艾明波
周村不是村,而是一座千年古城,是中國活著的古商業(yè)建筑博物館。是古代的旱碼頭、魯商的發(fā)祥地。
周村不是村,而是一個曾經(jīng)輝煌的絲綢之鄉(xiāng)、古絲綢之路的源頭之一。
周村不是村,而是一處聊齋文化的圣地。蒲松齡就在這里寫下了文學巨著《聊齋志異》,故有“蒲學圣地,聊齋淵源”之美譽。
周村也是村,是“天下第一村”,當年,乾隆南巡時路過此地,欣然命筆御賜。對我來說,周村是一部傳奇、一束詩章,是斑駁的光陰里一部耐讀的大書,抑或是經(jīng)久不息的歌吟。
我是無意之中踏入這座古城的。雖浮光掠影,但卻在浩瀚的傳奇中,引發(fā)著思古幽情。
一條古大街和一座旱碼頭
穿過周村的,是一條被稱作“大街”的古商業(yè)街。而穿過這條大街的,卻是百年歷史,千載風煙。人生的沉沉浮浮,商家的起起落落,都被這條大街,悄然珍藏。雖然青石板依然沉寂、灰瓦青磚依然緘默,但從前朝刮來的風和并沒有酣睡的歷史以及民間的口口相傳,卻泄露了它曾經(jīng)的秘密與曠世的繁華。它是周村的古商城縮影,是魯商文化的絕代風華,是蒲松齡的神思飛躍,是武狀元的八面威風,是千佛寺的晨鐘暮鼓,是大染坊的“紫白紅黃皆悅目”,更是李化熙慷慨解囊的“今日無稅”,也是電影《活著》中的坎坷與希望。
竊想,電影《活著》以此為外景地拍攝,大約是因為這條街仍舊“活著”。
是啊,“大街”兩側,老屋老墻老建筑,商鋪林立;絲店布店雜貨店,商幡招展。明清風格的建筑與商號、匾額與招牌也古舊得一如當年,堪為中國古商業(yè)街的一個活標本。
這條大街,從遠方蜿蜒而來,從歲月的深處蜿蜒而來。像一部歷史的長卷,承載著周村商埠發(fā)展的歷史,詮釋著魯商文化的獨特韻味。這條大街,早已成為周村的一個極富地域色彩的鮮明符號。
“大街”始建于明永樂年間。明崇禎九年,初步奠定了大街的雛形。至清朝后期,章丘舊軍孟氏“八大祥號”先后來這里營業(yè)經(jīng)商,而遠近富商巨賈也競相云集周村,大街逐漸成為布行、雜貨行聚集經(jīng)營的商貿(mào)中心。清末,周村被辟為商埠后,此處商業(yè)發(fā)展進入了鼎盛時期,一時間,周村便有“日進斗金”、“駕乎省垣之上”的景象,成為輻射魯中、跨江越河的著名商品集散地,為山東所僅有、江北罕見。蒲松齡在《聊齋志異》中曾這樣寫道:“康熙乙亥間,周村商賈云集,趁墟者,車馬輻輳?!毕鄠?,乾隆南巡時路過此地,御賜周村為“天下第一村”。至今,這條大街仍在發(fā)揮其商業(yè)功能,被專家稱為“活著的古商業(yè)街市博物館群”。
我,就這樣在濃郁的商業(yè)氣息中走著。三益堂、大染坊、瑞林祥等商號不時地映入眼底,恰在這時,我的目光卻碰到了一處驚嘆:瑞蚨祥!
