韓秀媛
如果你因失去了太陽而流淚,那么你也將失去群星了。
——泰戈爾
雛 菊
室外冰天雪地。進到美發(fā)店,熱氣裹挾著洗發(fā)水和燙發(fā)劑的味道,撲面而來。迎接我的還是那個女孩,她微笑著向我問好,并接過我的手包,幫我脫下外衣,存到柜子里。服務殷勤細致,覺得自己變成了上帝,這是我多年光顧這個美發(fā)店的一個重要原因。
習慣有時不易養(yǎng)成,而有些習慣一旦養(yǎng)成就很難改變。我經(jīng)常是散開長發(fā),坐在高高的椅子上。習慣看著鏡子中美發(fā)師年輕的面孔、時尚的頭發(fā)和服飾;習慣看著鏡子中靈活的指尖在我頭上旋轉(zhuǎn)、飛舞;習慣看著鏡子中的他們抬頭瞄一眼鏡子中的我,再埋頭繼續(xù)完成他們的作品。他們工作時多數(shù)不語,沉浸在一種狀態(tài)中,好像是在思考,我也不愿打破喧嘩中的沉寂。
那幾個穿著黑色或白色襯衫,染著棕色或亞麻色頭發(fā)的年輕理發(fā)師們一如既往地忙碌著,不時有容貌一新的女人或男人帶著自信而滿意的笑容離開。
我注意到吧臺上新添了一盆蓬蓬勃勃的花。葉子是散落脆嫩的淡綠,花朵是小巧嬌嫩的金黃。我在心里輕叫,是雛菊吧?
一簇本該沐浴在春天的暖陽里,隨著風兒漫山遍野奔跑的野花,在花匠一雙大手的侍弄下,反季節(jié)地結(jié)了蕾,開了花。此刻,掬在一只白色瓷質(zhì)花盆中的一捧雛菊,在吹風機單調(diào)嘈雜的聲音中,如同知書達禮的小家碧玉般乖巧纖弱,瑩瑩笑著掩齒不語。
“我曾宣誓,我愛著,不懷抱任何希望,但并不是沒有幸福,只要能看到你,我就感到滿足?!痹娙丝娙x予了雛菊少女般懵懂的情愫。
溫水沖洗著發(fā)絲,眼前還是那張娃娃臉。這個剛剛在門口迎接我的女孩是這里的美發(fā)大工,也是美體師,在輕聲細語地向我推銷店里的優(yōu)惠活動。記不得從什么時候開始,我成了她的固定客人。她嬰兒肥的臉蛋兒紅撲撲的,不施粉黛的皮膚泛著瓷器般的光澤。眼神澄靜,卻又透著些許執(zhí)拗。嘴巴櫻桃般鮮嫩晶潤??雌饋聿坏蕉畾q吧,我暗自思忖。
什么?才十七歲嗎?只比我兒子大兩歲。
是啊,過了年十八歲。她的語氣似乎因為要邁進十八歲的門檻而徒增了些許的老成。
花一樣的年華,令人艷羨的歲月,也是易逝的韶華。我想起吧臺上那盆雛菊,一張張生動的臉龐爭相迎接著透過彩色玻璃窗映入的暖陽。
是不是盼著過年呢?
是啊,能放上幾天假,回家陪陪媽媽,挺好。她喜歡說“挺好”兩個字。
大寒已經(jīng)過去幾日了。寒氣至極,陽氣已生,春節(jié)快到了,春天便遙遙歸來。
我隨她上樓,去美容美體。幾個房間富麗典雅,琴音裊裊,余音繞梁。室內(nèi)流動著溫暖,香芬若有若無。
涂抹上精油的手細膩柔滑,手掌在我的背部反復地游走搓揉。在尋找穴位,還是在疏通經(jīng)脈?好像都不是。她的手法和技術(shù),肯定不及中醫(yī)按摩師專業(yè)。閉上眼睛,隨她去吧,我那僵硬的肩背隨便點按拍打幾下,也會舒坦放松好多。
我感覺到了熱度,出了一層細汗。是她掌心和指尖傳遞的能量?是砭石蘊藏的熱力?還是她眼波中流淌出的虔誠的溫度?
