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國時期,著名藏學家于式玉在論及安多區(qū)藏族傳統(tǒng)社會的糾紛處理方法時說:“部落社會只有在部落以內才有道德與法律可言;部落以外,便惟力是視了?!雹?民國如此,晚清亦然。晚清時期,安多藏區(qū)部落糾紛的解決,部落自身力量是重要依據(jù),部落外的力量也是重要憑借,兩種力量常處于一種對抗與整合的狀態(tài)之中,從而使部落的沖突及其解決顯得異常復雜。20世紀以來,學術界對藏區(qū)傳統(tǒng)社會糾紛解決機制的研究,取得了許多富有價值的研究成果,主要集中在兩個方面,即藏族部落傳統(tǒng)社會糾紛解決機制方式的形態(tài)、內容及其與當代司法關系。同時既有研究成果也反映了一些問題與不足,如注重對藏族部落社會糾紛解決方式的歸納總結,忽視對歷史背景、場景和糾紛參與者能動性的細致考察;注重政策指導性研究和糾紛解決的宏觀建構,忽視對藏族文化心理及其變遷的深入分析等。② 實則自雍正朝以來尤其是晚清時期,清政府對安多藏區(qū)的管理體制發(fā)生了一些重要變化,“很多藏族部落也被納入州縣系統(tǒng)”③。晚清時期的藏區(qū)社會糾紛解決方式也因而出現(xiàn)一些與此前不一樣的特點。我們以同治、光緒年間安多藏區(qū)卡加與隆哇兩個藏族部落之間的沖突為個案,通過對這一糾紛的起因、過程的考察,揭示在這一過程中各種社會力量之間復雜糾葛的關系,探討寺院在這一過程及社會關系中,對當?shù)厣鐣m紛及其解決所產生的作用與影響,以期有助于加深對藏區(qū)傳統(tǒng)社會糾紛解決機制的認識。
一、寺院與卡加、隆哇沖突的起因
卡加與隆哇是位于今甘肅省甘南藏族自治州境內的兩個藏族部落。晚清時期,這兩個部落同歸西寧府屬循化廳④管轄??优c隆哇“兩處所管莊民地界相連”。在官府看來,“其卡加千戶捏力哇粗知漢禮漢語,于番目中相形出類”。⑤同治十二年(1873年)五月,卡加與隆哇發(fā)生糾紛,兩家互相攻打,釀成人命血案。據(jù)卡加向循化廳稟稱,在這次糾紛沖突中,隆哇屢次傳集番兵,與卡加械斗,傷斃卡加千戶胞兄1名,陸續(xù)傷斃番民28名,馬匹牛羊總以千計。⑥
卡加與隆哇的糾紛起因于爭管麻隆、唐尕、香卡三個番莊。據(jù)卡加呈稱,麻隆、唐尕、香卡舊系卡加管屬??优c麻隆莊向年立有成規(guī):凡該莊有嫁女者,與卡加寺院出牛一頭;娶婦者出錢三串文,羊肉一個;若有不安本分,偷竊放搶者,罰牛一頭;每年每家應出粗籽七斗,每家在寺工作五日,輪流作善一次。至道光三年(1823年)間,麻隆番目桑海洛藏等遽起不服,拒絕向卡加寺供應每年應出成規(guī)。會有黑錯寺白喇嘛阿匠等居中當鄉(xiāng)(說合),著麻隆仍照舊供應,并繕立字據(jù),以作憑證。此后三十年間,麻隆請卡加寺院大法臺(主持)誦經作懺,每年正月著魔難一次,無不俯首帖服。唐尕、香卡二莊,凡遇魔難(祈愿法會)差事,也照規(guī)作干。⑦ 循化廳最初在巡查卡加、隆哇爭斗案時,也認可卡加的說法,稱查明麻隆、唐尕、香卡舊系卡加管屬。番俗插拉祭(在山頭插劍焚香祭神,類似于蒙古地區(qū)祭祀敖包)、接活佛、供布施、作善事,該三莊即隨卡加事之。且立有成規(guī),不準番民出外搶奪,違者罰牲畜充公,有番券收執(zhí)。⑧但實情恐并非完全如此。后來循化廳在經卡加、隆哇“兩造鄉(xiāng)老公平評議”基礎上所開的議定條規(guī)中確認,“麻隆一莊原屬卡加寺之部落”,而“唐尕原系隆哇部落”。⑨
