龐羽
寸仔覺得自己是被一陣花香催醒的。怎么說,夏日已過半,是怎么個花呢?寸仔說不出所以然,只覺得憋了個噴嚏,就像李白憋了泡尿一樣。
班主任總說,光陰似箭。在寸仔的眼里,光陰是把禿頭的劍,只會嚇唬嚇唬人,不會造成多大的威脅。反正書本上都是錯的。沒有人是對的。就連張麗,也不過是18年前生了他的一個普通農(nóng)村婦女。
張麗唯一的特長就是燒菜,至少寸仔是這么認(rèn)為的。她的頭發(fā)稀疏,臉上長著不甘心的絨毛。寸仔考得不好的時候,這些絨毛就會根根豎起,難以掩飾她的怒容。寸仔只有縮著頭,數(shù)了一遍又一遍腳趾頭。
寸仔前兩年的高中生活,只有兩個字形容:燒錢。這個錢先是用旺火噴了一大把,為了上市重點,張麗把扒饃饃的錢都掏出來了。三萬八,簡直是寸仔的人生壯舉。高一軍訓(xùn)的時候,他還有意無意地透露過這個數(shù)字,只可惜舍友打了個噴嚏,把這個數(shù)字一巴掌拍沒了。每次走在校園的路上,別人談?wù)撝n上的題目,寸仔只覺得自己矮了幾寸,但一想到自己交了三萬八,他的脊椎骨又直撅撅、挺括括了。老子是市重點的債主,一槍一子彈,沒準(zhǔn)的。高一的寄宿生活既沒給他帶來好朋友、好成績,倒是給了他一副打碎茶瓶不彎腰的牛脾氣。那個大胖子班主任偶爾被他惹惱了,提提耳朵踹兩腳,他就一個星期不交作業(yè)。不做作業(yè),干啥?讀詩。寸仔也是讀過《短歌行》的人呢。他可是最崇拜曹操的了,文能落筆安天下,武能上馬定乾坤。現(xiàn)在這世道不需要上馬,寫寫詩也是極好的。
這樣混沌了一年,寸仔迎來了他的高二。這次的燒錢是用文火慢慢烹煮,一個月交一次房租。張麗老是和寸仔抱怨,趙大寶不負(fù)責(zé)任,趙大寶良心被狗吃了,趙大寶簡直就是人渣、畜生、吃軟飯的。寸仔和她頂嘴,意思說青蛙綠豆,誰也沒欠誰。張麗氣得把肉絲碾成了肉泥,到了月底,又把皺巴巴的鈔票交到“剝削階級”的手中。在學(xué)校里,寸仔老覺得口里無味,心里發(fā)虛,于是守在樓梯門口看美女,一不小心瞅上了8班的陸水盈。人如其名,臉頰和眼睛一樣滑溜順亮。有一次寸仔假裝上樓,碰到了陸水盈的膀子,真叫個水嫩嫩。寸仔想,只有上海那里的人,才有這般水嫩嫩吧?
只能說過去的兩年,寸仔最大的貢獻就是小高考得了4個B。這可不簡單,張麗激動得夜里睡不著覺。寸仔呼呼大睡,要知道,在這個市重點,4個A達線率高達35%。但寸仔睡得香甜。
怎么說,人最重要的是開心。港劇里都有這句話,寸仔回想著,腳步也輕了許多。前面的那個女生看起來好像陸水盈哎。寸仔加快速度,放慢呼吸,越走越近。果然是她。一記漂亮的三分球!
