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以波斯坦為代表的學者提出的“新人口論”,認為人口數(shù)量的變化決定著社會經濟的發(fā)展。“新人口論”一度被視為中世紀經濟史研究的權威理論,但隨著時間的推移,該理論逐漸遭到了學界的多方面質疑,從人口對社會發(fā)展的影響力,到該理論的部分立足點,再到對14世紀英國經濟走向衰退的解釋等,西方學者從不同的角度對“新人口論”做出了修正。盡管“新人口論”因為過分強調人口數(shù)量變化的影響而遭到批判,但是其歷史價值不容忽視。
關鍵詞:波斯坦;新人口論
20世紀30年代以來,以劍橋大學波斯坦教授為代表的部分學者,以人口數(shù)量的變化為中心,對中世紀社會經濟的發(fā)展做出了新的解釋,他們的學說被后人稱為“新人口論”(或“新馬爾薩斯主義”)[1]。該理論自問世以來,引發(fā)了西方學者的廣泛關注和討論,本文擬結合學者們的觀點對波斯坦的“新人口論”進行簡要評述。
波斯坦的“新人口論”,以人口為理論核心,認為人口數(shù)量的變化決定著經濟的發(fā)展。據(jù)此,他將西歐的經濟發(fā)展分為了兩個階段:從11世紀到13世紀,隨著人口的持續(xù)增長,對糧食需求的壓力增大,一些次等的、不太適宜作物生長的土地被人們廣泛開墾。由于農業(yè)經營所獲取的利潤較高,許多修道院、領主都擴大了自己的耕地面積,莊園制得到了充分的發(fā)展。而地價的高漲,使無地或少地的農民人數(shù)也在不斷增加。到了14世紀,隨著人口數(shù)量的減少,領主之間對日趨匱乏的勞動力進行爭奪,進而抬高了勞動力的價格,勞役地租逐漸被貨幣地租所取代,最終促使領主完全放棄了農奴制。此外,農產品價格的下跌,土地價值的下跌,引發(fā)了大量拋荒。農業(yè)經營獲取的利潤低,農業(yè)發(fā)展進入了衰退期。直到中世紀晚期,人口和土地之間的關系才趨于平衡,并再次恢復發(fā)展。
波斯坦的人口決定論問世之后,引發(fā)了廣泛的關注,并一度成為中世紀經濟史研究的權威理論。一方面,他的觀點得到了部分學者的支持,其中最為突出的是法國年鑒學派的勒華拉杜里,他在波斯坦研究的基礎上,將其提出的兩個階段統(tǒng)稱為“第一個農業(yè)周期”,并認為這種發(fā)展模式也適用于“第二個農業(yè)周期”(1450年至1720年),即以1650年為界,農業(yè)的發(fā)展由盛轉衰。[2]勒華拉杜里的農業(yè)循環(huán)發(fā)展論是“新人口論”的重要組成部分。另一方面,波斯坦的理論也逐漸遭到了學者們的批判和質疑,就筆者掌握的資料來看,這些反對的觀點可以概括為以下三個方面:
第一,波斯坦似乎夸大了人口在經濟發(fā)展中的作用,人口的變化不應被視為經濟發(fā)展的決定性因素。早在20世紀50年代,蘇聯(lián)歷史學家科斯敏斯基就對此提出了批評。他認為,“人口增長能影響社會發(fā)展,起促進或延緩作用,但不是決定性的力量。討論人口所起的作用,必須結合當時該社會占統(tǒng)治地位的生產關系進行?!盵3]其他學者更強調社會結構變化帶來的影響,例如,布倫納發(fā)表的《前工業(yè)歐洲農村的經濟結構與經濟發(fā)展》[4]一文,通過對比英國和法國農村的階級結構,認為這種階級結構上的差異決定了農業(yè)生產力發(fā)展的不同結果。希爾頓的《封建主義的危機》[5]一文強調對中世紀晚期封建主義結構的分析,尤其是農奴與地主的階級斗爭。布瓦在《反對新馬爾薩斯主義的正統(tǒng)》[6]一文中,則指出“波斯坦和勒華拉杜里……應該為了在中游而停止人口學的過程,以及為了不把人口學的因素并入包含一切的整體,即社會經濟制度,而受到批評?!?/p>
