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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為“清真”?

2017-04-24 00:02李隆虎
文化縱橫 2017年2期
關(guān)鍵詞:回民當?shù)厝?/a>回族

李隆虎

[文章導讀]飲食禁忌是穆斯林文化至關(guān)重要的組成部分,由“清真”所引發(fā)的社會事件近年來在中國更是層出不窮。本文指出,“清真”與穆斯林信仰的存廢直接相關(guān),是伊斯蘭信徒不可碰觸的底線;但與此同時,伴隨長時段的人口流動和文化匯通,中國穆斯林在日常生活中逐漸形成多種應(yīng)對措施,在堅守飲食禁忌的同時,實現(xiàn)與外民族的正常交往。立足于此,本文作者強調(diào),唯有認識到“清真”問題的復雜面向,才可能為中國穆斯林-非穆斯林族群關(guān)系的發(fā)展找到一個新的方向。

清真寺

近年來,全國范圍內(nèi)因為“清真”食品引發(fā)的事件屢見不鮮。2013年4月,河南周口市福來順涮鍋店掛清真牌子公開售賣非法食品(豬肉)被當?shù)啬滤沽职l(fā)現(xiàn),各清真寺坊間群眾自發(fā)前到事發(fā)地點,憤怒的穆斯林群眾搗毀了福來順涮鍋店。2014年12月,傳媒大學清真食堂搬遷一事引發(fā)爭議,校內(nèi)穆斯林學生之間各持己見。2015年5月,西寧市城東區(qū)有穆斯林群眾在東關(guān)大街某蛋糕清真店食品配送車內(nèi)發(fā)現(xiàn)非清真制品,認為該店出售非清真食品,部分穆斯林群眾將該店設(shè)施砸毀。這些事件不禁引發(fā)人們的疑問:為什么“清真”一事會引發(fā)穆斯林同胞如此大的情緒反應(yīng)?我們又當如何正確認識“清真”的含義,以避免不必要的誤解與沖突?

大部分人對于“清真”的了解可能止于“不吃豬肉”一條,至于背后的原因,恐怕連很多穆斯林也說不明白,其他非穆斯林群體更有各種荒誕不經(jīng)的解釋,[1]因此造成了彼此間極深的偏見。此外,學者們在解讀“清真”的含義與“豬肉禁忌”又多從經(jīng)本、教義和歷史偏見等宏觀視角出發(fā),唯獨缺乏普通回民的“聲音”。[2]筆者此前在貴州威寧的一個回族寨子有過長達一年的調(diào)查經(jīng)歷,期間就“清真”一事走訪了不少當?shù)匕①旰推胀ㄈ罕?。本文將立足于筆者的實地考察成果,呈現(xiàn)出“清真”問題的復雜面向,進而剖析當前穆斯林-非穆斯林族群關(guān)系的可能發(fā)展方向。

一、何為“清真”?

首先,“清真”到底是什么意思?“清真”一詞最早用來指代“伊斯蘭教”源于王岱輿(1584?1670)《正教真詮》一書中“經(jīng)云:‘教道之正,惟清真而已。純潔無染之謂清,誠一不二之謂真”的說法。[3]其中,“教道之正,惟清真而已”是《古蘭經(jīng)》第三章“儀姆蘭的家屬”第19節(jié)最開始的一句話,現(xiàn)在通用的翻譯是“真主所喜悅的宗教,確是伊斯蘭教”(馬堅譯文),而威寧一帶阿訇常用的說法是“近真主御前,唯一受準承的只有伊斯蘭教”??傊?,在原初的意義上,“清真”即伊斯蘭教本身,“清真寺”取的就是此意。

然而,在威寧當?shù)鼗孛竦娜粘J褂弥校扒逭妗备鄬?yīng)的是“哈倆里”()一詞,即阿語中“合法的”,反義詞是“哈拉姆”,即“非法的”?!扒逭妗币话阒挥糜谑澄铮粗浮昂戏ǖ娘嬍场?。因此,我們可以得到一個逐層遞減的對等關(guān)系,即“伊斯蘭=清真=哈倆里=合法的飲食”。換言之,“合法的飲食”是“伊斯蘭”的必然要求,繼而也是后世進天堂的必須條件,因為“近真主御前,唯一受準承的只有伊斯蘭教”。