陸水盈今天編了蜈蚣辮。張麗今天燒糖醋排骨。作業(yè)已經(jīng)抄好了。寸仔摸摸嘴邊的胡須樁,前幾天刮過的,有淡淡的青斑。一陣涼風(fēng)吹過,他感到胡須又破土而出了。
寸仔飄了一整天,卻在出租屋門口停了下來。張麗肯定要問他課堂測評的分?jǐn)?shù)。自從趙大寶離開之后,張麗的脾氣是水漲船高。寸仔想了半天,還是要釜底抽個薪,于是把試卷胡亂一團,塞進書包角落,再加上幾本數(shù)學(xué)習(xí)題冊作掩護。
那張試卷還是被翻出來了。張麗氣得渾身顫抖,寸仔一聲不吭。房間里的大鐘上,秒針飛快地轉(zhuǎn)動,像決斗時,空中飛旋的刀片?!斑@日子沒法過了?!睆堺惏褱y評卷扔進馬桶里。
和張麗大吵一架后,寸仔就愛去陽臺上吹風(fēng)。他覺得,人在吹風(fēng)的時候就會變成詩人。究竟是朦朧派還是現(xiàn)代派,他搞不清楚。他是理科菜鳥,文科更是渣渣。但是吹風(fēng)還要講求時機,因為他家只租了一幢樓房中的一小間,有一扇明亮的窗子。而陽臺理論上是別家租的,便宜不占白不占,就像人家曹操,寧可我負(fù)天下人,不可天下人負(fù)我。
風(fēng)吹動寸仔的發(fā)梢,他覺得自己上輩子肯定是個詩人,大詩人。
高三的體育課全都被砍了,除了每周四傍晚給半小時放風(fēng)。寸仔喜歡在這時段閑逛。教室里太悶氣,體育館不讓進,操場上都是丑女。學(xué)校的小池塘風(fēng)景還是不錯的。不過他愁哇,8班的放風(fēng)時間是周三,陸水盈會早他一天看見小池塘。落花總有意,流水太無情。
什么都難不倒寸仔,周三的背書課,他輕松地在廁所里躲過了上課鈴。然后他上了一層臺階,看見8班的教室都空了,深深然舒口氣,一溜煙跑到了籃球場。
女生們都坐在籃球場凳子上休息。寸仔試圖和8班的男生們套近乎,許是太熱了,大家的語氣都冒著火。于是在球場上,寸仔似乎是一個人挑戰(zhàn)一群人。友誼第一嘛。一輪下來,寸仔覺得自己是個英雄,恰如曹操雖然割須棄袍,敗走赤壁,但是他依然是一代霸主,雖敗猶榮。想必陸水盈也看見了。
高三的日子過得慢,但考試來得快。寸仔坐在打亂的位置上想,為什么哥倫布要出去浪?為什么電旁邊總有磁場?為什么《短歌行》不讓我們?nèi)谋痴b?不討論這些學(xué)術(shù)性的問題了。寸仔癱坐在凳子上,陽光照射進來,他的眼眶有點熱。他問自己最后一個問題,為什么趙大寶上上海打工后,就再無消息?
考試無疑是世界上最乏味的發(fā)明。寸仔在試卷上寥寥填了幾筆,趴在桌子上看云。那朵是鳥,那朵是海豚,那朵是陸水盈。云朵變幻出各種形狀,寸仔看著看著就無聊了。陽光像黃油一樣抹在桌子上,油光光的。最亮的當(dāng)屬沒有用到的膠帶。有事做了。
寸仔小心地把膠帶紙摳下來,把紙帶一寸一寸地拉長。有一卷粘在了他的衣領(lǐng)上,他按著它,緩緩地撕下來。它上面有細(xì)細(xì)碎碎的棉絲,像蚊子的嘴、蒼蠅的腿。他感到開心,又把膠帶紙粘在衣服上,粘了又撕,撕了又粘,他獲得了一種隱秘的、只有自己理解的快樂。
等這樣的快樂重復(fù)完了,寸仔悄悄打開了身旁的窗戶。他現(xiàn)在在四樓,15班,想必下面的是10班。寸仔估算了一層樓的高度,把膠帶圈一點點放下去。等到差不多了,他揚起手,又猛地縮回,聽到的是“嗶咚”一聲響。應(yīng)該是玻璃,這就對了。于是他飛快地轉(zhuǎn)動手腕,在整個高三一層樓上,敲擊的聲音脆生生,又帶有絲絲的不甘。寸仔嘴巴張大了,又用左手捂住它,發(fā)出“撲哧撲哧”的聲音。
膠帶圈被拽住的一瞬間,寸仔想起了他的老子趙大寶。從小,只要他犯了錯誤,趙大寶就操起板凳打他。他現(xiàn)在這么皮實,都是真槍實彈煉出來的。不過說真的,趙大寶離家之后,寸仔反而冰釋前嫌,念叨起他的好來了。有什么好,牌技好,麻將好。寸仔早就學(xué)會了摜蛋,可惜他和張麗玩不起來。還是要相親相愛,還是要一家人啊。
