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菊清
臺灣健行科技大學
翻譯教學與研究論述:陳德鴻教授專訪錄*
徐菊清
臺灣健行科技大學
本文是對嶺南大學翻譯系主任及香港翻譯學會會長陳德鴻教授的訪談,筆者與其就翻譯教學及研究論述為主題, 分三個部分進行了深入淺出的探討:1. 翻譯教學與學生就業(yè);2. 香港的翻譯與翻譯史;3. 學術研究范疇與取向。讀者不僅可借由此文了解漢語世界中中國香港的翻譯活動與發(fā)展,更可直接知悉陳教授的教學信念與研究熱忱。此外,此訪談內(nèi)容還可幫助翻譯研究者對相關教學、研究議題與教學生涯有更多的了解。
陳德鴻;翻譯教學;香港翻譯史
在當代翻譯學界,無論是東方還是西方的學術圈內(nèi),陳德鴻(Leo Tak-Hung Chan)教授的翻譯研究論文、專書與編輯書刊是翻譯研究與教學課程必列的閱讀書目。若論文主題是與漢語世界有關的翻譯研究,幾乎都會引用其著作。除了經(jīng)由閱讀了解陳教授的翻譯研究成果外,讀者也有機會在翻譯相關主題的教學、演講與國際研討會中,當成聽眾,聽其深入淺出、內(nèi)容豐富的演說。若在課后及會后,能有機會與其交談,則更敬佩其學術、行政能力、專業(yè)素養(yǎng)與教育精神。主訪人倍感其和藹可親、如沐春風的態(tài)度及對后學真誠無私的提攜。
陳德鴻教授不僅是現(xiàn)任香港翻譯學會會長、中國翻譯協(xié)會理事會理事和嶺南大學翻譯系主任,更于2017年獲聘于比利時魯汶大學的翻譯研究中心擔任講座教授。除了行政職務,陳教授更創(chuàng)辦及主編多種學術期刊和編譯系列書籍,包括《現(xiàn)化中文文學學報》、《翻譯季刊》(Translation Quarterly)、美國《文學、文化、翻譯》及加拿大《翻譯、術語與寫作》等學術書刊。其更出版多本專書,包括由圣杰羅姆(St. Jerome)出版的《中文翻譯小說的讀者、閱讀及接受》(Readers, Reading and Reception of Translated Fiction in Chinese, 2010),約翰·本杰明(John Benjamins)出版系列翻譯研究叢書中的《二十世紀中文翻譯理論:模式、議題和爭議》(Twentieth-Century Chinese Translation Theory: Modes, Issues and Debates,2004) 和夏威夷大學出版社的《狐鬼傳說:紀昀與十八世紀文人述異》(The Discourse on Foxes and Ghosts: Ji Yun and Eighteenth-century Literati Storytelling, 1998)等。此外,亦有學術論文發(fā)表于《哈佛亞洲研究》(Harvard Journal of Asiatic Studies)、《翻譯與傳譯研究》(Translation and Interpreting Studies)、《譯者》(The Translator)、《比較文學研究》(Comparative Literature Studies)、《東方文化》(Journal of Oriental Studies)等專業(yè)學術期刊內(nèi)。有關其最新及詳細的出版文獻信息,可參閱陳教授(2017)于嶺南大學的官方網(wǎng)頁。其優(yōu)秀的教學經(jīng)歷和豐碩的研究成果,對翻譯學、文化研究、語言學習等眾多領域影響深遠。
此訪談內(nèi)容主要執(zhí)行日期為2015年7月9日,主訪人事先在訪談前一個月,先整理出數(shù)頁的訪談題目及議題,在主訪人抵達香港進行短期移地研究期間,依約定時間進行超過三小時的訪談。之后,主訪人更于2016年2月10日至2月21日在嶺南大學進行訪問期間,多次利用陳教授行政與教學時間之余,針對訪談內(nèi)容進行了更深入的說明。經(jīng)受訪者陳教授同意,節(jié)刪部分與其接受單德興(2015)教授的訪談錄中相似的訪談內(nèi)容后,將本專訪內(nèi)容濃縮成三大議題:一、翻譯教學與學生就業(yè);二、香港的翻譯與翻譯史;三、學術研究范疇與取向,深入探討相關議題。讀者不僅可藉由此文了解漢語世界中中國香港的翻譯活動與發(fā)展,更可直接知悉陳教授個人教學信念、研究抱負與熱忱志向。此外,此訪談內(nèi)容不僅讓海內(nèi)外中文讀者認識陳教授的翻譯教學與研究論述,更對海峽兩岸暨香港、澳門有意從事翻譯的研究者對相關教學、研究議題與教學生涯有更多的了解。
徐菊清(以下簡稱“徐”):可否說明一下貴校(嶺南大學)的特色及貴系的課程與學生學習情況?
