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方
1
老板你好,這是我的求職簡歷。
曾紅慶恭恭敬敬把準備好的求職書擺放在老板面前。求職書很薄,就兩頁A4紙,放在碩大的老板桌上顯得有些輕飄。果然,老板朝桌子上瞄了一眼,然后抬起頭,用狐疑的目光打量著他。
老板是個胖子。貌似和善,眼神卻很精明。狐疑中,明顯透有幾分不信任。
曾紅慶開始有些后悔。雖說來前心里頗有幾分自信,畢竟這些年像這樣的求職場面自己經(jīng)歷多了,知道用人單位最想看些什么、了解些什么??墒沁@會兒,卻在胖老板的注視下難免生出些緊張。他的額頭一下沁出汗來。心想要是自己多準備點就好了,有不少老板可是吃這套的呀。比如眼前這位。因為他注意到,胖老板拿起求職書時手上似乎有個掂量的動作,仿佛在掂量他的份量似的。
曾紅慶拘謹?shù)卣玖⒃诶习遄狼啊:蠓綁Ρ谏系目照{(diào)正嗡嗡叫著,風擺好像被刻意調(diào)得很低,涼氣似乎都吹在了正在低頭看求職書的胖老板的龐大的身軀上。曾紅慶用手扶了一下肩膀上的挎包,眼睛余光看向胖老板肥碩的頭頂。腦滿腸肥!哈,一句話突然蹦進他的腦海:腦袋大脖子粗,不是大款就是伙夫。他想起某個小品里的這句話,心道看來不假,這年頭似乎許多像胖老板這樣的老板都喜歡留這樣的發(fā)型哈,整個一暴發(fā)戶嘛。
曾紅慶眼睛盯著胖老板一腦袋肥腸一般的溝溝壑壑,想得一時出了神。
這是一家規(guī)模不是很大的廣告公司。方才上來時曾紅慶特意留了一下心,好像只有兩三間辦公室,老板占去一間,有一間門開著,六七位員工擠在一起。小就小點吧,誰讓自己倒霉呢。
曾紅慶已經(jīng)失業(yè)一個多星期了,最近一直都在忙于找工作。昨天他到市郊一家公司面試,打車時在交通臺聽到的招聘信息:廣告創(chuàng)意策劃。正好是自己的強項。這不,一大清早起來,跑了兩家公司無果,就順道冒著大太陽來到位于開發(fā)區(qū)的財富大廈。其實照他這些年的經(jīng)驗,要放在平時,他還真看不上這樣的小公司。小公司不穩(wěn)定,婆婆媽媽且變化多端;老板動不動就愛翻臉,還經(jīng)常找各種理由克扣或拖欠工錢;再不就是迫于競爭壓力支撐不下去關門倒閉。前不久,自己打工的那家設備安裝公司,預收了一家國營企業(yè)的預付款之后,老板悄悄變賣了所有賒來的庫存設備,于中秋節(jié)前夕玩了個攜款跑路人間蒸發(fā)。媽的,跑路你就跑路,愛坑誰你就坑誰,可別凈坑我們這些打工的呀!這幾天,曾紅慶一想起這件事就是一陣心絞痛:一個月的工資加提成,還有八百塊錢押金,總共白花花四千多五千大洋,找誰去要???又想,幸虧自己那天上班去得早,在得知老板跑路的消息并得到財務部門確認后,和同事大罵了一陣老板的家人,見大伙開始動手,便第一時間搬起自己辦公桌上那臺剛升過級的電腦,打了一輛出租車回到府中。媽的,不拿白不拿,光問候別人的老娘終歸不是個辦法哈。既不當吃又不當喝的,心里能平衡嗎?
老板。一位說話有點發(fā)嗲的女員工邁著輕盈的貓步推門而進。曾紅慶聞聲迅速看了一眼,一愣神:咋恁像的?女員工手里拿著一摞票據(jù)請胖老板過目。見老板對著幾張進賬回執(zhí)單笑得合不攏嘴,女員工忙俯身抽出一張轉賬支票擺在他面前讓他簽字。胖老板不慌不忙地抬起頭,和顏悅色地看著女員工問道,貨都驗好了?那些燈具應該讓電工試一下的。胖老板的聲音聽起來很輕柔,這和他的體型多少有些不相符。放心吧老板,都試過了。女員工說著扭動了一下身體,眼中波光流動。待胖老板簽完字,女員工這才瞟了曾紅慶一眼,微微一笑,扭達著出去了。曾紅慶立在桌前看得有些發(fā)呆,望著女員工的背影,差點打個寒戰(zhàn)。他注意到,胖老板一直等門關上才繼續(xù)拿起他的求職書。曾紅慶見廣識多,嘴角一撇,盯著胖子肥碩的腦瓜頂在心里說道,看來這倆貨關系不一般呀。趁著胖子不注意,他把腳步悄悄往前挪了挪。墻壁上的空調(diào)繼續(xù)嗡嗡響著,把胖子吸引剩下的涼氣,一股腦地送到了曾紅慶身上。
看來這家公司經(jīng)營得還不錯。胖老板手底下的員工一會進來一個一會進來一個,不是請示這就是請示那,那位戴眼鏡的小伙子手里拿著一張剛做出來三維效果圖和胖子討論了半天。曾紅慶是個內(nèi)行,覺著胖子的意見還挺正確,那句廣告詞改得也好??辞樾螒撌莻€大單子呀。見胖老板手里拿著自己的求職書看得怪認真,曾紅慶不由在心里笑了一下。看來自己這么多年沒有白混哈,起碼混了六七年的經(jīng)驗不是……當然了,更多的,應該是教訓了。這般想了,剛剛流失的那點自信,竟仿佛又回來了似的。就好像吹在身上的不是涼風,而是什么靈丹妙藥一般??浚痪驼覀€工作嗎,整恁厚的有個鳥用!再說了,自己沒聽錯的話,這家公司在發(fā)布招聘信息時還特別聲明:無工作經(jīng)驗者勿擾。呵呵,這條好,省得和那些剛畢業(yè)的毛頭小子們競爭了。
剛涼爽下來的曾紅慶不禁有點小得意,他想起自己剛畢業(yè)時找工作的情形。
那段時間,大街上到處都是找工作的大學生,走在馬路上甚至都有校園的感覺。曾紅慶也毫不例外。學習成績平平,考研無望,沒錢沒背景,不找工作,咋辦?他得養(yǎng)活自己呀。于是,便穿著某寶淘來的廉價西裝和襯衣,打起領帶,挎包里裝著厚厚一摞打印好的個人簡歷,每天穿梭于各種各樣的招聘會和人才市場。真是驚訝,一個二十三歲的大學畢業(yè)生,從中學到大學,近乎白紙一般的個人經(jīng)歷,竟然被他寫了滿滿三頁打印紙。真不愧是中文系畢業(yè)生。記得前后差不多打了有一百多份,光打印費就花了一百多元,居然還被他全部發(fā)光了?,F(xiàn)在想想,真傻,哪里會有人看呀。有哪家企業(yè)或用人單位會對一個普普通通剛走出校門學中文的大學生感興趣呢?手不能提肩不能扛的。想到這兒,曾紅慶微微一笑??照{(diào)器繼續(xù)嗡嗡作響著,胖老板貌似還在琢磨他的求職簡歷。慢慢琢磨吧。曾紅慶心里明白,人家看中的,是你的個人能力和工作經(jīng)歷,需要的是你的工作經(jīng)驗,你的忠誠和吃苦耐勞。否則,你就是把求職書寫成玫瑰花弄成磚頭一般厚,又頂屁用!薄點咋啦?我薄得是實打實的個人能力和實戰(zhàn)經(jīng)驗,搞那些花花架子,沒用。要么胖子咋看這半天呢。曾紅慶越想越覺自信。再看眼前這位胖乎乎的老板,還蠻可愛的呢。
2
你是學中文的?你開過廣告公司?胖老板似乎終于看完了他的求職簡歷,撓了撓腦袋,開始發(fā)問。不待他回答,胖老板又用肥厚的手背彈了一下求職書,接著說道,看樣子經(jīng)驗還蠻豐富的,干過不少地方吧。
面對胖老板的突然發(fā)問,曾紅慶顯得有些慌亂。他似乎還沉靜在自己的思緒當中。他目光閃爍著,思索著該如何應對胖老板的提問。第一句問話顯然是句廢話,某某大學中文系畢業(yè),學士學位,簡歷上寫得清清楚楚。第二問他一時聽不出臧否,可又不能不回答呀!自己干嗎來了。
曾紅慶想了一下,深吸一口氣,穩(wěn)穩(wěn)心神,猶豫著回答說開過,剛畢業(yè)時……和同學一起開的……
不錯嘛,大學生創(chuàng)業(yè)。胖老板似乎沒有聽出曾紅慶在猶豫,啪地一聲把求職書往老板桌上一扔,仰身靠在皮轉椅上,饒有興趣地接著又問道,那后來呢,怎么不干了?——說來聽聽。
胖老板邊說還邊做了個手勢,意思很明顯:請說。
這家伙,還挺敏感的!大概出于同行的原因,薄薄的兩頁紙,胖老板卻單單從他簡單而又詳盡的履歷中挑出這條來發(fā)問。曾紅慶不得不佩服這個胖家伙的眼力。
再看胖老板,肥胖的身軀斜靠在碩大的皮轉椅上,一手托著下巴,正笑瞇瞇地望著曾紅慶,一副打破砂鍋問到底的架勢。吱呀一聲,皮轉椅在重壓之下發(fā)出一聲哀嚎。哀嚎傳進心里,心便有了裂紋。曾紅慶的臉色驀地變得有些難看。他開始有些后悔了。
七年了。從畢業(yè)到現(xiàn)在,要說七年的時間并不算短,可要想撫平一個人心靈上的創(chuàng)傷,卻并沒那么容易。昨天晚上回到出租屋,曾紅慶思考再三,最后還是決定到這家廣告公司碰碰運氣。媽的,早不跑路晚不跑路,偏偏這時候……一連幾天找工作無果,每天早出晚歸的,曾紅慶把怨氣都撒到了自己打工的這家安裝公司頭上。
其實原本對曾紅慶來說,失業(yè)并不算什么。有啥呀,不就再找份工作嘛。此處不養(yǎng)爺,自有養(yǎng)爺處。從畢業(yè)到現(xiàn)在,算上和徐義明合伙開公司的那段時間,差不多快七個年頭了。這期間,曾紅慶獨自一人在社會上摸爬滾打,找過無數(shù)的工作。他一沒有背景,二沒有關系,學校牌子又不夠硬,結果可想而知。區(qū)區(qū)一個中文系本科畢業(yè)生,要說起來還是二本,在社會上可咋混呀?大公司大企業(yè)進不去,國家機關事業(yè)單位更是連想都別想。七年間,他在保險公司賣過保險,搞過產(chǎn)品銷售,推銷過化妝品,在4S店賣過汽車,在電腦城賣過電腦,在房地產(chǎn)公司做過文案搞過宣傳,甚至有段時間找不到工作,為了糊口吃飯,在一家送水店當過送水工人……像這樣的求職面試場面,他不知經(jīng)歷了多少回。一年前,他跳槽到這家設備安裝公司。雖是民營企業(yè),可有廠房有設備,從設計到生產(chǎn),規(guī)模并不算小。面試時老板還親口向他許諾:干滿三年,三年后公司為他繳納全額養(yǎng)老金……可是現(xiàn)在,企業(yè)倒閉,老板跑路,他的希望,老板的承諾,一切都幻化成了泡影,隨風而去了。
一次次地失業(yè),不斷地面試,換來的是他的麻木。曾紅慶都已經(jīng)習慣了?;蛟S生活就是這樣吧。總是在不斷地重復著,仿佛進入了一個怪圈,甚至是一個輪回。絕望的時候,曾紅慶時常就會這樣想。他覺得生活對他來說,就如同下地獄一般,一層比一層黑暗,一層比一層艱難。也許,人來到這世上走一遭,就是讓你歷經(jīng)磨難的。他想。
七年,整整七年的時間,虧他沒少吃,錢卻不曾多掙一分,只積攢了一肚子的經(jīng)驗教訓。還是送水店的老板說得好說得透徹。那天,送水量特別大,曾紅慶一個人送了整整六十桶水,這幾乎是一個人的極限了!老板特感動,收工時特意請他吃飯。老板是下崗職工,沒有什么文化。那天,他舉著酒杯搖搖晃晃拉住累得跟條狗一樣的曾紅慶說,來,大學生,我敬你一杯!我這輩子最敬佩有文化的人了。又說真沒想到你這般能干的。頓頓,打個酒嗝又說你他媽的真不應該干這個。那天曾紅慶也喝多了,說我他媽的不干這個干啥,我也要吃飯呀。老板說你真可憐,一個堂堂的大學生,找不到工作,書豈不白讀了。老板又重復說,其實呀,我覺得國家根本不需要辦這么多大學。窮人家的孩子,讀了也是白讀。四年啊,出來找不到工作有個鳥用!真是酒后吐真言呀,曾紅慶覺得送水店老板的這句話說得頗有哲理,似曾在哪聽到過似的。不過,當時他并沒有想起來,他只記得他當時的感覺猶如五雷轟頂,以致至今他還清楚記得自己那一刻的感受:他覺得這六七年的時間自己活得真就如同一條狗那般疲于奔命毫無尊嚴茍延殘喘。甚至,也沒準自己真的活得連條狗都不如呢。他想。
有時候,曾紅慶會越想越感到迷惑:難道這就是生活的本質(zhì)?興許,這就是命吧。
曾紅慶東一榔頭西一棒槌地胡亂想了大半個晚上,臨睡前才回歸現(xiàn)實。他的現(xiàn)實非常現(xiàn)實,那就是饑餓!一股強烈的饑餓感提醒他,人若要想活著,哪怕像狗一樣地活著,也是要吃飯的!而這,不就是他目前最大的現(xiàn)實嗎。于是乎,他打起精神,用加熱器燒了一壺開水。一袋方便面下肚后,曾紅慶想了想,從挎包里取出求職書,但卻再次地猶豫起來。
媽的,這次失業(yè)失得真不是時候!曾紅慶猶豫著,心里再次燃起對安裝公司老板的怨恨。雖說憑藉著他的經(jīng)驗和他對這座城市的熟悉,再找份工作,并不算什么大事。起碼混碗飯吃不成問題。可沒成想第一天出門,就發(fā)現(xiàn)到處都是投簡歷的大學生,曾紅慶腦袋轟地就大了。我去,暑期呀!暑期什么概念,哪哪都排隊不說,單位領導、老板們個個又都牛逼哄哄了:一下子來了這么多價格低廉的勞動力,挑選余地多大呀!
