卓靈

岳陽紀(jì)行〔組詩〕

卓靈

本名胡春燕，1990年生于湖北武漢。作品散見于《北方文學(xué)》、《散文詩》、《散文選刊》、《詩歌周刊》、《羊城晚報》等。

岳陽紀(jì)行

1

Z167從武漢到岳陽，需要

穿越片片山嶺，繞過條條河流

母親的包里不能再塞了，我的手里不能再提了

太慢了，兩小時的路程

十二噸重的思念早已提前抵達(dá)

距離一點點縮短，我的身體慢慢變輕

漂浮成天邊的一朵云，輕成草葉上的一滴露珠

沿途的亂石都是賞心的，雜草也是悅目的

天上的飛鳥，地上的野草

以及水里的游魚，和我們一樣都在愛著

父親在岳陽，太陽就在天上

2

進(jìn)入市區(qū)，公交車暢行無阻

視野開闊，足以把小城盡收眼底

這里和我的家鄉(xiāng)一樣

機(jī)器叫囂著把昨天連根拔起

街上人煙稀少，新植的法桐格外醒目

小城市留不住年輕人

枝頭的翅膀早已不見蹤影

只剩下空蕩蕩的鳥巢

像圓睜著的大眼睛

3

老遠(yuǎn)就看見蹲在路邊的父親，默默地抽煙

像是一團(tuán)被人隨意丟棄的廢報紙

泥巴由腳踝漫延到了小腿

寬大的工帽把父親的天遮了一半

仿佛趴在地上的螞蟻

他的身后是不斷擴(kuò)張的別墅群

我看到，很多父親樣的螞蟻

在城市的鋼筋水泥中穿梭

在岳陽，最小的星星閃著最亮的光

4

見我們走來，父親拍了拍身上的泥土

迎面笑了過來，我看到山體滑坡

大山變成了丘陵，父親開始向下生長

而我像逐漸壯大起來的侵略者

父親，我從你身上奪走了太多

我的驕傲是你的

我的自信是你的

在岳陽，你流下的每一滴汗是我的

你夜間躥出的白頭發(fā)是我的

這些年，我允許自己失敗

允許自己被嘲諷

以上機(jī)制若能建立，一旦出現(xiàn)事故就能及時準(zhǔn)確的定位事故環(huán)節(jié)，查清事故原因。追蹤機(jī)制可以和標(biāo)識制度聯(lián)動建立，以商品為中心設(shè)立轉(zhuǎn)基因食品專用條形碼或二維碼查詢追蹤系統(tǒng)，既適應(yīng)我國食品經(jīng)營分散的特點，又能節(jié)省人力物力財力。此外，由于該追蹤機(jī)制的涉及面特別廣，所以，必須由政府各部門主導(dǎo)，監(jiān)督各個關(guān)鍵環(huán)節(jié)的運行。

西北風(fēng)呼嘯著扇了我二十年耳光

父親的話越來越少，煙越抽越兇

他依舊習(xí)慣把陰影藏在肺里

父親一根接一根地抽煙

天一塊接一塊地黑了下來

5

在一處拆遷地上，我們吃晚飯

圓木板倒扣就是桌子，老板娘很熱情

我們向父親訴說分別后的思念

和相聚的喜悅，家鄉(xiāng)的水塘又漲了幾尺

酒過三巡，工友們聊到工地上的廢墟

加工廠的濃煙，和包工頭的苛刻

落日把頭低了下去，風(fēng)也不再吹了

父親用手擦了擦眼角的故鄉(xiāng)