同治年間的陜甘回民起義時卡加與隆哇兩家構怨成隙。同治元年(1862年),陜甘回民起義爆發(fā),清政府多方調集軍隊進行鎮(zhèn)壓。同治五年,卡加寺奉命調兵助清政府鎮(zhèn)壓起義軍。⑩ 同治六年,麻隆、唐尕、香卡不受卡加調遣,投往隆哇??优c隆哇因此彼此械斗,互有傷亡。{11} 卡加與隆哇由此結怨。同治十二年,陜甘回民起義被鎮(zhèn)壓。同年五月,卡加因出兵助陣清政府鎮(zhèn)壓陜甘回民起義而受到陜甘總督左宗棠的嘉獎,受“賜匾額執(zhí)照”。{12}卡加千戶于是乘勢向隆哇紅布(頭目)索要投向隆哇的麻隆、唐尕、香卡三個番莊,“而該紅布不聽千戶之言,是以千戶與隆哇兩家打仗。”{13}
卡加與隆哇爭奪麻隆三莊,實際上是卡加寺在當時寺院林立、競爭激烈的環(huán)境中謀求自身生存與發(fā)展的一種行為。清代至光緒朝,循化廳境內的藏族聚居區(qū),各寺院為謀求生存與發(fā)展,合縱連橫,逐漸形成了分別以拉卜楞寺和隆務寺為首的相互對抗的兩大寺院聯(lián)盟。{14} 卡加寺所在的循化廳南番之地,寺院最多,競爭最為激烈,形勢也最為復雜。據(jù)循化廳在光緒二十年(1894年)的統(tǒng)計,卡加寺所處的循化廳四至八鄉(xiāng)內,東鄉(xiāng)為撒、回聚居區(qū),北鄉(xiāng)出廳城不及里,均無寺院與番僧。其它東南鄉(xiāng)、南鄉(xiāng)、西南鄉(xiāng)、西鄉(xiāng)、東北鄉(xiāng)均分布數(shù)量不等的寺院與番僧。其中東北鄉(xiāng)寺院1座,番僧20名;西鄉(xiāng)寺院1座,番僧150名;西南鄉(xiāng)寺院8座,番僧3155名;東南鄉(xiāng)寺院7座,番僧398名??铀滤诋敃r被稱為南番之地的南鄉(xiāng),寺院與番僧數(shù)量最多,共計寺院12座,番僧6003名。分別為:夕廠溝寺,番僧35名;甘家什作亥寺,番僧27名;白石崖寺,番僧50名;拉卜楞寺,番僧3000名;古的寺,番僧200名;沙溝寺,番僧70名;觀音完爾寺,番僧73名;札喜寺,番僧28名;卡加寺,番僧100名;卡加乃坑塘新寺,番僧120名;黑錯寺,番僧2100百名;阿木掇合寺,番僧200名。{15}
卡加寺在循化廳屬的南番各寺院中,雖然規(guī)模較小,番僧數(shù)量較少,但地居南番南北之沖,地理位置十分重要,卡加江洛(活佛)有意投向拉卜楞寺,取得拉卜楞寺的支持,將卡加各部落番莊聯(lián)為一氣,則可扼南番之吭。南可與買吾夾攻黑錯,北可與拉卜楞寺徐圖隆哇、沙溝、火力臧等族,使南北之氣隔斷,彼此不能救援。而拉卜楞寺意圖合并南番,也極愿力助卡加擴張勢力,以遏制隆務寺在南番的勢力擴張;沙溝、隆哇、火力臧、黑錯等族,各懷唇亡齒寒之懼,且又向依隆務以為護符,因此在沖突時互相支持??优c隆哇爭奪麻隆等三莊,即是卡加寺在循化廳南番之地寺院競爭異常激烈的情況下,為謀求自身生存與發(fā)展、擴張實力的一種行動。