曾紅慶叫苦不迭。望著眼前走馬燈似的大學生,他一陣眼暈。他顧不上重溫自己當年求職時的情形,憂心忡忡。果不其然,一連幾天下來,求職無果。不是他嫌工資低看不上人家,就是人家嫌他開出的條件過高或是壓根就直接無視了他的專業(yè)。一時間,曾紅慶欲哭無淚。甚至有那么一陣,連想死的心都有了。
想來想去,曾紅慶還是決定到這家廣告公司試試運氣。聽口氣還挺急的。廣告創(chuàng)意策劃,這工作不錯,自己擅長這個,興許人家就看上了呢。這年頭,一切皆有可能。當年和徐義明……想著想著,曾紅慶心里突地就是一緊。七年了,那段經(jīng)歷成了他心底的一塊頑疾,一碰,就疼……媽的,還是吃飯要緊!雖說自己一人吃飽全家不饑,可一連幾天找不到工作,讓他還是產(chǎn)生了一種坐吃山空的罪惡感。再說過幾天就是中秋節(jié)了,本想著等發(fā)了工資回家看看的。前一陣母親打電話說,父親老毛病復發(fā),又住院了……
想到這兒,曾紅慶不再猶豫。他拿起筆,在求職書上填上了自己開廣告公司的那段經(jīng)歷。沒洗,就睡了。
3
辦公室門緊閉著,空氣似乎停止了流動。房間里的涼氣仿佛又都被胖老板吸引過去,曾紅慶感覺到了燥熱。再看胖老板,坐在那里無比耐心地盯著曾紅慶,像是在研究他似的。
見胖老板饒有興趣的樣子,曾紅慶又恢復了幾分自信:看來自己那段簡歷沒有白加啊。曾紅慶做事認真,凡事追求完美,剛在來的路上又特意找了一家店重新打印了一份求職簡歷。他怕手工填上去的再引起別人誤會耽誤事。看樣子有門兒啊,否則也不會問這問那的。就想看這架勢不說不行了。便簡單扼要地向胖老板介紹了自己當年創(chuàng)辦廣告公司的經(jīng)歷。
和人合伙?胖老板坐起身,問道。
是同學。曾紅慶不情愿地點點頭。
合伙生意不好做啊。胖老板同情地看著他感嘆道。又問,干了多久?
一年多。
怎么不干了?散伙了?
曾紅慶不愿多說,嘴里支吾著,順著胖老板說掙不到錢,開不下去了。其實和徐義明散伙,另有原因,只是他不愿意去觸碰。一碰,就跳開了。因為他心里知道,傷疤一旦被揭開,一定會血流如注的。即便這會兒,他的心都在隱隱作痛。
這年頭,錢不好掙啊。胖老板晃了幾下腦袋,口中感嘆道??跉庵?,卻不無得意。說罷站起身,走到窗前,用手挑了一下窗簾。媽的!一道亮光驀地透過縫隙砸在他身上,胖老板下意識地一躲,嘴里叫出聲。
胖老板的樣子十分滑稽,仿佛真有東西砸到他似的。曾紅慶沒敢笑出聲。真他媽熱??!胖老板轉身對他說道。
胖老板接著又問了幾個關于廣告業(yè)務方面的問題,曾紅慶一一作了回答。畢竟自己干過一年多,老底子還在。胖老板似乎很滿意的樣子,高興地臉上泛起亮光。沒準這就是我的希望之光哩。曾紅慶盯著胖老板那張油乎乎的大臉默默地在心里念叨。果然,胖老板興奮地在辦公室直踱步,儼然一副成功人士的派頭。他告訴曾紅慶說你被錄用了,這兩天就上班,試用期一個禮拜。曾紅慶聞聽松下一口氣,心落進肚中。問還需要辦啥手續(xù)。胖老板說其它不需要,你來時交兩千塊錢押金即可。并解釋說這是公司規(guī)定。曾紅慶心里一緊:咋交這么多的?不過他沒敢說出聲。好不容易找到個工作,都快跑了一個星期了,腿都跑細了。他下意識地摸了一下自己的腿。
好好干!合作愉快。胖老板把他送出辦公室,握著他的手很大聲地說道。曾紅慶覺得胖老板的手汗津津軟綿綿的。不過感覺還不錯,挺溫暖。
曾紅慶在走廊上又碰到那位美女員工。女員工扭著貓步對他嫣然一笑,哧溜一聲,溜進胖老板的辦公室。真是絕了,竟這般像的!聽到關門聲,曾紅慶扭過身去,走廊上空無一人。篤篤篤,女員工嫵媚的背影仿佛浮現(xiàn)在眼前。
七年了,她還好嗎?曾紅慶呆呆地立在那兒,眼里掠過一絲憂傷。
一下電梯,迎面在大堂里撞到一群找工作的大學生。他們有男有女,面色紅潤,嘰嘰喳喳地圍在大樓示意圖前。有的嚷嚷說先上七樓,有的說想上十樓,有位戴眼鏡的男同學興奮地舉著一瓶農(nóng)夫山泉建議大家不如從一樓步行挨家挨戶掃蕩上去,結果招來大家一陣強烈的不滿:
切,你腦殘呀?
你想累死本宮呀?
弱智呀你?
眼前這場景一下把曾紅慶帶回他剛畢業(yè)那會兒。不同的只是當年的熱情和激情,甚至理想,早就隨著歲月煙消云散灰飛煙滅了。七年的時間,曾紅慶過得堪稱艱苦卓絕。什么他媽的理想、熱情,狗屁!有固定收入,填飽肚子,有一個安穩(wěn)的生活,才是真章。才是生活的真諦。
曾紅慶不以為然地望著眼前這群年輕幼稚的大學畢業(yè)生,不屑地在心里說道,一群傻蛋!哪有這么拉幫結伙組團出來找工作的?要知道,從畢業(yè)的那一刻起,你們就互相成為了競爭對象。某種意義上說,就是敵人。什么是敵人,就是在戰(zhàn)場上你死我活!哼,也不動腦子想想。
曾紅慶鼻子哼了一聲,硬硬地收回自己的目光,扭身走出財富大廈。
他的腳步很快。哐地一聲,大廈的玻璃自動大門仿佛不歡迎他似的,攆著他的腳后跟迅速地關閉了。小樣吧,不就是個名字么。難不成里面?zhèn)€個都是百萬富翁?曾紅慶嘴里不滿地咕嚷著。一股熱浪迎面撲來,他趕緊跳到蔽蔭處。
真熱呀!還未等他回過味,腦門上就刷地一下冒出汗來。真是樓里樓外兩重天啊。曾紅慶抬起頭,朝大廈望去。
這是一棟堪稱地標式的高層建筑,外墻通體由一塊塊巨大的金色玻璃鑲嵌而成;在陽光的照耀下,猶如一面巨大的鏡子閃閃發(fā)光金碧輝煌。財富大廈,這名字起得夠響亮夠創(chuàng)意!也不知這里匯集了多少人的財富夢想啊。曾紅慶抬頭仰望著這幢大廈,又開始了他的胡思亂想。怎么說呢,盡管有些個直白俗氣,可無論如何,都不失為一個大膽直接,甚至是充滿了誘惑的名字?!蝗绠斚抡麄€世界——一個一切都向錢看的世界。
難道不是嗎。
無論如何,眼前的這棟高大建筑,正以它的雄偉,它的金光燦爛,不遺余力地、赤裸裸地彰顯出人們對財富的渴求和欲望。
多年動蕩不安的生活,或許是迫于生活的壓力吧,曾紅慶發(fā)現(xiàn)自己落下一個毛病。一旦自己身處逆境,他就會胡思亂想,凈往不好的地方去想。且越想越逼仄,越想路越窄,甚至把自己逼向絕境。于此,有時他也能自覺,我這不是鉆牛角尖嗎。而往往,他卻欲罷不能。
一陣風吹過,金光閃動,刺痛了曾紅慶的眼睛。曾紅慶閉了一下眼,收回自己的目光。飛揚的思緒也跟著回了窩。有病呀,脖子都看酸了。抬起手揉揉,抹下一把汗,手上濕漉漉的。真他媽熱!胡亂在身上擦了一把,目光不由又轉向大廈,想象著里邊的涼爽。就想胖老板也真是的,干嗎要收那么多押金呢?兩千塊錢呀,去哪弄!