那么,怎樣的飲食才算“合法”、“清真”?《古蘭經(jīng)》有多處提及伊斯蘭教的飲食規(guī)范,下面節(jié)選一段經(jīng)文:

你說:“在我所受的啟示里,我不能發(fā)現(xiàn)任何人所不得吃的食物;除非是自死物,或流出的血液,或豬肉——因為它們確是不潔的——或是誦非真主之名而宰的犯罪物?!狈矠閯菟?,非出自愿,且不過分的人,(雖吃禁物,毫無罪過),因為你的主確是至赦的,確是至慈的。(《古蘭經(jīng)》6:145)[4]

上述經(jīng)文解釋了“自死物、流血和豬肉”不可食的原因,即“因為它們確是不潔的”,而這與接下來將要討論的“清真”問題直接相關(guān)。按照王岱輿最初的定義,“清真”含有“純潔無染”(清)和“誠一不二”(真)雙重意思,我們正可以從此來具體理解威寧當?shù)鼗孛駥τ凇扒逭妗钡亩x。[5]

(一)純潔無染

根據(jù)當?shù)厝岁P(guān)于“清真”的理解,“純潔無染”這一原則可細分為“純潔”和“無染”兩部分。前者是“清真”的基本前提;后者則是“清真”的敵對。

先來討論“純潔”原則,其指的是食物本身首先必須是“潔凈”的,可食的?!凹儩崱痹诖颂幋蛄艘枺菫榱藦娬{(diào)這是當?shù)厝说闹苯佑谜Z。如前所述,自死物、流血和豬肉三者之所以不可食,正是因為它們是“不潔的”,用當?shù)厝说脑捳f,就是“不潔凈”。根據(jù)當?shù)厝说恼f法,豬肉的“不潔”源于豬的“習性”——吃蛆蟲、糞便(不潔之物),懶惰。[6]豬在當?shù)厝说囊庾R中是“最臟的東西”,不僅不可食用,最好連碰都碰不得?!傲餮辈荒艹允且驗檠罕徽J為是身體的廢料,容易致病;“自死物”的肉被滯留體內(nèi)的血液污染,因此也不能吃。根據(jù)所引經(jīng)文,除了這三者以外,其他的食物都是“合法的”。[7]這種規(guī)定可視為一種“反向排除法”,即在規(guī)定的不可食用的范圍之外的食物都是“可食”的。然而,當?shù)厝说膶嶋H生活遵循的卻是“正向排斥法”,即除了有限的幾種可以吃的動物外,即牛羊駝、雞鴨鵝、野雞、箐雞、兔、鴿子、魚(無血),其他的都不能吃。根據(jù)當?shù)厝说慕忉?,牛羊駝之所以可以吃,其中一個原因是它們是吃草的,而草是“潔凈”的。

回民聚會

所有可食的動物,不管是不是穆斯林飼養(yǎng)的,都是可食的。同樣的原則也適用于植物,地里所產(chǎn)的所有糧食、蔬菜、瓜果,不分回族和“外民族”,都是“清真”的。1958?1960年的宗教制度民主改革期間,威寧縣提出革除的九大“陋習”中便有“改革豬糞栽出來的苞谷不能食用的成見”一條,可想當年這樣的成見是真實存在的?,F(xiàn)在,當?shù)厝酥辽僭谡J識上已不存在這樣的障礙。當筆者在調(diào)查中問及這一問題時,當?shù)厝说幕卮鹗峭寥谰哂小皟艋钡淖饔茫虼思词故瞧渌褡逵秘i糞種的莊稼,回族也是可以吃的。一個回族到漢族家做客,豬肉自然是不能吃的,但并不拒絕吃幾個煮雞蛋(或土豆)或烤土豆。