二、寺院與卡加、隆哇沖突的發(fā)展與調處
卡加千戶與隆哇紅布爭奪麻隆三莊時,卡加還沒有明確投向拉卜楞寺,曾意欲借黑錯擴展自己的實力;而黑錯和隆哇雖同歸隆務寺管轄,但在南番之地寺院競爭異常激烈的情況下,也想爭取卡加,避免卡加與買吾聯(lián)手對抗自己的不利局面,故在卡、隆兩家沖突中偏向卡加;隆務寺為控制南番,采勢力均衡的策略。從當時部落勢力來看,卡加部落共有番民420戶,隆哇部落共有番民260戶;{16}隆務并不希望卡加在南番擴張勢力,因此在卡、隆沖突中有維護隆哇之意;沙溝寺與隆哇原屬一氣,沙溝在卡加內原有房屋地土,曾被卡加毀占。沙溝亦有暗謀卡加之意。{17} 在卡、隆沖突中,沙溝支持隆哇??印⒙⊥蹧_突發(fā)生后,循化廳最初完全支持卡加的主張,但隆哇因背后有沙溝寺與隆務寺為倚恃,對官府的諭令屢屢抗拒不遵。循化廳令黑錯、沙溝、隆務等寺院居中調處。各家寺院在調處中各有利益打算,不僅調處沒能成功,且因為沙溝寺聯(lián)手隆哇攻打卡加而使得卡、隆沖突升級。
卡加、隆哇沖突發(fā)生后,卡加于同治十二年五月十一日上稟循化廳,呈控隆哇霸占屬莊,請求循化廳諭令隆哇將麻隆、唐尕、香卡三莊歸還卡加照舊管束。{18} 循化廳隨即于二十五日諭示隆哇紅布,麻隆等三莊仍舊歸卡加千戶管轄,不許招留。{19} 次日又諭令麻隆等三莊頭目,“趕緊催令所管各莊番子仍舊歸卡加原莊住坐,照舊歸江洛昂千戶管束,不許一名逗留隆哇”{20}。但隆哇與麻隆等三莊對官諭置之不理??佑钟诹仑ヒ蝗铡㈤c六月十八日、七月廿六日向循化廳再三稟控。{21} 但隆哇與麻隆三莊依舊抗諭不遵。循化廳對其抗延行為十分不滿,于七月廿六日分別示諭二者,嚴辭責令麻隆三莊速即歸還卡加管束;{22} 同時,為盡快解決卡加、隆哇沖突,循化廳又諭令黑錯寺就近彈壓、整理;{23} 隨后又邀黑錯寺與上南不拉各寺法臺,“從中公允評處,務以情理折服該三莊”。{24}
但至同治十二年九月,隆哇與麻隆等三莊依舊違令如故。循化廳同知汪聲應卡加寺江洛昂千戶捍力哇稟請,親往查辦卡加、隆哇爭斗案;{25} 同時又諭令隆務寺昂鎖(總管,負責管理寺院世俗事務)、沙溝寺法臺、黑錯寺番僧“速會同前往龍哇、卡加兩處,將二比爭管莊寨私仇,秉公評處”。{26} 并諭令曾經有過參與評處隆哇、卡加經歷,“熟知其中情節(jié),且老成公正,信著番族”的阿讓丹壩喇嘛、買吾紅布鄉(xiāng)老、黑錯管家老人、沙溝寺管家前往調解。{27} 隆務寺為防止拉卜楞寺合并南番,一直以來都試圖在南番保持其控制力與影響力,因此對介入卡加與隆哇的沖突十分積極甚至主動請纓??优c隆哇沖突后,隆務寺昂鎖主動向循化廳稟稱:“從前南番卡加與隆哇兩家打仗的事,卡加、隆哇是我隆務昂鎖所管的番民……如今卡加、隆哇兩家的事,懇求大老爺不嫌番愚,示諭隆務舊昂鎖功布加前往講說,不難兩家和合?!眥28}