曾紅慶摸了下自己的口袋,開始有些后悔。心想要是自己方才和胖子商量一下,興許能少點也說不定。聽胖子的口氣,最近好像一連接了幾單大活,要不說話咋恁有底氣的。就嘆了口氣,心道,唉,看人家這運氣。人比人,真是沒法比呀!就想也別傻站著了,還是回去再想辦法吧。
雖這么想著,曾紅慶還是暗自在心里慶幸自己找到了工作。真不容易呀!腿都跑細了。
馬路上有風。又一陣熱浪襲來,夾雜著一股塵土的腥味。離財富大廈不遠有個地方正在施工。曾紅慶往那邊看了看,好像是麗人醫(yī)院。就想不是才開張沒多久嗎,怎么說拆就拆了?拆吧,舊的不去新的不來。不拆哪來的雞地屁!一股燥熱打心底涌起,曾紅慶有點幸災落禍。看樣子動靜還挺大,不知又要建啥?突然就想到押金的事,就想管它呢,自己的事還管不過來呢。
太陽很毒。不少女人打著遮陽傘。曾紅慶被熱浪烘烤著,恨不得立馬搶上一把過來。他揩了一把額頭上的汗珠,溜著路邊的陰涼處,向公交車站走去。
4
請充值!無人售票機發(fā)出語音提示。曾紅慶手里捏著公交卡一愣,心道沒搞錯吧,才充過不久的呀。公交車司機瞪了他一眼,不耐煩地大聲嚷嚷說往后走往后走。正值下班的高峰期,乘車人很多,還有不少學生。眨眼間,曾紅慶就被擁擠到了車廂中間。
車廂里人挨人人擠人,彌漫著一股汗酸味,仿佛進了一個大蒸箱。一位中年婦女手里拎著一大袋子蔬菜,緊緊貼在曾紅慶身后。曾紅慶站立不穩(wěn),又動彈不得,只好別扭著身子緊緊抓住懸掛在頭部上方的活動把手,整個人隨著車子的行進晃來晃去。一分鐘不到,就大汗淋漓了。
曾紅慶租住在一個叫團結村的城中村。距離市區(qū)挺遠,和開發(fā)區(qū)不在一個方向上,有十多站路吧。司機師傅可能是急著交班,車子開得飛快,剎車又急,車廂里一片混亂。不是你踩著我,就是我撞了你,大家開始互相抱怨,最后一致將矛頭對準司機。慢點!咋開的車?真差勁!一時間,抱怨聲此起彼伏,車箱里的溫度也隨之驟然上升。哎呀,踩死我了!一位帶小孩的女子沒抓穩(wěn),坐到了別人身上,孩子被嚇得哇哇直哭。真缺德!女子紅著臉,爬起身,一把扯過孩子,沒好氣地罵了句。
可能是天熱的緣故,司機師傅終于沒忍住,火了。扭頭沖著車廂惡狠狠地吼道,嫌擠?嫌擠下去坐出租去!說罷掄起方向盤,一個急剎車,和諧路,到了。
再看車廂里,人們東倒西歪,混亂成了一片。哎呀,我的菜!中年婦女沒站穩(wěn),一把薅住曾紅慶,西紅柿黃瓜滾了一地。有人笑出聲。曾紅慶站穩(wěn)身形,幫著撿了幾根黃瓜。有幾只西紅柿,已經(jīng)被人踩爛了。
橋北站下了不少人,又上了不少人。還好,身邊騰出一個空座位,曾紅慶眼疾身快,搶先一步一屁股坐下。中年婦女在后面沒鼓涌上,氣憤地拉下臉,鼻孔哼了一聲。曾紅慶假裝不知道,眼睛看向別處。心道,大媽,對不起了,我也累了一天了撒。
車窗外有風。熱風也是風,比剛才那可強多了。曾紅慶擦擦腦門上的汗,用手拈起衣襟扇了幾下,仿佛這樣能涼快些。咦,公交車好像比剛才慢了許多。就想這樣多好,都那么大火氣干嘛呀。遂把目光看向窗外。中山路是條繁華的商業(yè)街,街道上行人很多,很熱鬧。一棟棟高樓大廈從眼前閃過,漢中路十字路口不知何時矗立了一塊巨大的液晶屏。屏幕上滾動播出的廣告讓曾紅慶心里一動,不由聯(lián)想起剛才那家廣告公司和押金的事。真煩人!從哪弄呀?不禁又再次煩惱起來。煩惱化作燥熱,由心里蔓到皮膚,化成汗水,冒出額頭。
曾紅慶心里懊惱著。馬路上的喧囂和著車內(nèi)的渾濁在燥熱中發(fā)酵,令他昏昏欲睡。半個小時后,團結村到了。他逃也似的跳下公交車。
呀地一聲,腳下一軟,曾紅慶一個趔趄,差點摔倒。不好,腿怎么抽筋了?好像還有點岔氣,胸肋處扯著扯著疼。一位戴眼鏡的老大爺從他身邊走過,轉過身,好奇地盯著他,好像在問,小伙子,怎么啦?曾紅慶呲牙咧嘴地擺擺手,不敢說話。
好半天才緩過勁。曾紅慶在肋上拍打了兩下,活動了下身體,穿過馬路。團結村就在路邊,靠馬路是兩排門面房??刺焐呀?jīng)差不多了,就想不如把飯吃了再回去。反正一人吃飽全家不饑。吃啥呢?就把眼睛向門面房看去。扯面?幾家面館有人正站在門口招攬生意。一連吃了幾天扯面了,肚子這會正在犯酸水。眼神就落在小官川菜上。心想也別太虧了自己,好歹今天也算找著工作了,就當慶祝吧。
一葷一素兩碗米飯一瓶冰鎮(zhèn)啤酒。一時吃畢,都有點舍不得回去了。多涼快呀!曾紅慶這會心情大好。坐在那一連抽了兩支煙,磨蹭著結完賬,又站在空調(diào)底下吹了一會兒,方才戀戀不舍地走出店門。
仿佛等他很久似的,剛跨出店門,就被撲面而來的一股熱浪緊緊地裹挾住了。
媽的!記得往年這時候,沒這么熱的呀。熱浪緊貼著皮膚,曾紅慶有種被綁架的感覺。他在心里面算計著,心道,這鬼天氣,立秋都一個多月了,咋還這么熱!就想看來天氣也和這世道一樣,越來越讓人捉摸不透了。天氣?天意?也許,這就是天意吧。突然就想起某位大作家說的話。
曾紅慶在村口的報刊亭停下腳,翻看著,買了一本小說雜志。畢竟中文系畢業(yè),怎么著也得有點文藝范兒不是。不過,這年頭好像文藝青年并不怎么吃得開哈。遂在心里嘲笑自己。曾紅慶喜歡文學,愛看小說,打初中起就喜歡。上大學時偶爾還寫過幾筆詩歌散文之類的小東東。不過現(xiàn)在忙于生計,早把這個愛好丟到爪哇國了。心想愛好文學,似乎是閑人們才做的事情。便哼地一聲,用鼻子笑了一下。
也許是天氣太熱的緣故,也許是烤紅薯的味道太過刺激,曾紅慶這會腦袋瓜有點疼。想啥想?我這不是杞人憂天么!望著村口小石橋下從味精廠方向流過來的污水,曾紅慶心里有些后悔??墒?,他又控制不住自己。不就思考一下么,又不招誰惹誰的。咋,還不讓想了?想著想著,曾紅慶就想過了勁。望著臭水溝里那些漂浮著的五顏六色的泡沫,一時任思緒飛揚。
其實,仿佛人身上的痦子一樣,幾乎每一座城市,都有著像團結村這樣的城中村的存在。它們地處偏遠,環(huán)境惡劣,租住的大都是些諸如收破爛、賣水果一類的小商小販和一些拖家?guī)Э诘乃^進城務工人員,甚至還有一些下等妓女無良小偷黑社會打手等各種社會閑雜人等,再就是像曾紅慶這樣的大學畢業(yè)生……居住情況可謂十分復雜。然而,毫無疑問的卻是,這些城中村的存在,好看盡管是不好看,卻對于它們各自的城市,應該是有所貢獻的。甚至可以說,它們的存在,是城市化進程中不可或缺的一種必然。不過是,它們大小不同,長相各異罷了。
對曾紅慶來說,團結村是他這幾年住過的最差的城中村了。
這些年曾紅慶換過不少工作。印象中,幾乎每換一次工作,至少都要搬一次家,有時甚至兩三回。給人的印象好像是,這些年他一直都在不停地找工作搬家似的??墒牵獑査唧w都找過哪些工作,搬過多少回家,他卻回答不上來。不是不好意思回答,這年頭,沒啥不好意思的,大家還不都這樣了。只是他從未數(shù)過。一是數(shù)不過來;二是他壓根不想數(shù),因為他對這樣的生活,早已經(jīng)習慣了麻木了。每天為了生存、吃飯忙忙碌碌甚至疲于奔命,哪有精力考慮這些呀。有時間還不如睡上一覺呢。當然了,這期間有好也有壞。條件好的時候,小區(qū)里的單元房他也不是沒住過。不過多數(shù)時候,住的都是像眼前這樣的城中村……可笑的是,一個所謂專家居然在一篇博文里把像他這樣居無定所四處打工的大學生歸位到了若干種敵對勢力的范疇。理由是他們眼界開闊思維敏捷,有知識有能力,具有豐富的底層生活經(jīng)驗,一旦成為不了社會精英的話,倘若時機成熟,他們將會成為敵對勢力的領導者和帶頭人。對專家的這番言論,曾紅慶感到很是吃驚,繼而一陣苦笑,心道什么狗屁磚家,沒搞錯吧?我要是有那能力,不早就他媽成功人士了!
不過細琢磨,專家說的也并非毫無道理——最起碼,按照他的說法,像他這樣的大學生全國不在少數(shù),有兩千萬之多。至于有多少人會成為所謂敵對勢力的領導人或者領袖,曾紅慶沒見過也沒聽說過;而不少精英們的成功,他們的脫穎而出,卻無時無刻不在激勵著他。——盡管這種激動和向往是他剛畢業(yè)時那幾年的自我寫照,但是卻并不影響他現(xiàn)在對前途對生活依然存有幻想。而實際上,即便是生存再艱難生活再艱辛,這種幻想也一直都在。不過是游絲一般奄奄一息罷了。就仿佛一粒種子被埋進心里,不發(fā)芽并不等于它不存在。而這,不正是人的本能嗎?
