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野戲班子

2017-04-18 18:34吳曉雪
中國鐵路文藝 2017年4期
關(guān)鍵詞:大喜長順騾子

貧窮與歡樂,幸福同苦難,仿佛歷來都是相依相靠的孿生兄弟。而命運(yùn)仿佛在同貧困和苦難開著玩笑,山村的野戲班子正是在貧困和磨難中倔強(qiáng)而生,頑強(qiáng)而長。這生長的過程中就演義出諸多的人間悲劇,演義出令人痛徹心脾的故事來。作家吳曉雪來自于生活的基層,她熟悉貧窮山鄉(xiāng)的生活和人情世俗,因此,“山村野戲班子”那些令人難忘的故事和人物被她有聲有色、有滋有味兒地托了出來,讓一個個鄉(xiāng)野間的小人物,活靈活現(xiàn)地展現(xiàn)在人生的大舞臺上。當(dāng)跟隨著他們的命運(yùn)細(xì)細(xì)感受和品味的時候,眼淚和嘆息常常會在錯綜復(fù)雜的交織中飛迸而出。

從石頭疙蛋村到田村二里半路,需要下個山坡,再上個山坡。三個后生走得氣喘吁吁,每人穿個灰不唧唧的破棉襖,頭發(fā)亂蓬蓬就像是枯死凍硬了的蓬蓬草。天擦黑的時候三個后生進(jìn)了村,田村的戲臺在緊東面的坡上,一邊兩棵老榆樹,戲臺正面一根旗桿上的彩旗嘩啦啦地在風(fēng)里招展,和著有一聲沒一聲的烏鴉的叫聲,給這冬日里寂寥的小村子平添了些許生氣。

大喜已經(jīng)追著戲班子跑了兩三個村子了,聽說戲子們在田騾子家裝扮,幾個后生就趕緊往過趕,換戲服和畫臉也是人們爭著端詳?shù)臉纷邮?。院子里早已?jīng)擠得水泄不通了,前面的人傳話出來說:“還沒有畫臉換戲服呢,正在炕上吃燴菜煮糕,粉蛋蛋的女戲子可俊呢?!贝笙簿晚樦呥呁M(jìn)擠:“哎!看油,看油,湯灑到衣裳上不管?。 币贿叞岩恢桓觳矒蔚矫抟\里,另一只手從外面護(hù)著,就像是懷里真的有一盆湯呀似的,前面的人趕緊往兩邊閃,后面的人跟著往前涌,大喜就簌地一下被擠到炕沿跟前了,戲子們聽說有湯,都抬起眼睛看他,靠里的粉眉淡眼的年輕女子就遞過一只碗來:“給我舀上一口。”同村的倆后生就哈哈哈地笑彎了腰:“他能有個湯,真能灰說了!”周圍的人哈哈哈地笑,炕上正面坐的一個年齡稍大一點(diǎn)兒的男人也笑了:“你別說,這后生濃眉大眼的,身上還真是有點(diǎn)兒戲味道了?!贝笙膊缓靡馑嫉厣χ^:“不說有湯擠不進(jìn)來哇!等你們?nèi)ノ覀兇宄臅r候,我叫我爹給你們熬上一大鍋粉湯,炸上一瓦盆兒油餅?!笨簧系娜司秃呛堑匦Γ骸奥犚娏藳],大紅,給你熬一鍋粉湯,管叫你喝得尿了褲子!”大喜伸著頭往炕里眊,先前準(zhǔn)備喝湯的女子就沖著他微微地笑了。

戲班子不大,一共四五個人,除了大紅,其余都是男的,敲鑼打鼓的有時兼著唱,咿咿呀呀地一會兒男聲,一會兒女聲,唱女聲的時候小指就不自覺地往上翹,大喜就站在臺跟前往上看,仰著脖子端詳著一個個化了妝的臉就像個面殼殼,把那緊挨著的脖子比照得更像是黑車軸一樣了。初冬的山里挺冷,臺上唱的聲音似乎比初時低了不少,咿咿呀呀引逗得大喜打了兩個大大的哈欠。同村的倆后生就說:“回哇,就是這個了,再不回腳板子也凍硬啦!”又說:“別瞭啦!眼看飽啦心里更空啦!咋看也是人家的,不頂用,咱們就去崔五爺爺家睡上一黑夜哇,我爹還給他捎了十來個去痛片片了?!贝笙惨贿厬?yīng)著,一邊目不轉(zhuǎn)睛地看著大紅粉衣長袖地在臺上扭捏作態(tài),那撩人的眼眸就像是流轉(zhuǎn)的溪水,滑溜溜地拂過他的脖根子,往內(nèi)里去了……大喜越發(fā)感覺渾身燥熱,激靈靈打了一個冷戰(zhàn),扭身吸溜著清鼻涕,深一腳淺一腳跟著往崔五爺爺家去了。

崔五爺爺家的土坯房子就住著崔五爺爺一個人,房子看起來就像崔五爺爺一樣老舊,土坯鍋臺上的煤油燈罩就像是凝固了一層豬油,豆大點(diǎn)兒的光亮把幾個人的影子大大地印在了斑駁的土墻上,聽說幾個后生還沒吃晚飯,崔五爺爺就披上褂子去院子里抱了一些干柴禾回來,甕子里只有一些熟土豆末,加點(diǎn)兒水?dāng)嚦筛淼按砂铚?,再加一些鹽,缺油少醋的稀寡沒味兒,崔五爺爺就用手揉了一個干辣椒,各人碗里加了一些,幾個后生呼嚕嚕地喝了個盆光碗盡。戲是連著唱三天的,戲子們的飯食是挨家挨戶起的,有出一碗糕面的,有出半碗豆面的,有出幾個土豆的,有出一小碗素油的,崔五爺爺出了幾捆柴禾,崔五爺爺不出去看戲的,人老了,擠不到跟前,坡上風(fēng)也硬,老胳膊老腿的,受不了??墒谴尬鍫敔攼垡娔琼憚?,有一聲沒一聲的鑼鼓一敲,咿咿呀呀的唱聲絲絲縷縷地飄進(jìn)耳朵,崔五爺爺就瞇著眼睛跟著一起哼哼,頭也跟著一晃一晃的,可是個享受。

大喜見崔五爺爺家沒啥吃的,就跟那兩個后生商量著看能幫崔五爺爺打鬧點(diǎn)兒甚呢,那倆后生把頭快趔到后脖筋呀,撇著嘴說:“這冷凍寒天地凍得咯嘣蹦的能打鬧個甚?”

轉(zhuǎn)天一早大喜就去那坡上撿了好幾捆柴禾,還收攏了幾大抱蓬蓬草,干樹杈子砍好了綁在一起拖著往回走,邊走邊唱前一天學(xué)來的戲文,后面的路就都讓他給掃干凈了。崔五爺爺張著沒了牙的嘴笑得滿臉皺褶:“這后生錯不了!你們看那麻利勁兒,將來可是個好好!”

被崔五爺爺夸成好好的大喜等上午的戲散了就拽著倆后生相跟著一起上山,一把洋鐵鎬,兩把銹鐵鍬,兩個后生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不知道他這葫蘆里賣的是啥藥,等大喜從兜里掏出來幾個揉搓得不成樣子的干辣椒之后,倆后生就越發(fā)迷惑了。大喜拔了一堆堆蓬蓬草,用襖襟圍著點(diǎn)著了,把辣椒面面夾在中間,就往一個洞里塞,一邊俯下身子使勁兒地吹火,蓬蓬草漚起了挺大的煙,在大喜的吹扇之下辣得人眼睛直流眼淚,大喜就四處轉(zhuǎn)悠,沒多一會兒就拍著了兩個山鼠,肥嘟嘟的身子滾圓,那么大的鐵鍬,一下就拍得斃了命,大喜就叫過來兩個后生一起挖,天擦黑的時候就挖到糧食了,有豆子、燕麥、粟子、糜子,咋也有個二十來斤,大喜就脫了外褲把褲管兒扎了,小心翼翼地把糧食裝了扛在肩上,那兩個后生就問:“咋啦,不把山鼠都拍死?咋啦不把糧食都拿上,咋還留一些了?”大喜就撇嘴:“啊呀!還能做那營生了?總得留下幾個生養(yǎng)了哇,把糧食都挖上走了,它們咋過冬呀?我爹說了,這山鼠氣性可大了,要是糧食都被弄走了,它們就找個樹杈杈上吊了?!蹦莻z后生聽了直吐舌頭:“媽媽呀!還上吊了,又不是人,講得真懸了?!?/p>

崔五爺爺看見扔到地上血糊糊的倆山鼠,一下子就愣怔在當(dāng)?shù)亓耍骸盎液镅?,耗子可是吃不得,那是土地爺爺變的,啊呀,遭報?yīng)呀!”大喜拍著胸脯:“沒事兒!放心吃哇,我們年年還灌的吃了,這也是天冷啦不好弄,要不可要弄些了?!贝尬鍫敔斁偷毓蛳驴牧藘蓚€響頭:“不要怪罪,娃娃們不懂得,不要怪罪啊!”

兩個山鼠熬了一鍋湯,滿家都是肉味兒,崔五爺爺不敢吃,他看著泥壇子里的糧食發(fā)了一會兒呆,慢慢地用手摸索著:“你們看看這豆子,圓牛牛的真叫個飽滿了,這一疙蛋糧食,個個兒好看得都像是挑選出來的。咋也是土地爺爺看我老啦無依無靠可憐的,專門送來的哇!”三個后生就哧哧地笑這老漢一點(diǎn)兒都不糊涂,還懂得找借口了。

晚上三個后生去看畫臉的時候,大紅悄悄塞了一個牛皮紙包給大喜,避開人打開看,是兩塊兒素糕,大喜舍不得吃,準(zhǔn)備戲散了回去了給崔五爺爺吃,晚上演的啥大喜也沒看進(jìn)去,大紅遞給他東西的時候他摸到了大紅的手,涼涼的,滑潤潤的,這讓大喜心跳得不行,感覺血往上沖,不知道想干點(diǎn)兒啥了。

沒人見過田騾子的女人,可他有一個叫田草的白靈靈挺俊俏的閨女,十五六歲的樣子。戲子們走的時候田草把一條水紅色的棉線圍巾送給了大紅。田草柳眉細(xì)眼的,總是穿戴得很整齊,頭上愛扎個艷色的圍巾,在院子里咕咕咕地叫雞,啰啰啰地叫豬。

一大早大喜往進(jìn)跑的時候田草正端著大半盆子豬食往出走,一個沒看見兩個人就撞了個正著,一大半兒的豬食都扣在田草粉花花的棉襖上了,大喜的褲子和鞋也濕了,大喜趕緊伸手給田草往下扒拉衣襟兒上的穢物,一邊不自覺地往屋里張望:“咋啦,唱的都走啦?”