讀者難免疑惑,為什么是土豆,而不是其他糧食作物,比如玉米、大米?這就涉及“沾染”的問題。簡單來講,土豆是直接從土里挖出,燒或煮后便可直接食用,中間無需多余的環(huán)節(jié),不容易“沾染”。相比之下,玉米、大米從生糧到“飯”之間的工序要復雜多得,“沾染”的可能性也大得多。實際上,當?shù)厝嗽谫徺I家禽家畜時不會在意賣主是不是回族,但在購買糧食以及蔬菜瓜果等食材時卻非常謹慎,不愿買其他民族的,原因就是怕東西被“沾染”,不潔凈。這也就是“無染”原則。

“無染”是要求具體的食材從生產(chǎn)、屠宰、制作、包裝、運輸、烹飪等環(huán)節(jié)不能被“沾染”。食材的“沾染”可按污染源分為“內(nèi)部”的沾染和“外部”沾染,前者適用于動物,后者適用所有食材。內(nèi)部的沾染源于(可食)動物身上的不可以吃的部分,即自身的不潔物。外部的沾染則是指被外在于食材的不潔物污染。

實際上,“自死物”不能吃就是因為被自身的不潔物——血液所沾染,血液自然是所有動物共有的污染物。所以,所有動物屠宰時必須“放血”,讓血盡量淌干,且不能染到肉質(zhì)。當然,魚類不使用這一原則。根據(jù)當?shù)氐闹v法,魚是天仙宰過的,沒有血,所以不用再宰也能吃。除血液外,上面提到的牛羊駝和雞鴨鵝等禽畜還各自有不能吃的部位,原因是這些東西“污染大”。牛羊等牲畜身上不能吃的是糞便、腎臟、膀胱、脊髓、生殖器,雞等禽類不能吃的是糞便、屁股、雞翹、肺、腎臟和嗉囊。[8]不難看出,所有這些不可食的部位主要與排泄物(血液、大小便)和生殖分泌物(精液、經(jīng)血)有關(guān)。換言之,都是污染物或被污染的地方。因此,在宰牲時,這些不潔物都必須被小心處理。被宰的動物“定”(不動)后,馬上就要開膛破肚,取出內(nèi)臟,將“污染大”的東西全部割除,扔掉,避免時間長了“沾染”肉質(zhì)。以宰雞為例,正確的做法是一“定”就要趕緊直接拔毛,開腸破肚,將不吃的地方全部割來扔掉。如果把雞放在熱水里燙,然后再拔毛,除內(nèi)臟,那么整只雞都不能吃,因為這樣雞肚內(nèi)臟東西會“沾染”雞肉。

與動物不同,植物食材不存在“不可食”的部分,因此不存在“內(nèi)部沾染”的問題,沾染只可能來自“外部”。值得一提的是,外部沾染即有“物”的因素,也有“人”的因素。簡言之,“物”主要指豬,尤其是豬油,“人”則是指漢、苗、彝等周邊的“外民族”。具體來說,不管是牛羊肉、雞肉等“肉食”,還是糧食、蔬菜瓜果等“素食”,在屠宰、加工、包裝、運輸、烹飪等過程中都不能沾染豬油(豬肉當然也不行),嚴格來說甚至不能由“非穆斯林”,即“外民族”經(jīng)手。非穆斯林賣的牛羊肉、雞肉是不能吃的,因為難免沾染鍋灶中的豬油。威寧一所回族小學曾出了一次“豆腐事件”:一個老師跟學生開玩笑說中午“營養(yǎng)餐”的豆腐是漢人做的,結(jié)果學生們奔走相告,吃下去的焦急地問怎么辦,打了菜沒吃的趕緊把豆腐全部扒掉,還沒打菜的再也不要豆腐。最后,一鍋豆腐剩了一大半,只能喂狗。據(jù)食堂工人說,那天吃的豆腐盡管是從回族手里買的,但很可能是從漢族手里進的貨。豆腐本身是“清真”的,但如果是漢族做的,做豆腐的鍋灶難免會“沾染”豬肉、豬油,所以漢族做的豆腐最好還是別吃。