汪聲巡查至沙溝,隆哇番目來見,與汪聲抗顏相向,不遵查訊,謂此案不須管結。且稱隆哇安靖,勿查履其地。汪聲認為:“此時若用猛拿辦,恐激出事端,即強赴該寺一事,亦不免示弱”。于是進至卡加寺暫住,一方面辦理其它事務,一面細查此案根由。不久,河州鎮(zhèn)總兵沈玉會同前來辦理此案。隆哇“雖未抗拒公事,但也不聽查結。不久議準由頭人鄉(xiāng)老評處。但隆哇番目不待其評議,脫身避匿。 查辦無果,汪聲離開卡加寺。此后十月初五、二十七日,隆哇又兩次起兵,攻打卡加。{29}時值冬季,河州鎮(zhèn)總兵沈玉以“天寒地凍,許與新春究辦。”{30} 同治十二年十二月廿五日,循化廳將卡加、隆哇爭斗案件上報甘肅省布政使,布政使又上報至陜甘總督。陜甘總督“令河州鎮(zhèn)、循化廳迅速查明稟復”。{31}
同治十三年二月,新任循化廳同知安福到任,著力查辦卡加、隆哇案件。安福先令卡加、隆哇“兩造鄉(xiāng)老公平評議”,議定條規(guī),然后“細加更正”,依議規(guī)做出判斷。{32} 黑錯寺院居中當鄉(xiāng),認為隆哇有遵案之義。但隆哇不但不遵官府斷案,反于四月初九日又攻打卡加的香拉莊。{33} 隆務寺新舊昂鎖奉命前往調解??訄猿致槁呡吪c卡加千戶納糧;隆哇則稱不能給卡加千戶納糧。隆務寺在調解中偏向隆哇,向循化廳稟稱:“我昂鎖照大老爺諭帖說,是卡加不肯”。{34} 調解未有結果。七月初九日,陜甘總督又諭令安福與河州鎮(zhèn)前往隆哇查問與卡加仇斗案。十四日,安福抵達隆哇。隆哇頭目故言搪塞。安福開導勸說,隆哇頭目哄散而去。次日傳訊,均抗傳不到。因另有會查買吾完納錢糧一案,安福于十五日離開隆哇前往買吾。安福甫一離開,隆哇又在十六日搶劫四川客民。安福只好由買吾轉回緝拿搶犯,但隆哇頭目挺抗不交。安福對隆哇的態(tài)度與行徑十分震怒,上稟陜甘總督與青海大臣,指陳隆哇“法紀目中全無,以搶奪習以為?!保J為應對隆哇“嚴加懲治”。{35}
同治十三年十一月十日,安福與河州鎮(zhèn)屬循化營參將陳締高、署西寧府巴燕戎格補用通判喬金鏞,遵照陜甘總督的札令,帶差役防勇十數(shù)名,抵達位于隆哇及卡加中間的香拉莊,查辦卡加、隆哇爭斗案及隆哇搶劫四川客商一案??忧糇癫榈桨浮5⊥奂t布拒不赴案,言稱隆哇與卡加兩相仇斗一事,前有隆務昂鎖與他們說下話了,官府不用再管。十四日,安福前往隆哇小寺,與隆哇紅布相遇,詢其與卡加仇斗一案及攔劫客人等情。隆哇紅布態(tài)度輕慢,不服詢問,稱不用官管,不必常來查辦,并集結馬隊以示威脅。安福等視其氣勢橫惡,恐致事端,只得罷訊而歸。{36}
光緒元年(1875年)三月初九日,隆務昂鎖稟告循化廳,稱隆哇與卡加相爭一事,前次昂鎖們從中當鄉(xiāng),隆哇與卡加納糧一層,兩未依允,故未了結;現(xiàn)隆哇又愿與卡加江洛昂納糧,因此情愿再前往調解。于是,循化廳選派差役與隆務昂鎖同赴隆哇調說。{37} 但行至中途,即發(fā)生隆哇聯(lián)合沙溝圍打卡加之事。據(jù)卡加寺江洛千戶呈稱:本年(1875年)二月二十八日,卡加寺江洛千戶前往種田,隆哇頭目率眾,埋伏堵路謀殺,卡加寺江洛千戶逃脫;三月十四日夜間,隆哇頭目串通沙溝寺功完丁捏力哇,率令番民數(shù)百余人,殺斃卡加寺江洛千戶胞兄卡更登格錯及其胞侄幼僧卡年知亥,擄掠白銀八百余兩;十九日夜,隆哇復串功完丁,偷至卡加寺寺門,縱火焚燒陜甘總督所賜“悍邊敵愾”匾額;二十四日夜率眾復至卡加寺院攻打。{38} 隆務寺的調解也因此不了了之。卡加與隆哇的沖突因沙溝的參與呈現(xiàn)擴大與嚴重之勢。