田草噘著個嘴:“唱完啦不走?你愛見咋不領(lǐng)回你家了?這大清早的才是倒霉了!你給洗呀還是咋呀?”大喜訕訕地搓著手:“行了哇,我好給洗,你還有啥洗的了,都拿出來哇,我這力氣大得洗開了停不住。”田草白了他一眼:“真能灰說了,你是撲得找人家戲子作甚了?想跟上去唱個了?”大喜一邊脫外褲一邊轉(zhuǎn)過身來:“是了哇,我唱的比他們唱的還好了,只不過是沒人請么?!碧锊菥鸵话礆獾睾八骸鞍ィ“?!哎!你這是作甚呀?咋脫起褲子來了?”大喜一邊扒拉了褲子上的豬食,一邊沒好氣地說:“在你家炕頭上烤一烤咋也行哇?這濕拉拉的等回個把腿也凍啦!”田草趕緊掃地上的豬食:“我爹可是不在家,你趕緊烤,烤干了趕緊回?!碧锊萑咏o大喜一塊兒頭巾:“把臉蒙上一下,我換衣裳呀?!贝笙舶杨^巾隨意地往臉上一蒙:“啊呀,我這眼小得蒙不蒙都一樣,啥也看不見。哎!等換了衣裳你趕緊抱兩捆柴禾來,把炕燒得熱熱的,等來年我?guī)湍愣喽嗟乜成宵c(diǎn)兒樹枝子。”

又一鍋豬食煮好的時候大喜已經(jīng)給田草唱了四五個段子了,嗓子可是一個好,搶著把田草的襖襟子也刷洗干凈了,田草把他的外褲要按進(jìn)水里的時候才發(fā)現(xiàn)有好幾個地方掛破了,田草找來針線給補(bǔ)好了。洗過的襖和褲子鋪在炕頭上騰騰地冒著熱汽,大喜就說:“我再給你唱一段兒豬八戒娶媳婦的,你看這云山霧罩的,就像在仙境了?!?/p>

田草端來了一個瓦盆和面,大喜就問是不是有他的飯了,田草斜了他一眼:“啊呀,唱得都快沒氣啦,咋也得給吃上碗莜面魚子了哇,一會兒用鹽湯沾上,多挑上些辣子,可是個入伏了。哎,你不是本村的哇?咋沒見過你?”

大喜翻過身子趴在炕上烤棉褲濕的地方:“我是石頭疙蛋村的。就對面山上那個村子,下了坡,過了河溝溝,再上個坡就到了。不遠(yuǎn)遠(yuǎn),你咋也去過了哇?”一邊說,一邊往窗子外面指。

田草一邊搓魚魚一邊撇嘴:“我才沒去過了,我爹倒是說過,你們村除了石頭就是光棍,還有一個連毛胡子的大神仙,其他甚也沒有,可是個窮了!”大喜一下子就坐了起來:“誰說的?啊呀!再窮哇還有崔五爺爺家窮了?滿家就有點(diǎn)兒土豆面面,被子還整洗了,說是拆洗了以后沒有線縫,那蓋上又潮又硬的,可是個難活。”田草撲哧一下就笑出了聲:“剛才我還想了,你唱的那調(diào)調(diào)咋聽也像討吃調(diào),你將來可不要出個唱個,唱不好就跟那崔五爺爺一樣樣兮荒啦!我沒聽過崔五爺爺唱,歲數(shù)大一點(diǎn)兒的人們都聽過,都說他唱了一輩子討吃調(diào),到老了也還是窮得吃不上個飽飯?!?/p>

這石頭疙蛋村還真是除了石頭甚也沒有,村子里沒有好地,早晚溫差大,產(chǎn)量也不高。村子里上一年糧食能接上下一年的就是好人家了。

大喜媽腰粗屁股大,說話大嗓門兒。正喂豬的她瞭見大喜回來了,放下豬食盆子就罵:“啊呀!我還當(dāng)你跟上那群戲子去哪要飯個啦,你看那正經(jīng)人哪有幾個追上戲子去看戲的了?你們家祖上也沒做虧心事哇?咋出來你這么個損德貨!”大喜耷拉著腦袋不說話,他知道媽在這個家最是那苦重的,倆哥哥已經(jīng)過了娶媳婦的年齡,卻依然光棍兩條,因為這個家沒養(yǎng)下可以換親的閨女,他的爹媽因為這沒少吵架。

大喜的大哥叫旺旺,圓乎乎的腦袋毛眼眼,二哥叫二旺,圓頭正臉的也是那好人樣兒,輪到他的時候,還在娘肚子里就給取了個大喜的名字,據(jù)說懷他的時候他媽說肯定是個閨女,辣椒吃了幾大碗,一使勁兒又生下個帶把兒的。就那么幾畝靠天吃飯的薄田,十有八九是那收成不好的,好在莜麥最抗旱,又耐凍,要不然真是能餓死個人了!

大喜的爹媽都沒到過縣城,二板頭的爹去過縣城,二板頭的爹騎著一頭不大大的毛驢,時不時地和他的驢翻過山不知道去哪了。后來就倒騰止疼片片,沒錢的也可以用莜麥換,或者有銀元的更好,一塊兒銀元可以吃好長時間的藥!那一段時間,吃止痛片片簡直就是附近一些村子最流行的事了。

大喜把鞋子脫在炕沿底下的時候他媽正好進(jìn)來,又是一聲尖叫:“啊呀,你這是看戲去啦還是做別的去啦?咋腳板子成了白的啦?難不成是叫戲子給睡啦?媽可是跟你說啊,咱就是娶不起媳婦,也不能要個戲子??!咱可丟不起那人?!?/p>

炕上瞇著的老貓?zhí)痤^來瞭了他一眼,又蒙頭睡了,大喜趁他媽轉(zhuǎn)過身,悄悄把懷里一個東西塞到了炕席底下,大喜出溜下炕的時候老貓也醒了,先他一步一個弧線跳下炕,嗓子里還發(fā)出了一聲輕蔑的降調(diào)。

旺旺和二旺都不在家,大喜估計他倆又是相跟上找那個女人去了,山背后六七里地有個叫鐵鋪的村子,那個叫粉芝的中年婦女大喜見過一回,眼皮子和嘴唇都是厚墩墩的,臉上有一些麻點(diǎn)兒,胸大屁股也大,笑的時候露出的牙齒扁寬而銹蝕,說話的聲音卻是嗲嗲的,讓人感覺油膩膩的,多少有些肉麻。

大喜繼而又想起了田草,那天田草背過身換衣裳的時候大喜偷看了她的后背,白得就像羊油碗坨,大喜感覺自己的身上簌簌地就像是有好多只螞蟻在爬??墒侵案鷥蓚€哥哥去鐵鋪完全是個意外,他以為倆哥哥賊眉鼠眼的,一定是發(fā)現(xiàn)了什么好耍處或是有啥好吃的,結(jié)果沒想到卻是一個半老的徐娘,破敗的院門,低矮的土房,隔著一層破舊的窗戶紙,大喜也還是能聞到那股陳年的霉味兒,以及夾雜其中的一股令人作嘔的腥臭味兒。

田騾子拉著騾子和騾子背上的婦人順著溝邊走,就聽見坡上有人在唱爬山調(diào),順著坡往上瞭,卻沒有人的影蹤。騾子背上的婦人伸著脖子大聲問:“快到呀不?”田騾子走得一頭汗:“到呀,到呀,這下可真到啦。我說的這個大神仙可管用了,管保你的兩個洋錢不白花。不過一會兒到了你可千萬不要作聲,大神仙說了,病人進(jìn)了門都不能作聲,不然跑了氣,就治不好啦?!眿D人趕緊閉了嘴,把披著的大襖往上拉一拉,微微地閉了眼,一晃一晃地跟著騾子晃到前頭去了。

這石頭疙蛋村的大神仙叫胡四,住在靠西邊兒的坡上,五十來歲的個老漢,一頭花白的頭發(fā),濃濃的連鬢胡子也是花白的,臉也是又黑又粗糙,兩條腿疙溜把彎,一個朝東,一個朝西。胡四家的一條大白狗拴在一條粗鐵鏈子上,看見田騾子家的騾子就拉直了鐵鏈子惡狠狠地盯著它,狗沒叫,騾子卻是說啥也不敢進(jìn)院門。

田騾子把一包東西和騾子上的婦人一并交給了胡四,便拉著騾子往東邊兒的武滿堂家走,武滿堂最是那愛賭的,早些年他爺爺開過油坊,據(jù)說他爺爺故去了之后院子里挖到過不少洋錢。

有三兩個人在炕上吆五喝六了,田騾子趕緊把騾子拴在院子里的石頭上,三步并作兩步地竄進(jìn)了屋??焕锏奈錆M堂抬眼瞭見田騾子:“啊呀!正經(jīng)人來啦,快上炕,看來又鬧上硬貨啦!”田騾子側(cè)著身子把半個屁股放到了炕沿上:“我瞭上兩把,耍不成,病人家沒人跟的,我還得過去搭照了?!?/p>

胡四點(diǎn)火的時候大喜正扯著嗓子唱那哭喪調(diào)了,伸直了的脖子就像是打鳴的公雞,崔五爺爺提醒過他,叫他不要把脖子伸那么長,可是大喜說:“不使勁兒伸唱不高?!焙陌褘D女的兩個腳用自制的黃泥包裹了一個時辰,隔著衣服在婦女的頭上和胳膊上扎了十幾針,那婦女驚恐地坐在炕頭上,兩只眼睛恐懼地盯著在地下忙碌的胡四,大喜哀哀切切的哭腔傳了進(jìn)來,炕上的婦女和地上的胡四都嚇了一跳,胡四把手里的樹枝子胡亂地塞到灶坑里,呼嚕呼嚕地拉著風(fēng)箱。

田騾子進(jìn)院兒的時候大白狗叫得正歡,屋子里一股松香的味道和腳臭味兒,婦女汗津津地正掀了衣襟抹汗,田騾子就問查出病了沒,婦女兩腮泛著潮紅,微微地喘著粗氣,胡四胡亂地洗著手:“不是邪氣,主要是氣血不通。”田騾子趕緊問:“那治了治不了?”胡四斜著眼睛瞄了那婦女兩眼:“一次兩次不頂用?!?/p>

梁上的風(fēng)可是個大,吹得那墳樹上的枝條呼啦啦亂擺,大喜鼓著個腮幫子在那兒鼓搗那把破嗩吶,按這個洞洞,放那個洞洞,一聲長嘯,騾子哪聽過這動靜,一個直立,就把那婦女掀到地上去了!婦女順著坡滾了好幾個跟頭,臉擦破了,手腕子也崴了,滾了滿身的土。田騾子那個氣??!上去就給了大喜倆耳貼子:“你這大白天日地鬧鬼呀哇?剛剛嚎那哭喪調(diào)的是不是也是個你!你這把騾子也驚著了,人也摔著了,你家在哪住了?咱好一起尋你媽老子說道說道。”大喜的鼻子被打出了血,他懊惱地擦抹著:“你咋啦打人了?我鉆在這墳地里唱還妨礙你了?”那婦女一邊拍身上的土,一邊招呼田騾子:“可不要尋事啦,沒甚個事,趕緊趕路哇,家里還等的了,再耽擱天黑了也回不個?!碧矧呑右贿厰v扶那婦女,一邊拿眼睛狠狠地剜了大喜兩眼。

旺旺和二旺吹著口哨一前一后地從后梁上冒出頭來,兄弟兩個前幾日把街上一家人的一只公雞給鬧住了,用衣裳包了送了那鐵鋪的粉芝,粉芝看見那半死不活的公雞就撇著嘴笑了:“是準(zhǔn)備吃雞肉呀還是咋呀?”兄弟倆就吃吃地笑:“吃甚肉了,是想那啥了哇!”粉芝就往盆子里舀了大鍋里溫?zé)岬乃骸叭ネ?,先把那蹄蹄爪爪涮一涮,就你們村的人,可是個日臟了?!毙值軅z疑惑地抬眼看著粉芝,心里暗暗地吃驚:這女人,莫不是把石頭疙蛋村的男人都睡啦?