瑞蚨祥,這是一個極其熟悉的老字號。這讓我想到北京大柵欄瑞蚨祥店里人頭攢動的熱鬧場景。這家商號十分了得,當年,慈禧太后過生日,是瑞蚨祥定做的禮服;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第一面五星紅旗的布料就出自瑞蚨祥。那么,周村的瑞蚨祥莫非是北京的分店?當?shù)厝烁嬖V我,恰恰相反,周村是北京瑞蚨祥的根。道光元年瑞蚨祥在周村大街開業(yè),1876年,掌門人孟雒川在北京大柵欄創(chuàng)立瑞蚨祥綢布店,而后聞名全國。“周村大街”成就了一代魯商孟雒川的商海生涯。從而成為中國民族工商業(yè)的典型代表,更有了“東方商人”的美譽。建國后,毛澤東在一次談話中特別指示:“歷史的名字要保存,瑞蚨祥、同仁堂,一萬年要保存?!闭撬浾鎯r實、童叟無欺、誠信經(jīng)營的儒商精神,成為工商業(yè)最為寶貴的財富。
更令我久久不忘的是在大街的一側,有一個塑像,后面刻有“還金處”字樣。此人,手捧一包銀兩,目光急切。仔細看下說明,方知,此人系一絲販,路過此地,“拾金二百。遂伺道側”,等待失主,“自平旦至上午,忍饑不赴市”。他寧可放棄自己的店鋪經(jīng)營,也要將東西歸還失主。最后,失主找來,他如數(shù)歸還。失主為了酬謝他,想把金子分與他,他力辭不受,“問姓名,不以告”??吹饺痱断楹瓦@個“還金處”,我忽然醒悟,為何一個小小的周村,能夠名揚四海?就是因為這里的經(jīng)營講誠信、商家有品格。身在“銅臭”漩渦,卻不染“銅臭”,淳樸之民風,高尚之商德,生意何以不“通四海而達三江”呢。
走著,轉著,想著。絲市街、綢市街,絲店、染坊,所有這一切,都只有一個指向,那就是,此地應該是桑蠶之地??稍谖业挠∮浝?,桑蠶出于江南,為什么周村卻是蠶絲、綾、羅、緞、綢等的集散地呢?
原來,在古代,山東的氣候溫和濕潤,很適合桑麻生產(chǎn)。從商代起就素有“絲綢之鄉(xiāng)”的美譽,民謠道:“桑植滿田園,戶戶皆養(yǎng)蠶,步步聞機聲,家家織綢緞?!薄妒酚洝芬嘤杏涊d:“安邑千樹棗,燕秦千樹栗……齊魯千畝桑麻,渭川千畝竹?!敝艽?,在春秋戰(zhàn)國時期,屬齊國於陵邑。唐宋以來,周村絲市街、綢市街不斷發(fā)展,綾、羅、綢、緞也源源不斷地從周村運往世界各地,從而形成“接三江而達五湖”的繁榮景象。周村也成為古代中國陸上絲綢之路和北方海上絲綢之路的源頭之一,同時也使周村有了旱碼頭的美譽。
所謂旱碼頭,即指商業(yè)流通發(fā)達的內(nèi)陸市鎮(zhèn)。清嘉慶年間《重修周村興隆橋碑記》中這樣解釋道:“碼頭者,商賈往來停泊之所,若漢口、佛山、景德鎮(zhèn)、朱仙鎮(zhèn)之屬。以其不通水路,無巨艦飛帆破浪翻飛之概,故別之曰旱碼頭云?!?/p>
一座旱碼頭,商賈集散地?!褒R魯千畝桑麻”、“冠帶衣履天下”。佇立古街,遙看一個滄桑的背影,體味一段古街的傳奇。隱隱間,仿佛大唐西域商人的身影,正風塵仆仆地從身邊掠過,瑞蚨祥門外,那裝滿著綢綾和錦緞的馬車,正欲遠行……
一代大文豪和一座尚書府
令我久久仰視周村的,不僅僅因為它是一個商業(yè)重地,更因為它是一個文學高地!蒲松齡的文學巨著《聊齋志異》就誕生在這里。這便有“蒲學圣地,聊齋淵源”之謂。
在中國文學史上,《聊齋志異》有著不可替代的地位。它是中國古典短篇小說之巔峰,它既是中國文學的瑰寶,更是世界文學的明珠。因此,蒲松齡與莫泊桑、契訶夫同被譽為“世界短篇小說之王”。
《聊齋志異》的中外影響是巨大的。如今,根據(jù)聊齋故事改編的戲曲劇本不勝枚舉,聊齋故事已天下流傳。莫言自稱是蒲松齡的傳人,魯迅從12歲就讀這部小說,郭沫若評價說:“寫鬼寫妖高人一等,刺貪刺虐入骨三分”,老舍評價說:“鬼狐有性格,笑罵成文章”。