三、寺院與卡加、隆哇沖突的解決
隆哇對官府諭令的屢抗不遵,態(tài)度強硬,但官府最初認為“番民重在撫綏,未便率弁拿辦”,因此諭令黑錯寺、沙溝寺、隆務寺等寺院從中調解。但負責調解的各寺院各有打算,調解并無成效;不但如此,受命調解的沙溝寺反而與隆哇聯(lián)手對卡加進行攻打,使得事態(tài)呈擴大與嚴重之勢。官府再次認識到“倘不嚴加懲辦,不獨此案不能結,亦無以儆全番”{39},于是決定動用兵力進行彈壓。
光緒元年八月二十二日,安福奉陜甘總督之命,從循化起程與河州鎮(zhèn)總兵沈玉會同前往隆哇查辦卡加、隆哇爭斗案。安福與沈玉所帶大隊人馬在離麻隆十二里許,遭到隆哇番兵的伏擊,雙方交戰(zhàn),官兵受傷十人,番兵二十余名被追殺。二十八日官兵由麻隆進駐香卡,又遭到隆哇數(shù)百番兵伏擊,受傷者數(shù)十余人。番兵有百余名被擊斃,次日俯首輸械。九月初二日,官兵自香卡進駐隆哇,勒令隆哇繳犯繳械。創(chuàng)議抗擊官兵的首犯且格塄加等五人,被就地正法。初五、初六日沈玉與安福調齊卡加、隆哇、沙溝三番的捏力哇,會同究詰。{40} 官府審訊先將卡加、隆哇、沙溝“三番往日仇怨及田地、往來供應各事諸與清厘”;然后做出判斷:卡加損壞沙溝主僧歲倉房物,著令賠補。隆、卡彼此傷斃人命及劫搶衣物,均令照依番理互相賠償。因見各番情詞俱稱沙溝主僧歲倉活佛公道,是以斷令自后隆、卡及上下拉不拉均歸沙溝主僧歲倉管理??佑鲇幸磺惺乱?,須先通知沙溝歲倉,自此次斷結之后,如再有搶劫械斗等事,均惟沙溝歲倉是問???、隆哇、沙溝三家均表遵依甘結。{41}
這次審斷,官府并沒有對各方是非對錯做出明確的認定,然后據(jù)此依法做出判斷。其主要做法是將卡加、隆哇、沙溝三方往日仇怨及田地、往來供應各事諸與清厘。然后令照番理互相賠償各自損失;并本著“西、南兩番其勢宜分萬不宜合,分則族各一心,其勢易制”{42} 的原則,將隆哇、卡加及上下拉不拉均歸沙溝主僧歲倉管理。{43} 官府的這一判斷,既是基于循化廳轄內各番族部落歷史、現(xiàn)實情況與各自利益要求的一種考慮,也是基于分化、平衡循化廳轄內各番族勢力,扶植沙溝寺,抑制黑錯寺、隆務寺的勢力發(fā)展的一種考慮。其實質更近于調解。因為有武力為后盾。各方對官方的判斷均表遵依甘結。
其實,在這次判斷之前,官府對卡加與隆哇沖突曾于同治十三年二月做出過判斷。這次判斷先由卡加、隆哇“兩造鄉(xiāng)老公平評議”,然后由兩造鄉(xiāng)老議定條規(guī),再由循化廳同知“細加更正”,依議規(guī)做出判斷:麻隆原為卡加部落,仍照舊歸卡加管束,每年向卡加供應成規(guī)。唐尕原系隆哇部落,仍歸隆哇照舊管轄;香卡堡每年正月與卡加寺作魔難一日;其余各事仍照舊行事;凡隆哇前日焚殺搶掠卡加寺一切東西,仍照舊規(guī)補賠卡加。{44} 這一判斷,主要基于兩造鄉(xiāng)老的評議,雖然形式上以官府的判斷做出,并有官方的意思表達,但其實質也更近于調解。由于南番及西南番寺院的介入與角力,卡加、隆哇各有所恃,官府又采取以“撫綏”為主的原則,這次“議斷條規(guī),一切未能遵斷?!眥45} 不過,官府于光緒元年在審判卡加、隆哇沖突時,將卡加、隆哇、沙溝“三番往日仇怨及田地、往來供應各事諸與清厘”應是建立在這次判斷的基礎之上。