她們說,我的手長不大了,個子也不會長了。她攤開小手給我看。手背浮著淡藍色的血管,掌心像嬰兒的腳掌一般細滑粉嫩。
會長的,你才十七呀,還是孩子呢。我安慰她。
不過,這個年紀應該在學校讀書?。课姨嫠锵?。
媽媽得了難治的病,種不了地,連炕都下不了。我十五歲就不讀書了,到這里打工。媽媽哭了好幾次。
你為媽媽出來打工?她垂下眼簾,用沉默回答了我。
那一年,剛滿十五歲的女孩,執(zhí)拗地擱置起書本,放下鐮刀和鋤頭,換上最干凈的衣服,盯著躺在炕上的媽媽,漲紅著小臉,像大人一樣斬釘截鐵地說:媽媽,我打工掙錢養(yǎng)活你!
是這樣的情景嗎?
那雙小手能拎得動粗重的農(nóng)具嗎?春天頂著日頭播種、插秧,秋天收割稻子、黃豆,掰下粗壯的玉米棒子,那些農(nóng)活她都干過嗎?小手會不會劃出一道道血口?
十七歲還是孩子,是學生,要家長照顧的。她卻肩負起了養(yǎng)家糊口的擔子,不但要賣力地工作,還要小心翼翼地看著客人的臉色,順著人情學說好聽的話語。我的兒子曾負氣地說,倘若不學習,他會打工賺錢養(yǎng)活自己。是幼稚,還是成熟?一半一半吧。好笑嗎?處在青春叛逆期的孩子,難道不讓人擔心嗎?爭執(zhí)的那一刻,我偷偷流下了心酸的眼淚。
她的父母怎么會放心柔弱的女孩獨自面對繁蕪的社會,去和各種各樣脾氣秉性的成年人打交道,她又怎樣紅著臉去和初次見面的客人推銷店里的項目呢?
噢,輕一點兒。真看不出,女孩手上蠻有力氣。
姐姐,你最近“火”挺大啊。她手指點著刮出的痧點說。
嗯,工作壓力很大,孩子學習成績又坐滑梯,這些都是暗藏的“火”啊。講這話時,我聽出自己的話語中帶著些許的無奈。
女孩不語。她習慣于咬著嘴唇,如同一朵半開著的沉寂的雛菊。也許,她在回憶媽媽的“火”。她也許已經(jīng)懂得,愛嘮叨、愛哭泣的媽媽的淚,其實很苦澀。
你說……小孩該不該有理想?
不管多大年紀,處于怎樣的環(huán)境,都不能失去目標,丟掉理想。我非??隙ǖ鼗卮稹?/p>
如果上學時,我有理想,興許就能上大學。女孩若有所思。
你還能回到學校嗎?先學一學人體穴位和保健常識吧,我有點兒含混地說。
在大腦出現(xiàn)空白的某個瞬間,在兩支樂曲更迭的間隙,我的思維變得有些混沌模糊。
那是一個春日的早晨,天朗氣清,陽光明亮。我倚在車門旁,雙臂抱在胸前,向田野的盡頭張望。
腳下的泥土開始變得松軟,嫩草靜悄悄地鋪滿大地,野花星星點點。大地被晨光映成一片金黃。
遠處有幾個跳動的黑點,撲通撲通的腳步聲和歡快的呼喊聲在微風中蕩漾。那是些鄉(xiāng)村的孩子。孩子們在追逐一只即將飛上藍天的風箏,小野獸般興奮歡騰。他們離我越來越近,臉蛋被春風吹出了兩團酡紅。
一個模樣俊俏的小女孩嬌吁吁地喘著氣,站在離車幾步的地方怯生生地打量著我。她小小的身驅(qū)被晨光包裹著,細軟的發(fā)絲毛茸茸地貼在額頭上,帶著一圈金色的光暈。
我沖她招招手,她沖我笑了笑,舉起小手,指尖是一朵金黃色的雛菊。我俯下身,接過那朵花,嗅了一下。
哦,是洛麗塔嗎?