于是,曾紅慶便時常在心中臆想,也沒準我運氣好,哪天就發(fā)威了就成功了。他越想越興奮,最后得出結論:若想獲得成功,首先是堅持。天降大任于斯人,不堅持,又怎可能成功呢?他給自己打了個并不太恰當?shù)谋扔鳎撼T诤舆呑撸哪懿粷裥?。在他看來,常在河邊走,就是堅持。至于成功與否,是要靠命的。而命運的事,誰又能夠說得清楚呢。
陽光依然燥熱,空氣渾濁不堪。曾紅慶站在小石橋上,目光茫然地盯著小河溝里自己被夕陽拉長的影子。影子又細又長,在搖曳的雜草中扭曲著,丑陋不堪。
5
曾紅慶在團結村住了一年多快兩年了。這里不僅地處偏遠,環(huán)境差,規(guī)劃也不好。各式各樣的房屋東一座西一座,雜亂無章,絲毫全無時下新農(nóng)村的一點模樣。不過只有如此地方,房租才會便宜些。一間十多平米的房間,只要三百五十元。不過,這也占去了他月收入的五分之一到四分之一。還好,還能承受。曾紅慶左拐,右轉,再左拐,經(jīng)過一個垃圾堆,到家時,天已經(jīng)擦黑了。
這是一棟簡易的二層農(nóng)家小樓。房東是個財大氣粗的生意人,早就在城里買了房。曾紅慶只見過一回,每月都是老婆過來收房租。曾紅慶租住在二樓。樓梯懸掛在西山墻外,拐角處有一個水池,樓下是一個垃圾臺,路對面是一座公廁。
幾條流浪狗正在垃圾堆里覓食。曾紅慶剛經(jīng)過時,居然沒有一條抬頭。他有點不甘心,不會吧?狗不理呀我!便砰地使勁一跺腳。哪知狗們僅抬頭望了他一眼,便又各自埋頭覓食了。嘁!曾紅慶很無奈,揚了揚手里的文學雜志,扭身進了廁所。
曾紅慶之所以把租住地選在這里,原因之一就是上班方便。團結村距設備安裝公司只有兩站路程。另外就是便宜,這是他租住過的最便宜的房間。當然,條件是差了點。不過走哪山說哪話,六七年的歷練和磨練,曾紅慶不再也不會好高騖遠,有的只是就事論事、隨遇而安。曾紅慶在這家公司的底薪是八百元,算上提成和獎金基本能維持在一千四到一千八之間。當然也有兩千多的時候,不過很少,好像只有兩次。搬到團結村后,曾紅慶記得自己曾經(jīng)擬過一個消費清單:
房租費:三百五十元
水電費:五十元
手機費:一百元
生活費加香煙:每天不超過二十五元
交通費及其它生活雜費(包括洗澡):一百五十元
服裝:另計
最低總計:一千四百元
也就是說,要想在這所城市生存,每月最低都需要這么多的用度。不難看出,其中房租和吃飯占了大頭。而至于什么交際費,旅游費,甚至找女朋友,曾紅慶壓根就沒有考慮過。想過沒有?想過。不想才是假,不過不予考慮。尤其最后一項。不想,那才是有病。不過是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繩,當年的情形和感覺至今都歷歷在目刻骨銘心。再說了,如今是啥年代?就憑自己的這點收入,連輛自行車都買不起,又有誰家姑娘愿意坐在你身后摟著你的小細腰咯咯傻笑呢!除非她有病。所以,曾紅慶清楚知道,交女朋友、談戀愛是個高檔活,就憑他,根本玩不起!想了咋辦,自己解決。故而,更多的時候,夜深人靜的時候,偶爾,也不是沒想過。呵呵,想想又不犯法。他還沒有笨到把自己腦子里的想法發(fā)到微博上去那個程度。腦子進水了不是?當真不怕半夜警察敲門呀。更何況臆想和考慮本身,本質(zhì)上還是有很大區(qū)別的。學中文的曾紅慶骨子里還是很有點文人的酸勁,知道臆想和意淫差不多,而考慮卻有點想付諸于實施的意思。所以,曾紅慶一天三頓只能揀最便宜的吃,最多也就是在范圍之內(nèi)變變花樣換換口味。比如把扯面換成炒面油潑面,換成炒米飯搟面皮肉夾饃,油條豆?jié){換成包子和稀飯等等,諸如此類。至于這些食物的營養(yǎng)和品質(zhì),起碼目前,以他現(xiàn)在的狀態(tài)和收入,他還真沒有想過。像方才在村口小官家吃的這頓,三十五塊錢,無疑遠遠超出了標準。沒準到了晚上,睡不著時,他會為此自責一番的。至于穿著方面,有穿的就行,這是他給自己定下的原則。又有啥辦法呢?每月收入除去基本花銷,所剩無幾。所以一雙運動鞋,一條牛仔褲,一件夾克衫和幾件破體恤,幾乎成了他一成不變的裝束?,F(xiàn)在他的皮夾里,只剩下七百多元。這可是他的全部財產(chǎn)了。什么?你說積蓄?曾紅慶是有點小存款,畢竟混了六七年了。不多,就六七千。平均一年一千。父親今年兩次住院,第一次給了四千。前不久母親又打電話,這不,把剩下的全部寄回去了。盡管父母親都有醫(yī)保,可孝心該盡還是要盡的。唉,還不知道父親這次能不能挺過去?反正母親在電話上說得挺嚴重的。肺氣腫,那么大年紀了,一口氣再上不來……曾紅慶不敢往下想。本打算著領了這月工資,買點東西好回去過中秋節(jié)的,可沒成想偏遇到老板卷款跑路。這個道貌岸然口是心非的王八蛋!害得我再次失業(yè)不說,那可是四五千白花花的銀子啊!曾紅慶越想越氣憤。有那么一下子,他突然涌起巨大的悲傷,差點掉下眼淚。
不過還行,總算又找著工作了。一時尿畢,身體抖動著,陡然又想起今天那個胖老板,一張油汪汪的大臉就在眼前晃來晃去。心道,公司貌似還不錯,就是押金有點多了。就又急躁起來。見有人進來,便轉身出了廁所。
夜幕正在降臨。沒有路燈。味精廠的濃煙正緩緩地從上空飄過。燥熱的空氣仿佛受到擠壓,充滿了曖昧和騷動。它們散發(fā)著臭味,帶著不安,晦暗不明地在村子里四下游蕩。怎么說呢,整個村莊似乎都被蒙上了一股神秘的味道,因而顯得有幾分寂靜。曾紅慶被這樣的夜色包裹著,似乎受到影響。他腳步遲緩,仿佛變得有些麻木,甚至有點消沉。村子里的行人此時并不多,再加上路徑混亂,影影綽綽中,偶有路人閃過,更是給周遭的環(huán)境平添了不少的空寂和詭異。死氣沉沉!陡然間,一個詞冒出來,曾紅慶又開始了他的胡思亂想。
是死氣沉沉了。這樣的夜晚,這樣的環(huán)境,這樣的氛圍,這樣的境遇,這樣的世界……表面看,蠢蠢欲動喧鬧無比,甚至生機勃勃,實際卻是樹欲靜而風不止。也沒準骨子里,早已經(jīng)腐敗不堪,死氣沉沉了。——一如這樣的夜晚。他想。
月亮不知何時掛在了空中。中秋節(jié)就要到了。曾紅慶心里頭一緊,低頭合計起來。汪汪汪,不遠處突然傳來了一陣狗叫聲。夜色,卻更加地寂寞了。
二樓一共四間出租屋。曾紅慶住在第二間,把頭住著一對男女大學生。兩人是同學,比曾紅慶低三四屆,算是學弟學妹吧。不過平時他們也不大說話,見面點個頭。大家每天灰頭土臉地在外奔波,累得跟狗似的,有啥好說的。不過最近兩人情況好像不太妙,總吵架。房子不隔音,曾紅慶聽見好幾回。聽口氣好像是女孩鬧著要分手,男孩不同意。男孩脾氣好,哀求女孩留下不要走,說讓再給他個機會。女孩哭著說,都幾年了還是這樣子,哪有機會呀。男孩哭了,說那我們這么多年的感情就這樣算了。女孩說,我倆在一起,誰也改變不了命運。又說太難了,我們分開吧,或許都有機會。男孩說我不讓你走。女孩一陣沉默,說你別這么幼稚好不好……曾紅慶算是過來人,尤其這方面,早已見亂不驚。他知道他倆這樣討論下去無果。從女孩的口氣中,他更知道分手已成必然。感情?感情能當飯吃嗎?能買房買車嗎?能改變命運嗎?答案顯而易見。這年頭,一沒有背景二沒有人脈資源三沒有一個有權有勢有錢的好爹,單靠個人單打獨斗,即使擁有了愛情,也沒機會的。難啊。曾紅慶搖搖頭,嘆口氣,表達著自己的同情,內(nèi)心卻不以為然:縱使獲得成功,那也是偶爾。起碼拼掉半條命、熬個幾十年。這樣的愛情,對一個女孩來說,想想都可怕。能幸福嗎?
果然,不出他所料。那天曾紅慶出去找工作無果,回家早,正好遇見女孩搬家。一輛锃亮的小汽車停在樓頭,一個年輕男子正往后備箱里裝東西。女孩坐在車里,遠遠看見曾紅慶過來,腦袋一低。當時男孩不在家。曾紅慶站在二樓,眼瞅著小車絕塵而去,心情復雜。他既為女孩感到慶幸,又為男孩而悲哀。直到夜夤,男孩才回來。可能男孩喝了酒,不過曾紅慶沒聽到男孩的哭聲,只幾聲壓抑著的嘶吼。低沉而悲壯,像哭,更像野獸。
曾紅慶剛跨上樓梯,啪嗒一聲,樓梯口處的一盞燈泡亮了。是男孩出來洗衣服。天熱,男孩光著膀子。剛理的光頭,燈光一照,明晃晃的。仿佛在暗示著什么???,有必要嗎?曾紅慶不覺好笑。
曾哥回來了?見他上樓,男孩跟他打招呼。水龍頭開得很大,嘩嘩作響。
熱吧?曾紅慶口里應承著。昏暗的燈光下,他發(fā)現(xiàn)男孩的臉上似乎流淌著些許的憂郁,他甚至感覺到了有某些東西正在渙散坍塌??蓱z的人??!這種感覺如此得似曾相似。他的心一下疼了。他瞄了眼水池,提醒說水滿了。
6
曾紅慶用鑰匙打開房間門,放出悶了一天的燥熱空氣。他沒敢開燈,怕招蚊子。團結村的蚊子個頭很大,很兇猛。還好,有月光從窗子里照進來,屋子里并不怎么黑暗。便三下五除二將自己扒光,換上大褲衩。又咕咚咕咚喝下一瓶礦泉水,才在一把破椅子上坐下。房間里陳設很簡單,一張破沙發(fā)床,一張木板床,一張桌子,幾把椅子。木板床上胡亂堆放著一只旅行箱和幾個大紙箱子,一個電磁爐,一只熱水瓶。臉盆里扔著幾件臭哄哄的臟衣服。單身男生的房間好像都這樣。桌子上是那臺剛從公司搶回來的舊電腦和一個舊筆記本。家具除外,這就是他的全部家當了。
——清貧!夜深人靜時,曾紅慶時?;仡櫩偨Y這幾年自己的經(jīng)歷,覺得完全可以用一貧如洗來概括。而讓他想不通的是,自己這般努力,付出這么多,甚至沒有絲毫的懈怠,卻從未得到過。
這是為什么呢?曾紅慶百思不得其解?;蛟S,自己的命就是這樣罷。
出租屋墻單頂薄,又曬了一整天,房間里的溫度一時半會很難降下來。再加上剛一口氣喝了那么多水,就又出了不少汗。便啪地一聲,打開電風扇。雖然吹出來的是熱風,可要比方才強了許多。今年的天氣可真反常,立秋都這么長時間了,一場雨不下,完全是夏天的感覺。皮椅子不透氣,屁股底下粘糊糊的,索性坐到了小板凳上。吱呀一聲,小板凳不堪重負,發(fā)出抗議聲。聽動靜男孩好像洗完了,正在走廊上晾衣服。就想不如先洗上一把,等下涼快些,再把找工作的事和押金的事好好想想清楚。對了,還有父親病重住院……正想著,一只蚊子突然就撞到臉上,啪地一巴掌,好像沒打著。心里不覺煩躁起來。便坐起身,將臉盆里的臟衣服取出,想想,又拿起剛換下的體恤扔進盆中,從門后摘下毛巾,來到走廊。曾紅慶心情不好時不喜歡干活。心里亂,啥都干不好,也不想干。臭就臭吧,反正也沒女朋友。不過這件保羅衫他每天都洗。一晚上就干了,第二天好再穿。小伙這么帥,每天人前人后的,也不能太倒勢了不是。
男孩房門緊閉著,不知道在屋里干啥?可能在上網(wǎng)吧。還能干啥,又沒女朋友。曾紅慶同病相憐,心猜道。曾紅慶是蹭網(wǎng)族。他沒有電視,手機只包了十塊錢流量,根本不夠用。男孩和女孩一人一臺筆記本,有路由器。女孩人心好,給他說了密碼,這樣他就能每天上網(wǎng)了。時間久了,曾紅慶不好意思,提出每月分擔點費用。女孩大方,說不用。現(xiàn)在,女孩走了,攀高枝了。走吧,走了好。那么漂亮個人兒,憑啥吃這苦?既然沒這能力,給不了人家幸福,倒不如放手,干嗎非得弄得跟仇人似的。曾紅慶邊洗衣服邊想心事,突然就想到他自己,手上不覺用了力。又想,他恨她嗎?從男孩這幾天的表情和表現(xiàn)上來看,答案應該是肯定的。恨就對了!有愛,才有恨。愛之深,恨之切!時間久了,愛就會在心底全部幻化成仇恨的。小伙子,你就等著吧!嘩嘩嘩,曾紅慶狠狠地搓了幾把,水花濺了他一臉一身。
到底是秋天,房間里的熱氣漸漸散去。曾紅慶晾好衣服,用涼水把全身清洗了一遍,回到家中。窗紗上有個破洞,他怕蚊子進來,沒有開燈,關好門,點上電蚊香,燃起一根香煙,躺倒在床上。舒服。咦,咋還有點熱?復又起身,調(diào)整好電風扇的方向。月光從窗戶里探進來,隱約帶點味精廠的味道。還好,尚能忍受。好歹聞了一年多,早習慣了。
屋子里很靜;月光如水。女孩走了,隔壁沒了動靜。一時半會的,還真有點不習慣。曾紅慶躺在床上,想著找工作的事。煙霧從嘴里噴出,被風吹散。電風扇是房東留給他用的,不知使用了多久,頭已經(jīng)不搖了,還嘩啦嘩啦直響。一根煙抽完,也沒理出個頭緒,就把目光落在桌子上。心想不如把電腦賣了,好交押金。筆記本太舊,要賣只能賣這臺剛從公司抱回來的臺式機。能賣多少錢呢?兩千肯定不行,組裝一套新的才多少錢?賣一千?一千五?曾紅慶心里沒底。自己身上只有七百元,萬一不夠咋辦?再說全用光了自己吃飯咋辦?剛上班老板不可能給開工資的。另外自己不是還準備著中秋節(jié)回去一趟嗎?不行不行,解決不了問題。曾紅慶翻個身,冒出一個念頭:要不,跟誰借點?遂在腦子里把和自己同城的同學朋友挨個梳理了一遍。結果,他驚訝地發(fā)現(xiàn),能給自己借錢的竟然沒有一個?;蛘哒f,他壓根就想不出該去找誰張嘴。想想也難怪,一晃六七年過去,大家走出校門各奔東西,各自擁有各自的生活,平時也鮮于見面。噢,冷不丁地張嘴就向人家借錢,咋好意思。曾紅慶本來就是好面子之人,為區(qū)區(qū)兩千塊錢去求人,打死也做不出,更何況是同學朋友了,想想都覺著丟人。
唉。曾紅慶不由嘆口氣,心里涌起一陣悲哀。六七年了,混的是個球呀!