然而,大多如我一樣的人,只知蒲公、只知聊齋,卻不知是一座尚書府、一個家族,成就了蒲松齡、成就了這部巨著。
這座尚書府,就是畢自嚴的府第,這個家族就是淄西畢氏家族。
走進周村的西鋪村鄉(xiāng)村記憶博物館,就讀懂了一個家族的興旺之本,就走進了一部巨著的創(chuàng)作之源。就是在這西鋪村,蒲松齡應同邑的畢家聘請,設帳西鋪莊,在畢家教書33年,從而創(chuàng)作出膾炙人口的短篇小說集《聊齋志異》。
對于蒲公來說,從一個教書先生到一個偉大作家的跨越,在時間上歷時30多年,而在地域上卻只經(jīng)歷了一個尚書府。按著現(xiàn)在的說法,尚書府就是他的創(chuàng)作基地。生活的況味、靈感的捕捉、視野的開闊、鄉(xiāng)間的傳說等等,所有這一切,都是他取之不盡的生活源泉和創(chuàng)作的根脈。
尚書府的主人,叫畢自嚴,明萬歷二十年進士,累遷至戶部尚書。畢公一生不喜金錢,唯愛讀書。其子畢際有任江南通州知州。愛交友,與當時文人雅士交情篤深,喜讀書,“志欲讀盡天下書”。畢家的萬卷藏書樓,蜚聲齊魯,名聞華夏,與當年寧波的“天一閣”比肩齊名。此地,乃富貴之府、賢孝門第、詩書世家,為淄西畢氏家族“十七世詩禮門第,五百年孝友家風”發(fā)跡之地。
說起畢氏家族,當?shù)赝姓哔┵┒?,盛贊不絕。明初,畢氏遷居西鋪村,勤儉持家,艱苦創(chuàng)業(yè),立德樹人。始終遵循族訓:“承前謨,不居間,不放債,不攻煤井;愿后世,學吃虧,學認錯,學好讀書。”畢氏后裔以“耕讀傳家,詩書繼世”為治家宗旨,貞厚節(jié)義,重德從善,代有賢達。
正是這一家族力倡讀書、寬厚至仁、識才愛才,才與蒲松齡建立了深厚的情誼。說起蒲翁與畢家結緣,當?shù)赜幸粋€流傳甚廣的傳說。
清朝康熙初年,蒲松齡進省城趕考,路經(jīng)尚書府,正遇畢家晾書于路邊,蒲公見到眾多名著奇書,喜出望外,立即徘徊其間翻看。此事被當時的畢家主人畢際有得知,斷定此人必是高人,遂將蒲松齡接到府中攀談,畢際有喜文善交,二人相見恨晚。后來,畢際有得知蒲松齡考試未中,便專程到蒲松齡家里,聘請蒲松齡為畢家的家庭教師,蒲松齡欣然應允。
科舉無望,大志難酬,災年頻仍,缺衣少糧。正值中年的蒲松齡在人生路上掙扎之際,畢家伸出援助之手。為稻粱謀、為讀書計,這是蒲公最初的權宜之策,但蒲公著實沒有想到,在畢家,他完成了著書的最大愿望。從他到畢府“坐館”教書,一直到他“撤帳”回家,他在畢府生活了33年。就在這期間,一部驚世之作,醞釀而成。
那么,何以見得他做教書匠是權宜之策呢?因為委身教書是他十分不情愿的事情,他曾寫過一首詩:“墨染一身黑,風吹胡子黃。但有一線路,不當孩子王?!边@首詩充分表達了他不愿當教書先生的想法,可他大半生卻在畢家坐館,其中一個最重要的原因,就是他遇上了一個可以使他大展宏圖的好館東。如此說來,這首詩可改為“若有一線路,可當孩子王”了,而這一線路,就是畢家為他提供的優(yōu)越條件和高規(guī)格待遇。
行走在尚書院,思緒萬千。風從耳邊滑過,仿佛聽到當年畢家弟子誦書的聲音,以及蒲公“萬卷樓”上翻書的聲音,或是“綽然堂”中寫書的聲音。這聲音,或帶著童稚之氣,或帶著筆墨馨香。這座宅院,在我的心目中,越發(fā)高聳起來。這是一個家族精神屹立的可靠憑證,更是一座文學豐碑的穩(wěn)固基座。
在這座尚書府里,蒲公的精神是愉悅的、待遇是豐厚的、見識是廣遠的、主仆是親密的、靈感是騰躍的、創(chuàng)作是激情的、想象是遼闊的。所有這一切,都是這個偉大作家和這部最偉大作品的催生基因。