我看到她絨嘟嘟的睫毛和唇上一抹清亮的鼻涕。她張開小手,向擦得锃亮的車門摩挲……
哦,是個夢。是這個女孩嗎?或許是吧。心底漾起一層酸楚。是在惋惜她的輟學,還是憐憫她的不幸?都有吧。我想,我能為她做些什么呢?
我轉(zhuǎn)了轉(zhuǎn)脖頸,換了個姿勢,在半夢半醒間決定,往會員卡上存些錢,今后好來保健開銷。那筆錢對我來說,不是小數(shù)字,這種保健消費于我來講,甚至是奢侈。
女孩聽到我的決定,滿面含笑,連走路都要跳躍起來。她盡量克制著興奮,悄悄地收拾著物品,的。瓶瓶罐罐相互磕碰著,發(fā)出細碎的響聲。
她小巧的鼻尖沁出細密的汗珠,她用手背向臉頰抹汗的樣子很可愛。
間或,我又有些后悔。我消費的錢,她能得到多少呢?肯定不會太多。但是,當她得到應得的提成時,開心的樣子,和那群快樂的孩子一樣嗎?她可以給媽媽買些好吃的,或是給自己買支唇彩,換件衣服吧?
閉上眼睛,那群孩子還在眼前不停地奔跑。我漸漸清醒過來。人到中年,時常感到疲憊,源于每日與時間的賽跑。是時間贏了,還是我贏了?時常捫心自問,為什么沒有在擁有大把美妙時光的年紀開始奔跑?為什么要在青蔥的歲月中躊躇猶豫,在張望中不緊不慢地行走?也許,那時的我,也像這個女孩一樣,沒有理想,沒有目標;也許那時的我,也像這個女孩一樣,并不懂得,時光是每個人最彌足珍貴的奢侈品,無論他貧窮,還是富有。
你該抽空看看相關(guān)的書了。我像所有的媽媽一樣,提起學習便有些嘮嘮叨叨。不是嗎?她不該叫我姐姐,而是應該叫我阿姨,她比我的兒子才大兩歲啊。
是,店里有書,我會看的。
那就一言為定,下次來,我會問學到什么新知識的。
我推開門,帶著暖暖的熱度重新回到寒冷的夜風中。北方的冬天,暮色來得早,城市的魅影在變幻的彩色燈箱和巨幅牌匾中喧囂地浮動著。
走出很遠我又想到,應該回去問問,在哪里能買到那種雛菊?我想象著,在干燥寒冷的冬季,在被陽光包裹的陽臺里,欣賞著一盆金燦燦的花朵,該是一件多么愜意的事??!
花園里不能沒有花,花朵更不能將夢遺失。春天一到,我會把它移植到花園里最明亮、陽光最溫暖的地方,讓它扎根在泥土中,自由地生長。而我熱切的目光會一直追隨著它,看著它逐日長高,淡然綻放,陪我走過一個個春夏秋冬。
曉 荷
放下手機,我有些懊惱,怎么就輕信了她?說好了,每個月末付房租,過去兩個月了,女孩依舊沒有音訊。打過兩個電話,無人接聽。是遇到了難處,還是出了事情?
我趕到公寓,輕叩幾下房門,沒有動靜。隱約聽到電視聲,又使勁拍了幾下,門開了。一個白白胖胖的中年女人張著手掌,怔愣地看著我。是女孩的母親?從她的眉眼中能找到女孩的影子。
我是房東,曉荷在嗎?她咧起嘴笑了。她指著自己,笑嘻嘻地點著頭回答,啊!
我找曉荷,收房租!她還是笑嘻嘻地點頭說,嗯!
這個女人,智力有問題?
