宮玉波,李 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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薩特存在主義視域下的《騎馬下海的人》探究
宮玉波,李 倩
(北京交通大學 語言與傳播學院,北京 100044)
在十九世紀末二十世紀初的愛爾蘭文藝復興運動中,以現(xiàn)實主義為主流風格的約翰·辛格貢獻突出。他一生短暫,卻在愛爾蘭舞臺及其文學史上畫下了濃墨重彩的一筆。1903年創(chuàng)作的《騎馬下海的人》是一部獨幕抒情悲劇。作品看似劇情簡單,沖突較小,但蘊含著深刻的存在主義思想。本文通過對該劇所折射世界的荒誕感、人生的虛無感、自由選擇以及個體孤獨的探討,來印證該劇的創(chuàng)作在內源上與存在主義核心內涵的一致性,以期為該劇提供一個全新而深刻的探究視閾。
《騎馬下海的人》;荒誕;虛無;自由選擇;孤獨
約翰·米林頓·辛格(John Millington Synge, 1871-1909)是愛爾蘭文藝復興運動中的領軍性人物。在其短暫的人生中,他把戲劇創(chuàng)作的主要精力放在了愛爾蘭農民生活的真實寫照和反映上。他曾到愛爾蘭阿倫群島體驗農村生活,從島民生活的各個方面汲取素材,成為他日后創(chuàng)作的源泉。在戲劇對話中,他再現(xiàn)了阿倫群島的傳說故事,融入了島民的方言特色,以自己切身的觀察和客觀的視角來看待社會真相,從而還原了真實的愛爾蘭文化,展示了真正的愛爾蘭人生活。
《騎馬下海的人》(, 1903)就是一部以阿倫群島為基礎的劇作,被譽為是現(xiàn)代戲劇中最優(yōu)秀的獨幕悲劇。劇中有臺詞的人物只有4個,且關系直接,都是家人,分別是老婦人毛里亞(Maurya),兒子巴特里(Bartley),大女兒伽特林(Cathleen)和小女兒諾那(Nora)。故事中,毛里亞在一個兒子剛遇難不久后,苦口婆心勸說小兒子巴特里此時不要出海賣馬,但兒子不聽,最后葬身大海。
跟其他經典戲劇相比,《騎馬下海的人》的人物構成相對單純,九千來字的簡短篇幅搭建起的也只是一個頗為簡單、起伏較少的劇情,但恰恰是這看似簡單的尋常人家近乎真實的生活現(xiàn)狀描寫,震撼人心。正如郭沫若所言:“這劇本是平平淡淡的,但你讀完它,總禁不住要使你的眼角發(fā)酸。”[1]61
存在主義產生于二十世紀二十年代,在四十年代到六十年代風行一時,是當代西方世界一個重要的哲學流派。而到了本世紀五六十年代,作為存在主義理論的集大成者,薩特幾乎成了存在主義的代名詞。他在《他人就是地獄:薩特自由選擇論集》等作品中探討了“自由選擇”,在《存在與虛無》中提出了“世界是荒謬的,人生是痛苦的”等觀點。這些思想和觀點共同揭露了世界的荒謬無稽、人生的虛無飄渺和個人的孤獨無依,同時也啟示我們:人生不應該只能是墨守成規(guī)、千篇一律,而是可以通過自由選擇、自我設計和自我創(chuàng)造來實現(xiàn)自我價值,從而找到人生的真諦。
薩特認為,客觀世界是漂浮不定的、虛設的,在客觀世界里,所有的聯(lián)系都是沒有意義且荒誕的。每個人都是荒謬而冷酷處境中的一個孤獨而痛苦的個體。人的最真實的存在應該是處于孤寂、苦悶、痛苦等情緒下的存在。人的存在本來是沒有意義的,但人可以付諸行動,做出選擇,賦予這個荒謬而冷酷的世界一定意義。人如何生活,最終成為怎樣的人,完全取決于其自由選擇。薩特曾指出:“人除了采取行動外沒有任何希望,而唯一容許人有生活的就是靠行動?!盵2]這就是說,一個人存在的價值就在于他的所作所為。他是個什么樣的人物,完全由他的行為來定義的。皮之不存,毛將焉附。沒有行動的證明,又何談人的本質、意義和價值。因此,關鍵在于人必須自己行動起來,有所作為,“是懦夫把自己變成懦夫,是英雄把自己變成英雄”[3]。
簡言之,薩特的存在主義哲學明確指出了“存在”的荒謬性,倡導人們正視自己,理性處之。鼓勵人們發(fā)揮主觀能動性,依靠積極的行動來擺脫和抵抗環(huán)境產生的不良影響,從而戰(zhàn)勝自身心中的焦慮和痛苦,找到生存的價值和意義。