陳德鴻(以下簡稱“陳”):如同其他每所大學,當然我們學校也有自己的特色,嶺南大學比較強調文化方面的教學,而且學校奉行博雅教育(Liberal Arts Education),所以希望學生的訓練是全面性的,故系上學生并不僅僅只是純粹學會語言之間的轉換,也需要對世界周遭發(fā)生的事物有所認識。因此,就我們系上的課程設計,除了一些翻譯理論與許多實踐課程外,也提供不同領域的專業(yè)課程,目的就是要讓學生成為認識面很廣的人。例如,在《法律翻譯》課程中也教一些法律的知識;在《商業(yè)翻譯》課程中也教香港股票買賣、公司經(jīng)營法規(guī)等等。故翻譯的訓練不單是有實踐性,也有知識性,同時更將兩者結合,讓學生能夠應付各種工作的需要,而非成為翻譯匠。
徐:以前香港大學的修業(yè)期限為三年,但目前香港的大學都是四年嗎?三年與四年的學習對學生有何差別?
陳:對,之前香港所有大學的修課時間都是三年,目前皆改成四年。對學生而言,這樣會有更多時間在豐富的環(huán)境下學習。不同于中學教育,大學教育比較自由,也給學生們提供較多的空間與時間,讓學生發(fā)掘自己的興趣,故在大學四年期間,他們可以學會如何多方面運用自己的時間、自由地尋找自己的興趣。
徐:目前香港所有大學中,只有貴校是屬于“博雅教育”系統(tǒng),請問它會限制了學生修習其他課程嗎?專業(yè)課程或學分會減少嗎?
陳:事實上影響是有的,因為博雅教育強調的是人文素質與通識教育,較不注重專業(yè)性,也非以協(xié)助學生畢業(yè)后找出路為導向。在這種學習環(huán)境之下,希望我們的學生能夠更加地學會思考、處理人生的各種問題、加強人際關系、適應團體生活、學會與他人合作與相處,而非僅僅學會一種技巧或是生存的技能。
徐:貴系本科大學部有開設翻譯理論的專門課程嗎?
陳:有的。我們系上有三位老師的專長是理論研究,我是其中之一,故我們輪流教授翻譯理論課程。以前我教過翻譯理論,從早期的詹姆斯·霍姆斯(James Holmes)、史泰納(George Steiner),教到現(xiàn)代的德希達(Jacques Derrida)和韋努蒂(Lawrence Venuti)等的理念論述。事實上,理論教學是我們系上課程的一個特色。
徐:學生們是否覺得理論很難理解?
陳:我們通常會用比較簡單的語言,深入淺出地說明與解釋,并且是有選擇性地教授某些理論的。例如,翻譯學中的“目的論”(Skopos Theory) 是學生可以接受的。
徐:有選用您與張南峰教授編寫的《西方翻譯理論精選》一書當作基本教材嗎?
陳:我們有教授該書中一些理論與學派,但并不完全以那本書為主要授課內(nèi)容,我們有用各種理論的原文材料來授課。
徐:系上學生須修選幾門理論課程?
陳:我們翻譯系有兩門必修的理論課,一門是叫“翻譯學概論”(Introduction to Translation Studies),另一門是“當代翻譯理論”(Contemporary Translation Theory)。針對課程內(nèi)容,我們選用多本文集為教學材料,例如解構理論(deconstruction)、(后)現(xiàn)代理論((post-)modernism)與后殖民主義(post-colonialism)的翻譯觀等內(nèi)容都納入教學課程中。個人認為學生需要習得一些理論的基礎、架構與概念。
徐:除了翻譯理論課程外,還有您上述許多不同領域與學科的翻譯等,貴系學生都要涉獵的話,那學生的畢業(yè)學分要很多嗎?一門課大概是多少個學分?