樓下的監(jiān)考老師抓著膠帶氣急敗壞地跑上來時,寸仔正縮著脖子假裝答試卷。那個監(jiān)考老師恰是他的班主任,把他揪出來:“別說了,就是你?!?/p>
寸仔一開始以為沒事。他依舊在班主任面前裝乖,在陸水盈面前耍帥。直到半個月后,班主任把他叫到辦公室里:“明天,你別來上課了?!?/p>
張麗還在廚房忙飯,只是奇怪了一句:“今天怎么這么早?”寸仔聳聳肩說:“媽,老師讓我們晚上去他家補習(xí),放得早?!睆堺愓死锏果},倏忽間卻拿起了糖罐子:“多少錢?”寸仔雙手托腮,眼咕嚕一轉(zhuǎn):“一千五一學(xué)期?!彼聫堺惵牫龆四?,越說聲音越小。但張麗沒有發(fā)現(xiàn),正用勺子往鍋外挑糖:“寶寶啊,今天菜有些甜,不介意吧?”寸仔暗自慶幸,又憋著氣說:“沒事?!?/p>
在城市里晃蕩,寸仔體驗到了流浪詩人的感覺。不過他有鈔票,一千五。給一分不多,差兩分不少。殊不知這是張麗忙了一個麥?zhǔn)占竟?jié)得來的錢。他有底氣了,給自己規(guī)劃好了日程,上午網(wǎng)吧,下午電影院,晚上就去KTV吼一嗓。星月網(wǎng)吧的老板娘總是給他打八折,那兒也成了他的老窩。新世紀(jì)電影院的爆米花不好吃,不過旁邊的臺灣大魷魚是一絕。這邊的范冰冰、李冰冰看完了,他就去那邊看歐美大片。好聲音KTV隔音效果很好,他可以在那兒唱一晚上的張杰、徐良、TFboys,當(dāng)然,雷打不動的是,每天都要唱一首《曹操》,“獨自走下長坂坡,曹操不啰嗦,一心要拿荊州”,唱的時候,寸仔覺得自己心跳加速,血脈賁張,仿佛他就是曹操,在戰(zhàn)場廝殺,在河邊賦詩。這樣的日子過得倒是滋潤,只是在游戲絕殺之后,電影放映之前,他都很想去上海。不行,張麗會發(fā)現(xiàn)的。那又怎樣,趙大寶在那兒呢。
寸仔在火車站坐了很久。來往的火車就像一只只硬殼甲蟲,把人類吃進去又吐出來。他手里的手機一遍遍放著《曹操》,不一會兒沒電了,他依然握在手里。這可是蘋果5呢,都給我好好瞧瞧,不過是二手的。想到這,他臉色陡然一變。張麗并沒有發(fā)現(xiàn)這部手機。他把它調(diào)成無聲,放在枕頭底下。高三第一天它居然震動了,虧得張麗在燒飯,否則一旦敗露,她火起來一棟樓就毀了。他拍著自己的胸脯,訕訕然想到,要不是那個富二代劉嘉誠想要買蘋果6,他怎么可能200塊錢就買到一部這樣的手機?人嘛,光腦子快不行,手腳也要快。
好日子過得也快。那天寸仔并沒有去得成上海。他在火車站徘徊了很久,無數(shù)次地想起趙大寶。撇去被打的時光,有個老子還是挺好的。小時候他給了寸仔不少零花錢,等過些年,說不定寸仔都能喊他一起喝啤酒、吃龍蝦了。這是一座憂傷的火車站。寸仔吟出了他人生的第一句詩。
這句詩的熱氣還沒有散盡,寸仔乘的公交車就已到了學(xué)校附近。他對著廣告板的反光捯飭自己,要把自己裝扮成學(xué)累、學(xué)餓、學(xué)無力的模樣。張麗說今天去西郊菜場買螺螄給他吃,一定是鮮辣鮮辣的。寸仔的舌頭被口水淹沒。
寸仔是在半道被張麗攔下來的,他還被她的模樣嚇了一跳。紅色的眼圈,泛白的嘴唇,臉上的絨毛垂了下去,頭發(fā)又稀疏了一點:“你在哪里的?”寸仔先是亂了手腳,后來帶著一絲僥幸說:“我作業(yè)忘在老師家了,他讓我回去拿?!睆堺愐黄ü勺诘厣希樕虾翢o血色,眼神空洞,一副“哀莫大于心死”的模樣。寸仔不知她要干什么,兩人僵持了一會兒,他踮著腳準(zhǔn)備溜走,張麗卻一個艄公搶浪勢,抱住了他的腿:“寶寶哎,叫你一聲祖宗哎,我認(rèn)識的那些奶奶、嫂嫂都說你在外面晃,來的哪門子補習(xí)啊!你就說吧,這些天你干什么去了,那一千五在哪里?”