電風扇嗡嗡響著,味精廠的焦糊味似乎越來越刺鼻。曾紅慶翻來覆去躺在床上,愈發(fā)地煩躁和不安,已然沒了方才的那份寧靜。他坐起身,掃了一眼窗戶。窗戶上的月光破敗而蒼白,透過窗紗上的破洞,明亮地照在床上。曾紅慶往陰暗處挪了挪,仿佛想用黑暗來掩飾些什么。但是卻沒用,某種東西似乎始終都在籠罩著他;一如眼前這渾濁的空氣,和隱藏著的其它東西。并且,它們無時不在,甚至無孔不入,令他惴惴不安直至無法躲藏。
兩個辦法都行不通,父母親那里更是指望不上。起碼,目前不用想的。而實際上,家里什么情況,曾紅慶心里最清楚。大學四年不說,就連當初剛畢業(yè)時被徐義明拉著一起開公司創(chuàng)業(yè),自己那份開辦費還是家里幫著出的??墒乾F(xiàn)在,自己卻混成這般模樣,想起來就一肚子的愧疚。從小到大,從中學到大學,父母并不曾虧欠過自己。可是,自己又何曾回報過他們呀……就是現(xiàn)在,父親還住在醫(yī)院,能否挺過這一關,還是個未知數(shù)??晌疫@做兒子的……一想到這些,曾紅慶的心就會痛,揪著揪著痛,撕心裂肺那種。
啪地一聲,一巴掌拍死個蚊子。在臉上,很疼。
曾紅慶揉揉臉頰,呲牙咧嘴地跳下床,關掉電風扇,好像它才是方才那陣心絞痛的罪魁禍首。
看來只有找徐義明了。
徐義明是曾紅慶的大學同學兼室友。四年的同窗生活,同吃同住同學習,兩人幾乎成了無話不說的好朋友。用姬麗麗話說就是,你哥倆就差歃血盟誓拜把子磕頭了。姬麗麗是管理學院?;壍母卟纳彩窃t慶的女朋友。
徐義明出身于小官僚家庭,社會經(jīng)驗豐富。雖說在相貌上和學習上比曾紅慶略遜一點,但他能說會道足智多謀,再加上他為人豪爽、一副準官二代做派,這些優(yōu)勢集中在一起,足以使他彌補掉自身那點狹小的缺憾,甚至鶴立雞群。實際上,他的人氣和女同學們的關注度,要遠遠高于曾紅慶。正是在他的幫助下,曾紅慶方能在大三時獨占花魁,一舉捕獲姬麗麗的芳心。
咋樣兄弟,聽老哥的沒錯吧?徐義明得意洋洋地拍著他的肩膀,在宿舍里自夸。
還是徐哥厲害。佩服!佩服!曾紅慶正處在熱戀期。此番初戰(zhàn)告捷,徐義明的確給他出過不少主意,可謂招招管用。這家伙,經(jīng)驗老道呀!曾紅慶心中自是欽佩不已,對好友幾乎到了言聽計從的程度。
才子配佳人,曾紅慶跌進溫柔鄉(xiāng)。姬麗麗小家碧玉,青澀單純,崇拜爛漫的愛情。她和徐義明來自同一個城市,父母同在一家國企工作。如此這般,三個人成了好朋友。徐義明生性風流,技術高超,憑藉著三寸不爛之舌和出手闊綽,樂此不疲地游走于幾位仰慕者之間。
青蔥歲月無比美好,而美好的日子卻總是很短暫。轉眼間,就大學畢業(yè)該找工作了。
這年頭,找工作其實就是在拼爹。干嘛不拼爹呀?不拼爹哪蹦出來這許多官二代富二代。不拼爹他們哪敢公然或變相瓜分侵吞國有資產(chǎn),哪敢開車撞人,哪敢強奸輪奸,哪敢坐吃空餉,哪敢說我爸是李剛……簡直是活膩歪了?這些道理誰不明白——曾紅慶卻無爹可拼。
徐義明被父親暫時安排在當?shù)貓笊鐝V告部。廣告部是個來錢的地方。姬麗麗則進了父母所在的工廠。國企就是國企,不同于一般企業(yè),且自有它的好處。最起碼餓不死,至于往后能否有所發(fā)展,就看你有人沒人咋個混法了。曾紅慶卻就不同了:母親沒工作,老爸退休早,又沒啥人脈,有爹等于沒爹。所以,無爹可拼的曾紅慶便和多數(shù)同學一樣,整天背著求職書四處奔走,趕場子面試。文科生找工作難,直到回校拿畢業(yè)證吃散伙飯也沒結果。求職書倒發(fā)出去了不少,呵呵,有一百多份吧?
合影時,徐義明找到他和姬麗麗,問他工作找得咋樣了。曾紅慶搖搖頭,說正在等通知。姬麗麗愁眉苦臉地站在一旁,只恨自己幫不上忙。徐義明瞅了一眼姬麗麗,摟著曾紅慶的肩膀,往一邊走了兩步,神秘兮兮地對他說了一句,別著急兄弟,再努力努力,等我的好消息。
徐義明話里有話,曾紅慶聽得云里霧罩。姬麗麗心中難過,搶白徐義明說你有話就說。徐義明對她晱晱眼睛,笑而不答,一臉的神秘。身子一擰,去和美女們照相去了。
那天,姬麗麗是和徐義明一塊走的。眼瞅著女友搭上徐義明父親派過來接兒子的專車,曾紅慶和他們揮手告別,一時心里難過,竟淌出幾滴眼淚。他心里隱隱有種預感和不安。只怕和姬麗麗今日一別,這段感情亦會隨之而去。
7
要是自己不受徐義明蠱惑,不和他一起辦公司就好了。
剛和姬麗麗分手那幾年,曾紅慶時常會這樣想。
沒準我們就不會分手;又怎么可能分手呢!說不定都已經(jīng)結婚了……最起碼不至于混成現(xiàn)在這樣子。曾紅慶臆想著。那些曾經(jīng)的美好,曾經(jīng)的花前月下,曾經(jīng)的海誓山盟,便一一浮現(xiàn)在眼前。
我真傻!徐義明是個什么東西難道我還不清楚?整個就一花花公子呀。要怪就怪自己太輕信他了。
都怪我,不該給他們機會的。
曾紅慶越想越懊惱,后悔得直撞墻。不過他沒拿自己的腦袋,而是用手。他一下一下用拳頭擊打著硬冷的河床,砰砰砰,皮開肉綻,鮮血淋漓。我真傻!這算什么呀,真真的賠了夫人又賠錢。也只有我才能干出這種傻事。我是天底下最傻的大傻蛋!他在草地上翻滾,沖著野地嘶吼。吼叫聲化作狂風,枯草為他點頭動容。砂礫打在臉上,生疼;迷失了流淚的雙眼。
那段時間里,仿佛受到巨大的刺激,曾紅慶一蹶不振,時常沉溺在自己的臆想之中。
曾紅慶送別好友跟女友沒幾天,就應聘到一家地產(chǎn)公司做了售樓先生。短短幾個月時間,每天都在找工作,每天都在碰壁,對剛步入社會的曾紅慶來說,都有點怕了。雖說不是很理想,但好歹是份工作。他要吃飯,要落腳,就必須先沉下來,努力掙錢養(yǎng)活自己。所以,他做得很上心,也很認真。工作要遠比想象得辛苦。他把每一位購房者的資料詳細地抄錄下來,不厭其煩地一遍遍給他們打電話;他認真對待每一位上門的顧客,把他們視為潛在用戶,不辭辛苦地陪他們?nèi)タ捶?,為他們做講解,甚至幫他們跑腿辦理貸款……終于,功夫不負有心人,曾紅慶第一個月就取得了很不錯的銷售業(yè)績。算上提成,整整一千九百八十元,差二十不到兩千。他高興地給女友打去電話。
姬麗麗接到電話,很激動。說她想見他。曾紅慶受到鼓舞,跳上大巴就去見心上人。從畢業(yè)分手到現(xiàn)在,兩人一直未曾見面。然而,短暫的歡樂并不能解去二人的相思之苦,反而恰恰相反。于是,思念隨著日子,開始周而復始,并遙遙無期。
平凡的日子勞碌而繁忙,并且單調(diào)無趣。愛情也是這樣,并非總在沸點上沸騰?;蛟S是因為距離上的原因,曾紅慶與姬麗麗之間的愛情,亦開始降溫。有時在電話里說著說著,竟然無話可說。說什么呢?昔日的花前月下不在,甜言蜜語不知被重復了幾百上千次,又不到談婚論嫁的時機……不過,曾紅慶總能打起精神,盡量說些開心的話題,以博女友一笑。畢竟,他是如此地愛著自己的愛人。
姬麗麗沒有分進科室,被分在了一線班組,三班倒。一次,她在電話上偶然抱怨說父母為人太老實,沒有找人為她走后門;還說她干活很辛苦,每天都油漬麻花的……盡管多數(shù)時候,兩人卿卿我我你儂我儂之類的狀況要多些??墒牵训谋г惯€是讓曾慶紅感覺到了不舒服,也很鬧心。他在心里想象著姬麗麗在車間里干活的樣子,一陣心疼。
心疼歸心疼,鬧心的同時,曾紅慶感覺到了內(nèi)疚和自責。因為他知道,就憑自己現(xiàn)在這份工作,是給不了心愛的人幸福的。而她的幸福,不就是自己所追求的幸福嗎??磥?,要有所作為,要改變自己的命運。可是,到底怎樣做,才能改變命運,他就不知道了。