陳:我剛才說到各科都有很多知識要學,那些內(nèi)容都納入同一門的翻譯實踐課程內(nèi)。老師在課堂上教的并非僅僅是翻譯,學生們也并非不停地做翻譯習作。例如,在“法律翻譯”課程中,有一半的課堂時間教師會教香港的法律、內(nèi)地的法律和其他相關法律的專業(yè)知識。當然,這些法律知識與主修法律的學生所學的內(nèi)容不盡相同,可能沒有那么深入,但卻是一位翻譯人員必須具備的基本專業(yè)知識。簡單地說,從事法律翻譯工作,譯者就須懂香港的法律,也應該知道普通法系與大陸法系有何區(qū)別。
徐:您覺得翻譯者與翻譯評論家會有沖突嗎?早期翻譯研究論述,大都以評論譯文翻譯優(yōu)劣為主,以規(guī)范性的理論探討分析譯作,然而,翻譯實踐家、翻譯評論家和翻譯研究者檢視與分析譯文的角度卻有所不同。就此議題,您認為對一位有意主修翻譯之人,有何看法與建議?
陳:這里有兩套標準,我們教學生時,基本上只要他們的譯文具有正確文法和行文流暢,內(nèi)容沒有遺漏,即可視為好的譯文。至于你所說的“更高層次”的譯文,如同評論家所謂的選詞優(yōu)劣,初階年級學生或許較難達到。針對我們系上本科生的教學,重點并非以訓練專業(yè)的翻譯人才為主要目標。這是有別于許多其他地方,專門訓練學生以應付正式場合的產(chǎn)業(yè)傳譯,或翻譯商業(yè)文件、法律文案等,那些是訓練專業(yè)翻譯者的課程。
徐:香港是中英雙語并用的社會地區(qū),可否就翻譯系畢業(yè)生的工作出路與就業(yè)情況加以說明?
陳:在就業(yè)方面,學生都很容易找到工作。事實上,全部學生都可以在畢業(yè)后大概一個月內(nèi)找到工作。
徐:大部分畢業(yè)生從事何種行業(yè)?從事與翻譯相關工作的人多嗎?
陳:真正從事翻譯工作的人數(shù)不多,通常都不超過百分之十,大部分都不是做翻譯的。香港對專業(yè)譯者的需求量不大,若有人每天有九個小時的翻譯工作量,方可視為一位專業(yè)翻譯人員?;旧?,所有大學畢業(yè)生的中英文都已具有相當?shù)某潭?,也可以著手簡單的翻譯工作。此外,每份工作可能或多或少都包含著翻譯,所以一般公司沒有特別需要請一些人單一執(zhí)行翻譯工作。
徐:就教學目的而言,貴校翻譯系設立宗旨與目標為何?
陳:如上所述,我們翻譯系的課程并非僅僅以訓練翻譯人才為宗旨,我們四五個目標中的一個是訓練翻譯和傳譯人才,其他目標則是針對香港社會需求,訓練一些雙語人才,讓他們能在各行各業(yè)中發(fā)揮功能。畢業(yè)生可以從事行政、公關、教師、推廣、服務等各類工作。只要他們雙語能力夠強,就能勝任。
徐:一般而言,每一個學校與系所都有其特色,就香港有建立翻譯學系的學校中,包括香港大學、香港中文大學、香港理工大學、嶺南大學、香港城市大學、香港浸會大學等等,請問不同學校,同系所名稱中所建構的課程內(nèi)容會有雷同或各有特色嗎?
陳:基礎課程如語言、商業(yè)、文學、法律翻譯等是類似的。但由于嶺南是一所博雅教育大學,我們強調跨語際的文化翻譯(translating cultures),就如雙語網(wǎng)絡文化(bilingual cyber culture)、特定文類的雙語研究(bilingual studies of genres)(包括詩、小說、散文、戲劇等)都有教授。
徐:課程設計有沒有將“英翻中”或“中翻英”各自為課程名稱與分別授課?
陳:沒有,一門課通常都包括二者。之前,曾有內(nèi)地訪問學者來作課堂觀察,也覺得香港的課程很獨特;他們通常只教單向的翻譯。其實在香港,“雙向翻譯”是個特色,翻譯活動幾乎都是雙向,少有單向的工作,換句話說,譯者一定要能夠同時具備“中翻英”和“英翻中”的能力,故在教學上,我們亦同時著重于中翻英與英翻中的雙向訓練。
徐:由于香港本身是多語言的社會,是否幾乎每一個知識分子或多或少都具備翻譯的基本能力?