那么,怎樣才算真正的“純潔無染”?當?shù)匾粋€阿訇說:“還是我們自銷自產(chǎn),在我們的園后頭,在我們的山坡上產(chǎn)的這個,一點哈拉姆(非法)都不存在,都是正兒八經(jīng)的哈倆里,合法的飲食?!?[9]然而,光做到“潔凈無染”只是滿足了“清真”的客觀條件,完全的“清真”還需要滿足主觀上的“誠一不二”。

穆斯株婚禮

(二)誠一不二

“誠一不二”原本是對伊斯蘭教根本信仰——“認主獨一”的解釋,此處引申作為宰牲過程中的主觀態(tài)度,即宰牲需“奉至仁至慈的真主之名”。具體而言,除了“下太斯米”,宰牲時還需有“合法”的用途和慈悲之心。

“太斯米”是阿語的音譯,意為“誦真主之名”。當?shù)匕①甑苍咨跋碌丁鼻岸家跋绿姑住?,即默念“奉至仁至慈的真主之名”。太斯米顯然針對的是“誦非真主之名而宰的犯罪物”這一“非法”的飲食標準。換句話說,“合法”的宰牲都必須“以安拉之名”進行,因為牲畜是安拉創(chuàng)造的“有命之物”,只有安拉有權(quán)確定它們的生死。需要強調(diào)的是,只有“念經(jīng)人”才能宰牲,通常又以坐寺阿訇為主。沒有念過經(jīng)的人宰殺的牛羊,性質(zhì)如同“自死物”。

另外,阿訇“下太斯米”時往往還要默念宰牲的用途,如用于接阿訇、結(jié)婚、葬禮或做“古爾邦”等“好事”。換言之,牲畜的肉必須用于“合法”的事件。如果牲畜被用來“下酒下煙”,“明知故犯”的阿訇不僅會敗壞自己的名聲,還會受到人們的排斥。當?shù)匾粋€坐寺阿訇便因為替人宰羊下酒,被寺內(nèi)群眾趕走了。

再者,既“奉至仁至慈的真主之名”宰牲,推己及彼,下刀者要對待宰的牲畜懷慈悲之心,盡量較少它(們)的痛苦。首先,在宰牲的用詞方面,當?shù)厝擞谩霸住倍挥谩皻ⅰ?,因為“殺”字的“殺氣”太重。其次,除非是牲畜即將斷氣,需要“趕刀”,不要在晚上宰牲,因為這時正是牲畜休息,“舒服的時候”。最后,宰牲時要把刀磨快,下刀要快,切斷頸部的大血管,以便在最短時間內(nèi)放血,減少牲畜的痛苦。

只有做到“純潔無染”和“誠一不二”這兩點,才能算是真正的“清真”。不難看出,這遠不是一件簡單的事。實際上,“生活問題”(飲食)是當?shù)赝獬鋈藛T面臨的最大難題。根據(jù)筆者的調(diào)查,盡管不少人難免在外出時抽煙喝酒,多數(shù)人還是盡量保持了“清真”的飲食習慣,至少在“不吃豬肉”一項上非常堅定。因此,下一節(jié)將以“豬肉”禁忌為例論述“清真”的重要性。

(三)“清真”的重要性:關(guān)乎“信仰”存亡

本文開頭提到,從“伊斯蘭=清真=哈倆里=合法的飲食”可推知,“合法的飲食”是“伊斯蘭”的必然要求,也是后世天堂的必須條件。這背后的邏輯是什么?