我決計等她回來。進到房間,我更加后悔了。原本干凈整潔的房間,亂得像遭遇了偷竊。女人可不管那些臟亂,一屁股坐在地板上,撿起半張報紙,饒有興趣地撕起了紙條。
女孩的照片立在床頭柜上,甜甜地笑著,無憂無慮的樣子。是曉荷。
給她鑰匙那天,對她印象不錯。畢竟身材高挑、模樣清純的女孩子,是容易給人好感的。更何況,她那天樸素淡雅,一件白色荷葉袖襯衫,淺粉色太陽短裙,特別是兩條美腿,頎長光滑,整個人如一支亭亭的雨后荷花??吹剿?,心里便涌出那句“映日荷花別樣紅”的詩句。年輕就是好,蓬勃嬌嫩,如花如蕊一般。
恰好,她名字中間有個“荷”字,我在心里叫她曉荷。
她接過鑰匙,微微地笑著,帶著一絲討好和幾分歉意。
之前,她已經(jīng)給我打過兩遍電話。打第三遍時,我提高了聲音不耐煩地說,這是帶電梯的公寓房,不是大雜院、筒子樓,那么便宜的租金,還一月一付,到別的地方找找吧。
她倒是不急不躁,聲音軟軟的,帶著南方女孩特有的溫婉。她又說,姐姐,感覺您是寫書的吧?您來取租金時,我順便給您講講故事。
一個素未謀面的租戶,如何知道我會寫作的?掛在網(wǎng)上的租房帖子,只留了我的姓和電話號碼。只不過,我用詩意的語言,將一室一衛(wèi)的小公寓描述成晨擁朝陽、夜賞星空的浪漫小屋。
可是,看起來干凈體面的曉荷,卻將公寓住得凌亂不堪。還有那個女人,現(xiàn)在又趴在衣柜里,將衣服一件件掏出,甩在地板上。
她是曉荷的母親嗎?變成這個樣子,是生病了嗎?我忽然想起曉荷講的故事,難道她就是故事里面那個母親?
那是第二個月末的中午,曉荷約我去公寓取租金。
她坐在一樓大廳的沙發(fā)上,深埋著頭,擺弄著手機。
那天她穿了一條黑色吊帶長裙,濃黑的一大把長發(fā)垂在胸前。黑色讓人變得清瘦蒼白。僅一個月的時間,她仿佛變了一個人似的。
把租金交給我后,她起身要走。我提醒她,承諾的事情得兌現(xiàn)??!
她莞爾一笑,露出疲憊的笑容。您如果有興趣聽我嘮叨,我就講一講。我的一個朋友,命運挺坎坷的。
她抽出一支纖細的女士香煙,用兩根白皙的手指夾起,點燃,吸了一口,一縷薄淡的煙霧從紅唇間幽幽吐出。她側(cè)著頭,瞇起眼睛,看著沙發(fā)轉(zhuǎn)角處的一株碧綠的巴西木,一副陷入回憶、若有所思的樣子。
我眼中是一個略帶憂郁、裝作會吸煙的女孩。
高中時,她父親有了別的女人,還生了孩子。讀到大二,當保潔員的母親從樓梯上滾落下來,碰壞了腦子。家里沒人照顧,沒有辦法,她只得退學。
做過幾個行業(yè),幼兒園老師、服裝店員、售樓小姐,都沒做多長時間。在一家婚介所,還差點當了婚托。
一個朋友好心推薦她到歌廳做酒水促銷員,只需要在晚上做幾個小時,不但有可觀的收入,還能在白天照顧母親。
到歌廳沒多久,有兩個男人喜歡上她。一個是紅酒區(qū)域代理,廣東人,另一個是歌廳的前堂經(jīng)理。
廣東人出手很闊綽,要送給她房子和汽車。但那人一把年紀了,有老婆、孩子。只是一個人在東北太寂寞了,想找個小三,或是小四。前堂經(jīng)理年輕帥氣,但是家庭條件很差??伤€是選擇了后者。