陳:一般民眾的英文的能力并不高,但一般中學畢業(yè)生的中英文程度雖然不算很高,但基本語言能力是有的。如我們于課堂以英語授課,他們是聽得懂的,只是要從事中英翻譯,還是要有適當?shù)挠柧殹?/p>
徐:基本上在大學授課,教師須為學生做一些“選材翻譯”的抉擇,請問針對“選材翻譯”議題,您的看法如何?
陳:在某些課程中,特別是中英傳譯(interpreting),教師須更新其授課教材,差不多每年都要改,主要是配合著社會上發(fā)生及討論的一些議題進行選材翻譯;他們也有可能選擇一些比較熱門的話題來教。因此,教授傳譯的老師要持續(xù)尋找新材料。但是,就文學翻譯而言,選材可能變化不大。大體而論,近代或現(xiàn)代的作品是翻譯的主要選材,有些重要作品有可能會重復選用。例如,一些名家的演講,如美國總統(tǒng)的演講,會重復地被選用,故選材的改變較慢。
徐:針對翻譯行為的教學問題,有些學者曾指出,“初階的翻譯”可以教,但“高階的翻譯”得視個人語文造詣,就文學翻譯或非文學翻譯教學議題上,您個人對“翻譯訓練”教育的看法為何?要如何培養(yǎng)各種翻譯人才?
陳:我個人覺得,任何等級的翻譯或各種水平的翻譯都可以教。但是老師可能覺得初級的翻譯會好教一點,主因是一般學生在中學時期尚未學過如何翻譯,直到進了大學,他們才開始接觸翻譯;沒有背景的學生可能比較好教些。而且,聽我們的學生說,他們從翻譯課程中,確實能真正地學到翻譯的知識,也學會如何掌握一些翻譯技巧。此外,還能提高自我反省和反思的能力,知道什么是不佳的翻譯,也懂得找資料,特別是當他們面對不懂如何翻譯的字句時,他們能使用各種方法,做到最佳的翻譯。易言之,雖然有些學生是在完全不懂何謂“翻譯”的情況下,選擇主修翻譯,但借由課程教學與學習過程,他們真正地學到了翻譯。
徐:如您所言,上課老師除了傳授學生方法,以提升其翻譯技巧外,也引導學生自我的領悟能力。
陳:在很短的時間內(nèi)促使學生掌握翻譯方法,個人覺得這是身為教師理應發(fā)揮的功能之一,而且翻譯課程的設計主要是以能在短期內(nèi)促進學生的翻譯能力為目標的。例如,一位中文與英文能力都很強的人,若他長期自學并著手翻譯,他的翻譯能力亦可提高,只是他可能要花費更多的時間,方能達到此一目標。主因可能是很多觀念上的執(zhí)著,又或者他并沒有掌握好兩個不同文化產(chǎn)生的問題。就如同先前所探討的“初階翻譯”與“高階翻譯”的教學問題,“初階翻譯”可指一般基礎程度的翻譯訓練,但“高階翻譯”,除了得視個人語文造詣外,更涉及了很多層面的知識問題。此外,就更高層次的翻譯能力是否可以教授的問題,我想以我們的“一對一”教學方式為例,加以說明。我們的本科生在他們畢業(yè)前一年,須選讀一門六個學分的“長篇翻譯”,那是我們系上最受歡迎的課程之一。它可視為一門獨特的“高階翻譯”課程,系上每一位學生須選本系所內(nèi)的一位教師為指導老師,老師與學生以單獨見面方式進行教學,兩人一起討論文本語料,學生的問題無分大小,皆可提出與教師討論。
徐:進入本世紀以來,香港好像特別強調翻譯史研究,香港中文大學翻譯系的王宏志主任也寫了很多與此相關的文章。你擔任香港翻譯學會會長多年,可否就此議題簡述香港翻譯發(fā)展情形?
陳:大約民國時期或更早,個別人士與當權者有著不同見解時,就常往返或移居香港,到了戰(zhàn)后,來此地的人數(shù)更是驟增。
徐:那個時候的香港受英國殖民統(tǒng)治,當時社會的民風比較西化,對此也影響移民與居住者嗎?