臨近畢業(yè)那段時間,曾紅慶和女友也曾不止一次地討論過他們的未來以及畢業(yè)后二人的去向。姬麗麗說她不可能留下和他一起打拼,她說父母所在的單位這幾年效益不錯,有政策接受自己的子弟。她要求他到山城找份工作,這樣他們就可以天天在一起了。好友徐義明聽了也說好。他說哥們,你馬子說得不錯,假如你想和她成的話。再說像你這種情況,到哪都無所謂。見兩人都這么說,曾紅慶思前想后的,亦覺亦然。于是便拜托徐義明和幾個家在山城的同學,回去后替他多加操心,看能否找到份工作。
可是,找工作難啊。一晃幾個月過去,卻沒有任何消息反饋過來。
也許,戀人們都要經(jīng)歷這樣的低谷期吧?想多了,他便會這樣安慰自己。只是在心里,愈發(fā)地空落了。倒是好友徐義明,隔三差五就給他打來電話,有時問問其他同學一些情況,有時表達一下對他的關心。他鼓勵曾紅慶說,哥們,堅持住。加油!又說,哥們,該出手時就出手。要善于把握機會,有所作為。
出手?有所作為?呵呵,這家伙,還是這么能蠱惑的。就想起好友在學校時曾對他說起過的有關作為的一番話。記得那天兩人不知說起什么,徐義明忽然變得很嚴肅,一本正經(jīng)地向他說道,哥們,我把這世道看得透透的。什么叫有所作為?狗屁!那是騙人的鬼話。明告訴你,像你這種老實人,根本沒機會的。也不想想這是一個什么樣的世界?依我看,有所作為就是戰(zhàn)斗!人生本來就是一場你死我活的戰(zhàn)斗。既然是戰(zhàn)斗,就有輸贏。要想做到你敗我勝……見曾紅慶聽得瞠目結舌,徐義明咧嘴一笑,說哥們,別那么緊張嘛。想不想知道秘訣?好,很簡單,送你兩道法寶:一,要學會裝逼。這是一個爾虞我詐的社會,該忍則忍,該裝就裝,哄死人不償命;二,該出手時就出手,力求做到穩(wěn)準狠。一旦出手,直撲死穴,絕不手軟……
……曾紅慶半天才回過神,他沒有吭聲。心想道理是那么個道理,該出手時就出手??蓡栴}是,我該向誰出手呀。他還是不大理解好友當年對他的教誨。起碼,自己沒有一點感性上的認識。
見曾紅慶半天不吭氣,徐義明在電話里嘿嘿一笑,換了個話題,半關心半開玩笑地說道,哥們,請安心工作吧,我會照顧好你馬子的。畢業(yè)分別時曾紅慶曾拜托徐義明替他照顧女朋友的。曾紅慶想了想,就在電話里把姬麗麗的情況大概向徐義明介紹了下,并請他幫忙。
小事一樁。徐義明聽他說完,當即表態(tài),他找老爺子想想辦法。果然沒過多久,姬麗麗就打來電話,說車間把她的工作做了調(diào)整。
調(diào)到哪了?曾紅慶想知道結果。
你猜?女友的口氣聽起來很愉快。
嘿嘿,不會是去打掃衛(wèi)生吧?曾紅慶受到感染,開起玩笑。
討厭!很久沒有聽到女友的撒嬌聲了。那一刻,曾紅慶對徐義明充滿了感激。
姬麗麗告訴他,她被調(diào)到設備科做了統(tǒng)計員。
再也不用穿那么臟兮兮的工作服了,再也不用上夜班了。姬麗麗興奮的聲音穿過話筒小溪般流淌出來,汩汩有聲。曾紅慶心旌蕩漾,感覺很溫暖。
是呀!我女朋友如此這般地漂亮,怎能干那么粗糙的活呢。得坐辦公室才對嘛。曾紅慶也有油腔滑調(diào)的時候,專挑女朋友愛聽的說。
討厭呢……聽筒里傳來一陣久違了的銀鈴般的笑聲。曾紅慶手舉電話,眼里似有東西滾落。
說真的,能經(jīng)常接著徐義明的電話,聽到他的鼓勵,曾紅慶內(nèi)心感動,心情也好了許多。這種感覺,真好。這才是鐵哥們呢!
曾紅慶對著電話問徐義明,說正經(jīng)的,啥時間轉正?
好朋友是需要互相關心的。在曾紅慶心里,早已將徐義明視為了自己的鐵桿兒。此生得一知己足矣!曾紅慶是個講義氣之人,套句老話說,他愿意為好友赴湯蹈火萬死不辭。
徐義明的父親是宣傳部的一個小科長。將他暫時安排在報社,意思是先占著位子,再等待機會爭取進編制。這年頭,公務員的編制可不好弄,得慢慢來。
果然,徐義明氣急敗壞地說,媽的,編制不好弄。正在復習,等著參加公務員考試呢。
8
人這一生,終究要有過許多朋友,只是有些被忘記了,有些卻被深深刻進了骨頭里。而徐義明,恐怕就屬于后者吧?那么,曾經(jīng)的女友姬麗麗呢?曾紅慶從一段痛苦的回憶里拔出,又陷入另外一個不堪的泥潭。唉,他嘆了口氣。這么多年了,她始終猶如一枚鋒利的釘子,令他無時無刻都會感覺到她堅硬的存在。并且,他們的存在,不僅令他刻骨銘心,隨時隨地都在襲擊著他,并將他擊垮,讓他覺得渾身乏力,讓他覺得精神振奮;甚至,時間久了,竟會成為他生存下去的力量的源泉……
真是奇怪呀!曾紅慶躺在床上翻來滾去,越想越興奮。他似乎聞到了一股焦糊味。仿佛在證明他的想法,他覺著他的體內(nèi)這一刻正充滿了躁動。有股東西在體內(nèi)不停地翻滾,并迅速膨脹,令他亢奮不已。
他的眼睛充滿血絲,一會明亮,一會迷離,猶如眼前曖昧的月光?;秀敝校粋€女人熟悉的面孔浮現(xiàn)在眼前,姬麗麗?細看卻又像今天走廊上那個嫵媚的女職員。曾紅慶不知不覺把手伸向下邊。
月光撩人,無拘無束地透過窗紗,撒了一地。
曾紅慶在地產(chǎn)公司干了不到半年,由于業(yè)績突出,被調(diào)到辦公室負責文案宣傳,工資也上去一大截。他把這個好消息告訴女友。并準備在離公司不遠的一個小區(qū)里租套單元房,這樣每次姬麗麗過來時要方便許多。小小的成功,令曾紅慶躊躇滿滿,他要讓他的愛情開滿鮮花。
徐義明這邊情況似乎不太妙。公務員考試沒通過,進編難度加大。不過從電話上聽不出好友有什么氣餒,反倒是,口氣更大。
實話跟你說,進報社是老爺子的意思。靠,公務員有啥好的,沒個十幾二十年,甭想混出名堂!
好友的不以為然讓曾紅慶感到很是吃驚。他總是令他吃驚。
我操!公務員都看不上?曾紅慶眼珠子都快瞪出來了。
真特么牛掰呀!羨慕之余,恍然大悟似的就把好友歸位到了拼爹一族。
忽一日,徐義明跑過來找到曾紅慶,說是有要事商量。畢業(yè)后這還是好友頭一回過來找他。吃驚之余,曾紅慶當然要盡地主之誼。請過假后,他帶著徐義明進了一家他常去的小酒館。
徐義明開門見山,說他都想好了,準備馬上從單位辭職,下海辦公司。曾紅慶被好友的話驚呆了。這家伙,總是讓人吃驚。他一句話也說不出來。徐義明說他都想好了,準備開一家廣告公司。利用老爺子的關系,掛靠到報社,做報社和電視臺的總代理。還說他這幾個月沒白干,手里掌握了不少客戶;他說市民周刊的老總和他是好朋友,已經(jīng)答應讓他代理廣告方面的全部業(yè)務。他說他這次過來找他,就是想拉他做他的合伙人。
曾紅慶聽得心驚肉跳。他張大了嘴巴,都不知道自己該不該呼吸了。
他說他早就替曾紅慶想過了,像他這樣混下去絕對不會有啥出息,干來干去都難脫打工仔的命運。他說,紅慶,我知道你是真心愛姬麗麗,可你憑啥?你一沒背景二沒錢,以你目前的條件你啥時候能買得起房?能娶得起她、給她一個幸福、穩(wěn)定的生活?你想過沒有,時間長了,姬麗麗會怎么想?會怎樣看待你?她的家人會怎樣想?
徐義明的后一番話正中曾紅慶的命門。一直以來,他不敢往深處去想。正如好友所說,他看不到自己的希望。他已經(jīng)感覺到了女友的冷淡。
曾紅慶知道,每當好友叫他名字時,必是經(jīng)過深思熟慮的大事情。且容不得他半點質(zhì)疑和插言,唯有傾聽。并且,無數(shù)事例證明,好友這時候決定要做的事情,都正確無比,總能獲得成功。
他說得沒錯。再說自己到哪干都是干,與其給別人干,倒不如為自己干。曾紅慶表面平靜,甚至驚訝的表情還凝固在臉上,腦子卻轉得飛快。他分析、判斷著好友所說的每一句話。
見曾紅慶一臉的虔誠,徐義明繼續(xù)說道:哥們,什么叫有所作為?什么叫改變命運?對于你我來說,唯有打拼,豁出性命去打拼,方有可能扭轉局面,改變自己的命運。曾紅慶,是時候了。此時不搏,更待何時!來吧,哥們,有福同享,有難同當。
徐義明一臉的真誠。他目光炯炯凝視著曾紅慶,舉起酒杯。曾紅慶知道僅憑自己對眼前摯友的了解,他的心就早已上了賊船,更何況他也是個義氣中人。曾紅慶弱弱地問了一句,辦公司需要多少錢?