筆者曾多次問當?shù)厝耍骸盀槭裁簇i肉不能吃?”得到的答案有很多,除了前面提到的“習性”不好,還有諸如“豬很臟”,“豬是其他民族吃的”等等。2017年初回訪時,我再次問起這個問題,幾個老人告訴我是因為“吃豬肉會喪失掉以莫乃(信仰)”。我想,這才是豬肉禁忌的根本所在。讀者難免疑惑,“喪失掉以莫乃”為什么如此令人恐慌?實際上,這與伊斯蘭的“信仰”與“功修”有關(guān)。

根據(jù)當?shù)匕①甑闹v法,“伊斯蘭”可分為“信仰”和“功修”兩大部分。其中,“信仰”是根本,是一切“功修”的前提,也是后世能否進天堂的甄別標準。按照當?shù)厝说闹v法,一個人哪怕只要有一丁點的信仰,他(她)都有天堂的“位份”(資格)。反過來,一個人如果沒有信仰,再多的“功修干辦”都等于零,后世也將墮入永久火獄。正因此,一個人“喪失掉以莫乃”就等于失去了天堂的位份,后世也將被打入永久火獄。一“口”之差,便是火獄與天堂的天壤之別,豬肉的“口禁”自然非同小可。由此推知,“合法的飲食”有助于保持個人基本的“信仰”,繼而保住后世天堂的資格。

正因為“清真”和信仰的存亡直接相關(guān),“口禁”(尤其是豬肉禁忌)成為當?shù)厝松钪械牟豢捎|碰的底線,與“口禁”直接相關(guān)的族際通婚也成為民族大妨。

二、“清真”的維護:口禁與通婚禁忌

初看之下,飲食禁忌和族際通婚是兩件不同性質(zhì)的事,至少兩者間很難讓人聯(lián)想起有什么直接聯(lián)系。然而,就威寧當?shù)氐幕孛駚碚f,“口禁”和與“外民族”通婚的禁忌本質(zhì)上是相同的,也就是對豬肉的恐懼。

(一)口禁

“口禁”是當?shù)厝藢σ了固m“飲食禁忌”的形象說法,是“清真”的具體要求。一個人如果飲食上不“清真”,稱為“不禁口”,或不守“口禁”。“口禁”最重要的就是不吃豬肉,在日常生活中,不僅不能吃豬肉,最好連碰都不要碰。

威寧的回民大多與其他“非穆斯林”雜居,鄉(xiāng)鎮(zhèn)的街市上穆斯林商鋪一般會與其他商鋪隔開。盡管如此,在趕集天擁擠的街道上,人們難免會互相接觸,而這種接觸本身就有可能引發(fā)沖突。當?shù)匾粋€回族老師告訴我,在一處集市上,由于一個漢族剛買的豬肉碰到了一個回族,那個回族當場要求漢族買一套新的衣服賠償。據(jù)說前幾年威寧一個中學出了一次嚴重的事件:主廚的漢人圖便宜,買豬肉做給學生吃,直接導致很多學生生病住院,導致大量當?shù)鼗孛窨棺h。

為了守“口禁”,一些外出的當?shù)厝藢幵葛I著,也不愿吃“非清真”的食物。我的房東告訴我,他家的一個親戚去貴陽看病時,一天只吃一頓飯,因為要走很遠才能找到“清真”餐館。更有甚者,附近一個寨上的大學生因為學校沒有“清真”食堂,直接退學回了家。外出打工的人往往是幾個回族合伙租房,共同開伙,自己買菜做飯。

(二)通婚禁忌

根據(jù)伊斯蘭教法,一樁合法婚姻的前提是共同的信仰。簡單說,雙方都必須是穆斯林。如果其他民族要與回族通婚,前提也必須是“進教”,當?shù)厮追Q“隨回族”,或者“變回族”。從這點來說,所有合法的通婚都變成了回族與回族的結(jié)合。當?shù)厝私邮苓@樣的通婚,但并不歡迎,主要就是擔心對方“信得不真”,回家后吃豬肉。

由于當?shù)亟Y(jié)婚后女方要隨男方居住,“外民族”的姑娘嫁給回族小伙的婚姻更容易被接受。這是因為長時間在一起居住,飲食上隨男方家,比較容易監(jiān)督。主要的擔心是女孩回娘家不守“口禁”,不光自己吃,還帶著孩子吃。相比之下,當?shù)厝藢刈迮蛹藿o其他民族男子的接受程度要低得多,即便是男方愿意“進教”。畢竟男方到底信得真不真,女孩嫁過去后又到底會不會吃豬肉,女方的父母不知道,也管不著。