《騎馬下海的人》自始至終都貫穿著一種深沉的悲劇意識和疏離的家庭氛圍。辛格力圖通過對阿倫群島居民現(xiàn)實生活的表象描繪,從而實現(xiàn)對人類生活本質的揭示與把握。雖然該劇的創(chuàng)作時間要早于存在主義思想的產生,但劇中由毛里亞一家的悲劇故事反射出的世界的荒誕性和人類生存的虛無性,與存在主義思想十分吻合。辛格對主人公毛里亞孤獨境況的描寫,對兒子巴特里自由選擇人生之路的安排均與薩特的觀點不謀而合。因此,該劇的悲劇性敘事中蘊含著濃厚的存在主義思想傾向。
薩特認為人類生存的客觀世界是一個混沌無序的荒謬境地,人們在這個與自己對立的、失望的世界中茫然生活,忽視自身的存在處境并任其驅使,導致人在世界上的地位是不確定的。
親人離去是不可彌補的損失,帶來的后果不僅僅是家庭的越發(fā)貧困,更是面對苦難時,那種深深的無助與無奈。與大海搏斗,經驗固然重要,但運數(shù)更是關鍵。大海波濤洶涌,變化無常。再加上那個時代造船技術貧乏,出海主要靠人的經驗、技術和勇氣,能否平安而回,很難說準。即使是有著幾十年出海經驗的人,也極有可能發(fā)生意外。人的生命并不以自己的意志而轉移。人往往看不到、想不通自己到底做錯了什么,以至于釀成失去性命的慘劇。當生命變得無常,人生的虛無感也就油然而生了。
當兒子不聽勸阻,一意孤行時,也許毛里亞的心中浮現(xiàn)出了幾個似曾相似的過往畫面??蓱z的老人家,似乎已經預感到了悲劇的再次發(fā)生,因而拿著拐棍,發(fā)出感慨:“世間上都是老人家給他們的兒孫留些東西死去的,我們家里,哎,卻是年青人給老年人留些東西先死去了?!盵1]64大海的兇險帶給老人的是命運的無常,是飽嘗白發(fā)人送黑發(fā)人的煎熬。
劇中當毛里亞幻覺到兩個兒子都已不幸遇難時,她神色黯然,吐露命運的不公,嘮叨著大海如何成為了她的厄運之根和悲痛之源。毛里亞不停地追憶過去,不厭其煩地描述大海與她生活的苦難關聯(lián),并反復強調了大海對她生活的迫害。話語冗長、繁瑣,而且沒有邏輯性。但正是通過這種不斷的抱怨,毛里亞表達了自己無力回天的悲痛欲絕。
最后,當毛里亞見到兒子的尸體,確認兩個兒子都已不在后,她旁若無人地說:“不怕風就從南方吹來……我也用不著在夜里不睡覺的哭著,祈禱著了。我也用不著在冬祭后伸手不見掌的黑夜里去取圣水了,不怕那海水就怎樣地讓別的婦人痛哭,我也不管了。”[1]67哀莫大于心死,不停地喪失親人的她最終也麻木了,看透了:“誰也不會永遠活著的,我們也不埋怨什么了?!盵1]67家里的男人們都已不在,她再也沒有為之擔心牽掛的羈絆了?,F(xiàn)在她所等待的只有死亡,將來或許在另一個世界里還能與他們重逢。
“自由”是薩特存在主義的核心概念之一。他把“自由”定義為個人“選擇的自主性”。人的本質是什么?薩特認為:“人在談得上別的一切之前,首先是一個把自己推向未來的東西,并且感覺到自己在這樣做?!薄埃ㄈ耍┰诎炎约和断蛭磥碇?,什么都不存在……人只是在企圖成為什么時候才取得存在?!盵3]薩特強調了人的主觀性和主動性。人是有意識地選擇了一個目標和方向,并有意識地推動著自己向其靠近,才有了存在的意義和價值。而人最終能成為什么樣的人,過著什么樣的生活,完全是人自由選擇的結果。人生之路是由一個個自由選擇的階梯和一個個行動的腳步搭建、鋪陳開來的。不同的選擇、不同的腳步,通往的終點也不一樣。面對荒蕪的現(xiàn)實世界,人類無法把握生命的長度,但可以通過選擇,拓展生命的寬度,累筑生命的厚度。
對于生活在海島上的人們來說,大海不僅是維系他們生命的重要依靠,同時也是隨時會奪去他們生命,摧毀他們家園的惡魔。大海兇猛無比,即使在風平浪靜的時候,海面下也暗藏兇險。在狂風暴雨的時候,海的兇猛更是不必說,即使堅固的海船也會被海浪掀翻,葬身海底。毛里亞一家原本人丁興旺,幸福美滿,憑借著三世同堂,八個子女的昔日境況,我們也能猜到家中已逝的男人們曾經也幾乎都是些和大海搏斗的好手、老手。不過最終還是難免一死。面對這樣的家庭經歷遭遇,當唯一的兒子巴特里也要出海時,毛里亞的選擇就是極力勸阻。起初,兒子回來拿出海必備的繩子,毛里亞建議他不要拿那些繩子,因為米海爾(Michael)的尸體可能隨時被打撈上來,到時候就需要用那些繩子。巴特里聽了不為所動,還是決定立刻出發(fā),因為“這一只船已錯過了,要再等兩三個禮拜才有呢,這一次的市口是賣馬的好市口”[1]63。見拐彎抹角不管用,毛里亞就直接挑明:依星象來看,當晚出海風浪極大,是十分危險的,并且還打出了感情牌“你就算能夠賺得一百匹馬,或者一千匹馬,但是一千匹馬的價錢能夠抵得上一個兒子嗎,一個僅僅剩著一個的兒子嗎?”[1]63巴特里聽了老母親的這些話,直接不予理睬。老母親見狀接著示弱,強調自己年事已高,家里不能沒有他。對于毛里亞這樣一把年紀的老人來說,我們可以想象他對兒子的勸說已屬盡力。