第二,波斯坦“新人口論”中的部分立足點及結論也遭到了學者的質疑。波斯坦認為,“從整個中世紀來看,農業(yè)技術水平的發(fā)展在很大程度上處于靜止狀態(tài)”,并且“它并不如人們所認為的那么重要”。[7]而坎貝爾通過對13、14世紀東諾??丝げ糠诸I主私有地的耕作狀況、牲畜養(yǎng)殖率以及豆類作物的種植狀況等的研究,表明“首先,在13世紀后期,存在能夠提高英國農業(yè)產量的技術……第二,在中世紀歐洲,英國的部分地區(qū)也處在農業(yè)發(fā)展的前列……”[8]基斯科珀羅斯在《中世紀英格蘭的技術變革:對新馬爾薩斯主義理論的批判》一文中,強調了農業(yè)技術的發(fā)展,認為“農業(yè)技術水平是農作物產量的主要決定因素”[9]。貝利在研究“邊緣地區(qū)”的開墾時,也認為“人口-資源模式的結論過于悲觀,它低估了中世紀農業(yè)提高生產率的能力……”[10]。
此外,學者在對與市場的聯(lián)系、莊園管理者的形象等方面的研究[11]也表明,13、14世紀的英國領主和農民在推動生產發(fā)展方面并非波斯坦所描述的那么悲觀和不靈活,相反,他們有積極發(fā)揮主觀能動性。以莊園管理者為例,他們對于天氣或是價格方面的變化非常敏感,當市場上供需出現(xiàn)變動時,他們會相應地更改種植的作物品種。
第三,波斯坦僅從農業(yè)發(fā)展的角度對14世紀英國經濟走向衰退進行了分析,這一單一的視角也遭到了后代學者的批判。以自然環(huán)境的變化對14世紀英國經濟造成的影響為例,環(huán)境史學派的代表人物之一坎貝爾在《作為歷史主角的自然:前工業(yè)時期英國的環(huán)境與社會》[12]一文中,通過展現(xiàn)環(huán)境對14世紀上半葉英國的生產狀況、物價、工資等的影響,強調在社會和經濟變遷的研究中,“自然”因素的重要影響。在《自然沖擊、生物危害以及人類的影響:再論14世紀的危機》[13]一文中,他重點分析了14世紀上半葉的生態(tài)環(huán)境背景,再次強調了外部的環(huán)境因素在14世紀的社會經濟危機中起著更為重要和直接的作用。斯通在《14世紀早期英國干旱的影響》[14]一文中,通過對14世紀20、30年代早期60多份莊園賬簿記錄的分析,也指出當時的干旱對作物的收成造成的毀滅性打擊:受災區(qū)域出現(xiàn)了一系列的疾病,死亡率上升,人口總數(shù)下降。
自波斯坦的“新人口論”問世以來,學界對它的討論一直很激烈。隨著更多新材料的使用以及跨學科研究方法的發(fā)展等,“人口-資源”的解釋模式已經無法再維系其曾經的地位,但筆者認為并不能就此完全抹掉該理論的歷史價值。一方面,波斯坦的相關理論在很大程度上推動了學界對中世紀封建社會發(fā)展問題的討論和研究。其中,對于封建主義向資本主義過渡的相關研究更是引發(fā)了著名的“布倫納爭論”,馬克思主義學者與新馬爾薩斯主義學者對相關問題展開了激烈的論戰(zhàn)。對于后世學者來說,要研究中世紀經濟史,必然不能忽視波斯坦及其相關的論著;另一方面,盡管“新人口論”因過分重視人口的決定作用而遭到廣泛批判,但是正如希爾頓指出的,在社會經濟的變化中,誰忽視人口因素,誰就會是一個完全盲目的歷史學家。[15]要準確闡釋中世紀社會經濟的發(fā)展變化,必然不能忽視人口的變化,但也不能忽視其他因素的影響。
參考文獻
[1]人口論是馬爾薩斯于1798年所創(chuàng)立的關于人口增加與食物增加速度相對比的一種人口理論,他認為生活資料的增加趕不上人口的增長是自然的、永恒的規(guī)律,只有通過饑餓、繁重的勞動、限制結婚以及戰(zhàn)爭等手段來消滅社會“下層”,才能削弱這個規(guī)律的作用。波斯坦本人否認自己是馬爾薩斯主義者,并在與別人的辯論中提出了自己與馬爾薩斯的觀點的不同之處,詳見M. M. Postan and John. Hatcher, ”Population and Class Relations in Feudal Society”, Past & Present, No. 78 (Feb., 1978), pp. 24-37.