如果對方不“進教”,不管是回族娶外民族,還是回族嫁外民族,在教義上都是“不合法”的,回族一方的父母也必然會堅決反對。在這種情況下,當?shù)厝苏J為是一個回族被外民族“勾走了”,從此他(她)不再是“回族”,而是變成了“漢族”(如果另一方是漢族),因為他(她)跟著吃“漢人家的豬肉”去了。這也是當?shù)丶议L最不愿看到的情況。一個當?shù)厝苏f,像這種“回族嫁漢族”,以后自己老了生個病,要人服侍的時候,“敢都不敢挨邊上”,因為怕“沾染”漢族身上可能有的豬油。尤其是一個臨死之人,如果不小心碰到,一輩子小心翼翼守衛(wèi)的“以莫乃”便被毀了。因此,通婚禁忌的根源實際上和“口禁”一樣,都是“清真”的問題,也就是害怕“沾染”豬肉,毀掉信仰。

以上的論述難免和以往的研究一樣,給人一種當?shù)鼗孛窈椭苓吰渌褡濉袄纤啦幌嗤鶃怼钡挠∠螅琜10]但實際并非如此。盡管當?shù)鼗孛穹浅W⒁饩S護自己的飲食“邊界”,且這種“邊界”沒有絲毫妥協(xié)的空間,但這并不妨礙他們與其他民族的和諧相處。實際上,當?shù)鼗孛癫粌H和周邊其他民族在日常交往中相安無事,甚至會在婚喪嫁娶等大事中互相走動,也就是相互“做客”。下面將以“做客”為例,論述當?shù)鼗孛衽c其他民族在請客吃飯問題上一些“變通”的方法。

三、“清真”與“做客”:吃飯問題的變通

食物的分享是“好客”的重要體現(xiàn),簡單說就是主人和客人一起吃飯,這體現(xiàn)的是一種分享、融合的精神。與之相對,“清真”則更多強調(diào)彼此的界限,“清潔污染,誠一不二”要求的既是在穆斯林與非穆斯林之間劃清界限。乍看之下,“清真”與族際“共餐”(即一起吃飯)似乎難以并存。然而,在尊重彼此飲食習慣的前提下,威寧當?shù)氐幕孛窈推渌褡鍏s找到了一些“變通”的辦法,解決了相互做客時“吃飯”的問題。

以回漢之間相互做客為例,如果是漢族到回族家做客,主要的問題是“回鍋”;換做回族到漢族家做客,最好的辦法就是“另起爐灶”。

(一)回鍋

出于教義上要求的“節(jié)約”精神,威寧當?shù)鼗孛裨谡埧统燥垥r有“回鍋”的習俗,簡單說就是將剩菜再次加熱待客。漢族客人的出現(xiàn)會帶來“沾染”的危險,“回鍋”就成了一個棘手的問題。為此,當?shù)厝讼氤隽瞬簧俎k法,可分為“回鍋”、部分“回鍋”和“不回鍋”三種情況。

如果要“回鍋”,又不被“沾染”,唯一的辦法就是避免漢族客人與飯菜的直接接觸,尤其是“肉菜”。為此,一些地方想出了“代替夾菜”的辦法,即漢族坐的飯桌上安排一個回族小姑娘,專門替客人夾菜。部分“回鍋”即漢族客人和回族客人分桌就餐,漢族客人吃剩的飯菜不“回鍋”,回族吃的“回鍋”?!安换劐仭痹跐h族和回族客人同桌就餐的情況下,將全部剩菜剩飯倒掉,避免“沾染”。2016年,當?shù)匾粦羧思野峒摇罢埧汀?,除了附近村寨的“回族客”外,還請了一些“漢族客”。為了避免“沾染”,主人家專門買牛肉招待幾桌漢族客。待客當天,回族吃剩的菜照?!盎劐仭?,漢族吃剩的則全部倒掉。

(二)另起爐灶

相比漢族到回族家做客,回族到漢族家做客要“麻煩”得多。這是因為漢族可以接受回族的“清真”飲食,而回族卻不可以接受漢族的“非清真”飲食?;蛘甙串?shù)厝说脑捴v,漢人可以吃回子的牛肉,但回子不可以吃漢人家的豬肉。那么,這一問題該怎么解決?