天徹底黑了

6

雨開始下了起來，不大

卻足以將我淋濕

我示意司機(jī)去小城最好的賓館

父親一臉惶恐，頭搖得亂顫

住一晚足夠他拉幾天磚

在一家彌漫著濃烈消毒水味的旅館

陳設(shè)一覽無余，父親一臉滿足

白色的墻壁、白色的床單

以及服務(wù)員蒼白的表情

那個夜晚用最耀眼的顏色

刺傷了我的雙眼

7

父親，這些年我用你的腳行走

用你的眼流淚，這些年

我還未能將途經(jīng)我的河流都趕往洞庭湖

將身體里的山脈都修煉成君山島

而你的酒瓶已空

里面盛滿了月光

今夜，我在岳陽城，殺死孔雀

把大海還原成眼淚

把花朵還原成天上的云

8

火車開得緩慢，穿過涵洞

有什么在眼前亮了一下又滅了

經(jīng)過高低起伏的丘陵

經(jīng)過爛尾樓

煙囪還在大口大口喘著粗氣

經(jīng)過深秋收割后的田野

有些心事被遺落在枝頭，開始慢慢發(fā)黑

有人在列車上不安地走動

有人眉頭緊鎖，有人在高聲談?wù)?/p>

每個人都有自己的方向

即使同一節(jié)車廂同一排座位

有的人到達(dá)春天

而有的人到達(dá)冬天

干癟的乳房撐不起對面男人的眼皮

在座位上東倒西歪地睡去

西北風(fēng)刮來了冬天

給一個人

1

大雁就要南飛了，太陽也要落山了

你怎么還不來？我等得頭發(fā)都白了

2

這些年，我搭上飛鳥的翅膀

去過很多地方，也遇到過很多的人

我站在高山上，看夠了風(fēng)起云涌、萬千氣象

我躲在河灣里，經(jīng)歷過大浪淘沙、滄海桑田

如今我坐在月亮上，飽嘗著世態(tài)炎涼、人情冷暖

3

這世上有太多的路

高山、丘陵、盆地、河流

有太多閃閃發(fā)光的女人

大家閨秀、小家碧玉

還有太多的身不由己

和無可奈何。我知道

你要忙著玉樹臨風(fēng)，走馬觀花

你要忙著出人頭地，光宗耀祖

4

你從來都在，跳動的火苗

長滿青苔的傳說，以及我純潔的信仰

對于你，我一直守口如瓶

我就是那瓶中水

你就是曉天的云

5

那些天上的，太陽的光芒

月亮的清輝，以及我攢了多年的驕傲

都是別人的。那些地上的

腐爛的白發(fā)，藥死的果蔬

和路上渴水的魚，都是我的

別的女人都是麥芒

我是地頭的麥茬

6

我等不起了，長發(fā)早已及腰

我要去找你。趁春風(fēng)正在吹

趁花開得正好，趁一顆心

被愛情浸泡得肆無忌憚

我要涂紅唇，穿恨天高

把小女人的矜持踩在腳底

穿越荊棘、謊言、背叛

與你在火焰、閃電、雨露中相逢

7

親愛，我把自己敞開

我的高山，我的盆地

我的河流，都在這兒

接受你的檢閱，等待你的開啟

我要你愛我，愛我的不可一世

更愛我的不堪回首

8

不要說海誓山盟、?？菔癄€

那是最不負(fù)責(zé)任的騙人把戲

只要給我一滴水，我就能澎湃成汪洋

我們是巫山云雨，是天空海闊

植被裸露，和野獸沒什么區(qū)別

太陽出來，我們就好好做人

9

春天走了又來，桃花謝了又開

天不會荒，地也不會老

黃花菜就要涼了，你再不來

我就要嫁雞隨雞，嫁狗隨狗了

賽洛城

晚間的賽洛城有著人世大美

微風(fēng)徐徐地吹，合歡花緩緩地開

失散的人會在路上重逢

久病纏身的人會不藥而愈

兩三縷陽光透過樹葉間的縫隙

柔和地灑在過往行人的臉上

銀發(fā)飄飄者瞬間就變年輕了

看不出是八十歲還是五十歲

