多散文之所以無法留存在人們的心靈深處，就是因為它只是傳達和交流了一種感情和欲望，卻沒有給讀者帶來啟迪，所以人們也就順理成章地很快忘卻了它。

散文之所以會成為一種普遍喜聞樂見的文體，還因為它的寫作題材可以說是俯拾即是的緣故。這種可見性和信手拈來的特點，又恰恰是它易于流俗的弊端。我在讀胡弦的散文時，特別關注那些在我看來幾乎是無話可說的事物和題材，到了他的筆下，是如何出奇制勝和熠熠生輝的。譬如玻璃，我讀過歐陽江河的《玻璃工廠》并且非常欣賞，且看胡弦的筆下，他的《玻璃》又將如何變幻其玄思妙悟呢？“玻璃安插在我們的生活中，又總像游離于我們的視覺之外?！边@“開山”之句的“玻璃”，究竟是實物還是虛擬呢？是二者兼?zhèn)溥€是一種“存在”？恐怕在不同的讀者眼中，這種“玻璃”的屬性應該是具有不同品質的吧。

對于像玻璃這種“物像”，歐陽江河可以從它在“工廠”的存在中演繹出若干人間悲喜劇，而胡弦卻要從既成的事物發(fā)揮其詩人的想象力。我們于是讀到了下面種種言說：“觀察一塊玻璃，有時甚至要借助灰塵的幫助”，“在熔池中，玻璃是液態(tài)的，像水，充盈的光在其中流動，美如仙境”，“成品的玻璃，寬容，敞開了肺腑。它的寧靜，猶如將萬千恩怨化作輕輕一笑”。所有這些判斷，轉述或議論，說的既是玻璃，又似乎不僅僅是玻璃。然而讀到這些文字的人，卻可以從中悟出許多人生天地間的頓悟。這就是真正符合文學性要求的文字，也是極具詩性內涵的文字。什么是好的散文，我以為這就是。

我們生活在這個世界上，無時無刻不面臨著對人與物的感知乃至命名。對許多早已熟知的事物，或許也存在著重新認識并給以命名的問題。也許正是在這種感知和困惑中，胡弦寫下了《詞與物》這一組文字?！剁R子》一文單刀直入：“看著鏡子里的自己，有些陌生。是因為天天看見自己，還是很長時間沒有認真看一下自己了？”他眼中的自己會“陌生”？這種陌生感的形成，是因為“天天看見自己”，還是由于“很長時間沒有認真看一下自己了”呢？如果對這樣普通的文字一掃而過，必定是沒有讀懂它的內涵和寓意的。胡弦還不無故弄玄虛地說：“文字仿佛變了。你親手寫下的文字。又說不清變在哪里。異樣的感覺，來自遺忘的句子被看見，還是新的理解力？”有寫作經(jīng)驗的人對這種感知不會陌生，但重要的是胡弦這里所要表達的，絕不是一個寫作經(jīng)驗的問題。它是一種人生過程中不斷地重現(xiàn)著的再認知的問題。從極其普通的生活細節(jié)中捕捉到的靈思敏悟，洞悉某種深層次的哲思，正是在隨意性的散文中極為艱深的啟迪性追求。胡弦的《詞與物》一共八節(jié)短章，幾乎每一節(jié)都是貌不驚人的物態(tài)中隱匿著玄思的妙悟。一面普普通通的鏡子，一會兒是“鏡子只提供現(xiàn)在”；一會兒又成了“變形的鏡子，仍然是忠實的”；到了最后又說：“有些奇怪的東西，在鏡子里看不到?！蹦憔烤箲斚嘈攀裁?？還是這一切都值得相信。生活的復雜形態(tài)，人心的變幻莫測，似乎是一個永遠捉摸不透的謎底。也許只有在生命的過程中不斷探究的人，方能略知其奧秘之一二。