大喜去崔五爺爺家的時候會揣上一塊兒豆面餅子或土豆丸丸,啥也沒有的時候就抓上一把把莜面。那天大喜悄悄在院里撿了一顆雞蛋,怕他娘發(fā)現(xiàn),他就把那顆雞蛋藏到了草垛里,第二天走的時候小心翼翼地揣在衣袋里。路上小心翼翼地護(hù)著,生怕雞蛋碎在了衣袋里。想著崔五爺爺那沒了牙咀嚼的樣子,大喜就禁不住哧哧地笑出了聲。大喜悄悄地跟崔五爺爺學(xué)唱,每次都是大喜唱,崔五爺爺就說:“唱的時候要提起氣來唱,不是從嗓子里發(fā)聲,要從肚子里發(fā)聲才對了?!彼探o大喜每天直著嗓子喊聲,一點(diǎn)兒都沒個意思。大喜喊完了就幫他拾柴生火,老漢咋也一年四季也吃不上個菜,除了糊糊就是糊糊,大喜就在心里暗暗地想,將來自己要是有了本事,就給崔五爺爺煮上一鍋雞蛋吃。當(dāng)然這個話大喜還沒告訴崔五爺爺,他自己也不知道要多久才能實現(xiàn),他看著崔五爺爺小心翼翼喝糊糊的樣子就有些心酸,可是自己家也是饑一頓飽一頓的呀!崔五爺爺看見大喜盯著他看,就問大喜:“想說甚了?”大喜就嘿嘿地笑:“我想,等您老死了,我給好好地哭哭您?!贝尬鍫敔斠粋€勁兒地點(diǎn)頭:“最好了!比給我吃兩碗燉肉都好!”

天色尚早,大喜決定去看看田草,大喜用從后梁上刨來的彈片做了一把不大的菜刀,亮晶晶的可是個順手。大喜拎著刀,哼著歌,把正在院子里的田騾子嚇了一跳,田草看見大喜來了,趕緊往屋里讓,田騾子就黑著個臉跟了進(jìn)去:“這拿的刀來想咋了?”田草就說是她叫磨的刀。田螺子沒好氣地翻著白眼出去了。

大喜也不敢多呆,悄悄地摸了田草的手,田草緊張得有些發(fā)抖,大喜就把嘴湊到田草的耳邊:“我回呀,再找機(jī)會來眊你?!碧矧呑映蛑笙驳谋秤皻忄爨斓貨_著田草:“你可不要給我瞎亂,附近幾個村子也沒個好的?!?/p>

山腳下的小河溝有了要融化的跡象,大喜走得直冒汗,他彎下腰去砸了一塊兒冰放嘴里含著,他真希望自己馬上就有能力娶了田草回家去做老婆??墒莾蓚€哥哥還都沒有娶過,要是有錢,也得一個一個輪吧,等輪到自己了,還不知要等多少年呢!一想到這些大喜就沮喪得不行,兩條腿也一下子沒了力氣,干脆找個大些的石頭坐了下來,看那漫山遍野灰白堅硬的石頭,心里酸楚得直想落淚。

旺旺和二旺讓人給打了,一個被打破了頭,一個被打折了腿,說是套人家狗,這家原本是可良善的老兩口,可是周圍有丟雞的,一呼喊都來了,圍住了打,村人們常常是大半年見不上個葷腥,養(yǎng)兩只雞那可是從雞屁股里掏著換咸鹽,換針線的,讓這兩個混小子拿去睡了女人,這可是咋樣都說不過去的。

大喜走進(jìn)村子就感覺不大對勁兒,村人的眼神冷冷的,跟人家打招呼,也是轉(zhuǎn)身就走了,沒有回應(yīng)。等看見炕上躺著的倆,大喜心里就明白咋回事了。他媽看見他回來,也是氣不打一處來:“你一大早地死到哪去了?這可是個好,他們倆偷別人的,你是偷自己家的,你媽老子也沒舍得吃個雞蛋,你偷悄悄地給哪個野女人吃個啦?還有那壇子里的莜面,自己家還是每天喝稀的了,你這左一把右一把的,想把這些人都餓死了?你看看你那衣裳兜子里,胡擦地一看就是偷裝了生面的?!闭f到傷心處他媽就嗚嗚嗚地哭了起來,既而又開始哀怨自己命苦,嫁了六個光棍兒中的一個,又苦命地生了三個光棍兒。

那天大喜悄悄拎著嗩吶跑到后梁上去吹,正找見調(diào)調(diào)了,沒成想就被他娘抓了個正著,他娘驚駭?shù)难凵癫粊営诖筇彀兹盏匾娏斯恚骸霸共坏么謇锶硕颊f了,大天白日地老是聽見哭喪的聲音,還道是耳朵跑風(fēng)了,原來你在這兒裝鬼了,這要是讓村里人知道了,咱們一家就不能在村里呆了。兩個大的是那么個調(diào)數(shù),沒辦法,家窮,娶不起媳婦。你這是要咋了么?跑到個墳地里吼喊那哭喪調(diào),你這可是連死人都妨礙得不得安寧了?”

大喜看著他媽哭得哀哀切切,心里也是分外地難受,他看見他媽枯草似的頭發(fā)在風(fēng)中無助地擺動著,兩鬢已經(jīng)斑白了。大喜背過身去把嗩吶掖在了褲腰里:“媽,不要哭啦,回哇,坡上風(fēng)大,哭皴了臉呀。”大喜攙著他媽的胳膊,半拖半拽地往回走去。

大喜媽憂慮地望著兒子:“你也是那命不好的,咋就生了個咱這窮人家,你爺爺那輩兒就窮,一代幾個光棍,哎!你看看大旺和二旺,媽這心里難活呀!給你們?nèi)⒉黄鹣眿D,媽就是明天死了也閉不上眼睛呀!”

大喜用胳膊摟了媽媽的肩膀:“媽,快不要難過啦,這咋也不能代代窮哇,癩蛤蟆還有個翻身的時候了,趕明兒咱家翻了身,管保一人娶個媳婦,也亮堂堂地蓋上幾處大瓦房,讓你和我爹頓頓吃那蒸莜面,煮雞蛋。再也不喝那酸心的莜面糊糊煮土豆啦?!贝笙驳脑捵屗麐屴D(zhuǎn)過臉來死死地盯住他看了半天,末了還伸手摸了摸他的額頭:“看這牛吹得大呀不?咋也不是啥東西附身了哇?娶媳婦!蓋房!哪個是用嘴說說就行的,媽知道你心里苦,可是再也不要去那墳地里唱個啦!唱得好的媽也沒聽說有哪個富了的,掙一口辛苦飯,走街串巷的,就是比那討吃的多個調(diào)調(diào)。”

石頭砌的院墻已經(jīng)東倒西歪了,娘兒兩個一前一后進(jìn)院子的時候大喜看著他媽的背影不知咋就想起了田草,田草的手冰冷而潤滑,那天的衣服估計有些緊,把姑娘的兩只奶子束得緊繃繃的,就像要隨時從衣服里跳出來似的。

天擦黑的時候田草就早早地插上了院門,爹去了四十里外的老草溝,說是要三天才能回來,人和驢整天都是忙忙碌碌的,有一點(diǎn)點(diǎn)兒利也能跑一天。田草早就習(xí)慣了一個人在家,她晚上的時候一般不點(diǎn)煤油燈,怕費(fèi)油,該做的營生都放在白天做,天黑了她就摸黑坐著,她會在心里自己給自己編故事,大多數(shù)時候編的都是她娘推開院門進(jìn)來了,可是田草從來都沒見過自己的娘,所以每一次故事里的人物都是模模糊糊的,這讓田草很傷心,她多想有個娘啊,也像別人的娘似的,摟著自己的肩膀說話,給自己編有好多花樣兒的辮子。正胡思亂想的時候就聽見了有唱的聲音,田草吃了一驚!這不是大喜的聲音嗎?田草的心突突突地狂跳了起來,她趕緊跑出去開門,果然是大喜。

田草想都沒想,一下子就撲進(jìn)了大喜的懷里

兩個懵懂少年艱難地爬上了一個巔峰,然后又一齊跌入了深深的谷底。田草哭了:“你娶了我吧,我把身子給了你,就是你的人了,你要是不娶我,我就沒法活了?!贝笙查L長地噓了一口氣:“你等的,等我攢夠了彩禮錢就來娶你?!?/p>

田村的夜好短?。◇w恤的話還沒說完呢,院子里的公雞就打鳴了。兩個年輕人就像被抽去了骨頭,一直到豬拱開了門,才匆匆地起了炕。田草不讓大喜出門,怕被多事的鄰居看見,她熬了豬食剁雞食,給大喜做的是炒雞蛋烙油餅。大喜嚼著油滋滋的烙餅,內(nèi)心的酸楚卻是沒法用語言表達(dá)的。

那一年的夏天下了幾場雨,莊稼綠油油的可是個灑脫,石頭疙蛋村的人每家出了幾個工,把村子里的路平整了一番,破敗的院墻又重新堆砌了一番,抬眼望去,四平八穩(wěn)的還挺順眼。

臨時的戲臺搭建在打谷場上,一竿子人正忙活的時候,請戲的老于回來了,大家就圍上去問:“老于叔,安頓好了沒?請上了沒?”老于坐下來倒鞋殼子里的土:“哎!咋說了,沒女人。”幾位年長的沒聽明白:“啥沒女人?這請戲又不是娶媳婦,咋還分男人呀女人了?”大喜趕緊問是不是找的紅滿堂的那個戲班子,老于說:“咋不是?戲班子還叫紅滿堂,可是聽說那個女戲子前些時候跟上人跑了,幾個二老漢正沒方向了,一時又找不上個女的,不知道是該唱了呀還是該散了。周圍也沒有個更好的戲班子,先就那么定了,沒女的就沒女的哇,反正咱們也是想讓女人們來看了,男的唱更過癮!”

一家一個去抓鬮,看戲班子去誰家借宿,旺旺一下就抓中了。往家里搬東西的時候唱花臉的那個就認(rèn)出了大喜,拍了他的肩膀:“真是個巧了,這派飯還真派到你家了,也就一年來天氣沒見哇,長下這么高啦?”大喜不好意思地搔著頭,呵呵地笑著,趕緊出去搬東西去了,心里又是高興又是忐忑,生怕人家提起粉湯油餅兒的話題,不是他想賴賬,家里實在是既沒有素油又沒有白面。

開場的時候是個傍晚,附近村子的人來了不少,嘰嘰喳喳地站下一場院,眾人畫臉的時候大喜一直站在跟前看,眼里滿滿的都是羨慕。

鑼鼓聲響起的時候場子安靜了下來,紅滿堂這個班子在這一帶可有名氣了,幾個唱的都是好嗓音,嗚呀呀洪亮的開腔一出來,山谷里隱隱地似乎也有了回聲,遠(yuǎn)處樹上的喜鵲、烏鴉呼啦啦地飛起來,嘎嘎嘎地叫著,盤旋著,既而無奈地隱進(jìn)了灰蒙蒙的夜色中去了。

后生們穿著比平日干凈整齊的衣服在人群中鉆來鉆去,大喜媽一早就把院子清理干凈了,旺旺和二旺幫著在院子里壘了一個臺子,樹枝子和鋸末子加得老高,準(zhǔn)備快散戲的時候攏一臺旺火呢。山里的秋夜涼,沒準(zhǔn)兒哪個女女烤得高興了,看中了三個兒子中的一個,也沒準(zhǔn)兒呢,這么想著的時候大喜媽就莫名地高興了起來,哼哼唧唧地還唱了那么幾句。

粉紅戲裝一出場,臺下的后生們就叫成了一片:“哇!好喜人呀!”粉眉淡眼的,嗓門兒洪亮,一出聲就贏得了個滿堂彩!臺下知情的人就納悶兒了:“不是沒有女的唱么?咋還私藏了一個?可不比大紅差,你看那眉眼,再看那身段兒也好,啊呀!真是愛見死個人了?!蹦贻p后生們起著哄一起往前涌,被擠得不能動的就哇哇亂叫,有的就干脆罵娘。叫罵聲,嬉笑聲,呼喊聲,咿咿呀呀的唱聲,這石頭疙蛋村的氣氛就空前地?zé)崃伊似饋怼?/p>

胡四施過法的紅布片片都被縫在了后生們的貼身衣服上,大喜媽用一碗豆面換了三片片,千恩萬謝地想讓再給寫上道符,胡四卻一臉的不高興:“符哪是隨便寫的,那是克鬼防妖精的,功力可大了,娶不上媳婦也寫符,我管的倒全了?!?/p>