陳:長久以來,人們可以自由出入香港,也正因為如此,很多人移居香港。眾多香港的名作家或文人也都是來自內(nèi)地,暫居或長住香港,如蕭紅、張愛玲等便是。
徐:有些文人來到了香港后,除了發(fā)表其書寫的作品外,有些也從事翻譯工作。在研究翻譯史中,我發(fā)現(xiàn)無論是英譯中或中譯英,香港是個主要基地,且早在20世紀40年代中期即已開始,由美國在經(jīng)濟上援助美國新聞處,藉由當時的今日出版社,大量出版中譯英美文學作品。雖然也有數(shù)部英譯中文作品,但數(shù)量卻是相當?shù)厣?,寥若晨星,絕大部分以美國文學中譯為主,而許多譯者皆是著名的文人。
陳:是的,張愛玲就是其中一位,他們的文筆本來就很好,以前到底有多少這類人從事翻譯工作,我不太清楚,但確實有文人作家協(xié)助美國新聞處中譯英美文學。其中,張愛玲當年翻譯的《老人與?!反_實可視為代表作品。
徐:據(jù)我所知,那時翻譯的薪水很高,特別是美國支持的翻譯計劃,可以說明因由嗎?
陳:主因是在冷戰(zhàn)(1947—1991)初期,美國旨在宣傳自由的價值、個人主義,而在美國文學里確實體現(xiàn)了這些觀念。像是《老人與?!?、《哈克(又名頑童)歷險記》等多本譯著,都是通過當時在香港的美國新聞處資助翻譯與出版的。
徐:為何美國機構選擇中國香港,并在此設立新聞處及出版中心,而非中國澳門或其他地區(qū)呢?有何特殊理由嗎?
陳:香港較好地保留了中國文化傳統(tǒng)。澳門那時候也處于葡萄牙的殖民統(tǒng)治,無論政治、語言等都是問題,在執(zhí)行技術面也有其相對的難度。
徐:香港那時候也還是受英國的殖民統(tǒng)治,除了“英語文”為共同使用語言因素外,是否有其他考慮?
陳:當時英美兩國像兄弟般,美國通過英國的殖民統(tǒng)治做宣傳之事較容易做得到。相較之下,要通過澳門做同樣的出版工作,可就沒有那么順利,當中有外交、政治的因素。當時西方文學翻譯即是以英美文學(Anglo-American literature)為主,葡萄牙與非英語的歐洲國家文學,則可歸為歐洲文學。
徐:當時的美國在經(jīng)濟上支持翻譯,就翻譯選材和翻譯人才的篩選如何取決?
陳:我覺得它是資助整個計劃的贊助者。當然,有些中國作家也翻譯自己的作品,只不過,為一般出版社做翻譯的薪酬不高。當時許多譯者幾乎都參與了美國的翻譯計劃。很可惜,當時那些人很多都離世了,要不然可以問一下實況。香港翻譯學會的榮譽顧問賴恬昌先生,很多時候談到當年新聞處那里的老朋友,也會提到一些譯者的往事。
徐:我很好奇,參與美國西方文學翻譯計劃有很多譯者,而那些譯者是由誰去找的?
陳:在那個計劃中,有些中心人物如宋淇,不知道有沒有扮演過聯(lián)絡者的角色。宋淇跟張愛玲的關系非常好,張愛玲過世后,其所有東西都給了宋淇的兒子——宋以朗,他把一些手稿整理后也陸陸續(xù)續(xù)出了一些熱賣書籍。順便一提,我在80年代念翻譯的時候,宋淇是我老師,他在香港中文大學辦了一個翻譯文憑課程。當老師的都跟宋淇諳熟,余光中即是其中之一。余光中也曾為今日世界出版社翻譯。他們幾位相互熟識的友人都參與了美國文學的中譯。
徐:許多文獻呈述,當時美國的西方文學翻譯計劃的預算金額似乎很高,所提供的稿費也豐厚,同樣地,翻譯費用也非常高。當初有參與翻譯的劉紹銘教授,在接受我的訪問時也確認,當初參與美國西方文學翻譯計劃的翻譯稿費甚優(yōu)。
陳:參與翻譯的那些人中,有些有美國背景。其中一位是喬志高,他是在美國土生土長的華人,那系列叢書中的《大亨小傳》即是他翻譯的。
徐:請問香港的翻譯出版品會將譯者的名字完整呈現(xiàn)嗎?譯者的版權是一次性或連續(xù)性,譯者可否決定最終譯文修改或變更?