寸仔知道事情敗露,從書包側(cè)帶拿出了一疊錢,手一揮,洋洋灑灑,任其飄落。風(fēng)吹過,幾張鈔票飛過了馬路。張麗直瞪瞪地看著他,三秒后,馬路上就傳來了一個中年女人心碎的號喪。
冰川期持續(xù)了半個星期。她不理他,他不理她。她也不碰鍋,只是用刀在砧板上剁著不存在的菜肉,聲音空曠有力,在樓房里久久回旋。他就躲在被窩里玩手機,切水果玩膩了就消滅星星,想要刺激點的就神殿逃亡。兩個人似乎穿越到了幾萬年前,在各自的懸崖邊,點起篝火。
第四天一早,寸仔睜眼時,就看見張麗站在他面前,面容平靜,還有少有的光澤。寸仔一個激靈爬起來,張麗卻一字一頓地說:“寶寶,沒事可以多睡會兒?!比绫茼?,寸仔從床上跳下來:“怎么了媽?”
張麗帶著寸仔去找班主任。班主任是個油頭的胖子,坐在辦公室空調(diào)面前散熱。張麗猶豫了好久不進去,倒是寸仔大大方方地敲門:“高老師?”班主任抬起頭,看見寸仔,又歪了眼去。張麗手足無措地走上前,還沒開口,班主任就說:“你這個兒子,平時不好好學(xué)習(xí),??!手腳倒是很快,好好背書課不上,跑到籃球場上耍帥,啊!這都不是一次兩次了!其他的不提不提,就說上次考試,自己不考也算了,還打擾別人!你讓他自己說!”張麗眼巴巴地看著寸仔,寸仔一聲不吭。
班主任依然沒有讓寸仔上學(xué)。不過奇怪的是,辦公室的窗戶破掉了,地上還有碎石頭塊。這是個謎題。那幾天,辦公室成了漏風(fēng)巷。
在復(fù)習(xí)立體幾何之前,寸仔回來了。但是每周三傍晚,他不出去了。周四傍晚,他也不去體鍛,趴在桌子上不知想什么。要不是張麗塞了一千塊紅包加兩條中華,也許寸仔就打道回府了。沒人知道他知不知道。反正班主任知道。
隨著期中考試的迫近,課業(yè)壓力逐漸加高。各路的考試揮矛而來。寸仔硬著頭皮挺了一陣,怎奈敵軍強大,他又投降了。在課上,他拍下了各科老師的照片,然后用手機里的P圖軟件進行惡搞,尤其是班主任,他給他P成了豬鼻子、豬尾巴,涂上口紅加點胭脂,旁邊加了一個對話框:“請叫我女王大人。”這張照片得到了瘋傳,甚至傳到了其他班。后來班主任也看到了,黑著臉來找寸仔,寸仔采取了“打死不認(rèn)”策略,就是不肯承認(rèn)。班主任帶他到辦公室,不準(zhǔn)上課,讓他蹲馬步,手里還要端個瓷盤子,不準(zhǔn)跌碎,跌碎了賠十個。
寸仔咬著牙堅持著,豆大的汗珠滾落下來。秋風(fēng)帶來涼意,班主任關(guān)上了窗子。寸仔的手腳開始抖,班主任歪嘴笑著靠近:“寸楠啊,說吧。”寸仔手一抖,盤子差點掉下來,但他還是穩(wěn)住了。班主任用小拇指點點盤子,盤子微微下降,又隨著寸仔的胳膊彈了上來:“不說也行,你看那鐘,只要你堅持到時針分針在3的位置重合,我就不為難你?!贝缱袙吡艘谎坜k公室的掛鐘,咬住下嘴唇。
寸仔那幾天都無法上樓梯,每向上一步,就是肌肉撕裂的疼痛。關(guān)鍵是,作業(yè)寫不成,手抖。班主任也不找他,就讓他成日趴在桌上無所事事。上課鈴打響時,他聽聽音樂、打打瞌睡,就混過去了。下課或放風(fēng)課時,他也沒力氣出去了,總在座位上擺弄彩色折紙。蘋果5上有折紙大全,他一看就會。在他折了好多愛心玫瑰、百合后,終于有一天,他拆開了其中一個愛心,寫上了“舉報信”。