卡加與隆哇的糾紛自同治十二年五月發(fā)生,至光緒元年三月官府最后判決、兩造遵依甘結,共歷時約二年之久。在這一過程中,黑錯寺、沙溝寺、隆務寺等寺院或在官府的要求下或積極主動地介入兩家沖突。寺院成為卡加與隆哇沖突起因、發(fā)展的重要因素與力量,并最終影響著糾紛解決的方式與性質??优c隆哇沖突的解決,交織著部落、寺院與官府力量的相互對抗與整合,顯得十分復雜,官府的判斷、鄉(xiāng)老的調解及寺院的意圖互相滲透、互相依存、互相制約,從而很難以官府判斷或民間調解來對沖突解決的性質加以簡單界分。
卡加與隆哇沖突的解決方式與性質,是由當時安多藏區(qū)的社會結構及管理體制所決定的。清代自雍正朝以來,安多藏區(qū)的社會結構與管理體制在傳統(tǒng)社會結構與管理體制的基礎上,出現(xiàn)了一些重要的發(fā)展變化。一方面,安多藏區(qū)部落社會的基本性質依然沒有發(fā)生變化,部落是社會權力的重要基礎,清政府采取因俗而治的政策,任用當?shù)夭刈宀柯漕^目擔任千、百戶等土官職務,賦予其一定管理地方社會的權力;同時,藏傳佛教在安多藏區(qū)依然保持巨大的影響與勢力,清政府又不得不依賴、利用以寺院為中心的宗教組織對安多藏區(qū)進行管理。另一方面,由于清政府加強了對安多藏區(qū)的行政管理,在安多藏區(qū)設置循化廳、洮州廳、貴德廳、松潘廳等政區(qū)。部落、寺院、官府三種力量在安多藏區(qū)的治理中相互依存、相互制約。清政府任命土官對各部落進行有效管轄,但其權力也因而被分散;清政府依賴、借助以寺院為中心的宗教來管理藏區(qū)民眾,雖然起到了一定的效果,但其自身的權威也因此而遭到削弱。在這種社會結構中,清政府并沒有充分的強制建制或執(zhí)行能力來維持日常的社會秩序,其處理部落之間的沖突往往受制于部落與寺院的力量,其做出的判斷,往往也是在鄉(xiāng)老調解的基礎上,考慮、平衡或制約兩造及兩造背后部落與寺院利益與力量,進行協(xié)調各種社會關系、穩(wěn)定地方社會秩序、維護自身統(tǒng)治的一種行為。這種行為的最后實現(xiàn)手段則是軍事鎮(zhèn)壓。這種部落沖突解決的方式與性質很難以官方審判或民間調解來進行界定。同治光緒年間卡加與隆哇的沖突及其及解決正是晚清安多藏區(qū)部落沖突解決的一種典型體現(xiàn)。
注:本文系國家社會科學基金項目“制度轉型與社會整合:清末預備立憲新探”(12CZS035)的階段性研究成果。
注釋:
① 于式玉:《漫談“蕃例蕃規(guī)”——直接行動》,載《李安宅、于式玉藏學文論選》,中國藏學出版社2002年版,第329頁。
② 熊征:《20世紀以來藏族部落糾紛解決方式研究綜述》,《青海民族研究》2013年第1期。
③ 賈寧:《西寧辦事大臣與雍乾時期青海多民族區(qū)域管理制度之形成》,《清史研究》2012年第3期。