是夜,在曾紅慶的出租屋內(nèi),兩位摯友、未來的合伙人,暢談了整整一夜。包括細節(jié)。
三天后,曾紅慶背著從父親那里借來的三萬塊錢,來到山城。
徐義明謀劃得不錯,事情進展得很順利。由于公司是掛靠,所需注冊資金根本不用擔心,倒一下賬而已。算上徐義明拿過來的兩萬元,五萬元開辦費綽綽有余。租房,辦執(zhí)照,購置辦公用品,不到一個星期時間,公司就有模有樣地開張了。而唯一與徐義明當初說得不一樣地方是他并沒有辭職,只是辦了停薪留職而已。有什么不同嗎?曾紅慶并沒有計較,對自己一點影響都沒有。
這期間,女友姬麗麗幾乎天天下班過來幫忙。又能整天在一起長相依心相守了,這對于一對戀人來說,還有什么能比這更美好呢。徐義明看著他倆那副耳廝鬢磨的甜蜜樣子,不無醋意地調(diào)侃道,二位同學,注意一下影響好不好?又對曾紅慶說,聽我的沒錯吧,哥們?這才是我們想要的未來。好好干吧!曾紅慶內(nèi)心對好友充滿了感激之情,心想,看來這一步走對了。眼下這一切,不正如好友所說,是自己所想象和所期望的嗎。一瞬間,他仿佛看到了自己的未來。
美好的日子水一樣流著。年底結算時,公司的業(yè)務雖沒有徐義明預計得那么好,但也不差。除去幾人的工資和一些費用,尚有結余。春節(jié)放假前夕,徐義明拿出一萬塊錢交給曾紅慶說,你家老爺子身體不好,你拿回去先用。見曾紅慶猶豫,便哈哈一笑說你就放心吧,哥們。賬我都算好了,這是你的股本金。公司是咱倆創(chuàng)辦的,永遠都有你的一半。
一切似乎都那么美好。這讓曾紅慶覺得自己很幸運,也很幸福。漸漸地,他在心里為自己堆起了一座高山。為他,也為女友。這里,蘊藏著他對未來的全部期盼和希望,孕育著他對美好生活的追求與渴望,這是一座希望之山。曾紅慶為自己感動的同時,在心里暗暗下著決心,為了他的完美人生,為了能給心上人一個幸??鞓返纳睢?/p>
然而,想象歸想象,生活卻遠比想象得更加糟糕。尤其是,在當今這個欲望早已肆無忌憚地橫流著的社會。
然而,他做夢也沒有想到,——曾紅慶做夢也沒有想到,像這樣極具戲劇性的詞句,被小說家頻繁使用的詞匯,居然會用到自己身上。真的,他做夢也沒有想到,他會被劈腿!——被自己這輩子打心眼里愛著的兩個人,劈腿。
生活多么可怕,昨天還是風和日麗,看上去一個個人五人六美麗善良道貌岸然,誰知一眨眼,就變幻出這么兩張丑陋而又陌生的嘴臉和面孔了。
9
曾紅慶懼怕回憶。因為對他來說,回憶就是夢魘。
甜蜜的回憶是夢,痛苦的回憶也是夢。而痛苦總是與夢相伴,形影不離。一瞬間,在心里為自己堆積的那座高山,轟然坍塌了。曾紅慶墜入了痛苦的深淵。
那段時間,他的腦子都滯住了,什么事都做不了,也不想做,更不去想。仿佛受到了重擊,掉進一個沒有亮光的山谷里,四周都是堅硬的冰碴子,閃著幽幽的光,咯吱咯吱地作響,每一腳踩下,都會有尖利的疼痛,卻又找不到具體的痛處……曾紅慶麻木著,沒了知覺。
曾紅慶啥也沒說,他更不需要解釋。有必要嗎?!他帶著徐義明拿給他的一萬元現(xiàn)金和一張借條,重新回到了原點。
七年了,曾紅慶把痛苦埋進心里,不愿去觸碰。因為他知道,稍一觸碰,他就會遍體鱗傷。七年了,他也從未想過分析過他們背叛自己的原因。連猜想都沒有。真的。不是他不想想,是他不敢想。一想,他的心就會疼。就像有成千上萬只鋒利的鐵鉤子刺在心上,扯著扯著疼。就想,或許這和自己的性格有關吧。因為他知道,他是一個愛鉆牛角尖的人,他心里很清楚自己這一輩子都不會原諒他們!
不過記憶再停滯,也是記憶。這樣的記憶只能屬于他一個人。不管他愿不愿意。七年間,這樣的記憶,像霧一樣,隨時凸顯,又隨時飄散。像影子一樣,令他疲憊不堪。甚至有時候,疲憊把一切都幻化了,連他自己都成為了影子。
七年間,徐義明只還了他四千元,還差六千。
這期間,他們同學聚會過兩次。第一次曾紅慶沒有參加,因為他不想見到那兩個背叛他的人。第二次聽山城的同學說,徐義明的父親出事了,廣告公司受到牽連,生意一落千丈。徐義明聽到這個消息,只輕輕哼了一聲,心道我說咋還錢這么慢的。
有一回,山城的王同學過來出差,見到曾紅慶,告訴他說徐義明辭職了。王同學只知道他和徐義明曾經(jīng)是鐵哥們,合過伙,不知道欠他錢的事。曾紅慶和誰都沒說。倒不是嫌丟人,只是他不愿意提及。他不想讓自己成為大家的話題,更不想讓自己難受。見曾紅慶沒啥反應,王同學猶豫著又說,姬麗麗和徐義明分手了,他媽給她在廠里介紹了一個中層干部,好像快結婚了。
曾紅慶聽了,心里只是一抖,臉上卻沒什么大反應。
那天曾紅慶表現(xiàn)得很熱情,非要請王同學喝酒。席間他聲明不許再提及此二人。王同學也很知趣,不過他沒勸住曾紅慶。那天,曾紅慶喝多了。
和徐義明散伙時曾紅慶并沒有提啥要求。他只想盡快離開那里。眼不見,心不煩。其實不用說,他也能看出來廣告公司經(jīng)營得不咋樣。每次打電話找徐義明要錢,他都推三諉四地找借口,總說生意不好。能好嗎……唉,說啥呀說,都是往事了。往事不堪回首?,F(xiàn)在,他也懶得想啥了,有啥用呀。人的命運不是你想想就能改變的;有時想多了,反倒苦了自己。——表面上看,他把自己弄得水波不興刀槍不入,其實骨子里,早已是千瘡百孔傷痕累累。不過是他一廂情愿地在逃避,在抵擋。擋他,更擋他的心。
所以幾年時間過去,他只找過徐義明幾回,平均一年也就打兩次電話?,F(xiàn)在事情走到這一步,眼看吃飯都成問題……就想這樣下去可不行,大家都要生存不是。媽的,六年才還了四千!這小子不是想賴賬吧?曾紅慶突然生起氣來,心道這也太不像他的風格了,好歹也是官二代,竟這般倒勢!再說欠債還錢,天經(jīng)地義,這都多少年了。
曾紅慶忽地坐起身,從床邊破桌子上抓起手機??纯磿r間晚了,便悻悻地心道,明天先打電話,不行就立馬去趟山城。媽的,這事明天必須解決。曾紅慶驀地想起那個胖老板,在心里罵了句臟話。
曾紅慶放下電話,抓起煙盒晃了晃,燃起一根香煙。電蚊香好像過了勁,耳邊嗡嗡地似有蚊子飛過。
曾紅慶又考慮了一下。他打算明天上午先去趟電腦城,詢問一下二手電腦的回收價格,然后再給徐義明打電話。以防明天這邊出問題,自己也好做個兩手準備。
就這么著。時候也不早了,撒泡尿,睡覺。曾紅慶騰地跳下床,把煙頭扔在地板上踩滅,用腳勾住小板凳支好門,光著膀子下樓去上廁所。
夜已深,村子里一片闃靜。細聽,連狗都不曾叫一聲。月光很大;無風。從味精廠冒出來的兩根巨大煙柱仿佛凝固似的,紋絲不動。看上去,就好像整個村莊死了一般。夜色,更寂寞了。
曾紅慶上完廁所,順手摘下那件掛在走廊上的汗衫,回屋掛好,就睡了。
這天晚上,曾紅慶睡到天快亮時,做了個夢。夢境有些凌亂,東一鱗西一爪的。前半段還不錯,似乎也是這樣的夜晚,他來到一處湖泊。湖泊并不大,有點像校園里的情人湖。他感覺到了燥熱,推開小木屋的窗戶,濕漉漉的湖風裹著銀色的月光撲面而來,頓時覺得涼爽了許多。他站在窗前,透過薄薄的霧氣,看到有位長發(fā)白衣女子在向他招手。細看,有點像自己的女友。他走出小木屋,沿著湖邊朝女子走去。突然,天上下起了雨,月光不見了,眼前一片水霧。他繼續(xù)向前走著。光線若暗若明,斷斷續(xù)續(xù)勾勒出湖水的輪廓,既清晰又模糊。忽然,白衣女子不見了,一位紅衣女子正在跳舞。舞蹈很怪異,充滿了誘惑。模糊中,卻能識得是那位女員工。女員工邊舞蹈邊嫵媚地朝他笑著。雨越下越大,瞬間拉起一道白色大幕,眼前的一切相繼隱去,四周模糊成了一片。突然間,又刮起了狂風??耧L打著旋,將曾紅慶拖入了一個冰冷的泥潭。他拼命地掙扎,卻一點都使不上力氣,仿佛手和腳都被縛住了一般。越掙扎越無助,越掙扎越疲憊……恍惚中,心卻清醒著:湖泊不見了,月亮不見了,小木屋不見了……一切,都幻化成了夢。父母親是夢,大學生活是夢,姬麗麗是夢,他六七年的打拼也是夢。夢在漩渦里旋轉,墮入一個巨大的深淵……
曾紅慶被嚇醒了。他坐起身,擦了一把臉上的汗水,一時恍然如夢。
他摸索著,點了根香煙。曾紅慶愛做夢,幾乎一睡覺就做夢,不做夢的時候很少。人生如夢嘛。對那些從來不做夢的人,他時常感到很奇怪,不過有時也會羨慕;因為他的夢,大多都是噩夢。
曾紅慶一覺睡到八點多快九點,他是被熱醒的。甩了一把脖子上的汗水,揉揉眼睛打開門,什么鬼天氣?陰云遮住了陽光,陽光卻不甘地把一朵朵云彩鑲上亮邊。媽的,桑拿天!還不如出太陽呢。曾紅慶打個呵欠,嘟嘟囔囔地端起臉盆到走廊上洗漱去了。
出門前給徐義明打了個電話,一直響到出現(xiàn)忙音都沒有接聽;又打,還是沒接聽。媽的,什么人呀?曾紅慶有點氣急敗壞,電話都不接!不過他不想破壞自己的心情,站在徐義明的角度想了一下,一咧嘴,心道,是我我也不接。大清早就有人討賬,多晦氣。鎖門,走人。該干嘛干嘛,按原定方針辦。于是,曾紅慶穿上那件保羅汗衫,背起挎包,又開始了一天的征程。
在村口小攤上吃了一碗豆花泡饃,跑了幾步,坐上公交車。豆花泡饃是曾紅慶的最愛,每天早上必吃一碗,除非人家不出攤。
團結村在郊外,公交車晃晃悠悠來到電子大廈,已經(jīng)十點多了。電腦城在十樓,整個一層都是。曾紅慶在這里打過工,對這里非常熟悉。
曾紅慶在電腦城轉了一圈,發(fā)現(xiàn)不少店家都掛著高價回收舊電腦舊筆記本的牌子。便上前問了幾家,都說沒見著東西,不好出價。一位認識他的老板說,小曾,你在這干過,行情你應該知道的?,F(xiàn)在臺式機哪有你說的價,裝一臺新的也就兩千多不到三千。這樣吧,你先拿來再說,反正又不會虧你的。曾紅慶在這里干過,知道這行門道大,卻沒料到行情變化這么大。他的期望價是一千五,畢竟那臺電腦剛升過級??墒乾F(xiàn)在,就算按最高八百元計,還差著一半多呢??磥磉@條路是行不通了。電腦城不知怎地沒開空調(diào),不通風,曾紅慶想著想著,就冒出汗來。
媽的!點真背,干啥啥不順。曾紅慶嘴里咕嚷著,失望地走出電腦城。
電子大廈是觀光電梯。腳下有十層樓高。太高了,外面霧蒙蒙一片,無法讓他明白自己所看到的。
10
看來只有找徐義明要錢了。曾紅慶看了下時間,快中午了。
要不先給胖子打個電話,商量商量?曾紅慶又猶豫起來,有點底氣不足的樣子,仿佛在躲避著什么。
胖老板回答得卻很干脆。他說小曾,你別跟我為這小事在這磨嘰,趕緊自己去想辦法。
胖老板一句話扔回來,把他頂上絕路。曾紅慶尷尬地一撇嘴,按下徐義明電話。
不接。
再打。
仍不接。
曾紅慶火了。媽的!看來這世上的理,再怎么繞騰,總歸人是人,鱉是鱉;該是啥玩意,就是啥玩意。
曾紅慶被激怒了。他決定立刻就出發(fā),去山城找徐義明,要錢。
憑啥呀?都六年了還不完?