其實這次唱戲那全是胡四的主意,他跟有恒叔說要是再不弄幾個女女回來,石頭疙蛋村就真是個光棍村了,這村里除了一群老男人,剩下就是一疙蛋青卜愣后生,老女人在下的也沒幾個,不是跟上人跑了,就是跟上人跑了。

場院一角的大鍋燒著滾水,一摞子大碗在一塊兒平整的大石頭上放著,那是專門給外村來看戲的鄉(xiāng)親們準(zhǔn)備的,苦丁子苗苗半干不干地在那笸籮里,愛見喝的就放上兩根,一碗炒香了的谷米倒進(jìn)鍋里的時候頓時米香味兒彌漫了整個場院,連那些個不口渴的也禁不住想喝上一碗。后生們尤其熱情,搶著給姑娘們端水,村里的女孩子臉皮薄,還沒接水呢,早已羞紅了臉,躲到同伴們的背后去了。

旺火點(diǎn)著的時候戲也快散了,歲數(shù)大的已經(jīng)三三兩兩地往回走上了,大喜媽端出了炒硬了的大豆,鄰村的幾個女女估計是心紅地想看看戲子卸了妝是啥樣子了,一邊烤著旺火,一邊竊竊私語著。

那天晚上來看戲的女人中有一個已經(jīng)懷孕三四個月了,流了好多的血。據(jù)說留下的幾個女人一夜之間都被睡了,哪些個男人得了手,誰也說不清。

四村八鄉(xiāng)都震驚了!各村的長老立馬都通了氣,不就三二十戶的個小村村嗎?趕上活搶啦!這不是跟眾人為敵嗎?滅了它!有人建議把男人都騸了,也有人建議好好地查詳細(xì)了,不要錯怪了好人。

呼呼啦啦地站了一場院,閨女們的家人站在最前面,拿斧子的,拿棍子的,拿鐵鍬的,化好了妝的戲子們驚呆在了戲臺上,不知是該唱呢,還是該哭呢!

有恒叔一夜之間蒼老了好幾歲,垂頭喪氣地跟人家陪著不是,說:“請戲子只是想給小小女女們創(chuàng)造個見面的機(jī)會了,沒想到出了這么大的事。”女女的家人們不由分說,上去就扇了有恒叔兩個大耳光。亂哄哄的有哭的有罵的,推推搡搡,拉拉扯扯,兩邊老者的聲音一聲大過一聲,既而呼啦啦地去查人數(shù)的也回來了:大喜家哥兒三個不在,出事房主的倆兒子不在。很快,出事家院子的爹被綁來了,大喜的爹媽也被綁來了,一起綁在場院邊兒上的樹干上,受害者家屬一齊涌上前去掌摑,七手八腳的很快就見了血。

有眼尖的看見戲臺上也是亂作一團(tuán),感覺女戲子要跳下臺子,而其他人極力阻止著。鑼鼓二胡低聲地起了,一個幽怨的泣聲拖著長長地哭腔,場院上一下子靜了下來,之間那個粉紅裝束的戲子已然散了發(fā),面朝里,背朝外,嗚嗚咽咽地起了悲聲。

正午的陽光直戳戳地照著人們的腦瓜頂,場院上的一切也被曬得失去了活力,有恒叔不失時機(jī)地囑咐幾個歲數(shù)大的去備飯,臺上的唱的也由一開始的幽幽低調(diào)慢慢抬高了幾度,當(dāng)人們開始注意唱詞的時候越發(fā)是驚詫不已,原來唱的竟然就是眼前發(fā)生的事情,從平整道路到壘戲臺子;從邊干活邊唱歌到激動地睡不著;從請戲子到開戲,從搭灶臺到煮茶;從看見女女到心花怒放;從石頭疙蛋村的貧窮到對女人的渴望;既而唱到了光棍們的可憐……嗚咽咽的樂器把唱腔拉得老長,臺下有人哽咽著,后來就有低聲的哭泣聲了。當(dāng)唱到對出事的人發(fā)自內(nèi)心的致歉的時候,那些個原本感情失控的家屬們也哀哀地哭了起來,熱騰騰的抿豆面端來了,滿腦袋熱汗的村人們默默地把一碗一碗的豆面遞到家屬們手里的時候,人人都是眼淚汪汪的了。

午飯就在場院吃的,蹲著的,站著的,臺上的調(diào)調(diào)漸漸地低了下去,先前失控的場面已經(jīng)平和了下來,家屬們答應(yīng)協(xié)商此事,綁在樹上的三個人也暫時松了綁,有恒叔答應(yīng)石頭疙蛋村全村負(fù)責(zé)賠償,今后這些個女人地里的活兒都由石頭疙蛋村派后生去做,愿意嫁到石頭疙蛋村的也行,不愿意嫁呢以后不論嫁誰,石頭疙蛋村都負(fù)責(zé)她家地里的活兒。村民們都挨個兒按了手印,一個個粗糙的手,灰嗆嗆的臉。家屬們揣了有恒叔求來的不多的糧食,和那一紙承載著綿延歲月的保證書,咳聲嘆氣地準(zhǔn)備回去呀。后來有人提出想見一見唱的女戲子,正洗臉的大喜就被拖了出來!村人們大吃一驚,說:“沒想原來不是女女?!贝笙驳牡鶍屢脖换A艘惶?,他爹上去就是一巴掌:“我把你個敗興貨!真是不給人長臉了,娶不上媳婦倒是個枉心了,你這還裝扮上女人往死氣我們兩個老的了?”老兩口氣得蹲在那戲臺邊上嗚嗚嗚地哭了起來。有恒叔就趕緊上前去勸:“今天要不是大喜唱呀,你們倆老的還不知道叫打成甚樣子了,這戲班子也證明了,晚上大喜跟他們一個炕上睡的,沒出過門,這大喜肯定是清白的,兩個旺子呀,回頭叫人去鐵鋪問問,要是去了那女人那兒了也就脫了干系了?!?/p>

田草目睹了這一上午的事件,也從頭到尾聽了大喜的唱。她給大喜帶來了一雙自己納的鞋,悄悄塞給大喜的時候大喜就想摟她,田草趕緊掙脫了:“小心叫人看見!”大喜就說:“叫人看見了好哇,我們村缺的就是女人,知道誰有相好的了,大家可高興了?!闭f著就冷不防在田草的臉上親了一下:“走,進(jìn)我家坐會兒,叫我媽給你做抿豆面。”田草羞答答地叫她拉著往家走去,他爹他媽看見大喜拉著個女女,早把先前的事忘了,趕緊跟上大喜往回走。

大喜媽給田草沖了白糖水,便一眼不眨地盯著田草看,把個田草看得連脖子都紅了。大喜媽在田草的碗里荷包了兩個雞蛋,抿豆面的臊子是用麻麻花熗的胡麻醬,滿家的香味兒,看著田草把一個荷包蛋夾給了大喜,老兩口高興得笑出了淚花兒。

有恒叔把胡四從炕上拽下來的時候胡四還在昏睡著,滿家的酒味兒,被拽下來的胡四一臉的嫌棄:“啊呀,有話好好說了哇,這生拉硬拽的?!庇泻闶鍧M臉的怒容:“看看你出的餿主意!唱戲就是唱戲,誰讓下藥來?這要是出了人命,先把你鬧出來去抵命!”胡四掙脫開有恒叔的手:“甚叫下藥了?不過是那茶里面煮了些淫羊藿葉子,喝上那水的人心紅得想做那事了,你不是想讓增進(jìn)感情了么?”有恒叔上去就在他腦袋上給了一巴掌:“我把你個老沒調(diào)!我說這后生們都挺皮的么,咋一下這么扛硬了?!痹鹤永锏拇蟀坠吠敉敉舻亟辛似饋?,胡四趕緊爬上炕去穿褲子,有恒叔看有人來了,使勁地剜了他兩眼:“回頭再跟你算賬!”

田騾子準(zhǔn)備找個合適的人家把閨女給嫁了,女大不中留。田騾子觀察著田草變了,有事沒事地會直著眼睛發(fā)呆,莫不是已經(jīng)叫哪個后生給下貓了?側(cè)面問了兩次,都招來田草的白眼兒,田騾子準(zhǔn)備為閨女的事跑一趟縣城,好好地打探打探,這人往高處走嘛,要是能把閨女嫁到縣城去,將來自己老了,也有個養(yǎng)老的好去處。這么想著田騾子就高興地唱起了小曲兒,越哼越高興,還就著咸菜抿了幾口小酒。那邊就有人跑來找,說是崔五爺出事了,讓趕緊過去看看。

還沒進(jìn)家呢就聞到了一股股嗆人的臭味兒,崔五爺爺讓一群耗子給嗑了,殘留的軀體散發(fā)著濃烈的臭味兒,嗆得人進(jìn)不了屋。田騾子就喊趕緊準(zhǔn)備草木灰,院子里的人四散開去各家收集草木灰,田騾子想起家里還有一些生石灰,田草頭朝里在炕上躺著,好奇地問:“咋沒走?”田騾子就說:“崔五爺爺沒了,一時走不了了?!痹鹤永锏拇蠹t被面兒迎風(fēng)招展,田騾子回轉(zhuǎn)身喊田草:“快把洗下的單子收了吧,村子里死下人了,可不能掛紅。”

大喜一進(jìn)村子就聽說了崔五爺爺?shù)氖拢撞氖抢蠣斪釉缇蜏?zhǔn)備下的。大喜一個頭磕在地上,眼淚就止不住地流了下來:“崔五爺爺,你走得好兮荒呀!”大喜心里難受得沒法說,村人說老人自己住,死了沒人知道,讓耗子磕了是難免的事情,可是大喜不這么認(rèn)為,他想到了頭年冬天挖鼠洞的事,仿佛又看到了崔五爺爺跪地磕頭的情景,他跪在棺材前嚎啕大哭,一旁的村人就感慨說:“這老漢沒兒沒女的還出來個哭喪的,也真是稀罕了。”

紅滿堂那個班子是在崔五爺爺出殯的頭一天晚上不請自到的,凄凄切切的嗩吶吹了一個時辰,嗚嗚咽咽的哭喪調(diào)就哀哀地起了頭,現(xiàn)場制作的紙扎擺在棺材的兩邊,一個真人大小的女人紅臉蛋兒,大花眼,上衣是粉顏色的,褲子是湖藍(lán)的,做紙扎的師傅也是了得,這女人扎得豐胸細(xì)腰,除了臉有些扁平之外,哪哪都像那么回事兒。

田騾子是當(dāng)著村人的面砸開的崔五爺爺大紅柜的鎖,一套嶄新的壽衣,兩套老舊的戲裝,一方畫臉用的粉盒子,包在牛皮紙里的四個銀元。田騾子眼睛瞬間濕潤了:“唉!孤苦伶仃了一輩子,到老了也沒落個好下場?!蹦撬膫€銀元正好夠付紙扎和一應(yīng)的工錢,另買了幾板子炮,準(zhǔn)備在出殯的時候好好炸一炸,讓這老漢順順當(dāng)當(dāng)?shù)刈摺?/p>

大喜跟著忙了兩天,崔五爺爺沒親人,停靈三天,最后一晚的守靈是村子里幾個后生輪流擔(dān)當(dāng)?shù)模笙舶滋斐榭帐皳炝艘恍┟┎莺蜆渲?,家里破舊的炕桌和板凳也劈了,斑駁的大紅柜劈了兩下沒劈動,大喜就沒再動它,崔五爺爺?shù)囊律巡欢啵笙步o收羅在一起,準(zhǔn)備下葬的時候一起燒了。安鼓的時候大喜跪在棺材前給崔五爺爺燒了不少折疊好的銀角子,大喜跟鄉(xiāng)親們坦誠了他和崔五爺爺學(xué)唱的事,主動要求穿重孝的孝子服,田騾子用異樣的眼神盯著他看,村人多數(shù)都很是感慨:“這老漢無兒無女,到老了有個孝子哭喪,也算是落了個圓滿?!?/p>