就在這個府上,蒲公過上了衣食無憂的生活。畢府為其提供了豐厚的物質(zhì)待遇,使其能夠養(yǎng)家糊口。設帳初期,家中貧寒,設館后,已是歲有余糧,地有五十畝,已然是當年的小康了。況且每逢蒲公參加歲考、科考及秋闈,畢家皆慷慨解囊,多方資助。
也在這個府上,蒲公吸取了浩瀚書海中的文學精華。“萬卷樓”里的十萬本藏書,他可以盡情地翻看閱讀。用他的話說是“書充棟,憑君剪”。這使他有了極其廣泛的知識儲備和遼闊的創(chuàng)作空間。
還在這個府上,蒲公獲得了極大的尊重和心靈的慰藉,并擁有了極其優(yōu)越的著書環(huán)境。畢家敬重他,待若上賓。特別是蒲松齡屢試不中,畢府都百般安慰。就連他“闈中越幅被黜”時,畢際有的侄子畢盛鈺也來勸慰。蒲松齡遂寫《大圣樂·闈中越幅被黜,蒙畢八兄關情慰藉,感而有作》的這首詞,以示感謝。至于創(chuàng)作環(huán)境,蒲公寫詩贊道:“幾榻悠然花未老,朝朝乘興杖藜來”,并多次稱贊畢府清幽環(huán)境,這充分道出了他在這里靜心讀書、專心寫作的一種狀態(tài)。
正在這個府上,蒲公多了些熱心的素材提供者和參與創(chuàng)作的同仁。在蒲公的引領下,畢家人氏皆以給其提供創(chuàng)作素材為榮,還積極參與創(chuàng)作之中。特別是畢際有還親自為《聊齋志異》撰寫短文,其中的《鴝鵒》和《五大夫》,就是畢際有寫好之后,由蒲松齡稍加潤筆而收入《聊齋志異》的。蒲公為了表示對老館東的尊重和感謝,特別在篇末注明是“畢載積先生記”和“畢載積先生志”。另外,還有一位叫畢世持的人,續(xù)補了《聊齋志異》中篇幅較長的《馬介甫》這一個故事。
仍在這個府上,蒲公結識了天下名士,開闊了眼界。畢府是當?shù)氐拿T望族又是詩書世家,與文化名人多有交往。通過畢家,蒲公結識許多文人雅士。特別是在結識了時任刑部尚書、著名的詩壇領袖王漁洋后,二人書信甚密,贈詩唱和。王漁洋曾為《聊齋志異》寫下了最早的題詩:“姑妄言之姑聽之,豆棚瓜架雨如絲。料應厭作人間語,愛聽秋墳鬼唱詩”。這是王漁洋對這部巨著所作的極有眼光的鑒賞和評價。
恰在這個府上,蒲公與館東結下了深厚的友誼和濃重的情感。33年與畢家相處,他們儼然是一家人了。這種超越了館東與塾師關系的人間真情,令蒲公感佩之至。畢際有逝世后,蒲松齡連做了八首詩,痛悼“十年同食友”的老館東。其中一首寫道:“商今略古日科頭,一旦騎鯨赴玉樓。臨別清談還竟夕,誰知永訣已千秋!孫多業(yè)足光先德,子孝猶堪解母愁。名壽如君復何憾?傷心最苦在離憂?!边@些詩,傷心刻骨,泣血歌哭。畢際有離
世后,應其子畢盛鉅所聘,蒲公又在畢家坐館20年。少館東與蒲松齡年齡相仿,二人同桌共食,抵足而眠,情如兄弟。蒲公在給畢盛鉅的詩中寫道:“廿載金蘭道義熏,青燈好月我同君……年年援止情無限,只恐別時不忍云?!弊阋妰扇私磺椤2粌H如此,蒲公對他的弟子也極其喜愛,詩云:“高館時逢卯酒醉,錯將弟子作兒孫”。這說明,蒲公早已把自己融入這個家庭了。
無須諱言,因有蒲公殫精竭慮的著述,有萬卷藏書的滋潤,有名人雅士的相幫,有幽雅閑適的環(huán)境,有畢氏一門的支持,有主賓深厚的情義,方有《聊齋志異》的橫空出世。
一個偉大的作品,造就了一代偉大的作家,一個厚德的家族,成就了一個偉大的作品。這是西鋪村之幸,是一個家族之幸,更是華夏文學之幸。
我,站在這詩書門第,那一磚一瓦抑或是一抹綠色,仿佛都是那萬卷藏書樓中的一張張書頁,讀,卻讀不盡,看,卻看不完……
責任編輯 劉云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