那天,曉荷剛剛走入故事,就被急促的電話打斷了。她回過神來,說要趕到附近一個理賠現(xiàn)場。告別時,她歉意地笑了笑,仿佛問我,想知道后面發(fā)生了什么事情嗎?下次來時再講吧。
我一直在等待著她的下一次,她連著兩個月往我的卡里存了房租。就不再露面了。
女人停止了翻動,發(fā)現(xiàn)新大陸一樣“哦啊”地叫著。她拎起一件窄小的綴滿亮片的紅色抹胸,在自己肥垂的胸前笨拙地比量著。地上躺著一件和胸衣同樣質(zhì)地的超短裙。剛能遮住羞處的衣服,看著有些眼熟。在哪里見過呢?我坐下來,在大腦中仔細地搜索。
這讓我想起了那座沐浴在月光中的歌廳。兩個女孩從樓上下來,手里托著果盤、洋酒,穿的就是這種紅色的抹胸和短裙。
隔壁包間的門虛掩著,一支火爆的迪曲響起,鐳射燈隨之頻頻移閃。在嘈雜的人聲中,有人被拽到茶幾上跳舞。披肩發(fā)、紅色抹胸、短裙、高跟鞋,一個被光影追逐包裹的、若隱若現(xiàn)的魅影。紅色亮片反射出冷艷的光芒,像蛇的鱗片一般保護著纖柔的影子。影子隨著音樂漸次狂野的節(jié)奏,扭動著、甩動著、陶醉著,嫵媚中透著性感。幾只高高舉起的手臂將那個魅影圍起。我仿佛看到一枝在電閃雷鳴里搖曳的罌粟花。
想象不出,在那里謀生的女孩,會過著怎樣的生活,又將有什么樣的命運?她們快樂嗎?會得到幸福嗎?在她們濃艷的妝容背后,會有無聲的淚水悄悄滑落嗎?
“這是一個最好的時代,也是一個最壞的時代”,在這個既好又壞的時代中,她們會找到什么,又會失去什么?那里,到底是一個什么樣的世界?
那天,直到女人躺在堆滿衣物的床上,打起了響亮的呼嚕,我也沒能等到曉荷的歸來。
還有半個月就到春節(jié)了,曉荷打來電話說要退房。
東西已經(jīng)收拾妥當了,房間恢復到初來時的樣子。曉荷穿了一件翠綠的羽絨服,氣色要比夏天好一些。她的母親已經(jīng)穿戴整齊,坐在床沿玩著手指。
我說,就這樣走了嗎?還欠我半個故事呢。
曉荷遲疑了一下,您是想知道女孩和前堂經(jīng)理的結(jié)局吧?
我點了點頭。
一天,女孩撞見他和另外一個女人在一起,而且,他是個癮君子。她離開了他,也離開了那個歌廳。
我意味深長地點了點頭,那么你……我看了看曉荷的母親,將到了嘴邊的話咽了下去。
曉荷攙扶著母親慢慢地挪遠了,身影漸漸消失在寒冷迷茫的夜色中。我沒有問起她們的去向,或許是找到了更合適的房子,或許是回了老家過年,或許,只是想逃離這座城市,重新尋找一個新的起點。
推開窗戶,凌冽清新的空氣涌了進來,也帶走了曉荷和她母親留在這里的氣息。窗臺上,幾根綠蘿沿著窗角的繩索旋轉(zhuǎn),攀爬著,一片片泛著碧綠光澤的心形葉子,給這闃寂的小屋增添了些許溫馨和生機。
我在窗臺上拾起一枚黑色的胸牌,正擺弄時,它突然亮了,并閃出一行跑動的紅字:“銀色月光歡迎您”。我又想起了在歌廳的那個夜晚,想起了那片光潔而婉約的月光。
這些形形色色的房客,邁出這個房門,很快就會忘記我,而我,也不過是她們生命中匆匆的過客。
