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莙
“兒——撿糞”,那個“兒”字,像山歌開唱前,那悠長、悠長的一聲鋪墊。
那鳥,是打陶淵明那桃花源飛來的吧?落英繽紛、芳草鮮美之世外桃源,盛產花木,盛產山泉,盛產沒有污染的空氣,鳥兒們食山果,飲甘露,因此每一次亮嗓,必是一縷拂面的清新。悅的,又豈止是耳朵,每一個毛孔都齊刷刷打開,只為這一聲天籟。
“兒——撿糞”,空靈,清澈,不帶一絲雜質,即使那吆喝聲里帶了個糞字,我敢打賭,也絕不會讓你皺了眉頭,作掩鼻狀。短暫的停留之后,藏身于花影中的那只鳥,抑或另一只,又來了一嗓子:“撿半斤。”短促而輕快,算是給前半句作了個補充。嗬嗬,半斤呢。是給撿糞的小兒以祝愿,還是那裝糞的竹筐子里,已有半斤?
那鳥,是打從前的鄉(xiāng)村飛來的吧?
從前的莊稼,不識催長素、催紅素、膨大劑等等花樣百出的化學肥料,只認農家肥,譬如,小兒糞筐里,拾得的那半斤狗糞。那時候,鄉(xiāng)村對一個城里的孩子來說,就是一個大到無邊的游樂園。采野果,打豬草,稻田里捉魚,騎牛,喂豬……包括,撿狗屎,每一樣都深藏著無窮樂趣。撿狗屎相對要干得少一些因此更覺新鮮有趣。與村里的丫頭小子們一道,提著箢篼,拿著拾糞的竹塊子,撿糞的隊伍便呼啦啦出發(fā)了,并想當然地,暗自嘲諷父親在家中作憶苦思甜報告時,講起他兒時撿狗屎這一段的艱辛。他說,狗屎是農家肥中肥份最高的畜禽肥,哪家都想撿,要是起來晚了就撿不到了,撿不到就會被大人罵,有時大冬天的,天不見亮就出門了,打著個光腳板,冷得遭不住。我不會被誰罵,我在空氣清新的田邊坡上樂陶陶地跑,何曾去體會過,大冬天的早晨,一雙赤腳與結了冰霜的泥土相逢到底是什么感覺?
狗屎很多,并不像父親所說的那般搶手,一根田埂下來,箢篼里多少總會有些收獲??苫丶已r,爺爺卻并沒那么高興,還搖頭道,現(xiàn)在的人啊,是越來越懶了。我嘟了嘴,要都那么勤快的話,我到什么地方撿狗屎去?
除了一群孩子外,鳥兒們也相隨于左右,斑鳩、喜鵲、黃豆雀、布谷鳥……數(shù)不過來。自然有那從不知其名,也不知其長相的鳥,不曉得潛伏于何處,只是一路聽得“兒——撿糞,撿半斤”的叫喊,自眾鳥語中脫穎而出,脆生生的,清亮亮的,一遍一遍沖著我們響起?!澳膫€來秤?”總有嘴快的得緊趕著補上這么一句。
被鄉(xiāng)村小兒撿拾的狗屎,到如今,不過是逼人繞道而行的齷齪物。當年那個手提狗屎箢篼,奔走在田園的丫頭,現(xiàn)在會以高分貝的聲音,提醒走在身邊的母親或孩子:“莫踩到了!”但是,也有一些東西是時間不能改變的,就像那不知其名亦不知其容貌的鳥,進了城,暫住于小區(qū)的樹叢里,依然不忘用它源自桃花源的嗓子,一聲聲喊著從前村莊里的句子。
“兒——撿糞,撿半斤”,它在念叨起那半斤糞的時候,是否順帶撿起了遙想三錢,鄉(xiāng)愁半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