那些與我擦身而過的人

衣衫襤褸的人，淚流滿面的人

他們都是我的親人

在賽洛城，女人不穿胸罩

也和電影明星一樣性感

男人趿著拖鞋

也與喜馬拉雅山同高

我的王子會在合歡花盛開時將我找到

光天普照，我說過的胡話

犯下的錯

都被一樹的繁花溫柔相待

明天還是我的明天

明月照著我也照著世人

王的形象

我的心是一片尚未開墾的處女地

以匍匐的姿勢思慕著前來拓荒的你的形象

那座我無法企及的高峰

喜馬拉雅是你挺立不倒的脊梁

千百年前我曾把愛種在了你的山頭

只有這樣的高度才能任愛茁壯成長

那片我從未抵達(dá)過的神秘海域

鼓浪嶼是你一望無際的偉丈夫胸膛

我夢中打你的海邊經(jīng)過

把此生的柔情倒映在了你的心上

四季是我為你精心挑選的服飾

只有這樸素大氣的質(zhì)地才能匹配你的模樣

再把彩虹裁下別在你的腰際

那夢幻般的顏色訴說著我對你的向往

當(dāng)你于天際間回眸

大地上那世人景仰的高大形象

字跡清秀地鏤刻著你的名字——

我的王

遲到

我終于趕到了約定的夢中小園

那片曾經(jīng)光禿禿的誓言地

如今芳草已鋪滿了腳下的路

這漫山遍野的美好溫柔地遺忘了我們的諾言

眼前這千篇一律的葳蕤森林

我再也分辨不出

那棵你當(dāng)初命名的信仰樹

在它身上你曾虔誠地鏤刻著我倆的名字

還記得

就在這熟悉的夢中小園里

那年春天我們一起把愛種下

剪下一段時光讓它慢慢發(fā)芽

歲月是一趟早班車

我終究還是遲了一步

錯過了那個收獲的季節(jié)

來不及采摘

我們的愛腐爛在了枝頭

那時

那時，我已交出了廚房、兒女

和男人骨子里的口水

只剩下石頭來抗衡流年

你已掏空了身體里的太陽

火焰、閃電都已熄滅

我們并排走在干凈的天空下

所愛與所恨的一切早已被時間稀釋

白云很輕，花開得很好

我用浸泡過大米、果蔬

和夕陽的手，挽著你

你的眼神跨過山川、女人、季節(jié)

停駐在我身上，溫暖但不刺眼的光芒

足以讓我驅(qū)散黑夜，扶起太陽

你是大地、河床

是另一個我

我們不再聊那無休止的風(fēng)

和落在生命中的雨

大雪封山

田埂路

一條田埂路橫貫而過

我的村莊就齊刷刷排列在路兩旁

在田埂路盡頭的緩坡上

我的小黑狗守在家門口探頭張望

鄰家的母雞總揀路的軟泥處下蛋

喂養(yǎng)了我的童年

堂姐從這條路上出了嫁

沉甸甸的嫁妝駛過田埂路

留下了兩條惹人艷羨的車轍痕

大伯踩著這條路出了國

田埂路上盡是家人自豪的腳印

小洋房熱火朝天地蓋了起來

水泥路悄悄地伸進(jìn)了村

沒有人注意到那條田埂路

還在人們看不見的地方延伸，延伸

護(hù)河堤

屋前種水稻，院后育麥苗

這是我的村莊，十里長堤

臂彎里摟著一段長河

在清澈的河水里，還閃爍著

女人清涼的淚滴

那年的村莊，沒有堤壩的護(hù)佑

只有肆虐的洪水，吞咽著

田間地頭的豐收，和莊稼人的希望

光著膀子的男人們，沖在洪水最深處

筑土為壩，守護(hù)了村莊的寧靜

護(hù)河堤筑了起來，走出的男人沒再回來

堤壩上落滿了大大小小的墳冢

那一晚，女人的淚濕透了村里的夜

在女人們決堤的眼淚中

人們種上了大豆、花生、芝麻

小洋房拔地而起

鑼鼓聲把日子送上了云端

歌聲升起的地方，我看到天堂

并不比那一排排的墳?zāi)垢?/p>

返鄉(xiāng)