樓下是一片高檔別墅區(qū),錯落的紅房蓋上,覆蓋了一層綿厚的白雪。有幾戶人家在院子里掛起了燈籠,點亮了彩燈。閃爍的燈光在白雪的映襯下,顯得格外溫暖、明亮。
星空博遠而疏朗,一枚淺嫩的月牙兒孤獨而沉寂地遙望大地,清輝散落在哥特式的紅房蓋上。
記得夏日,那些院落都被花草、蔬菜和藤架裝點得綠意濃濃。離公寓最近的那棟,房主人沿著墻邊砌起水池,池里滿滿的都是荷花,荷葉微微頷首,那個院落在那片雍容華貴的別墅區(qū)里透出一番別樣的雅致。
在一個慵懶的午后,天還晴著卻灑起一陣小雨,將那荷花和葉子洗得碧綠絕塵。我剛想關(guān)窗隔雨,忽然,一陣輕柔的鋼琴曲從那戶人家傳出,在雨中悠然響起,是那首久違的《夢中的婚禮》。
波斯菊
老太太手推車一側(cè)的板縫里別著一束波斯菊,粉的、紫的、白的。破車子顛簸,那束花上下晃動著,很惹眼。
她來晚了。亂蓬蓬的灰發(fā)里埋著兩只昏濁的老眼,眼一瞇,嘴一撇,臉成了山核桃。她扶著車把,踮起腳尖,向?qū)W校門口張望著,縮在肥褂子里的細脖子就抻了出來,青筋鼓突突地跳著,眼睛黯淡無神。
早來的商販已經(jīng)占領(lǐng)了離校門較近的位置,在校門兩側(cè)零散地排開。炸雞柳的器物干凈利落,小媳婦戴著雪白的帽子,粉花套袖遮住半條手臂,模樣也俊俏耐看。她麻利地稱好分量,一邊將雞肉條放進滾油中,一邊殷勤地招呼著吃客,兩只粉紅的臉蛋堆滿亮汪汪的笑容。幾個男人抱著膀子圍著賣炸雞柳的車子,有一搭沒一搭地聊著。賣烤魷魚的男人歲數(shù)不小了,黑面,矮胖,兩只油膩膩的大手左右開弓。他踮起腳尖,一努嘴,雙臂稍一用力,夾在兩塊鐵板之間的幾條魷魚便“啦啦”地冒出青煙。挨著他的是賣盒飯的、麻辣燙的和烤羊肉串的……
老太太看起來有些猶豫不決,但還是加入了這支隊伍。她使勁推了兩下,那只笨重的鐵皮烤筒才像蝸牛一樣緩緩地動起來。車子繞過橫七豎八的自行車、電動車和三三兩兩等著接孩子的家長,從狹窄的過道中間穿過。車輪在坑洼不平的地面上顛簸了幾下,鐵筒發(fā)出“咣當、咣當”的響聲。
一些商販聽到了聲響,如同草原上放哨的黃鼬一般,機警地抬起頭,抻長脖頸循著聲音方向望去。當發(fā)現(xiàn)弄出這響聲的不過是一個烤地瓜的干癟老太太時,才放心地低下頭,繼續(xù)手中的活計。
她不會知道,兩個月前,就是學生臨近期末考試的某一個下午,幾名學生上吐下瀉,被學校送進了急救室,險些延誤了考試。據(jù)說,是吃了校門口商販的東西。
她更不曉得,就在前天中午,這里發(fā)生了一場“戰(zhàn)爭”。幾名“制服男”推走了兩輛小吃車子,沒收了烤肉串的鐵皮長盒子和一大箱盒飯。一名年輕氣盛的商販試圖和“制服男”理論一番,拉扯中,鐵皮盒子被碰翻,車上一籃雞蛋和一盆面粉糊扣在地上,黃黃白白涂了一片。
這些事情和她有什么關(guān)系呢?她不曉得城里“有證經(jīng)營”是哪門子規(guī)矩,更不懂食品安全法是個什么事。自己的烤地瓜干凈著呢,雖然只是馬馬虎虎刷了幾下子,有的還沾著泥土和沙粒。但是老太太堅信,經(jīng)過高溫炙烤的東西,細菌病毒統(tǒng)統(tǒng)都被消滅,是絕對吃不壞肚子的。而且,這東西不但好吃,還營養(yǎng)得很哩。如果再往前數(shù)上幾十年,地瓜是被當作糧食填飽肚子的,是養(yǎng)命的好東西。