首先,“只做客,不吃飯”是一個不難想到的辦法。這種做法在威寧很常見,按當?shù)厝说闹v法,也就是去“坐一坐”,送完禮,不吃漢人辦的酒席。這固然是最簡單的辦法,但不僅無益于維持長期的來往,還會淡化,甚至切斷原有的關(guān)系。另一種辦法就是前面提過的“煮雞蛋、燒洋芋”,雖顯怠慢,但一來不怕“沾染”,二來也算填飽肚子的辦法。當然,用來煮雞蛋或土豆的水壺最好是全新的,至少是沒被“沾染”過的。

前面的兩種辦法都略顯“消極”,最好的辦法是想辦法讓回族客人吃上“清真”食物,這就必須要“另起爐灶”。從回族這一方來說,最“笨”的辦法是自帶鍋灶,自己做自己吃。一個老人早年從黔東南嫁到當?shù)?,也隨了回族。每次去后家(女方家)做客時,為了不壞“口禁”,老人都自帶鍋灶,自己做飯。從漢族這一方來說,最積極的辦法便是“辦回族席”,也即為回族客人準備“清真”餐,這在當?shù)赜钟泻脦追N辦法。首先,如果主人家嫌麻煩,附近又有“清真”餐館,就可以請回族客人去餐館就餐。如果附近沒有“清真”餐館,或者主人家不嫌麻煩,想要親自待客,那就可以采取“辦兩桌席”的辦法。具體來講,漢族客人還按漢族的做法,“辦漢族席”;另外借附近另外的場所(如有可能最好是回族家),單獨請回族幫忙人,置辦新的鍋灶或者讓幫忙人自帶鍋灶,讓回族幫忙人做飯來招待回族客人,也就是“辦回族席”。吃飯的時候也最好回族客人和漢族客人分開,避免“沾染”。最后,也可以完全采取“辦回族席”,即用“清真”餐招待所有客人。據(jù)說威寧龍街一帶和回族雜居的彝族有“辦回族席”的做法,也就是幫忙人全用回族,所有客人吃“清真”餐。

從上面兩點論述來看,當?shù)厝嘶刈搴推渌褡彘g通過一些“變通”的方式,解決了“共餐”的問題。這些“變通”以尊重“清真”的原則為前提,排除了彼此之間“做客”時的障礙。從民族關(guān)系的角度來講,也有助于促進回族與其他民族的和睦相處。

總結(jié)

綜上所述,“清真”從原初意義上的“伊斯蘭”具體化為“合法的飲食”,它原則上要求做到“清潔污染”和“誠一不二”?!扒逭妗敝灾陵P(guān)重要,是因為它與個人信仰的存廢直接相關(guān),而信仰本身是后世區(qū)分天堂與火獄居民的唯一標準。從這一點來講,“清真”不僅僅是簡單的飲食習慣,我們應(yīng)該充分認識到它對于穆斯林的嚴肅性與神圣性??梢哉f,“清真”是廣大穆斯林信仰的“底線”,全社會理應(yīng)對“清真”給予絕對的尊重。

為了守住信仰,穆斯林就必須堅持“清真”的飲食,堅守“口禁”與族際通婚禁忌,以避免“不潔物”——豬肉的“沾染”。換言之,穆斯林的飲食禁忌與通婚制度都是由“清真”生發(fā)出來的一種風俗,只是“伊斯蘭”的一種生活方式,本身并沒有民族偏見或歧視。實際上,在當?shù)厝说恼J識中,“回族”便是從阿拉伯國家來到中國的穆斯林與漢族婦女通婚產(chǎn)生的一個民族。時至今日,當?shù)鼗孛窕閱始奕⒌攘曀字校€有很多和漢族及其他民族相同或相似的部分。因此,我們與其對穆斯林的飲食習慣或婚姻習俗大驚小怪,不如注重不同民族間相同的地方。這樣不僅有助于我們?nèi)ダ斫馄渌拿褡?,更有益于不同民族間的和諧相處。