臘月三十，我拎著儲備了一年的驕傲

返鄉(xiāng)。路過疲憊的耕牛和狼狽的鄉(xiāng)親

慶幸自己放下鋤頭，修成了正果

和莊稼、泥土，以及烈日下暴曬的日子

劃清了界線。從不曾回頭

以為那就是成功之路。未曾察覺

天真搖曳在每段時光的縫隙

炊煙比汽車尾氣更先抵達(dá)天堂

種子一探頭，就有破土而出的氣力

單薄貧瘠中養(yǎng)育著花生、大豆

和城里人的嬌貴

才明白，有生之年所走的路，不過是

從鄉(xiāng)村到城市，又從城市回到鄉(xiāng)村

這短暫的路程

中間耗費了我大半個人生

余生惟一的心愿，就是洗凈骨頭

把自己交還給慢慢老去的村莊

和屋后奔騰的大河

水塘

門前有水塘，不大

足以灌溉麥子、牛羊

和地頭勞作的胡姓兒女，炊煙不起

還可以看見白云和飛鳥的影子

那是來自遠(yuǎn)方的問候

水中半截來不及腐爛的鐵鍬、鐮刀

和深不見底的嘆息

那是屬于祖輩們的勞績

河塘長滿皺紋，草葉上泛著晨光

起風(fēng)的時候，葦草從根部顫抖

我們這些在水邊長大的孩子

過早地懂得了村莊的疼痛

村野貧寒，偏遠(yuǎn)閉塞

一撥又一撥的鄉(xiāng)親扎根在這片未開化的土地上

果實在角落里發(fā)了霉，種子從根部腐爛

我們這些所謂的知識分子

沐浴著村莊熾熱的期望

卻依舊在啃食著親人的骨頭

無知在水塘里隨處可見

強(qiáng)忍著淚同自己揮手告別

讓茍活于他鄉(xiāng)的身軀

在自己疲憊的影子里找到安慰

睡夢中家鄉(xiāng)的水草豐美，倉滿鴨肥

一個人的淚就嘩嘩流淌

慌忙

意氣風(fēng)發(fā)的少年，踏出校門就慌忙了

優(yōu)勝劣汰的競爭讓你慌忙

飛漲的物價讓你慌忙，就連

門前那株桃樹，也讓你慌忙

那年春天，你和它一起種下

如今它已果實累累，你卻還沒開花

你不停地在路上追趕，風(fēng)灌滿耳鼓

不曾聽見身后母親的呼喚，一聲高過一聲

你忙著化妝打扮，華麗轉(zhuǎn)身

心情隨著房價一起跌跌漲張

風(fēng)沙太厚，打在你的臉上

你也只能緘默不語，你若喊疼

親人的淚水便會奪眶而出

沖潰你不堪一擊的驕傲

期盼的大雨遲遲不下

你擠出眼里僅剩的水分

交給屋后斷流的大河

天漸漸黑去

今夜所有的夢都與你無關(guān)

黑

十歲那年的村莊，烏鴉飛過

陰影隨處可見。野草肆無忌憚地瘋長

爬過墻上的日歷，好過待嫁的姑娘

那些野草還鉆進(jìn)我的骨頭縫

和我搶奪身體里的陽光。那年

我就和屋后的麥子一起，背對光陰生長

烈日炎炎，父親在田間揮汗如雨

那彎起的腰是一座山脈的走向

我送水經(jīng)過，在綠油油的花生秧面前

父親的沉默是我的全部黑夜

我急忙跑回家，想告訴母親天的黑

當(dāng)我走近，低矮的土坯房

煙囪還在大口大口地喘著粗氣

黑暗、隱痛不停地漫延，我的母親

一個樸實的農(nóng)村婦女，淘米洗衣大半輩子

仍洗不掉苦菜花的命

太黑了，我推開家門

走進(jìn)夜的心臟內(nèi)部

在無邊的黑夜中，我看到了

村莊年老的期望，和父親

對我恨鐵不成鋼的眼神

大部分時間用來數(shù)母親夜間躥出的白頭發(fā)

剩下的時間就用耳光給自己鼓掌

在武漢

自從來武漢，我就沒有見過月亮

沒有數(shù)過星星。每天疲于奔命

每天自說自話，照鏡子

所有的表情都不認(rèn)識。上街買菜

大聲砍價，矜持溺死在嘴邊

拎一籮筐轉(zhuǎn)基因心情回家

出門逛街，琳瑯滿目意味深長的女人

擦肩而過草木幽深的男人

王子沒有騎白馬，童話碾死在馬路上

風(fēng)吹我多年，雨洗我多年

浩瀚的心事匯成了滔滔江水

一個人波瀾壯闊，一個人風(fēng)平浪靜

在武漢，我錯把機(jī)器的轟鳴當(dāng)成了悅耳的鳥鳴

錯把異鄉(xiāng)當(dāng)成了故鄉(xiāng)，將錯就錯

好讓自己可以睡得安穩(wě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