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俊
一把木工刨子
張俊
上午清理儲藏室,看見了那把刨子,這是1978年我招工到一冶二公司當木工后,我的師傅送我的。
我的師傅叫倪德生,上海鄉(xiāng)下人,上世紀50年代支援武鋼建設從沿海來到內地。他老婆和兒子不肯跟他來,仍在鄉(xiāng)下生活,他每月都要寄錢回去養(yǎng)家。他住在公司單身宿舍里,長年過著無家庭的生活,他說他是個老光棍。
倪師傅那時已五十多歲了,他身材高大,體型肥胖,一張紅紅的圓臉,兩顆星星一樣的眼,喜歡流鼻涕,臉上常掛著憨厚的笑。
和倪師傅一起來的幾個上海人不是工地主任就是隊長,最不濟的也是個看倉庫的。只有他一人還是現(xiàn)場的大木工,在風雨中爬高上下干著苦活,仿佛這就是他天生的命。
他混成這樣,我看全在他不會說話。有一天我們在工棚里開會,工地的陳主任在臺上訓話。本來是講工地上的事,不知為啥陳主任講起了憶苦思甜。說三年自然災害那陣,他們要干很重的活,但三餐只能喝稀粥。說著說著他聲音哽咽:“那碗里稀得就像洪湖的水,浪打浪呀。”我的師傅聽了不知哪根筋被觸動了,立馬站起來說:“放屁,你有饅頭吃,老子才是浪打浪?!蹦莻€陳主任是和他一起從上海來的,當年都是小青工,如今當上了主任,管著一二百號人了。每次他來工地視察,看見倪師傅都會笑瞇瞇地打招呼:“德生,德生吔。”語氣歡快而得意,但倪師傅對他的招呼總像是沒聽見,實在不得不應付時,就扭過頭來,先抹一把濞涕,再翻一下白眼。
倪師傅看著憨笨,卻是個非常能干的人。他說他當年在上海學徒時,跟著他的師傅在宋美齡家里搞過裝修。他的光榮歷史我不曾見過,但在工地干活時,再復雜的圖紙他看幾眼就可以指揮大家從哪里下手干,跟他八年,就沒見有啥事難住過他。他的細木工手藝我也沒見過,但他做的那把刨子,用的是紅梨木,刨口還鑲著一塊黃銅片,很是與眾不同,像一只帶著王者之氣的權杖。每次拿著這把刨子我都不敢用,因為它太像一件精美的工藝品了,好像用力大一點就會損壞似的。
倪師傅的力氣極大,別人提兩塊鋼橫板上梁,他就提四塊。別人扛兩根鋼管搭架子,他就扛四根,總之總是比別人多一到二倍。他的力氣來自他能吃,他的飯碗是一只小鋁盆,用了幾十年,凸凸凹凹,黑黑黃黃。他每餐要吃一尖盆,有時還一盆半。在干活休息時,他的嘴會挫動,像是在嚼什么東西。我有次問他在嚼啥,他說在嚼飯,還說他可以把胃里的飯菜翻上來重嚼。我聽得目瞪口呆,后來聽另一個師傅說倪師傅是牛胃,所以有牛力氣。我那時才知我?guī)煾捣欠踩耍?/p>
有一次,我跟他在武鋼大氧站施工,任務是在鋼屋梁上蓋薄鐵瓦。他讓我徒手爬上十多米高的鋼梁,掛上保險帶,屁股騎在梁上,雙手用繩子把一米多長的薄鐵瓦拽上去,然后一塊塊在梁上蓋好,用螺鉤掛上。我爬上鋼梁后就發(fā)現(xiàn)情況不對,那天有風,鐵瓦吹得像鐘擺,最要命的是在梁上坐不穩(wěn)。我那時只一百斤剛出頭,鐵瓦又招風,仿佛隨時會像一片樹葉被大風卷到天上,而地上則是新澆好的柱基礎,朝上的鋼筋密密的,像越南人對付美國鬼子的竹陷井,看得我頭暈眼花,倪師傅也變成了雙胞胎。
真的,那天我害怕極了,只干了一會,我就扯了個理由下來了。倪師傅斜看了我一眼,二話沒說,拿起保險帶,自己顫巍巍地爬上去了。他爬上去的樣子很像一只熊貓在上樹。
我1986年夏天離開工地,準備調到沙市。走的那天在工地和倪師傅一起照了張像,他那天穿著一件骯臟的工作服,敞著大肚皮,像個布袋和尚,笑瞇瞇地說:“走了好,走了好,你脫生了。”
從那以后我就再也沒見過倪師傅,聽人說我走后不久他就退休了。如果他現(xiàn)在還活著,他應該過九十歲了。
我把那把刨子從儲藏室拿進屋里來了,先用濕抹布擦凈了,待干后我還想上點油潤潤它。我記憶中這把刨子曾經是油光水滑,紅木黃銅,很有幾分貴氣的。我要找個合適的地方放起來,要能經??匆娝?,因為看見它我就會想起做人實在的倪師傅。
(作者系咸寧市文聯(lián)黨組副書記、副主席、湖北省文聯(lián)全委會委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