葉匡政
小時我是把《世說新語》當傳說看的。后來讀到西方現(xiàn)代作家的一些事跡,會常常想到魏晉的名士之風,并不感到陌生。對于魏晉,錢穆有兩句話最中肯:“政治無出路,激起老莊個人思想的復(fù)活。但個人思想盛行,則政治更無出路?!蔽簳x名士的嗜酒嗑藥也好,清談遠詠也罷,表面上風流放浪,但骨子里卻堅守著知識分子的人格。
魯迅先生那篇著名的演講,使魏晉成了一種“風度”。即便今天,也常有文人以魏晉名士的做派自許,其實學(xué)到的不過是一些風情,離風度或風骨還差得很遠。魏晉名人很多,但最值得一說的還是竹林七賢。這七人就像七棵參差的竹子,散立在嵐氣彌漫的歷史深谷中,他們的姿態(tài)清峻超脫,風韻各不相同。
當年司馬氏當政,由于其倡導(dǎo)私德,社會上流行藏頭掩面的偽君子,再加上郭靖等提倡人倫,知識分子交往也變得講究虛文縟節(jié)。阮籍的言論行跡,最早表現(xiàn)出了破除禮法的決心。他一直躲避做官,但因恰逢政權(quán)更迭,他的躲官反被人們視作政治遠見。司馬昭時代,阮籍在山東東平做過10多天的官員,政績是拆掉官衙隔墻,給官員們創(chuàng)造了一個公共辦公空間,據(jù)說提高了辦公效率。
只干了10多天,他覺得東平任務(wù)已經(jīng)完成,便騎驢回到了洛陽。后來雖說干過步兵校尉,據(jù)說看重的也是兵營里的好酒。阮籍是典型的狂士做派,當年男女授受不清,阮籍全不在意。鄰居有少女早逝,阮籍并不認識,也上門哭得一塌糊涂。不僅痛哭少女,嫂子走了他也來個十八里相送,反而讓人懷疑起他們叔嫂間的清白來。隔壁酒坊有小媳婦貌美,阮籍便常去喝酒,醉了就睡在人家腳邊,但人家的老公從不在意。
當然阮籍最驚動世人的故事,是他聽聞母親死訊的表現(xiàn)。當時他正和人下棋,對方一聽阮籍母親離世,敢緊要求停棋。阮籍卻不停手,臉色鐵青,非得先決個輸贏。下完棋,他要過酒杯,幾斗酒下肚后,才放聲大哭,隨后開始吐血。母親下葬,他也吃肉喝酒,完全不拘禮法,然而卻因內(nèi)心悲傷,而形銷骨立。即便對吊唁的客人,他仍是青白眼相待,倒是對攜酒挾琴到靈堂來的嵇康,另眼相看。
嵇康與阮籍的狂放不同,他是一個狷者。雖然他有“非湯武而薄周孔”的主張,但徹底棄絕仕途。他每日在樹下打鐵,但并非為了謀生,只是出于喜好。能有酒肉作為酬勞,是他最開心的事。嵇康和阮籍一樣,長得都很帥,加上常年打鐵,更是一個肌肉男。同是竹林七賢的向秀來看他,也不說話,只是埋頭幫他打鐵。一日有個景仰他的貴公子來拜訪他,賓從如云。那知嵇康看到如此喧鬧場面,連招呼也不打,仍舊掄錘打鐵,而向秀在一旁拉風箱。這位貴公子叫鐘會,也不言聲,在一旁默默看他們打鐵,看了很久,才驅(qū)車而去。鐘會后來力勸司馬昭殺掉嵇康,可能與此有關(guān)。據(jù)說嵇康手揮五弦彈了一曲《廣陵散》,走向了刑場。
竹林七賢雖都好酒,但都比不過劉伶。劉伶天生異像,丑且憔悴,但他從不在意,個性非常張揚。他常駕車提壺,邊游邊飲,還讓童子扛鍬隨行,稱:“如果我喝死了,找一個地方隨便把我埋了就行。”劉伶雖在官場,但行為卻異常不羈,常一絲不掛地在家飲酒??腿艘姶舜篑?,他卻醉眼一翻地說:“我以天地為房,以屋宇為衣,你咋跑到我褲襠里來了?”
劉伶?zhèn)魇牢淖种挥幸黄毒频马灐?,講的也是“以天地為一朝,萬期為須臾”的自己,“行無轍跡,居無室廬”“惟酒是務(wù)”,世界萬物在他眼中,不過是過眼煙云,喜愛的只是酒中的“無思無慮,其樂陶陶”。
竹林七賢的這類故事太多,宋人葉夢有句話說的好:“飲者未必劇飲,醉者未必真醉耳”。不過是因“時方艱難,惟托于酒”,才可遠避世故,以為保身之計。其實魏晉風度,說到底就是對真性情的推崇。老莊對真性情的看重自不必說,儒家其實也是把真性情看作做人與學(xué)問的基礎(chǔ)??鬃铀枷胫?,“直道”是一個非常重要的概念,“直”就是要人展示真性情,馮友蘭對直的解釋是“內(nèi)不以自欺,外不以欺人”,是一種率性之道?!吨杏埂烽_篇說“天命謂之性,率性之謂道”,認為率性之舉體現(xiàn)的是對天道的敬畏,只有把外在天命轉(zhuǎn)化為人內(nèi)在的真實性情,才是真正的求道。
“誠”在儒家看來是直道的原則,圣人不過是實現(xiàn)了“至誠”的人,懷有赤子之心,內(nèi)心不受任何蒙蔽,展示出的始終是真實無妄的情感。所以孔子明確說,與“謙謙君子”比起來,他寧愿和狂狷之士打交道,因為“狂者進取,狷者有所不為”。狂者一般性格外向,不拘一格,狂放激進,蔑俗輕規(guī);而狷者多性格內(nèi)向,清高自守,獨善其身。這一張一弛的儒家風范,也成為歷代大學(xué)者的追求。后人多誤解孔子所說意思,舍卻狂狷,直接尋求什么“中行”之道。孔子所言“中行”,并不是指狂狷之間還有一條中間道路,而是指進則進取、退可不為,時而狂時而狷,二者兼而有之的求道行為。
因為有了魏晉這個傳統(tǒng),其實歷代推崇的文人多屬狂狷之士,或者狂,或者狷,或兼而有之。從善為“青白眼”的阮籍開始,到“我本楚狂人”的李白、“自笑狂夫老更狂”的杜甫,到“嗟我本狂直”的蘇東坡、“遂為狂疾”的徐文長,再到“其心狂疾,其行率易”的李贄、“負盡狂名十五年”的龔自珍等等,可以說歷代很多著名學(xué)者都留下了或狂或狷的美名。牟宗三有個觀點,很值得當代人思考,他認為狂狷之氣,用今天的話來說,就是一種浪漫精神,對于中國人來說,更是一種生生不息的創(chuàng)造精神。
——摘自《天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