陳:我不太確定以前的情況?,F(xiàn)在當然都有,一般跟著國際規(guī)矩,譯者的地位得到承認。
徐:臺灣有些譯文刪減決定權還是在出版商,我曾經(jīng)訪問一位譯者,她翻譯簡·奧斯汀的《傲慢與偏見》一書,原本中文翻譯多達300多頁,可是出版社為了節(jié)省出版篇幅頁數(shù),在未經(jīng)其同意下,大量刪減其譯文,但譯者仍以其真名呈現(xiàn)。原譯者很不能接受,亦不認同編譯的最后譯文,認為那不是其譯著,卻也無可奈何。
陳:那也沒辦法,出版社也要面對實際與現(xiàn)實因素,不僅僅是商業(yè)考慮,可能也有其他層面的考慮。有時他們受限于出版預算,若多印了幾十頁可能就超過預算,影響收益。但也有些具名氣的譯者對其譯文有所堅持,出版商就須與譯者衡量與溝通。
徐:當代香港翻譯的主要文類為何?翻譯活動現(xiàn)象發(fā)展情況如何?
陳:說實在,在香港愈來愈少人在翻譯小說了。讀者都看內(nèi)地和臺灣的翻譯。以前還有金圣華和李成仔等人從事小說翻譯,但現(xiàn)在幾乎都沒人從事這種翻譯工作了,就連大學教翻譯的老師,也是多做研究,少有翻譯。
徐:在香港的翻譯著作和在臺灣一樣,沒有列入學術榮譽(credit)出版品嗎?
陳:大都沒有。在香港,翻譯英美文學的輝煌時期,大概已經(jīng)過去了吧。在中譯英方面,《譯叢》(Renditions)翻譯期刊則仍然持續(xù)出版。
徐:是的,《譯叢》在中國文學英譯的翻譯活動中,占有一個重要的歷史地位。無論中國、新加坡和馬來西亞的漢語文學的英譯,很多篇都是借由《譯叢》介紹給英文讀者。
陳:主要是《譯叢》有著不同功能,它可以扮演一個推廣的角色,以弘揚“中國文化”為主要目的,協(xié)助中國文化“走出去”,讓西方讀者認識中國文化。據(jù)我所知,當初《譯叢》是由某銀行支持創(chuàng)辦與發(fā)行的。
徐:那就如同臺灣的蔣經(jīng)國基金會也曾提供經(jīng)濟贊助香港中文大學的翻譯中心?!蹲g叢》的出刊主要以英文譯介中文,自1973年秋季首刊出版至今,翻譯多種文類,時間橫跨古今,從古典文學到當代的現(xiàn)代中文文學,綜括所有關于中國世界的文學與藝術作品。
陳:《譯叢》選譯的中國古代文學、現(xiàn)代作品皆有。特別是當代文學譯得非常多,許多名作家如劉索拉、韓少功等人的作品,一早便有英譯。此叢刊的出版也可說是加強了中國現(xiàn)代文學的輸出。
徐:就中文文學的翻譯出版品中,《譯叢》據(jù)有一個特殊代表地位,特別是在選材上,有承先啟后的學術聲譽。例如,針對臺灣特有的鄉(xiāng)土文學的譯介,首篇即是于《譯叢》內(nèi)刊登。
陳:是的,《譯叢》在香港翻譯史的地位,毋庸置疑。
徐:回到現(xiàn)在,您認為香港的社會、政治、生活環(huán)境對翻譯活動影響甚大嗎?
陳:香港的社會條件很適合做翻譯,因為它是個雙語社會。以日常生活為例,你看到的路牌、車站等都用上中英兩種語文。也因為如此便捷,許多外國人都喜歡來香港居住及工作。此外,有些店名甚至以英文為主。除此之外,在問路時也可以說英語。連出租車司機都懂一點點英語。至于未來,我覺得將來香港的地位會變,主因是內(nèi)地人才眾多,南移以后,也會對香港的翻譯活動產(chǎn)生影響。
徐:是的,目前外文中譯的市場幾乎都由中國內(nèi)地翻譯,除了費用較低外,成果也可接受。
陳:而且,內(nèi)地的競爭很激烈,一般人民深信若要成功就須努力。
徐:我發(fā)現(xiàn)您本身不只是翻譯實踐家與研究者,您也知曉許多不同的語言,包括中文、英文、日文、法文等多種語言。可否就自己的語言興趣及研究領域加以說明?
陳:在美國念文科的博士一般要懂四個語言。除了中文及英文外,我選了日文與法文。法文我已經(jīng)丟了很多年,我沒有放棄日文,多年來也探討一些中日關系的研究議題。
徐:據(jù)我所知,您擴大及延續(xù)研究領域,現(xiàn)在主要研究之一是著重于日本跟中國的關系且涉及翻譯活動?