十一

另外的一場紅事宴在十幾里外的沈家窯子,大喜挑著兩個包袱走在前面,一行的幾個男人一路無話,鄉(xiāng)間的小路塵土飛揚(yáng),大喜沒有跟家里打招呼,他想等掙到了一些錢再跟家里說,他只是不想讓家人替自己擔(dān)心。

來人跟大喜媽學(xué)說的時候大喜媽正在煮豬食,聽了大喜的事就愣怔在了當(dāng)?shù)?,學(xué)說的人走了半天了,她還依著炕沿愣愣地站著,直到豬食都糊在鍋上老厚一層了,她才醒過神來,家里就她一個人,連個商量的都沒有,她匆匆地喂了豬,就深一腳淺一腳地去尋大喜他爹,這個老貨也是個沒調(diào),最近得了個有事沒事往武滿堂家跑,說是去看紅火,大喜媽就是想不通了,自己家都亂下一鍋粥了,還有啥看紅火的心情,再者說了,那烏煙瘴氣地攢下一炕的人,咋看咋不紅火。

武滿堂家炕上三四個人在那兒擲骰子,大喜爹站在炕沿邊伸著個脖子看,武滿堂見大喜媽進(jìn)來了,趕緊招呼:“他嬸子可是稀罕,快上炕哇。”大喜媽一邊微微笑著擺手一邊拉了大喜爹出來,大喜爹一臉的不忿:“這串個門子也不自由,又咋啦?”大喜媽話沒出口就先哭上了:“大喜跟上戲子走了!”大喜爹正自前頭走著呢,一下子定在了原地:“甚?跟上……唱去啦?”她怔怔地望著大喜媽的眼睛,一行老淚由不住地跌落了下來:“我還說這三個里頭數(shù)他皮了,不出個惹事,這倒好,越發(fā)丟人敗興!這就是討吃個啦。走街串戶地,祖宗的臉也丟啦,真是不叫人活呀!”一邊罵著,哭著,一邊伸出手來啪啪地抽自己的臉,大喜媽心酸地上前去拉,老兩口就在這老舊的石頭院墻外嗚嗚嗚地哭了個昏天黑地。

紅滿堂班子之所以叫紅滿堂,是因為女伶大紅唱得好,而且長得好看,皮膚白嫩,眼睛毛嘟嘟的,一笑兩個酒坑,自己說是逃婚出來的,走了兩天兩晚上的路,又冷又驚嚇,昏倒在村邊的老榆樹下了,被一早吊嗓子的長順背了回來,那一年大紅十三四歲,高燒了兩天,躺了四五天才起炕。她是和家人走散后被拐來賣到周邊村子的,一個低矮破舊的土坯房子和一個瘸腿麻臉老男人,老男人的身上散發(fā)著陣陣的酸臭味兒,她默默地沒做任何反抗,幾天之后老男人放松了警惕,她就在出去拉尿的時候拼了命地跑了出來。

長順那時二十八九歲,家窮,當(dāng)時相跟著兩個比自己大一些的男人,遇到紅白事宴的時候就去吹打。對于這從天而降的女女,三個男人可是驚呆了,等大紅稍微好些了,才知道這女孩沒有去處,她的家鄉(xiāng)遭了水災(zāi),一家人出來逃荒,走散了。大紅掙扎著想起來磕頭,三個男人瞬間紅了眼睛。當(dāng)晚三個人喝了一些燒酒,起了個互相約定的毒誓:讓大紅留在戲班子學(xué)習(xí),在她十八歲之前誰都不許有歪想法,等她大一些了,喜歡誰就跟誰。自從大紅來了,他們的班子就有了名字:紅滿堂。大紅很聰明,學(xué)起東西來也快,咿咿呀呀地沒多長時間就能唱了。只一兩年的工夫,個子就竄得可高了,出落得越發(fā)喜人了。幾個男人有好的先緊著她吃,有新的先緊著她用,出力的事情一點(diǎn)兒都不用她做,生怕她受了一丁一點(diǎn)兒的委屈。因為大紅的存在,這個班子充滿了活力,幾個男人也變得勤快了,沒事的時候把衣服洗得干干凈凈的,頭發(fā)胡子平時也修理得整整齊齊的,雖然走村串戶的很是辛苦,可大家都是樂樂呵呵的。

大喜唱的依然是大紅的段子,大紅的戲服他穿著瘦小,就找來碎綢子往肥了放,長短不夠,就用接近顏色的布往長了接,一來二去,就把兩套戲服搞成了個四不像,喝了酒的長順看他把戲服搞成了那樣,特別生氣,伸手奪了一套水紅的摟在了懷里,他含糊不清地說:“萬一大紅回來了,就沒得穿了?!崩膭⒚院呛堑乩湫Γ骸澳阏€醒不過味兒來?她要是能回來就不會跑,你倒是個一往情深,有啥用?人家還不是拍拍屁股就走了?人家是一個人跑來的,又是一個人跑走的,你就再不要想啦,沒準(zhǔn)兒還是個什么狐貍呀鬼呀變化的,也說不準(zhǔn)呢?!钡尉撇徽吹拈L順自從大紅走了之后就喝開了酒,而且是每喝必醉,有唱處的日子長順就不喝酒,沒唱處的時候長順就是個整天醉的,也不咋吃飯,頭發(fā)亂蓬蓬的,嗓子也大不如從前了。

有時大喜上場和他伴戲的時候他就盯著濃妝的大喜看,好幾次都忘了詞兒,有一次竟然突然抱住了演唱中的大喜,嗚嗚嗚地嚎啕大哭起來!

劉迷糊找胡四給看了看,說是戲班子需要改個名字,大紅不在了,還叫紅滿堂,陰氣有些重,幾個人商量了一下,說不如叫喜來順,長順氣惱地把戲袍子摔了:“名字不能改!除非我死了!大紅一定會回來的,咱們也沒個固定的住處,這要是改了名字,她回來了,就再也找不見咱們了!”一邊說著,一邊嗚嗚嗚地哭出了聲。

十二

長順念叨大紅的時候大喜就想到了田草,想人的感覺真是個不好受,這種灰東西,還傳染,每一次長順叨念大紅的時候,大喜就隱隱地心難受,有一種不由自主想哭的感覺。

長順在自己清醒的時候,就會把拿手的段子傳授給大喜,從唱腔到身段兒細(xì)細(xì)地教,有一次長順怔怔地盯著大喜看:“你的嗓子就是個唱戲的嗓子,可惜也不是那好營生,慢慢地就傳不下去了,不養(yǎng)家。老人們都看不起唱的,等到了咱們的孫子輩兒,還不知道有沒有這種小戲了呢?”大喜就感覺胸口堵得慌,眼睛里熱熱地想哭,他趕緊背轉(zhuǎn)身去給長順倒水,長順重重地嘆了一口氣:“還有咱們這口里的口音,將來孩子們出了咱這窮山惡水的地方,還會不會說咱這口里話?真是不好說呢,慢慢地呀,該走的走了,該來的沒人來。咱這地方的小戲,咱這歪三癟四的口里話,估計慢慢地就像那山腳下的小河,天長日久慢慢地就風(fēng)干了?!?/p>

不管哪個村子有戲,田騾子都是要去的,拉著騾子,帶著去痛片片,簡直就成了治病救人的使者了。當(dāng)然也沒有空走的時候,間或地也私下里收購一半個老舊的銀元,或者銀子鑄打的小孩的項圈或手鐲之類的小飾物。

定了戲的這個村子田騾子沒怎么來過,主要是因為路不好走,坡太陡,有人捎話說村子里有想去診病的人,看田騾子啥時有空給馱上去看看??墒沁@家沒有田騾子想要的銀器,只給了十來斤糜子米,女孩的媽媽讓她爹跟著去,可是那爹橫眉立目的,說啥也不去。女人就哭哭唧唧地不知咋辦好,田騾子只好詛咒發(fā)誓地保證把他們的女兒平安地帶去,再平安地送回來。夜路是走不成的,田騾子就只好借宿在病人的家里,晚飯喝的蕎面條,已經(jīng)是上賓的接待了。

戲還沒開場的時候田騾子就在村子里溜達(dá)了一圈兒,緊西邊兒的兩間低矮破舊的土坯房子里隱隱地有嬰兒的哭聲,院子里晾曬著尿布,這讓田騾子很詫異:看這破房爛院子的,又住了個緊西邊,房子的主人一準(zhǔn)是有一些存貨了,不然咋娶得起媳婦了。

田騾子推開吱吱呀呀的破院門,院子里空朗朗地既沒有豬也沒有雞,這讓田騾子很是詫異,他正四處瞭的當(dāng)中房門拉開了一條縫:“做甚了?”一個男人蒼老的聲音,田騾子趕緊舉著手中的紙袋袋:“止疼片片要呀不?東西換也行。也收銀元、銀器,現(xiàn)錢收?!边t疑了一會兒,門縫更往回合了一些:“你等的?!碧矧呑泳涂匆娫鹤右唤嵌蚜瞬簧俚目輼涓蜕臣檀?,田騾子卷了根煙的工夫,門里遞出來一個笸籮:“你看能換多少藥片片?”田騾子原本的想望是有個銀元或哪怕是小件兒的銀器,聽說是換藥片片,就心不在焉地扔了一袋去痛片片,隨便地挑揀了幾樣悻悻地往別處去了。

田騾子把換來的東西都攤在一張油布上,接著做他的易貨生意,他的攤子設(shè)在了戲臺左手邊,比較醒目,不容易讓擁擠的人群踩踏。去痛片片攥在手里,舉著個粉旗旗時不時地擺動兩下,有人看中了其中的一塊兒棉線頭巾,問能用鞋墊兒換不,田騾子抖開來看,圍巾居然很新!臺上的鑼鼓敲打得正急,抖開來的圍巾在瓦斯燈的照射下映襯出了說不清的顏色和光澤,臺上唱的長順和大喜都走了神兒,大喜一下子就想到了田草,要是能把這方圍巾送給田草就好了;長順卻瞬間感覺腦子空了,他似乎想起了什么,似乎又什么也想不起來……田騾子把那方頭巾拽了回來:“這個不換!剩下的你們隨便選。”

一出兒戲下來,長順戲服也沒換就跳下臺來,他急急地拉了田騾子:“那塊兒頭巾我看看。”長順把頭巾拿在燈光下仔細(xì)地翻看著,又湊到鼻子下面去聞,既而焦急地問:“您老一定好好想想,這塊兒頭巾是哪來的?能想起是哪個村子也行?!碧矧呑诱0椭浑p倦怠的死魚眼:“以前沒注意有呀,難不成就是這村子換來的?”他一邊搔著頭發(fā),一邊皺著眉頭想,兩張兔子皮被翻揀得雜毛亂飛,一個海蚌油被抖落到地上,發(fā)出了清脆的碎裂聲。

大喜是被長順的吆喝聲驚醒的,一開始是夢見崔五爺爺意氣風(fēng)發(fā)地穿著戲裝站在臺子上唱,嗚呀呀地叫著板,而后就見上來一幫帶著刀的,二話不說,扛起崔五爺爺就走,大喜被驚出了一身冷汗,睜開眼睛心咚咚狂跳的當(dāng)兒,就聽見了屋外長順哀哀切切的叫聲:“大紅……大紅……”那叫聲拖著長長的尾音,似乎是越來越遠(yuǎn)了。大喜以為是在夢中,坐起來借著微弱的月光看去,長順?biāo)奈恢霉豢罩?。其他人也醒了,不知是誰微微地嘆了口氣,大家就跟著一起嘆氣,拉二胡的劉迷糊坐起來點(diǎn)了鍋煙抽:“唉!人想人真是個鬧不成,咋也是想得瘋啦!這黑更半夜地跑在這小村村里喊,還不愁喊出狼來了?!?/p>