那封舉報信究竟到哪里了,寸仔到現(xiàn)在都不知道。反正結(jié)果是,班主任更肥了,還把他們的學(xué)習(xí)抓緊,每次開班會,都會看寸仔幾眼,然后開始暗諷:“我們班的某位同學(xué),平時只知道玩,歪腦筋還動了不少……”寸仔會還給他幾個白眼。時間長了,也變得不痛不癢。
讓這個縣級市的市重點高中出名的,正是這個期中考試??荚嚽埃缱幸仓皇锹犝f,網(wǎng)上有整套的答案,售價2888元。寸仔也心癢癢,想從張麗那兒摳點錢,可惜只夠塞牙縫。而那個上次賣給他二手蘋果5的劉嘉誠,揚言說這次他肯定是年級第一名。風(fēng)言風(fēng)語傳了很久,就像一個個屁,看不見,聞不得,卻確實存在,還讓寸仔反胃。
用寸仔的話說,考試來得太快,就像龍卷風(fēng)。這陣風(fēng)不僅卷走了寸仔半個學(xué)期的高三生活,也卷起了一場大浪。文科、理科總分都是480分,居然有18名同學(xué)考到了440分以上。撇去那些大家信得過的學(xué)生,一些成績末流的同學(xué)居然創(chuàng)造了奇跡,也包括劉嘉誠。
校方開始糾察。傳言說答案是教師本人或親戚泄露的,可是該鏈接的IP地址顯示為城東的一家網(wǎng)站。校長特地去跑了一趟,依然沒有確切證據(jù)。但事情已經(jīng)潽開來了,需要收場。校長給全體老師開會討論這件事情,會后,寸仔的班主任塞了條中華給校長。最后校長宣布,期中考試重考。
寸仔不喜歡重新來過,他只要一次性的人生??荚嚽耙惶斓耐碜粤?xí),他又睡過去了。夢里他看見張麗在燒菜,班主任戴上了金表,陸水盈在朝他笑。于是到了課間,他來8班周圍晃蕩,卻發(fā)現(xiàn)陸水盈在哭,哭得梨花帶雨,雨濕春野。他心慌了,偷偷朝教室外的同學(xué)打聽。原來這次陸水盈考了441分,可惜作廢了。寸仔看著她,突然覺得他們的世界離他好遠(yuǎn),這個學(xué)校的一切,都離他好遠(yuǎn),遠(yuǎn)得都不像話。
考完最后一門物理后,寸仔總覺得心里頭堵。不知道是毛線襪還是皮手套,就堵在心頭那個當(dāng)當(dāng)上,讓他透不過氣。也許是要長大了,得去體驗一下生活。寸仔說到做到,當(dāng)即背上書包,腳一蹬,走了。
走到半路上,寸仔才意識到身邊沒錢??珊民R不吃回頭草,好漢不走回頭路。他路過“酥掉牙”燒餅攤,咽了咽口水,張麗有時候下鄉(xiāng)農(nóng)作,會給他買一斤當(dāng)晚飯。但他還是會跑到里脊餅攤子上,要個雙里脊加烤腸。晚飯吃飽了還有夜宵,這會子吃飽了還有下會子。可是現(xiàn)在他什么都想吃,即使囊中羞澀,站在旁邊,用手指沾一搓芝麻屑子嚼嚼,也是油水咕嚕的。燒餅攤的老頭似乎看出了他沒錢,手揮揮:“去,去。”寸仔知趣地走了。詩人都是有節(jié)操的。