④ 清政府于1762年設置循化廳,辦理“一切命盜詞訟案件”與“番民完納糧賦事宜”。參見龔景瀚:《循化志》,青海人民出版社1981年版,第30頁。循化廳設立之初隸屬蘭州府,道光三年(1823年)改隸西寧府。
⑤⑧⑩{11}{12}{29}{39}{40}{41}{43} 《循化廳稟覆巡查南番情形并隆哇番案不服查究由》,青海省檔案館藏,檔案號:6—永久—350。按:本文所引檔案均為青海省檔案館藏,以下引用時不再注明。
⑥⑦{30}{33} 《卡加寺千戶捏力哇為隆哇抗頑不遵官命呈循化廳新任同知的稟》,檔案號:6—永久—350。
⑨{32}{44} 《循化廳為遵依議規(guī)給隆哇、卡加的諭》,檔案號:6—永久—187。
{13}{18} 《南番卡加寺千戶江洛昂為隆哇霸占屬莊上循化廳的稟》,檔案號:6—永久—271。
{14} 楊紅偉:《晚清循化廳所轄藏區(qū)的部落沖突與演進》,《中國藏學》2009年第4期。
{15}{16} 《卑廳境內四至八到山川路徑寺院營汛市鎮(zhèn)古跡及漢回番撒民戶折》,檔案號:7—永久—4080。
{17} 《甘肅西寧府循化同知安福為會辦卡加、隆哇案上的稟》,檔案號:7—永久—2661。
{19}{20} 《循化廳為麻隆三莊仍歸卡加千戶管轄給隆哇紅布的諭》,檔案號:6—永久—271。
{21} 《南番卡加寺江洛昂千戶為麻隆三莊不服官諭上循化廳的稟》、《南番卡加寺江洛昂千戶為麻隆三莊梗頑藐法上循化廳的稟》,檔案號:6—永久—271。
{22} 《循化廳為速將麻隆等三莊歸還卡加管束給隆哇紅布的諭》、《循化廳為仍歸卡加寺給麻隆三莊的諭》,檔案號:6—永久—271。
{23} 《南番卡加寺江洛昂千戶為麻隆三莊梗頑如故上循化廳的稟》,檔案號:6—永久—271。
{24} 《循化廳為不得私行械斗事給卡加寺千戶的諭》,檔案號:6—永久—271。
{25}{31} 《陜甘總督為卡加、隆哇番案給河州鎮(zhèn)、循化廳的札》,檔案號:6—永久—350。
{26} 《循化同知為調節(jié)卡加、隆哇番案給隆務寺昂鎖等的諭》,檔案號:6—永久—268。
{27} 《循化廳為調節(jié)卡加、隆哇番案給阿讓丹壩喇嘛、買吾紅布等的諭》,檔案號:6—永久—268。
{28} 《隆務寺昂鎖為卡加、隆哇番案上循化廳的稟》,檔案號:6—永久—350。
{34} 《隆務寺新舊昂鎖為講說麻隆為卡加納糧事上的稟》,檔案號:7—永久—4398。
{35}{45} 《循化廳為卡加、隆哇爭斗上陜甘總督、青海大臣等的稟》,檔案號:6—永久—247。
{36} 《循化廳稟覆奉札查明循化所屬隆哇番目橫行各情一案及隆哇不遵查辦情形由》,檔案號:6—永久—187。
{37} 《循化廳為隆哇、沙溝圍打卡加稟道府憲》,檔案號:7—永久—2661。
{38} 《西寧兵備道為隆哇、卡加仇斗給循化廳的憲牌》,檔案號:7—永久—2661。
{42} 《循化廳為卡加、沙溝爭佃上的密稟》,檔案號:7—永久—4287。
作者簡介:阮興,甘肅政法學院法學院副教授,甘肅蘭州,73000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