不過任憑母親如何阻撓,巴特里依舊一意孤行,執(zhí)意出海。也許有人會說巴特里太過執(zhí)拗、任性了。大海固然暴虐無情,但如若巴特萊能夠順從母親,不在那時出海,也許意外便不會發(fā)生,他能就此躲過一劫。但細想下來,巴特里這“不聽老人言”行為表象下,其實隱藏了很多他自己的思慮。從小耳濡目染親人接踵離去的悲傷,巴特里何嘗不清楚家里男人命運的悲慘,他何嘗不明了大海的兇險和生命的脆弱。但他依舊選擇了義無反顧,筆者認為這就是巴特里自由選擇人生之路的表現(xiàn)。
在《為了一種境遇劇》一文中,薩特說過:“如果說人在一定的遭遇中是自由的,他在這個境遇中,并且通過這種境遇選擇自己,那么就應該在劇中表現(xiàn)人類普遍的處境及在這些處境中進行選擇的自由?!盵4]巴特里選擇勇敢直面自己的人生,主動承擔起家庭的責任,即使知道前方死路一條,但只要有一線希望,他就會選擇義不容辭地走下去,實現(xiàn)自己的人生價值。巴特里的殉難雖然會顯得些許極端,但辛格正是在此借此向人們揭示,無論結局如何,人生之所謂人生,關鍵在于人的自由選擇。人只有把握住了自己的命運,并為自己的自由選擇承擔相應的責任,人才能成就未來?!白杂蛇x擇”提倡了一種直面人生又超越人生的精神選擇。
存在主義者認為:“世界是荒謬的,人生是痛苦的?!边@些觀點折射到文學作品中,就表現(xiàn)為對個體孤獨、失望、擔憂、焦慮等感受的描寫。世界是荒謬的,個體的孤獨和人與人之間的疏離是必然的。人必須學會忍耐,習慣孤獨,人的存在才能達到自由。辛格在《騎馬下海的人》中尤其凸顯了老婦人毛里亞的孤獨。她的孤獨讓人覺得可悲,讓人心疼。
毛里亞與年輕一代之間有著或明或暗的沖突與矛盾。雖然子女給了她應有的照顧與尊敬,但在家庭事務上,她的意見卻沒有分量,難被采納。她在靈魂深處是孤獨的。大海兇險萬狀,阻隔了島民與外界的交往,同時也吞噬島民的生命,老婦人毛里亞在這樣一個狹小封閉的社會中,親身經歷了人生的種種磨難。自然與生活教會了她保守、求穩(wěn)的特點,因此,她很擔心兒子出海??墒菍τ谀贻p人來說,出海代表著機會和改變,代表生活的必需,因而強烈吸引著他們。毛里亞與兒女們之間價值觀和生活觀念的差異在一定程度上導致了她的孤獨。兒子巴特里對母親的意見置之不理,對母親苦口婆心的勸說充耳不聞,甚至轉移話題,找妹妹伽特林交談,而不正面理睬母親。而此時,兩個女兒雖然一直都在身邊,卻沒有一個人站在老婦人一邊。她們不能理解母親對大海的恐懼以及她極力阻止最后一個兒子出海的原因。在一個兒子尸骨未見、待人安置,另一個兒子執(zhí)意走向死神、生死未卜的情況下,她最迫切需要的是其他家人言語的支持和情感的依慰。但兩個女兒,小女兒諾那選擇了沉默,大女兒伽特林卻對老婦人說:“到海里去正是他們年青人的生命呢,老人家羨說到一件事情就連山疊水的盡管說,誰個肯聽呢?”[1]63這真是一語道破了父母與子女兩代人之間的代溝問題。不同的人生經歷會鍛造出不同的觀念,生在不同時代、處于不同年齡階層的人難以互相理解、思想一致,難以進行同一思想層面的交流。在荒謬的世界里,人和人之間無法做到正常的溝通,普遍感到孤獨、虛無、焦慮和絕望。
其次,毛里亞的情感世界也是孩子們無法理解和分擔的。一個女人,眼睜睜地看著自己的丈夫、公公和五個兒子挨個離去,自己還要繼續(xù)拉扯家里的剩余孩子,并無力繼續(xù)挽救唯一一個剩余兒子的生命。這其中絕望、無助和痛苦是非經歷者所不能完全感同身受的。劇末,當?shù)弥獌H剩的兩個兒子都沒了的時候,毛里亞的反映異常鎮(zhèn)靜,她甚至還安慰自己:“我以后盡可以休息休息,每天晚上我也可以睡得安穩(wěn)一點了。”[1]67她在此時表現(xiàn)出的平靜和樂觀正是大悲后的“喜”,是一種更加痛徹心扉的“悲”。年輕人一個個離去,卻把世界留給了老人,任其孤獨終老、老而無依。西河之痛,是所有年長者最難以承受的痛,但命運卻安排她反復經歷這種地獄般肉與靈的折磨和歷練,留給她的只有無窮的孤獨與痛苦的回憶。