再走100米就是“爆香鴨”了,寸仔有點憂傷地想?!氨泺啞迸赃吘褪恰稗Z炸”大雞排,大雞排旁邊就是KOKO奶茶店。以前學(xué)業(yè)不忙的時候,考完試,他們一班的男生就會聚集在這三個店。寸仔曾經(jīng)吃過三份雞排、兩杯奶茶、一只爆香鴨。最后胃子里翻滾著孜然粉、香精、奶油的味道。但他不胃疼,也不心疼。大家人均下來沒多少錢,況且劉嘉誠還經(jīng)常包場。
寸仔特地繞了個遠(yuǎn)路,不從大道走,不要經(jīng)過“爆香鴨”。這種心情,寸仔說不明白,也許幾千年前的宋之問理解他:“近鄉(xiāng)情更怯,不敢問來人?!迸づつ竽鬀]過多久,寸仔來到了人民路。車來車往,屁滾尿流,就像曹操手下倉皇逃竄的戰(zhàn)俘敗將。他咧著嘴笑了,舌尖還舔著虎牙。
路過人民路“麥香村”面包店的時候,寸仔實在餓得不行了,“麥香村”應(yīng)該有小塊試吃的面包,實在不行就順一個小小的,就小小的羊角包。想到這,寸仔來勁了,把背包的肩帶緊緊,深吸一口氣走進去。面包店里有兩三個人坐在那兒喝咖啡、吃甜點,服務(wù)員給了他一個籃子。他挎著籃子,倏忽就想到了趙大寶。以前總聽他說,外國人喝牛奶、吃面包,面包吃多了就會沒屁眼。寸仔不相信,趙大寶特地把藏了好一段時間的《中外世界》給他看,上面有好多外國的大胖子。趙大寶說,你吃呀,吃呀,吃得肚子里全是屎。寸仔扔下籃子,沖出面包店。
饑餓感一茬一茬地長出來,寸仔垂著頭、耷著腿走著。馬路上的紅綠燈交替著遠(yuǎn)近光、交替著五彩霓虹,很像他某天午睡時的一個夢境。那里有一張板凳,板凳上坐著一個男人,趙大寶。寸仔跑向他,他卻站起來,手里抄起板凳要打他。霓虹在寸仔眼里閃爍,他想趙大寶了。
寸仔在大潤發(fā)超市解決了晚飯問題。他在醬菜區(qū)吃了幾口辣白菜,在熟食區(qū)吃了半只雞腿,小吃區(qū)的麻辣豆干味道也不錯。唯一遺憾的就是嘎啦蘋果太大了,口袋里只能裝得下3個荔枝。不過荔枝冰冰甜甜的,他找到了初戀的感覺。
等到肚子稍微墊了個底,寸仔再次去了火車站。這回他沒錢,需要摸進去。寸仔豎起衣領(lǐng)遮住半邊臉,踮著腳、縮著肩,眼觀八方,腳踩四路,混進了排隊的隊伍里。去上海的火車還沒有來,人們大眼瞪小眼,很快把注意力放在了寸仔的身上,有個半老的中年男子問他一個人去上海干什么,寸仔抿嘴搖頭。漸漸人們失去了對他的興趣。寸仔掏出蘋果5,開始一次又一次地神殿逃亡。游戲的聲音蓋住了嘈雜聲,突然,他身邊的人們開始蠕動起來。他一驚,蘋果5差點掉在地上。原來去上海的火車到了。剛才的那個中年男子走了,身邊的人群也在逐漸減少。寸仔感到了脊背一陣涼:去上海吃什么?住哪里?怎么找到趙大寶?這些問題就是丟不掉的蘋果核,黏糊糊的。寸仔泄氣了。人流涌來涌去,他是一座死掉的小火山。
寸仔沒有在火車站逗留,而是去了市里的步行街。上高三之后,還沒來過一趟呢。那些沒事的人們在商場進進出出,讓寸仔委實有點難過。步行街上的專賣店真多,各色的牌子花了寸仔的眼。很快他看見了那個白底黑字的品牌:only。這可是陸水盈最喜歡的牌子,她老是穿它的牛仔褲,腿又細(xì)又長。不過寸仔更喜歡她穿only的短裙,露出白白嫩嫩滑滑的身姿。想什么呢!寸仔暗暗給了自己一巴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