陳:我個人覺得這是個很重要的課題,我想探討的是英語的全球化如何影響東亞地區(qū),尤其是中國與日本。
徐:它的視野可大可小,也很具爭議性,不是嗎?
陳:近年來有些國際翻譯研討會就是以此為主要主題,針對世界各地面對英語全球化時,如何借由翻譯來保存自己的語言。葡萄牙在此方面的研究做了很多,本內(nèi)特(Karen Bennett)就是代表人物。我往后一段時間應會著重進行與此相關的研究與論述。為何我要擴及日文呢?目前大部分所做的翻譯研究都以中英二種語文為主。然而,若討論翻譯,卻只局限于此,視野就相對地窄。中文、英文和日文屬三個不同的語言系統(tǒng),分別是孤立語(isolating language)、屈折語(inf l ectional language)和黏著語(agglutinative language)。
徐:所以您的中日研究也包括多語之間的翻譯行為與活動,除了語言,也包括文學?
陳:事實上我自己看得最多的譯本,是日本文學的中、英翻譯,而非英美文學的中譯。翻譯能讓我更了解和認識日本文化。因為能完全掌握英文的關系,我并無需要看中譯的英文作品。反之,我通過日文作品的翻譯而習得某些看法與觀點。此外,值得一提的是,在以往翻譯研究與理論中,一大缺失是“以歐洲為中心”(Eurocentrism)的論述觀點,我們實在較少關心其他語種之間的翻譯。
徐:這在學術界是事實,也確實值得省思。其實,就漢語世界而言,我們也有自己的翻譯思維與論述,相信其他國家或語言也有其特有語文翻譯的見解。
陳:很多涉及非歐洲語言(如非洲語言)的翻譯研究文獻中,作者關注的是這些語言與英語之間的轉換關系。但是,我認為,研究須突破這個框架,許多翻譯學者如蒂莫志科(Maria Tymoczko)、赫曼斯(Theo Hermans)等都強調必須沖破以歐洲為中心的翻譯研究理論。在中文翻譯學術界中,張佩瑤曾就此提出她的看法與許多精辟的觀察論證。然而,我不想只探討漢英兩種語言之間的翻譯問題,我覺得中日的翻譯關系展示了完全不同的格局。我寫了一篇有關日本譯者竹內(nèi)好翻譯魯迅《狂人日記》的文章(Chan, 2016),內(nèi)容不單單探討竹內(nèi)好如何把魯迅的《狂人日記》“日本化”,也論述了數(shù)百年來中日的翻譯關系。
徐:魯迅的翻譯理論主要強調“直譯”、“求信”和“達旨”,其譯文有時較難理解。另外,由于他本身是留學日本,相對地,多少也受到日本影響。
陳:你也知道近年來中日外交是熱門話題,二者的關系也是很值得研究的。中日兩國一衣帶水,以前日本的知識分子能看懂中文,而不需要翻譯,許多中國學生也到日本留學。后來,日本比中國強盛,卻反過來欺壓中國。19世紀末,日本將自己視為歐洲的一分子,瞧不起其他東方民族。如今,中國國力日益壯大。這種種轉折和沖擊,事實上也通過翻譯反映出來。另一方面,中日之間具體的情況,西方翻譯理論也難以解釋。直到16世紀,日本并沒有如我們今日一般所理解的翻譯活動。日本學人不用翻譯中國的文字,因為他們能看得懂中文;另一方面,中國也不需要“翻譯”日本。曾有學者如亞倫(Joseph Allen)就說過,翻譯在西方非常重要,但在東方?jīng)]有同等地位。
徐:日文中也有漢字。之前我在英美兩國念書時,有時與來自日、韓不同國家的同學在一起,當彼此之間以英語溝通產(chǎn)生困難時,有時會請他們以中文字(漢字)書寫,當成溝通文字。那是一個很有趣的現(xiàn)象。
陳:我最近一篇文章談到“英語作為共通語”(English as lingua franca)(Chan, 2013),討論的就是這個議題。事實上,一些學者如酒井直樹(Naoki Sakai)曾探究過,為什么在日本翻譯是個現(xiàn)代的觀念。以前中國和日本并沒有狹義上的翻譯關系,日本人以“訓讀”的方式看中文,西方的翻譯的觀念是較晚才得以輸入。此外,中國人以前自視為中心,也不重視翻譯活動,輕忽他國文化。雖然“語文的轉換”這個觀念并非在東方完全沒有,但翻譯的運作情況是迥然不同的。因此,我認為,從歷史的角度看,在東亞圈內(nèi)“改編”(adaptation)一直比較受到重視。在日本,中國的古典小說如《水滸傳》、《三國演義》曾改寫成多種不同版本,都是編譯本,這種行為是頗能在東方翻譯理論中發(fā)揚光大的。
徐:在英美國家中,從事或進行翻譯研究的人,并非人人都有翻譯實踐的經(jīng)歷,但在大陸與臺灣似乎認為那是需要,請問香港學術界對此論點的看法?