(作者單位:北京大學社會學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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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釋:

[1] 馬堅先生曾提到“回族崇拜豬”的誤解,哈正利則更進一步闡述了歷史上關(guān)于回民“豬肉禁忌”根源的一些離譜的偏見。具體參看馬堅:《回民為什么不吃豬肉?》,載《人民日報》1951年3月20日;哈正利:《飲食禁忌與回漢關(guān)系——從禁食豬肉習俗解讀回漢關(guān)系》,載《北方民族大學學報》2002年第2期。

[2] 馬堅是建國以來最早對回族的“豬肉禁忌”加以解釋的伊斯蘭學者。他認為豬的“不潔”習性是伊斯蘭教禁食豬肉的根源,而歷史上回漢之間的偏見強化了這一禁忌。后來的學者在解讀這一問題時雖然在教義和歷史根源上有所擴展,但未超越馬堅的解釋框架,在解釋的廣度和深度上反倒不及馬堅先生。然而,即便是馬堅先生也未能更深一步解釋普通回民如何理解“豬肉禁忌”。見馬堅:《回民為什么不吃豬肉?》,載《人民日報》1951年3月20日。

[3]周燮藩主編:《清真大典》(第十六冊),黃山書社2005年版,第101、173頁。關(guān)于“清真”一詞的來源,可參看楊湛山:《“清真”源流小考》,載《中國民族》1982年第9期。

[4] 類似的經(jīng)文還有《古蘭經(jīng)》2:172-173;5:3-4。

[5] 關(guān)于伊斯蘭教義中“清真”的規(guī)定,參看從恩霖:《略述伊斯蘭教飲食原則——兼談清真飲食與飲食安全》,載《中國穆斯林》2011年第4期。

[6] 類似的說法參看馬堅:《回民為什么不吃豬肉?》,載《人民日報》1951年3月20日。

[7] 根據(jù)相關(guān)的“圣訓”,驢肉以及“有獠牙的野獸和有利爪的飛禽”也不可食。見沙宗平:《“圣訓”中關(guān)于穆斯林飲食禁忌的規(guī)定初探》,載《中國回商文化》(第二輯),寧夏人民出版社2009年版。

[8] 當?shù)厝苏J為牛羊的腎臟、脊髓、生殖器都與生殖有關(guān),都屬于“污染大”的部位,所以不能吃。嗉囊被認為是裝糞的地方,而且只有一層皮,所以不能吃。雞翹是雞屁股上的一個突起,里面是粘液,和雞屁股一樣,在當?shù)厝丝磥硎恰安粷崈簟钡?。雞腸原則上是可食的,前提是洗干凈糞便。但由于不多,又不好洗,所以當?shù)厝艘膊辉趺闯浴?/p>

[9] 根據(jù)2016年7月11日威寧縣瑪撒驛清真寺張阿訇“瓦爾茲”(演講)錄音整理。根據(jù)這個講法,只有完全的“自產(chǎn)自銷”才能保證飲食絕對的“清真”。當然,出門在外的穆斯林為了“顧命”,可以在沒有“清真”食品的情況下食用“非清真”食物,只要不過分即可。

[10] 在前面提到的關(guān)于伊斯蘭“飲食禁忌”的研究中,共同的傾向是強調(diào)穆斯林飲食習俗的特殊性及其在民族身份認同中的重要性。這無疑有助于讓穆斯林加深自我宗教文化的認識與自我的身份認同,但同時也無意中會給各民族間一種“涇渭分明”的假象,夸大并強化民族間的宗教、文化差異。這既不符合現(xiàn)實生活的真實情況,更無益于不同民族間的友好相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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