面對不斷吞噬生命的大海與人類無法把握的命運,有人也許會至此精神錯亂,一蹶不振,但在毛里亞身上,盡管這種喪夫、喪子的打擊是致命的,但這種無以復加的悲也讓她達到了一種徹底的解脫。她以一個老婦人的羸弱之驅,抵抗住了命運之錘的一次次重擊,用自己的百折不摧、堅忍不拔,宣告了人類不屈的尊嚴與精神的偉大。
辛格對當時愛爾蘭社會高屋建瓴的觀察和思考在《騎馬下海的人》中可見一斑。更難能可貴是他入木三分的人物刻畫能力,深刻展現(xiàn)了他對人類生活的深度探尋以及生存價值的深入剖析。他所塑造的的兒子巴特里,通過自由選擇,直面自己的人生,結局雖是悲劇,但成就了生命的價值和人生的意義。老婦人毛里亞,雖然歷經生命無常的磨難,但終究在孤獨中升華了自我,為讀者展示了生命的頑強,用女人驚人的承受力,感染和鼓舞著廣大讀者,為我們點燃了希望的火花。無論在何種困境下,人的命運之繩都應當緊握在自己手中,不退縮、不放棄,敢于沖破客觀世界的束縛,自由選擇,創(chuàng)造無限可能。
[1]騎馬下海的人[J].郭沫若,譯.北京:1962(6):61-67.
[2]薩特.存在主義是一種人道主義[M]//薩特哲學論文集.潘培慶,湯永寬,等,譯.合肥:安徽文藝出版社,1998:125.
[3]薩特.存在主義是一種人道主義[M].周熙良,湯永寬,譯.上海:上海譯文出版社,2012:25.
[4]趙樂甡,車成安, 王林. 西方現(xiàn)代文學與藝術[M].長春:時代文藝出版社, 1986:321.
Interpretingfrom the Perspective of Sartre’s Existentialism
GONG Yu-bo,LI Qian
(School of Languages and Communication Studies, Beijing Jiaotong University, Beijing 100044)
John Synge, whose writing style is characterized by realism, contributed dramatically to literature during the Irish Renaissance from the end of 19th century to the beginning of 20th century. Much as he lived a short life, John Synge did leave an impressive effect on the Irish stage as well as its literature.created in 1903 was a one-act lyric tragedy, which contained core concepts of existentialism though the writing style seemed simple and peaceful. This essay aims to confirm the conceptual consistency between the thematic concerns ofand existentialism, thus providing a brand-new perspective of understanding this tragedy by analyzing such existentialist elements as sense of absurdity, nihility, free choice and individual alienation reflected in the play.
; absurdity; nihility; free choice, alienation
10.14096/j.cnki.cn34-1044/c.2017.06.16
I206.2
A
1004-4310(2017)06-0084-04
2017-10-06
2016年教育部社科規(guī)劃基金項目(16YJA740024)。
宮玉波,男,吉林白城人,北京交通大學語言與傳播學院教授,文學博士,研究方向:英美文學;李倩,女,重慶人,北京交通大學語言與傳播學院研究生,研究方向:英美文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