[2]E. Le Roy Ladurie, “A Reply to Robert Brenner”, in T. H. Aston, C. H. E. Philpin ed., The Brenner Debate. Agrarian Class Structure and Economic Development in Pre-industrial Europe, , Cambridge: 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1987), pp. 101-106.
[3]科斯敏斯基,《十一至十五世紀英國封建地租形態(tài)的演變》,《史學譯叢》,1956年第1期。轉引自馬克垚:《西歐封建經濟形態(tài)研究》,人民出版社,1985年,第381-382頁。
[4]R. Brenner, “Agrarian Class Structure and Economic Development in Pre-Industrial England”, in T. H. Aston, C. H. E. Philpin ed., The Brenner Debate. Agrarian Class Structure and Economic Development in Pre-industrial Europe, , Cambridge: 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1987), pp. 10-63.
[5]R. H. Hilton, “A Crisis of Feudalism”, in the Brenner Debate, pp. 101-106.
[6]Guy Bois, “Against the Neo-Malthusian Orthodoxy”, in the Brenner Debate, pp. 107-11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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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B. M. S. Campbell, “Agricultural Progress in Medieval England: Some Evidence from Eastern Norfolk”, The Economic History Review, New Series, Vol. 36, No. 1 (Feb., 1983), pp. 26-46.有關Campbell對諾福克以及地區(qū)史的其他研究,可參閱:B. M. S. Campbell, “Arable Productivity in Medieval England: Some Evidence from Norfolk”, The Journal of Economic History, Vol. 43, No. 2 (Jun., 1983), pp. 379-404; B. M. S. Campbell, Kenneth C. Bartley and John P. Power, “The Demesne-Farming Systems of Post-Black Death England: A Classification”, The Agricultural History Review, Vol. 44, No. 2 (1996), pp. 131-179)等。
[9]Harry Kitsikopoulos, “Technological Change in Medieval England: A Critique of the Neo-Malthusian Argument”, Proceedings of the American Philosophical Society, Vol. 144, No. 4 (Dec., 2000), pp. 397-449.
[10]Mark Bailey, “The Concept of the Margin in the Medieval English Economy”, The Economic History Review, New Series, Vol. 42, No. 1 (Feb., 1989), pp. 1-17.
[11]參閱:J. A. Galloway, “Londons Grain Supply: Changes in Population, Distribution and Consumption during the Fourteenth Century”, Franco-British Studies, 20(1995), pp. 23-34. B. M. S. Campbell, “Matching Supply to Demand: Crop Production and Disposal by English Demesnes in the Century of the Black Death”, Journal of Economic History, 57(1997), pp. 827-858; D. Stone, Decision-making in Medieval Agriculture, Oxford: Oxford University Press, (2005)等。
[12]Bruce M. S. Campbell, “Nature as Historical Protagonist: Environment and Society in Pre-Industrial England”, Economic History Review, 63, 2(2010), pp. 281-314.
[13]Bruce M. S. Campbell, “‘Physical Shocks, Biological Hazards, and Human Impacts: The Crisis of The Fourteen Century Revisited”, in S. Cavaciocchi ed., Le interazioni fra economia e ambiente biologico nell Europa preindustriale secc. XIII-XVIII (Florence, 2010),pp.13-32.
[14]David Stone, “The impact of drought in early fourteenth-century England”, Economic History Review, 67, 2(2014), pp. 435-462.
[15]R. H. Hilton, “A Crisis of Feudalism”, in the Brenner Debate, pp. 101-106.
作者簡介
江麗(1993-),女,漢族,湖北潛江人,武漢大學歷史學院碩士研究生,地區(qū)國別史方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