老太太禁不住想起過去的日子。在困苦的六十年代,十八歲的大姑娘卻出落得花兒一樣。白凈凈的瓜子臉,水靈靈的大眼睛,黑亮亮的大辮子,最要命的是破舊的褂子里起伏的身段,就像干裂的黃土地上長出的一朵波斯菊,花瓣飽滿殷實,顏色鮮亮悅目,著實讓村里的后生們惦記了許久。她嫁給了泥瓦匠,接二連三地生了五個兒女,可她脹鼓鼓的胸脯卻沒能擠出一滴奶水,幾個娃娃都是喝著米湯喂著地瓜長大的,卻個個結(jié)實強壯。如今,生活來源全指望它了,眼前這些地瓜像她的孩子一樣金貴,拍拍這個,摸摸那個,像觸到孩子們圓溜溜的肚腩。
老太太終于尋見合適的地方。離學校大門十幾米遠,在那些小吃攤床的最末端。她戴上黑灰色的線手套,掀開鐵筒蓋子,用鐵鉤子撥弄幾下木炭,從里面掏出幾只已經(jīng)烤熟的地瓜、土豆,一只一只,擺在筒蓋上。
有人湊過去買了一個地瓜,站在那里一邊剝皮一邊往嘴里填。地瓜香糯燙嘴,散發(fā)出誘人的氣息。那氣味飄過那些油炸食品的攤位,被微風一吹,又被兩側(cè)的柳枝輕撫了幾下,分成幾股飄渺的細絲,一絲兒一絲兒地飄進了人們的鼻腔。
那香味古老而久遠、寧靜而敦實,似曾相識又有些遙遠陌生。剛從奧迪車上邁下來的“亮皮鞋”嗅到了,挎著高級皮包的“白裙子”嗅到了,連正在交流腌菜經(jīng)驗的奶奶們也嗅到了。他們翕動著鼻翼,尋覓香味的來源。香味在他們腦海里飛速地盤旋著,回憶著。循著這股味道,他們變得若有所思:想起了童年爐膛里焦煳的香氣,媽媽掀起鍋蓋時蒸騰的熱氣,從黑口袋里倒出的雪白的爆米花,甚至想起了初戀時的臉紅心跳,曾經(jīng)省吃儉用簡樸的歲月。
他們咽了幾口唾沫,肚子“咕嚕、咕嚕”地響了幾聲。他們對剛剛討論得非常熱烈的話題失去了興趣,變得有些心不在焉。他們也想湊近那只鐵筒,稱上一只墊墊肚子。可是,他們又猶豫了。他們怕被人恥笑,這么高雅的人竟然當著那么多人的面兒,捧著那么低賤的東西站在那里大口吞咽。待會兒,一桌豐盛的宴席在等著他們呢。
放學了,學生們涌了出來,學校門前立刻歡騰起來。學生們將那些炸雞柳、麻辣燙和烤肉串的攤位圍上幾層,高舉起捏著零錢的小手。買到食物的學生,邊走邊吃,有的還會再買上一杯紅紅綠綠的冰鎮(zhèn)飲料。
相比之下,烤地瓜攤位前有些冷清。老太太吆喝了幾聲,土氣的異鄉(xiāng)口音很快就湮沒在喧囂聲里,消失在轟鳴的引擎聲中和焦灼的喇叭聲中。
漸漸的,學生如退潮的洪水一般散去了。老太太再也坐不住了,背著手,圍著鐵筒轉(zhuǎn)了兩圈。外孫子就在這所學校上學,怎么還沒出來?老太太手搭涼棚,踮起腳尖,朝著學校門口方向望了又望。那些零零散散的追逐打鬧的孩子,既像又不像。
她后悔來這里了嗎?清淡的生意,不及家附近菜市場口收入的一半。她有些感激那群靠在墻根曬太陽、打撲克的老胳膊老腿兒。那群掉了牙的老主顧,已經(jīng)習慣了這一口。