不妨再讀《窗子》一節(jié)：“只要你不動，窗子就一直在那里。有個角色卡在那里，無法脫身?！币粋€靜態(tài)的物象，因為“有個角色卡在那里”而有了動感。欲動而不能的，自然是那個“角色”?？墒悄恰敖巧闭娴谋豢ㄋ懒藛?？好像也不是。因為當“陽光從窗口射進來，使窗欞像融化中的薄冰。從那里走過來的人，像蝕掉了邊緣的影子。腳步聲變得不真實，有一種實質性的東西走近時像是假的?！弊x著這樣的文字，不由得你不開動大腦的發(fā)動機，琢磨和追問一下這些文字后面隱藏著什么思緒的玄機。問題恰恰在于，這樣一些玄機又似乎是可悟而難以言說的。所謂的“語言囚籠”，要表達的恐怕就是這種困窘。胡弦筆下的“窗子”，其實也是一種“囚籠”。它似乎“卡”住了什么“角色”，可是當你“走近時像是假的”。當你在遠處看它時，“只能看見窗子”；而在你置身其間，“探身窗外，那里沒有故事只有被看見的事”。這就是人的內部世界同外在世界的可知與不可知的存在?！洞白印芬晃乃坪蹙褪怯坞x在人的內部世界同外在事物的可知和不可知之間的“捉迷藏”的游戲，然而正是在這種游戲的過程中，我們才得以捕捉到人的靈性與玄思的一鱗半爪。譬如：“你靈魂的慌亂，有時來自沒關好窗扇的噼啪聲。在你的感覺中，窗欞斷了，但天亮后它們完好如初。”又譬如：“你不知道窗子在想什么，或者什么能使它思考。通常你會認為，有窗子就會有希望。”還有：“你呼吸那窗子，呼吸那墻上的字跡，呼吸漏下的藤線和耐心般的黑暗，呼吸久遠的眼神以及可供攀援的光?！闭窃谶@不斷變形的“窗子”的千姿百態(tài)中，品嘗著人間世態(tài)的五味雜陳。

一面鏡子，一副窗子，寫盡了胡弦對人的存在性的透徹頓悟。我也在對這些文字的閱讀中，更深地理解了他作為詩人的獨特的思維方式。從某種意義上說，他詩歌語言中的那種靈智的跳躍，語感的或柔或剛的表達，恐怕正是他在散文中這種表現(xiàn)的濃縮與凝聚。

作為詩人的胡弦，在其散文寫作中呈現(xiàn)出的詩性品質可謂順理成章。我在上面所涉及的篇章，也大抵呈現(xiàn)出這種詩性品位。但是作為常態(tài)性的散文寫作，人們或許還是比較傾向于它的敘述性。其實，胡弦的另外一些散文篇章，在敘述性的表達上同樣是具有啟迪性的。

散文的敘述方式，就敘述的過程而言，一般人往往追求的是一種因果式的流程，線性的思維。這或許也是難以擺脫的積習。胡弦的一些篇章，似乎在尋求某種突破。其《陣雨》就是一篇極具特色的文字。置身雨中而場景不同，選擇的人和事的差異，呈現(xiàn)出敘述視角的切入方式的多種方式，而洞悉人心的幽微則令人擊掌。這就是胡弦在散文敘述中尋求的突破，也會給人以啟迪。

《陣雨》一共有五個小節(jié)：“張望者”“路徑”“呈現(xiàn)”“箴言”“起伏的心”。這些小標題看起來似乎同“陣雨”的主題風馬牛不相及。然而胡弦恰恰是在這些題目下，寫出了因“陣雨”而出現(xiàn)的場景和思緒。我曾經(jīng)設想過，如果在一般人的筆下，他會寫一場陣雨的遭遇的過程，以及在這個過程中自己的心態(tài)，最后或許會上升成一種啟悟式的終結語。只要寫得入情入理，這也是能為讀者接受的。但是從行文的起承轉合來說，它不會給讀著帶來新鮮感。但是胡弦只把“陣雨”作為一種場景，而且是不同的場景來描述，而在這些不同的場景中，各色不同人物的心態(tài)，也包括作者自己的心態(tài)，都得到了不同程度的細微而生動真實的表現(xiàn)。一一列舉全無必要，不妨舉“箴言”一節(jié)為例。這一節(jié)寫的是他從商場出來才知道下雨了，他站在屋檐下看到一個雨中翻撿垃圾的人。

人在做看客的時候就容易饒舌。我說：“不能等雨停了再撿嗎？”他轉過臉來，確認了我在跟他說話后，瘦的臉上，雙眼像渾濁的水洼一閃?！安荒?，沒人撿，正好我撿?！彼呎f邊用帶鐵鉤的竹竿敲了敲手中鼓鼓的蛇皮袋，以示收獲頗豐。