十三

出事的正是村西邊跟田騾子換止痛片片的人家,院子里站著好多圍觀的村民,破舊的房門大開著,田騾子才發(fā)現(xiàn)這個土房房竟然沒有窗戶,里面黑洞洞的啥也看不見。房門口和院子里有不少的血跡。

那晚屋里的人聽見了長順的喊叫,等長順的喊聲近了的時候,一聲孩子尖利的哭聲從破屋子里傳了出來,長順大聲地喊:“大紅,是你嗎?你答應(yīng)一聲?!币宦暻宕嗟乃榱崖?,屋里一個東西摔在了門上。

開門的是一個披頭散發(fā)的女人,一個老男人死命地死死地抱著她的腿。長順看清跪在地上的人是大紅的時候驚呆了!大紅蓬頭垢面的不說,還干張著嘴說不出話來,兩只腳似乎是受了傷,只能跪在地上行走,氣憤的長順一腳就把老男人踢翻了,他背起大紅就往外跑,結(jié)果被阻攔的老男人砍傷了。

大喜趕到的時候長順已經(jīng)倒在血泊中了,大喜瘋了似的徒手就去奪刀,最后滾得身上到處是血,推搡中老男人的頭重重地撞裂在了院子里的石頭上。大紅緊緊地抱著長順,嘴里含糊不清嗚嗚哇哇地哭喊著,她把她的臉貼在長順的臉上,淚流滿面,長順的呼吸很微弱,他愛憐地盯著大紅的臉,嘴里有血水子流出來,大喜掙扎著想把他扶起來,長順用眼神示意他不必了,他用盡了全身的力氣抓住了大喜的手,祈望的眼神望著大喜,大喜微微地喘著粗氣:“我要是能活,一定幫你好好照顧大紅?!闭吵淼难樦哪橆a流到了脖子里,長順努力地笑了一下:“好兄弟……”一串長長的血沫子便永遠(yuǎn)地凝固在了長順的腮邊。

回過神兒來的村民趕緊燒了草木灰給大喜止血,田騾子掏了兩個止痛片片給大喜塞到了嘴里:“先喝上兩個,止疼的。唉!這都是做了點(diǎn)兒甚事了!”

長順和那個老男人并排躺在兩扇門板上,長順穿著藏藍(lán)底子的戲裝,臉上干干凈凈的。劉迷糊默默地坐在長順的頭跟前,不停地拉著他們演出過的曲目,一段兒接著一段兒,他看著大紅給長順包扎,給長順洗身子,給長順換戲服,認(rèn)真地給長順畫臉……他的眼淚就再也止不住地?fù)潴貪L落了下來。大紅把那塊兒要了長順命的、撒了香粉的水紅色頭巾掖在了長順的胸口處。

被困在黑屋子里并生了孩子的大紅被折磨得已經(jīng)不成樣子了,大紅說不了話,沒人知道到底發(fā)生了什么。原本傳言的大紅跟上男人跑了的說法顯然不靠譜。可是現(xiàn)在唯一能說明的老男人也死了,一切就都不得而知了。

那天老男人拉開門的時候,大紅聽出了田騾子的聲音,她知道田草會認(rèn)出這塊兒頭巾,便趁著老男人翻找東西的時候,悄悄把頭巾掖在了兔子皮里。

大紅給長順畫的是一張書生的白凈的臉。重重的眉眼,淡粉色的腮,紅紅的唇。她俯下身子,輕輕地吻了長順的唇,她握了長順的手,輕輕地?fù)嶂约旱哪?。劉迷糊把長順保留的那套水紅的戲裝遞到了大紅的手里:“長順就說你會回來,這套戲裝一直留著的。”

戲班子和戲迷們湊的一些散碎錢給長順打了一口薄棺材,一些平日里愛聽?wèi)虻淖詣映龉椭蚰?,老男人埋在了他的土坯房后面,長順的墓挖在了村子西邊兒的亂墳崗上。

大紅關(guān)起門來洗凈了身子,洗凈了臉。她重新畫了臉,重新穿起了戲裝。她的頭發(fā)用白布高高地束了起來,那的腮紅濃烈而厚重,鮮艷的紅唇在水紅色戲服的映襯下猶如新婦般妖嬈。她在幾個戲迷的攙扶之下來到了長順下葬的地方。送葬的人不多,鑼鼓和二胡沒有停過,嗚嗚咽咽地訴說著故人的哀怨。

十四

就在棺槨要下葬的時候,一道紅光迷了眾人的眼!大紅的身子劃一道弧線,向后仰了過去,從她手中跌落的,是一片白瓷的瓦片,她在最后的那一刻抹了脖子……一對苦命的人兒,終于可以永遠(yuǎn)地在一起了。

劉迷糊把個二胡拉得嗚嗚咽咽,他的哭聲也是粗澀沙啞,他哭著跪到了墳前,直至哭倒在了墳頭之上:“長順,你好好地走哇!你走了,大紅也跟上去啦,以后就再也沒有紅滿堂啦!咱這戲班子從今天起,就算散了……”

大喜的爹媽知道了大喜的事情之后驚呆了!老兩口兒趕緊跑到胡四那兒讓給算算大喜能不能趟過這道坎兒,胡四接了遞到他手里的幾個雞蛋,微微地閉了眼,腦袋懶洋洋地晃著,幾個指頭亂動,然后就說大喜活不成了。老兩口一下子就癱坐在了地上,凄慘的哭聲傳出了好遠(yuǎn)……知道了消息的旺旺趕緊跑去田村找田騾子問情況,田騾子家只有田草在,聽說了大喜的事情,哇的一聲就哭了!穿了衣服就要和旺旺一起去縣城一探究竟。

田騾子和正要出村的旺旺和田草碰了個正著,旺旺就趕緊問大喜的情況,田草已經(jīng)哭紅了眼睛,田騾子就說已經(jīng)把大喜安頓到縣城的醫(yī)院了,走的時候還有氣,但是血流得太多,人還在不在也是不好說的,正準(zhǔn)備通知你們家了,治病救命也得不少錢了,你們趕緊回個尋救命錢個哇?!币贿呑Я颂锊莸母觳玻骸澳氵@人是咋啦!哭擦啥了?你不是跟那戲子有甚圪掛了哇?”田草也不敢再說啥,只有默默地流淚的份兒。

旺旺把消息跟家里學(xué)說了一遍,老兩口急得不知該咋辦好,一邊嗚嗚地痛哭著,一邊把院子里的幾只雞和一個半大豬娃子都裝在了筐里。囑咐旺旺和二旺看背到縣城里能賣個好價錢不?又挨家挨戶地求爺爺告奶奶看能借點(diǎn)兒啥值錢的一并背到縣城賣了,大喜媽跪在灶臺前一個勁兒地磕頭,呼喊著保佑大喜不要失了性命。

醫(yī)院的病床上,一個病人頭上臉上包裹著厚厚的紗布,依然有血水從紗布的縫隙滲出來,護(hù)士正給他處理手上的傷口,一個醫(yī)生進(jìn)來問:“家里還沒來人嗎?傷得這么重,不會沒人管吧?哎!看他命咋樣,熬過這幾天就好了。”

兩個旺子背著雞和豬走在磕磕絆絆的山路上,二旺就說:“不是找胡四看來么?”旺旺喘著粗氣:“胡四說是活不成了?!眱蓚€旺子就一起坐下來歇著,二旺瞭著四下里沒人,就低聲跟旺旺商量:“胡四的話可靈驗了,他要是說活不成,那咱倆去也是個白去。賣的錢估計還不夠打饑荒了?!蓖苫蟮乜粗值埽骸澳愕囊馑肌?/p>

秋天的縣城熱鬧得很,城西北住的都是窮人,拉車的,挑擔(dān)的,四處轉(zhuǎn)悠著打零工的,賣瓜子、麻子的聒噪聲一片。

木頭板板拍打的聲音斷斷續(xù)續(xù),有唱的聲音回旋著,凄凄切切,幾個拉車的聚在一起賭錢,贏了的就抽一張零錢丟給唱的:“換個葷腥的唱上一會兒哇,這嗚嗚咽咽的唱得人心難活。”周圍的人就一起亂唱:“哎!肉肉的脯子白白的膘,磨盤大的屁股水蛇腰……”有拉貨的說要去城南,趕毛驢車的就問:“瞎二,去城南呀不?城南有錢人多,要去我好捎上你?!?

田騾子給田草在縣城找到了婆家,是一戶木匠的兒子,子承父業(yè),那個木訥的兒子也跟著他的父親學(xué)成了大半個木匠,房子蓋在了城北邊兒上,兩間土坯房是墁了瓦的,下雨的時候也不會漏。田草聽說大喜回不來了,她哀哀地哭了那么幾回,最終揮淚告別了自己的村子,一步三回頭地嫁到縣城去了。

時光就如那簌簌的山風(fēng),呼啦啦打著旋兒,只一晃兒,田草就在這縣城過了四個冬天了。院子里的雞鴨歡快地啄著食,一口隔年的大豬哼哼唧唧地躺在圈里養(yǎng)神兒,兩只不大的小豬兩個前蹄子扒著豬圈的土墻站起來吱吱地沖著外面叫,似乎是在抗議著它們被剝奪了的自由??簧系牡诙€孩子正在學(xué)著翻身,田草胖了不少,她正在用一些碎布片兒對在一起做一個門簾子,細(xì)細(xì)的針腳把那些不搭調(diào)的布片兒平整地聯(lián)系在了一起,眼看著就要完工了。

十五

鐵鋪那個叫粉芝的婦女跟兩個旺子說了,要是再能湊一些錢,愿意跟了他們回去,兩個旺子急忙回家找爹娘商量,看能不能先跟人借上一些,這些年兩個人把時間和經(jīng)歷都花在了這個女人身上,可別到頭來雞飛蛋打了!

大喜爹整天是個往武滿堂家跑的,大喜娘找了幾回,自從大喜出事了以后,大喜爹就越發(fā)地不愛說話了,整天耷拉著個腦袋唉聲嘆氣!大喜娘又怕他憋出個病來,干脆他愛去哪就去哪,不再整天干涉他了。

東西是二板頭的爹給捎回來的,包裹得齊齊整整的,說是兩個老人的壽衣、壽鞋和兩板子水煙。大喜娘滿腹狐疑,詢問是啥人給捎來的??啥孱^的爹把頭搖得撥浪鼓呀似的:“啊呀,不認(rèn)得,說是你們家親的了。還給了我一板板水煙做跑腿腿費(fèi)了。不賴,不賴!”大喜娘拆開來看,果然是兩套壽衣,軟軟滑滑的綢緞,鞋是手工制作的布底子登云鞋,大喜媽愛見地用手摸索著:“看人家這式樣真是個好看?!币恍欣蠝I禁不住落了滿衣襟。就在她翻看的時候,一個夾雜在中間的紅顏色的穗子顯露了出來,大喜媽一下子愣住了!

大喜爹不知發(fā)生了啥事,只看見老婆坐在炕上哭,趕緊伸手去扒拉她,大喜媽就哽咽地說:“老頭子!你看,大喜沒死!這是他嗩吶上的穗子,大喜沒死!那兩個挨千刀的卻說他死啦!還說埋了大喜的尸首,嗚嗚嗚嗚!那兩個挨千刀的,咋也根本就沒去縣城?!眱砂遄铀疅熣R地用麻繩捆了個結(jié)實,大喜爹哆嗦著手拆了半天也沒拆開。最后還是大喜媽用刀給劃開的,包在幾層牛皮紙里的,是面額不一,皺皺巴巴、零散的鈔票!

大喜媽一看就嗚嗚嗚地哭了起來:“兒呀!我們沒臉花你的呀……你受罪的時候沒人管你,你該有多傷心呀!”