正午的太陽火辣起來,正好移到她的頭頂上方。她解開扎在衣服外面的布帶子,掀起衣襟抹了兩把汗,又用它扇了扇風,隨即剝開一個地瓜,吃了起來。
忽然,她嘴巴停止了蠕動,覺得哪里不對勁。一?;野椎?、帶著腥氣的新鮮鳥糞跌落在肩頭。她沒有惱,竟然偷偷地笑了一下,扯過一塊報紙,將鳥糞一把抹去。
老太太轉(zhuǎn)著頭,尋找這粒鳥糞的來源。頭頂恰好是校舍的屋檐。有個燕窩,四只雛燕在窩沿探頭探腦。一只燕子急匆匆地飛回燕窩,四張嫩黃的嘴巴“喳喳喳”地大叫著。燕子快速地向其中兩只雛燕嘴里填上一口食物,在屋檐下低低地盤旋了一圈,又沖向天空。
老太太手里舉著半塊地瓜,半張著嘴,目不轉(zhuǎn)睛地盯著那一窩燕子,灰蒙蒙的眼睛閃過一絲神采。
這里的燕子和家鄉(xiāng)的燕子一模一樣,叫聲也是那么婉轉(zhuǎn)清亮??粗@里,她想起了老家舊宅房檐下的燕窩和躺在炕上的癟嘴老娘,想起在南方打工的三兒子和沒見過面的孫子。她喃喃自語:我家的小燕子都飛出窩了,你們怎么還不飛?不飛也好,飛得太遠,讓人操心惦記。一股微風吹來,她感到眼眶有些微涼。
她嘆了一口氣,掰了一小塊地瓜拋向那幾只雛燕。力氣太小又太高,地瓜掉在地上,成為螞蟻的美味。
一片黃葉遲疑著,旋轉(zhuǎn)著飄落下來。路邊,一大簇波斯菊凋謝了大半,露出了黑色的、如瘦月一般堅硬的種粒。明年春天,又有一小團嶄新的希望在這片土地上孕育、發(fā)芽。這是一種頑強堅韌的花種,不擇氣候,不挑土壤,只要將種子丟下去,即便在堅澀的巖縫中,也會生長開花。
北方的秋天來得更急更快一些。她像老家的村民一樣,盼望秋天早些到來。出來有幾年了,不知自己還能不能干得動地里的活計,可她仍舊想念那些隨風舞蹈的苞谷、波浪掀起的麥地,她仿佛嗅到了泥土溫熱的氣息和莊稼香熟的味道,頓時來了精神。
她真想回家看看??墒?,她怎能舍下在工地干活的老兒子呢?況且媳婦還沒個著落。老兒子、大孫子可都是她的命根子啊。可是她能做的僅是信佛念經(jīng),為自己的親人祈福,做善事,還收留了幾只流浪貓狗。她篤信,只要她這個媽在,還有一口氣,即便屋子再小再破,都是家,有家的暖。當媽的辛苦一生,操勞一生,就像那只老燕子一樣,空著肚子四處覓食,無非是為了那幾張嘴巴。
她戀戀不舍地看著那窩雛燕,天冷了,它們必須學會本領(lǐng),飛出這個小窩,從那以后,將要過著春來秋去、天各一方的生活。這是自然賦予這些生靈的生存繁衍之道,也是上天安排的難以抗爭的命運。
上課鈴聲響起,老太太回過神來。怎么突然想起這些了呢?她用老樹皮般的手背抹了抹眼睛,簡單收拾一下,推起那輛破舊的三輪車,緩緩地走遠了。那束波斯菊掉在地上,被一個女學生拾起,舉在胸前滿是歡喜地看著。
也許,再熬上半個月,會有更多的城里人站在街角,捧起她的烤地瓜,在掌心間慢慢地翻轉(zhuǎn),再小心翼翼地呼出滿口的熱氣,慢條斯理地咀嚼,心滿意足地咽下。那捧在手心中溫熱的食糧,溫暖著那些遠離故鄉(xiāng)的、饑餓冰冷的腸胃……
(選自《綏化文藝界》2016年第1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