我心里動了一下。一個我在憐憫的人，怎么突然變成了我生活的牧師。

我之所以把這一節(jié)全文引出，是以此證明胡弦的這些文字，充分顯示出一個有智慧的作者，是如何在看似不經(jīng)意的陳述中，取得了感染和震撼讀者心靈的藝術效果的。從撿垃圾者簡短回答到其動作，再到“我心里動了一下”，我想任何一個讀者都會認同作者的那個感悟：憐憫的人變成了生活的牧師。然而胡弦的感悟并不止于此。他接著還寫了自己因深埋在對周圍世界的既有觀點中而產生的錯覺，因為朋友請吃飯而帶來的好心情以致產生了凝視雨的降落，甚至想分解一滴雨從形成到落地的過程。這些看似多余的閑筆，其實呈現(xiàn)的是一種對生活哲理的敏悟心態(tài)。胡弦的文筆是悠閑而有力度的。他的搖曳來自于對生活進程的悉心體悟。他從雨中的瑣碎事物里體察、感悟，與虛謬的拔高和豪言壯語分道揚鑣。他只是冷靜地寫道：“雨繼續(xù)下。雨在窗外已成為佐餐的風景，一片沙沙聲，聽上去似乎并無涵義?！钡拇_，很多時候象征看上去也是并無涵義的。

胡弦的這本書中，也有一些屬于純敘事的文字，像《模糊的界限》、《故鄉(xiāng)物事》和《心靈史童年》等，大抵都是回憶性質的篇章。胡弦的回憶，也沒有流水賬般的平鋪直敘，而是以點擊式的突現(xiàn)某件事在他心靈深處留下的印象為契機，進而讓人從中體悟乃至玩味其悲劇性或荒誕性。對于那些遠逝而去的歲月，胡弦的追憶中有童趣的天真和蒙昧，這天真和蒙昧在成人的當下看來，是值得珍惜還是慶幸它的遠逝呢？這恐怕正是困擾著胡弦的心結。他的這些文字寫給讀者的，也將是這樣一些困惑。

從胡弦的散文，我們似乎領悟了一種對事物和現(xiàn)象必須多視角的觀察和呈現(xiàn)之外，還有一個特別值得探究的特點，就是想象力能發(fā)揮的作用。也許因為詩人獨具的想象力賦予了胡弦這種品質，造就了他在散文寫作時很自然地融入行文時的字里行間。在《一棵樹的聲音》里，他以“一棵樹能發(fā)出多少聲音”的發(fā)問開篇，每一個讀者在讀到這個發(fā)問時，會產生什么樣的反應呢？我在讀它時，條件反射式地也問自己，樹能發(fā)什么聲音，除了風吹時有聲音，還能有什么聲音。沉默不正是樹的本性嗎？可是一路沿著其行文讀下去，才知道胡弦是賣了一個關子。他是說的利用樹身上的東西，可以制造出多種樂器來。從醒木到柳笛、核桃哨、軟弓京胡之類，一共多達十項。他的想象力固然來自于他對這些實物的熟知。但是我想追問的是，他寫此文的目的僅在于向人傳播這方面的知識嗎？這與想象力似乎是無關的。胡弦在行文的最后有一點“卒章顯志”的意味，正是這種意味，提供了一種想象的空間，使我們能夠把握其文脈和思路。他在感嘆許多樂曲的消失而“再也無法掇取”之后接著說：“但不管怎樣，有一種樂器永遠不會消失，就是樹葉。這是人世間最簡單的樂器，有人摘一片含在舌尖上，就能吹奏出許多美妙的聲音。吹樹葉需要很強的技巧，要舌頭、嘴唇和氣流的巧妙配合，此中奧妙，可意會而無法言傳?！痹瓉砣绱?。在一棵樹身上經(jīng)過加工而制成的樂器，是可以消失的，唯有樹葉最質樸的聲音才是永不消失的聲音。自然，它需要人的技巧，可以意會而無法言傳。世間的許多聲音，不都是如此嗎？

的確，文字勾起的聯(lián)想和想象的空間可以因人而異，正如我在看到他的書名《永遠無法返鄉(xiāng)的人》時，立即條件反射式地產生精神共鳴一樣：生活在現(xiàn)代社會，我們還有故鄉(xiāng)嗎？胡弦的“永遠無法返鄉(xiāng)的人”，不僅是他的個人感受，更是一種時代癥候。多年來人們一直試圖用“精神家園”一詞來取代對家鄉(xiāng)故土的“喪失感”，而人作為現(xiàn)實的生存者，只有在安居樂業(yè)的自由空間里，對精神家園的追求才同他們的現(xiàn)實生存狀態(tài)保持和諧一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