陳:當然,有人甚至說沒有翻譯實踐的人,就沒有做翻譯研究的條件,即是說,要從事翻譯研究,本身一定要具有翻譯能力。不過要留意的是,“翻譯研究”并不等同于“文本研究”或“文本比較”。翻譯研究是多方面的,近年來有強調采用社會學的研究途徑,而且現(xiàn)今的研究范疇也越做越大,已經(jīng)跨越語文、語際、文本的論述。
徐:當代翻譯研究可視為跨文化研究,也結合應用很多社會學或其他領域的理論于翻譯研究中。而且,研究也并不局限于文本,也可以人、社會、政治等多種不同因素為對象,進行研究。
陳:有些研究針對翻譯專業(yè),將譯者視為一個研究對象,另有將翻譯活動看成是社會行動(social activism)的一種。二者可以與文本完全沒有關系。由此得之,翻譯研究的對象并非一定是文本。
徐:所以就您的論述與看法,從事翻譯研究的人,不見得一定是個翻譯實踐家?
陳:事實上,有些翻譯實踐者的研究可能做得不太好,反之亦然。當然,二者都成功的也為數(shù)不少。然而,翻譯實踐和翻譯研究是兩種不盡相同的活動。若想二者兼顧,則需多加努力。
徐:所以貴系在聘用教師或在教授學生翻譯時,有無分別要求?
陳:在篩選申請人時,希望應聘者是全能的,不僅能翻譯,也能教解理論,中文與英文皆佳。但同時具備此三種能力者,屈指可數(shù)。不過,我們聘任一位助理教授時,比較看重其研究能力,因為將來在晉升時,他的研究成果是要達標的。此外,助理教授的授課時數(shù)每周僅7.5個小時,其余時間則須花在研究上。學術出版品非常重要。
在此,主訪人利用本文表達對陳德鴻教授的感激,除了萬分感謝他長期以來對我學術上的協(xié)助與支持外,更謝謝他花費很多時間接受此訪問,訪后更進一步針對錄音文字成果多次地校閱及增加內(nèi)容深度。不同于其他學者,僅以學術成果協(xié)助及影響他人,陳德鴻教授對于后學的扶助及提攜更是不遺余力,極力協(xié)助,毫無保留。經(jīng)由與陳教授直接面對面的訪談及多次電郵請教,其不僅提供精辟見解及建議,更多次給予后學實質的學術知識及支持,主訪人深感受益匪淺。
Chan, T. H. (2013). Under the shadow of three lingua francae: repositioning translation in East Asia. Journal of Asia-Pacif i c Translation and Intercultural Studies, 1(1), 12-27.
Chan, T. H. (2016). Japanization and the Chinese “Madman”: triangulating Takeuchi Yoshimi’s philosophy of translation. Translation Studies, 9(1), 1-16.
陳德鴻. (2017). 香港嶺南大學翻譯系陳德鴻主任的官方網(wǎng)頁英文簡介與學術出版著作.檢索于2017年05月28日,檢索自https://www.ln.edu.hk/tran/staff_detail.php?id=2&type=publications.
單德興. (2015). 翻譯面面觀:陳德鴻教授訪談錄. 編譯論叢,8(3) ,175-199.
* 本文為臺灣“文學翻譯過程中詩學的制約II”(計劃編號為MOST 105-2410-H-231-004)的研究成果。
(責任編輯 蔣劍峰)
徐菊清,倫敦大學博士、臺灣健行科技大學應用外語系助理教授。主要研究方向:英/中翻譯研究、中西翻譯理論、(當代)譯史研究、翻譯語料庫、計算機輔助翻譯、敘述性翻譯、 英/中口筆譯、跨文化研究。
作者電子郵箱:sunsterhsu@gmail.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