劉迷糊自從打發(fā)了長順之后就再也沒摸過他的二胡,他在一個山腳下的村子落了腳,幫開油房的二大頭做小工,混一口吃喝,閑暇的時候就一個人發(fā)呆,看著那葉子綠了,又黃了,有時候也會望著那高飛的鳥雀出神,偶爾聽著誰吼一兩聲山曲兒,眼睛里就簌地一下子有了光澤。

這天從縣城里回來的二大頭似乎是心情極好,把一坨子豬下水扔給了劉迷糊:“好好地洗涮洗涮,煮熟了咱晚上吃?!币贿呎f著,一邊哼哼唧唧地還吆喝了那么幾句。劉迷糊愣怔在了當(dāng)?shù)?,他疑惑地望著二大頭:“你這唱得不賴哇,頭一回聽你唱?!倍箢^呵呵地笑著:“我哪會唱了,現(xiàn)學(xué)了那么兩句,瞎哼哼!可有那唱得好的了!你是不知道,縣城有個叫瞎二的,唱得可好了,就是沒個伴奏的,敲的個木板板,那嗓子,真叫個好了?!?/p>

劉迷糊就想起了大喜離開時的模樣,心里又是個說不出的難過,晚上躺下了怎么也睡不著,迷迷糊糊地就夢見大喜了,穿著一身嶄新的戲服,呵呵呵地沖著他笑,臉上畫著書生的白臉兒,眼梢兒淡粉淡粉地微微上提,看起來可是一個精神呢!

醒來了的劉迷糊怎么也睡不著了,干脆披衣服起身卷了根煙抽,回想起出事那天的場景,大喜整個滾成了一個血人,只以為他還能活命,卻沒成想竟是最后一面。

十六

這是大喜媽第一次進(jìn)縣城,二板頭他爹的毛驢派上了大用場,到了平路了大喜媽就讓驢載上一節(jié)節(jié),天剛亮就起程了,一直到天完全黑了才進(jìn)了縣城。二板頭的爹每次到縣城都是住在張鞋匠家,張鞋匠的老婆是娶的石頭疙蛋村馮二的表姑姑,那表姑姑已經(jīng)老得耳朵也聾了,但是村里來了人還是很熱情,吆喝著老漢趕緊燒些滾水來,一邊大聲地問詢來的是誰家的,住在村子的啥位置。對方的答話她多半聽不見,自顧自地說著她記憶中的一些石頭疙蛋村的老人和陳年往事。張鞋匠已經(jīng)老得不能做鞋了,天氣好的時候還是會拿上他的修鞋家具在街頭的路邊擺開,看一旁的老人們下棋,打撲克,或者和熟識的老人們聊聊天兒,看著來來往往的行人,偶爾來個活兒也會不緊不慢地做,不計較手工費(fèi)的多少,遇到簡單的活兒,干脆就不收錢。二板頭的爹給張鞋匠帶了一瓶子家做的醋,大喜媽給帶了一大碗胡麻醬。

問起街上唱曲兒的,張鞋匠就說還真聽過有人唱,游來蕩去的也沒個準(zhǔn)地方,但是聽說有一個教書匠收留著一個唱的,聽說唱得挺好。大喜媽聽著就哭了,巴不得天馬上就亮,她暗暗地禱告:但愿大喜真的沒死!只要還活著,她就再也不會怪罪他是唱戲還是干啥了。

兩個旺子的事已經(jīng)是過了話的,只等著大喜媽從縣城回來了之后就把事辦了,大喜媽傷心地哭了十來回,她知道鄰村那個婦女名聲不好,又比倆兒子大了七八歲,可是有啥辦法呢,有個女人愿意嫁就不錯了,哪還有挑的余地。

雞叫三遍的時候大喜娘就摸索著起來攏柴禾燒水,這大喜娘一起大家就都起來了,一個炕上睡,都也不脫衣服,卷了身上蓋的,馮二的表姑姑就洗了手和面,準(zhǔn)備做雜合面餅,張鞋匠扒開眼睛先裝了鍋煙抽,盤腿坐炕頭上,很享受的樣子。幾個煙圈兒噴出來,張鞋匠就和大喜媽說起了有關(guān)唱戲的事兒,他是屬于愛聽唱的那種,平時也愛哼唱兩句,他從內(nèi)心是不輕看戲子的,聽見他們昨晚說的話,似乎唱戲就等同于要飯,大喜娘一接觸這個話題就又嘆起了氣:“哎!這老古人說舊了的,唱戲的在那下三濫里邊也是排名靠后的,我現(xiàn)在也是想通了,誰也管不了誰一輩子,能自己掙個吃食,總比那偷雞摸狗的強(qiáng),話又說回來了,只要他活的,就是拿個棍子要飯,我也再不阻攔他了?!贝笙矉屵呎f邊又哭了起來:“我兒可憐呀!我們這做爹媽的,實在是管不了他的死活,沒臉當(dāng)這老的呀!”

張鞋匠的家在縣城的西北,張鞋匠那次聽唱的地方也是城西北的轉(zhuǎn)盤處,三個人一個驢溜溜達(dá)達(dá)地走,大喜媽就感覺心跳得厲害,想著或許就能見到自己的兒子了,她就趕緊把凌亂的頭發(fā)梳理梳理,把皺褶的衣襟拉拉直。

轉(zhuǎn)盤處空落落得沒幾個人,空地上臟亂得不成樣子,尿跡、痰跡、瓜果的皮散發(fā)著難聞的臭味兒,一個廊檐下睡著兩個流浪漢,鋪蓋卷兒又臟又破,野草似的臟發(fā)在小風(fēng)的吹拂下有一搭沒一搭地招搖著。大喜媽緊倒騰自己的步子,走到兩個流浪漢跟前的時候反倒心跳得不知該怎么去招呼對方了。結(jié)果是令人失望的,睡在那兒的是兩個年邁的流浪漢,看起來比大喜媽還要蒼老。他倆對無端擾了自己覺的人很是反感,踢踢踏踏地起身,趿拉著一雙爛鞋,走到幾步開外的地方嘩嘩嘩地尿起尿來,對張鞋匠的問話不屑一顧地卜楞著腦袋,看樣子根本就沒把問話收羅進(jìn)耳朵。

二板頭他爹惦記著這趟需要捎帶的東西,賣藥片片的鋪?zhàn)舆€沒有開門,他就催促著張鞋匠趕緊問,找見找不見都得早動身往回返了,走得晚了天黑了回不去,那要是碰見個狼呀啥的就灰啦。

田草發(fā)現(xiàn)小的咳嗽得越發(fā)厲害了,用手摸摸,額頭滾燙,就尋思著找個老中醫(yī)給看看,老大香香是個女孩兒,從小就不哭不鬧的很是乖巧,看著媽媽抱著弟弟,就用手拽了媽媽的后衣襟,踢踢踏踏地跟著出了門。

街道上的人漸漸多了起來,賣風(fēng)車的老大爺把各式的風(fēng)車插在一根草編的棒棒上,花紅柳綠的風(fēng)車呼啦啦地轉(zhuǎn),懷里的孩子有些抽,田草嚇得不得了,她安頓香香:“你給媽媽就在這兒,哪也別去,媽媽帶弟弟去配個藥,一會兒就回來找你?!毕阆愣碌攸c(diǎn)點(diǎn)頭:“我就在那兒看風(fēng)車,一會兒媽來賣風(fēng)車的地方找我?!碧锊菀贿咟c(diǎn)頭,一邊抱著兒子往前邊巷子快步跑去。

十七

距縣城三十多里地一個叫大廠的鎮(zhèn)子請了瞎二去唱,一個叫二貨的十三四歲的男孩兒說啥也要拜他為師,二貨的爹是個老實的莊戶人,拿了一桶桶素油等在臺子下面,眼淚巴巴地給瞎二行禮:“他叔叔,我年輕時候也可愛見個戲來,老人不叫唱,再說也沒遇見個唱得好的師傅,現(xiàn)在孩子愛見,你就把他留下哇,零碎的營生都會干了,平時沒有唱的地方,你愿意就來我家住,我好伺候你?!彼咽掷锏乃赜屯巴鞍吹较苟掷铮骸皼]個啥稀罕的,你把這素油拿上,算是孩子的拜師禮啦!”

周圍聽?wèi)虻木透埃骸昂醚?!好呀!等把你家二貨培養(yǎng)出來了就不怕小的們沒戲聽啦!這可千秋萬代了!我們也得回個拿點(diǎn)兒禮搭上了?!敝灰粫汗し?,就摞了那么一堆。有雞蛋,有炒面粉,有黑糖,有干菜,還有一只哆哆嗦嗦的小白兔。

瞎二一時間五味陳雜,他把叫二貨的半大后生拉到跟前:“唱這可是個苦了,不是你想象的那么風(fēng)光?!倍浻昧Φ攸c(diǎn)點(diǎn)頭:“我知道。師傅,您放心,我一定好好學(xué),將來你老了,我好養(yǎng)活你,給你養(yǎng)老送終。”瞎二把二貨一下子摟在懷里,“嗚嗚嗚”地哭了起來。

沒找見大喜,大喜媽抹著失望的淚水回了村子。家里的景象卻讓她瞬間石化了!像遭了賊一樣,面缸碎在地上,缸里的面不見了,大紅柜蓋扔在炕沿下,柜里的東西翻撿得哪哪都是,堂屋地上的幾袋子糧食不見了,院子里的豬和幾只雞也不見了……屋子里沒人,大喜媽失魂落魄地大喊了起來:“遭賊啦!來人呀!遭賊啦!”

大喜爹讓人從武滿堂家抬回來的時候腦袋上的血跡已經(jīng)有些凝固了,說是他要和武滿堂拼命,用頭撞對方,對方躲了,撞到了墻上。大喜媽一下子反過味兒來,跑到炕席底下找,哪還有那兩板子“水煙”的蹤影,大喜媽撲上去就打大喜他爹,大喜他爹沒有躲,他連哭帶說:“你打死我哇!我不是個人呀!我把錢賭輸了不說,為了翻本兒,還借了人家的高利貸了,家里的東西都叫抬上走了。我沒臉見你們了呀!”大喜媽這次聽明白了,她就像泥塑一樣呆立在了當(dāng)?shù)?,山風(fēng)把窗戶紙吹得咝咝直響,兩扇破舊的屋門洞開著,大喜媽環(huán)顧這一貧如洗的家,呵呵呵地冷笑出聲來:“你們都好好地敗哇!散了也好,這一人一個樣兒,唱的走啦,鬼混的也走啦,這又出來個賭的,這可是貪了個全,這是哪輩子造了啥孽啦?都叫我趕上啦?!彼@過那個哼哼呀呀的男人,徑直出了院門。

那天田草抱著發(fā)燒的孩子找到那個郎中的時候孩子已經(jīng)燒得抽起風(fēng)來,郎中是個老爺子,白胡子微微抖動著,找銀針趕緊給孩子扎了兩針,撬開嘴喂了一些藥面兒調(diào)的糊糊,不大工夫孩子就嚶嚶地哭了起來,不抽了,摸額頭也沒那么燙了,田草趕緊拿了藥,抱起孩子去尋香香,街上卻不見了賣風(fēng)箏的小販,香香也沒了蹤影,田草著急地四處尋找,依然沒有,她抱著孩子狂奔回家,院門鎖著,香香不曾回來過,她瘋了似的再返回街上去找,依然沒有。田草就那么懷抱著孩子呆立在街角,看著過來過去的人走馬燈一樣,她就又想起了大喜,想起了大喜那把用彈片做的刀,輕薄而且好用,也想起了她爹的話:“拿個刀,不吉利,呸呸呸!這刀子要見血了,那后生血多,要應(yīng)就應(yīng)在那后生身上哇!”想到這些的時候田草禁不住流下淚來,淚珠兒滴落到孩子的臉上,原本睡熟了的孩子哇地一聲哭了起來,把兩條覓食的野狗嚇了一跳,踮著腳一步三回頭地跑遠(yuǎn)了。

瞎二在大廠很受歡迎!大廠人對小戲的癡迷程度也是前所未有的,說好的日子早過了,卻依然挽留著不讓走,歲數(shù)大的人聽著傳統(tǒng)的調(diào)子會忍不住抹淚,感嘆歲月像把殺豬的刀,依然記著少年時追著看戲的情景,簌地一下好多年就過去了,一邊抹著眼淚,一邊說或許好多年以后,就再沒有這鄉(xiāng)土鄉(xiāng)音的小戲了,年輕的孩子們不愛見,慢慢地就失傳了。老人的話讓瞎二一夜翻來覆去睡不著,腦袋里亂七八糟地亂想,可是就憑自己,除了會吼喊兩聲,別的能耐可真是沒有,想做點(diǎn)兒啥,可是該做啥呢?卻是想不明白。

十八

在縣城的時候瞎二是借住在一個教書先生家的,先生姓尹,清瘦木訥,行動起來慢吞吞的,說起話來也是輕聲細(xì)語,據(jù)說老婆和孩子都在村子里生活,瞎二從來沒見過。尹先生在一個學(xué)堂里講課,回來了就伏在案頭寫字,沒事兒的時候就讓瞎二給他唱幾段兒傳統(tǒng)小戲,瞎二打著拍子唱,尹先生就拿個小本子在那兒寫,瞎二有一個眼睛是不瞎的,以為尹先生忙著寫字不要聽了,就住了聲,尹先生很詫異地抬起頭問為啥不接著唱了,瞎二復(fù)又接著唱了下去。時間長了瞎二發(fā)現(xiàn)尹先生記錄的內(nèi)容似乎與自己唱的有關(guān),吭吭哧哧地想問,又不知道怎么個問法。一次尹先生就叫他上前去看,似乎有一些牛牛樣的東西在本子上爬,尹先生就用手敲著桌面,咿咿呀呀地哼出了瞎二唱過的調(diào)調(diào)。瞎二驚駭不已,說:“尹先生您是不是也有道行,也會畫符了?”尹先生就把一雙小眼睛笑得徹底找不見了:“你不是還會吹嗩吶么?這是樂譜,你不認(rèn)得?”瞎二不好意思地搔著頭:“不認(rèn)得哇!”尹先生就說我來教你哇,啥時候看懂了樂譜,拿來一個就能唱啦!瞎二眼中就有了盈盈的淚水:“沒師傅教也能唱?”尹先生說:“對呀?!笨匆娤苟坪跤行┚趩剩众s緊說:“那肯定還是要師傅教出來的才唱得地道,你要是懂了樂譜,就能把你會唱的全記錄下來,留給你兒子,孫子……”尹先生意識到又說錯了,不好意思地趕緊糾正:“我是說,你唱得這么好,將來一定會有女人看上你,挑上一個肉肉的,養(yǎng)他四五個娃子,那跟頭把式的可是個快活了?!?

瞎二就以為是尹先生那天的話讓他一下子腦袋又洞開了一扇窗。晚上睡覺的時候他就夢見了一個肉肉的女人,穿著一件粉衫子,咿咿呀呀地唱著,揮動的水袖輕輕拂在他的臉上,驚醒了的瞎二摸摸臉頰,眼淚撲簌簌地早已落了下來。

田草著急上火地趕緊找人尋回了在外村干活兒的木匠父子,老木匠急得啞了嗓子,跑去占卜了一卦,說是不久就能找見,老木匠問明了沒有生命危險,就趕緊回去干收尾的活兒去了。田草兩個眼睛紅紅地在給小兒子煎藥,孩子依然咳得厲害,額頭很燙。小木匠悶在那兒坐個小板凳低著頭抽煙,炕上的孩子一通亂咳,小木匠用力地掐滅了煙,轉(zhuǎn)過臉來死死地盯著田草:“香香果真是丟了?”田草莫名其妙:“你啥意思?難不成是我給藏了?”小木匠冷笑了兩聲:“藏了倒寡,別是賣了?!碧锊葜赜至飨聹I來:“虧你想得出?把自己女兒賣了?”小木匠用鼻子冷笑了一下:“你那爹是做啥的我們也是知道一二的。外孫女算個啥,自己的閨女不也照樣收錢嗎?”田草氣憤地再想爭辯,小木匠卻氣呼呼地摔上門出去了。

大喜的娘被大喜爹氣得昏了頭,原本家里就沒錢,這下倒好了,還該了高利貸,簌簌的山風(fēng)吹散了她的發(fā)髻,她心里漸漸地想明白了一件事:她要是就這么死了,武滿堂那兒的饑荒依然在。老頭子和兩個兒子估計一輩子也還不完了。

田騾子遇到了不知是狼還是狐貍,騾子驚了,直豎起來把田騾子甩到了溝里,田騾子就恍惚間看見一個女人走過來,披頭散發(fā)的,女人伸出尖利的十指:“你還我孩子!還我命來!”田騾子想喊,一口血便直沖沖噴了出來。

瞎二和尹先生學(xué)著認(rèn)識了不少字,一邊學(xué)習(xí)樂譜一邊跑到街角去唱,一些愛好小戲的娃娃們就跑來學(xué),瞎二不厭其煩地一句句地教,從唱詞到身段兒,閑了的時候就拿出戲詞招呼大家聚攏來看,孩子們一邊學(xué)了唱,一邊學(xué)了字,大人們見孩子們間或著還認(rèn)了字,也就不阻止他們跑去學(xué)戲了。

半下午的時候捎話來的人氣喘吁吁,田草就有種不祥的預(yù)感,說是她爹從騾子上跌下來摔著了腰,就趕緊收拾東西準(zhǔn)備回去探望,兒子依然在咳,中藥吃了好多劑,依然不見好。小木匠不知跑到哪兒尋開心去了,田草也懶得尋他,從外面掛了門,跟鄰居說了一下,就去街上轉(zhuǎn)地想找個拉腳的。街上亂哄哄的,田草就跑到轉(zhuǎn)盤處打問。一伙子男人們聚在一起擲骰子,幾個幫零工的蹲在墻根下等著主顧,田草四下瞭了一圈兒,也沒見個拉腳的,問了幾個人,都呵呵地笑她,說:“拉腳的都是早起才有,這半下午了,去哪都當(dāng)天回不來。”田草干著急,可只能等到第二天再做打算了。

正尋思著抱著孩子再去開些草藥來,就感覺哪里不對勁兒!她大張著嘴巴,呆立在了路邊。那邊一個十幾歲的孩子正在扯著嗓子唱,把脖子上的青筋也暴起來了,瞎二被逗得呵呵呵地笑,就把膀子上的一條花布拽下來給孩子束腰,一邊把他的肩膀向后掰,孩子經(jīng)他這么一折騰,不知道唱到哪兒了,眾人就一起笑,大喜渾厚的男聲一起,卻戛然而止。田草抱著孩子,挎著包袱,正夢游般的朝瞎二走來,她的眼淚撲簌簌地就像是斷了線的珠子:“大喜!”田草的叫聲凄厲而悲慘,她的身子劇烈地晃了一下,瞎二猶豫了一下,快速地轉(zhuǎn)過身想要離開,“大喜!你當(dāng)真不記得我了?”田草扔了手中的包袱,伸手拽住了瞎二的衣袖,瞎二低聲地抽泣著,繼而嗚嗚嗚地哭出了聲,他輕輕地轉(zhuǎn)過身來:“你好好看看,我是不是大喜?”大大的黑墨鏡摘下來了,田草盡管有了心理準(zhǔn)備,但還是被那個深深的眼洞嚇了一跳,一側(cè)臉上的傷留下了一條毛蟲似的傷疤,田草的聲音微微有些顫抖:“大喜,我不用看你的臉,我能聽出來你的聲音,就算再過一百年,也能聽得出。你是為了不讓我找見你才改的名字?”瞎二輕輕地?fù)u了搖頭,重重地嘆了口氣:“我咋會不記得你呢?我只是不想拖累你,不想拖累任何人。只要你們過得好,我咋樣都行?!?/p>

十九

田騾子平躺在炕上,臉色發(fā)青,眼窩深深地陷了下去。田草輕輕地?fù)u晃他,卻是沒有半點(diǎn)兒反應(yīng)。有村人已經(jīng)把胡四請來了,胡四是從來不上門瞧病的,田騾子是個例外,他們倆可以說是多年的老交情了。村人在胡四的指揮下已經(jīng)撤了炕上的氈子和油布,田騾子就直接躺在了土坯炕板上,胡四讓把病人的衣服脫光,田草吃驚地望著胡四,想要阻止,可話到嘴邊又咽了回去。七手八腳地很快就按胡四的安排做好了。

胡四用一塊兒紅布掩蓋了田騾子的私處,然后就打開了一個盒子,把一些碎木屑似的東西撒在了田騾子身體周圍,一瓶散酒滴答在上面,洋火一點(diǎn)就著了,再往上加一些“碎木屑”,火苗子沒了,四周就冒起了濃濃的一股藥味兒的煙霧。在這煙霧的蒸騰下,田騾子呻吟了一聲,田草趕緊把耳朵湊到他蠕動的嘴邊:“你媽媽……我賭錢輸給人家了……”有血水子從他的嘴邊溢出來:“哪天找見了,贖回來?!彼鹊脜柡?,田草再想問啥,他抬起的手便軟軟地垂了下去。

小木匠披麻戴孝和田草一起跪在了田騾子的靈前,院子里擠滿了村人,大喜帶著四五個小徒弟和兩個樂師,吹吹打打地就在院門處開了場,大喜的嗓子可是個渾厚,只一起聲就壓了所有的噪音,院子里立馬就靜了下來,歲數(shù)大一些的感慨地掀了衣襟抹淚:“這才像個事宴了,吹吹打打地才能走得安心了。哎,我還擔(dān)心趕明兒個咱沒了連個唱的也尋不上呢,今天看見這些小的可是個心安,咱這小戲能一代一代地往下傳,真是好呀!”

吹吹打打地唱了一通之后,大喜扯開嗓子跟大家說了個事兒:“誰家有想學(xué)戲的孩子盡管說,只要嗓子行就可以,農(nóng)忙的時候戲班子全體給他家免費(fèi)幫忙,學(xué)戲的孩子平時還有老師教認(rèn)字,只是有一梁子:來我這兒學(xué)戲的,任何人不得參賭!”周圍的村人齊聲爆出了一個亮堂堂的:“好!”

大喜就遠(yuǎn)遠(yuǎn)地瞭見石頭圪蛋村有人家失火了,按大致方位來看,應(yīng)該是靠東邊的人家。

失火的是武滿堂家,噼噼啪啪地一開始就猛烈,就像是澆了油,加上山上風(fēng)大,只一會兒的工夫,就整個兒著了起來,武滿堂失魂落魄地遠(yuǎn)遠(yuǎn)地干嚎:“啊呀!老天爺呀!快叫火住一住哇,我好不容易刨鬧下的幾個錢呀!還有那些灰人的欠條呀,都燒完了呀!”武滿堂心疼得直跳腳,啊啊啊的哭嚎就像是一百只煩躁的烏鴉。

大喜最終付清了小木匠娶田草的連本帶利,然后和田草把家安在了大廠,爹媽也一起接來了。劉迷糊教著兩個學(xué)二胡的孩子;田草沒事兒的時候就糊風(fēng)車和剪窗花賣,慢慢地學(xué)起了糊紙扎;大喜除了出去唱,還跑去和尹先生學(xué)寫字,他想把自己會的段子都記錄下來,等好多年以后,這種小戲依然會在鄉(xiāng)間傳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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