下午四點多鐘,曾紅慶來到山城。他坐的是依維柯,沒舍得坐大巴。大巴車上有空調(diào);依維柯便宜。吹了一路熱風,曾紅慶頭暈腦脹,差點吐在車里。下車時發(fā)現(xiàn),山城也是桑拿天。
真慘啊。曾紅慶不由在心里叫了聲苦。心道看來除了最后得病患上絕癥,自己吃的苦并不比那個叫涂自強的主人翁少多少?!獎傇谲嚿纤藥醉撟蛲韯傎I的小說,其中有篇《涂自強的個人悲傷》引起他的關注。簡直就是在寫我么!他想。
他把雜志裝進挎包,走出汽車站??戳讼率謾C上的時間,心想兩百多公里的路程,看樣子今天是回不去了。不如先找地方住下,然后再給徐義明打電話,反正又跑不了他的。曾紅慶對山城挺熟悉,他知道徐義明的公司在哪兒。
曾紅慶無心欣賞街道上的景色。雖然每天都生活在城市之中,可他發(fā)現(xiàn)自己對城市越來越具有一種恐懼感。每天面對著川流不息的車輛,行色匆匆的男人和千姿百態(tài)的女人,他總有一種陌生的感覺。這感覺令他很害怕。他覺得自己和他們是那樣地格格不入;他害怕自己融入不到他們中間去;他害怕被他們、被城市所拋棄……他想起小說里的涂自強,他羨慕他。因為對涂自強來說,他眼中所看到的永遠是生氣,是希望,是風景;他是一個永不氣餒屢敗屢戰(zhàn)的追夢人……而他自己,卻幾近于幽靈,沒有希望,沒有憧憬,甚至沒有幻想……所有的抱負和理想,都在幾年前,隨風而去了。
曾紅慶在經(jīng)二路上找了一家小旅館。這是條背街,大賓館他住不起。呶,還不錯,有空調(diào)能洗澡,八十塊錢,小標間,不貴。這里離徐義明的公司不遠,隔著兩條街。
曾紅慶打開空調(diào)泡好茶,沖了個淋浴,感覺舒服多了。他喝了一口茶,給徐義明打電話。不接;再打,居然關機了。
這個……無賴!曾紅慶氣得差點被茶嗆著,這不是耍流氓么。
這下咋辦?
真沒想到徐義明竟然會來這一手。曾紅慶一下懵住了。他砰地放下茶杯,舉著手機在房間里轉了兩個圈,方才反應過來。心道,去公司找他呀,又不是不知道地方。
差點被這小子蒙住。一口氣把茶喝完,下樓出門。
沒錢還就說沒錢還,干嗎要關機呢?想賴賬,不至于吧?曾紅慶邊走邊想邊嘀咕。
前幾次也沒這樣呀。沒錢就說沒錢,盡管每次都還不多。這家伙,還真捉摸不透他。曾紅慶搖搖頭。不過憑他對徐義明的了解,像這種大善大惡之人,賴賬這種事,他還真能做得出!
一對男女迎面走過來,見他這般動靜,兩人一躲。女的小聲嘀咕了句,神經(jīng)病。不過曾紅慶沒聽見。
桑拿天真難受。剛走過一條街,曾紅慶就出了一身汗,身上黏糊糊的,呼吸還有點困難,有點胸悶。
果然不出所料,公司還在原處,牌子也沒換,就是大門緊鎖。敲門砸門,都沒人。
真耍流氓呀!曾紅慶這下沒轍了。
找不到人咋辦?看來這家伙是故意在躲避自己。難不成就這樣空手回去?曾紅慶一時沒了辦法,卻又不甘心。心想這樣可不行,要不著錢押金咋辦?好不容易才找到這份工作的。
廣告公司臨街。曾紅慶沒有馬上離開。他在馬路上漫無目的地走來走去。他一會朝公司看上一眼,一會看一眼,好像這樣就能等到有人回來似的。才六點鐘多一點,萬一一會有人回來,也好打聽下這家伙的下落。曾紅慶腦子這會有點紊亂,又胡思亂想起來。
深灰色的云霧在上空聚積,空氣愈發(fā)地燥熱和渾濁。太陽也怕熱似的,只透過云層隨便閃了幾下,便躲進西邊天際,再也不肯出來了。曾紅慶一直等到八點多鐘天黑,也未曾見著有人回到公司。這期間他一直都在給徐義明打手機,不停在打。其實就算真有人回來,又能咋樣呢?找不著徐義明本人,屁用都不頂!總不成再搬人家電腦吧。
夜幕降臨,華燈初上。城市的夜晚大都一個熊樣。望著眼前這萬家燈火,曾紅慶忽然很想罵人。不是罵具體哪一個,而是朝著任一個方向,朝著生活,朝著馬路上流螢般飛逝的車燈,朝著滿大街的男男女女,朝著愛情,朝著這世道,破口大罵。
曾紅慶驀地想到姬麗麗。想到他和她分手,想到她和徐義明,想到她現(xiàn)在已經(jīng)結婚。什么狗屁愛情?如今這世道,哪來的真正的愛情呀!
曾紅慶目光呆滯,搖搖擺擺地走在馬路上,仿佛沒了腳后跟??磥斫裉焓菦]戲了。他漸漸冷靜下來。一時間,失望和不安,恐懼與焦慮,孤獨,饑餓,還有燥熱,緊緊地包裹著他。他徹底地絕望了。
曾紅慶這會餓得前心貼后背。中午為了趕路,他連午飯都沒吃。他在小旅館附近找了一家小館子,打算吃點餃子。好長時間都沒吃餃子了,這會很想吃。也不能太虧自己不是。他都想好了,明天一大早起來就去公司等著。媽的,不信找不到你!
曾紅慶喝多了。他要了半斤餃子兩個小菜和一瓶白酒。店里空調(diào)開著,很涼快。曾紅慶心里郁悶,喝下大半瓶白酒。他從來沒有喝過這么多??礃幼硬皇抢习鍎袼黄烤捅凰炅?。
這是一個充滿詭異的夜晚。夜色模糊著,云朵黑著臉,月亮躲債似的藏在后面,似有似無。咦,好像有風哦。曾紅慶抬起頭,乜斜著眼,對著夜空揮了一下手。像是在對月亮發(fā)泄著不滿;又好像在責怪老天:怎么還不下雨?都多少日子沒下雨了。嘁,鬼才知道他啥意思。
時候不早了。
山城不大,又是背街,街上此時稀少了行人。燥熱的空氣被微風攪動著,充滿了曖昧。不遠處慘白的街燈,一動不動,仿佛一個個手里舉著火燭的幽靈。曾紅慶搖搖晃晃地走在人行道上,如同街邊隨風擺動的楊柳。
曾紅慶踉蹌著穿過馬路,來到一個小賣店門前。老板,一個碗仔面,一包香煙。不遠就是自己入住的小旅館。碗面是他明早的早餐。酒醉心明白。喝大的人都這么以為,曾紅慶也毫不例外。他心里很清楚自己在干嘛,該干嘛。
最不濟,明天回去就把兩臺電腦都賣了,加上手里的,要實在不夠就向隔壁男孩借點。媽的,無論如何也要得到這份工作。留得青山在,不怕沒柴燒。大不了過節(jié)回家不買東西。曾紅慶如此這般打算著。而實際上,對生活的不甘心,始終游絲一樣,盤繞在他內(nèi)心。不過是,有時他不自覺罷了。
咯咯咯咯。曾紅慶推開旅館大門,正要進,忽然聽到身后傳來一串清脆的腳步聲。他不由地回頭張望:一位妙齡女子正打門口經(jīng)過,長發(fā),短衣,長裙,背影竟像極了自己的前女友姬麗麗。曾紅慶吃了一驚,腦子一片混亂,他不相信自己的眼睛。不可能吧,這么晚了……他猶豫著,揉揉眼睛。
咯咯咯咯,曾紅慶越看越像。飄逸的長發(fā),紅色長裙,走路的姿態(tài),香水的味道,高跟鞋,步伐跟身形,甚至韻味,既熟悉又陌生。
是她!曾紅慶瞪大了眼睛。
熾熱的酒精在體內(nèi)流動,嘩嘩有聲。曾紅慶不再猶豫,跟了上去。
11
街道上幾無行人。偶有車輛呼嘯著在馬路上經(jīng)過。車燈處,女子的身形猶如一面鮮艷嫵媚的旗幟,不時指引著曾紅慶。曾紅慶頭重腳輕,幾乎是飄搖著跟在后面,樣子像極了一只正在到處游蕩的孤魂野鬼。
這么晚了她還出來干嗎?加班?約會?和朋友聚餐?他知道姬麗麗喜歡熱鬧的。她老公呢?為什么不陪她?都這么晚了……曾紅慶又開始走神,腦海中過電影似的,兩人相愛時的情景歷歷在目。
實際上,不管曾紅慶在心里是如何地不承認,他的前女友姬麗麗卻始終存留在他心中。并且多年以來,她就像這明月下的一簾幽夢,盡管模糊著,卻時常填充著他空蕩而灰暗的心靈,并使他時常感受到幸福和充滿希望。并且,在他感到寂寞、惆悵和遺憾的同時,在心靈深處,緊緊伴隨著他的人生旅途。和他的不甘心一樣,不過是他不自覺或者壓根就不想自覺罷了。
而此時此刻,當她出現(xiàn)在自己面前時,他發(fā)現(xiàn)他仍愛著她。否則,他也不會跟著她;也不會見誰都像她;更不會讓她時常出現(xiàn)在自己的夢中。
曾紅慶望著前方不遠處的身影,想,忘記一個人,好難!
曾紅慶在山城待過一年多,他知道再往前走就是溪苑小區(qū)了。沒記錯的話姬麗麗應該就住在這里?!洗瓮瑢W聚會有位女同學好像說起過的。有一瞬間他想,不如喊住姬麗麗,別的不說,向她打聽下徐義明的下落總可以吧。也沒準她知道的,這樣自己就能找到這家伙了。
他加快了自己的步伐。他發(fā)現(xiàn)女子并沒有進入溪苑小區(qū)。她似乎有所察覺,咯咯咯咯,腳步聲急促而驚慌。
又跟了一會兒,曾紅慶覺出不對勁,再往前走就是聯(lián)盟村了,難道不是她?
聯(lián)盟村是個城中村。曾紅慶在這里租住過,條件要比他現(xiàn)在居住的團結村好出許多。正想著呢,聯(lián)盟村就到了。只見女子突然轉過身,對著曾紅慶嘻嘻一笑說,多謝大哥相送,小女子到家了。說完也不待他答話,一扭身,疾步跑進了村子。哪里是女友姬麗麗呀。曾紅慶臊得目瞪口呆,酒精和著熱血一下涌上頭。幸好是晚上,要不,也不知臉紅成啥樣了。
吹了這一陣涼風,酒涌上來,曾紅慶頭暈腦脹,身體發(fā)軟。真他媽尷尬,我這不是耍流氓呀!他燃起一支香煙,剛抽了兩口,突然心道,不好,萬一女子回去告訴丈夫男朋友啥的,人家再追出來,自己豈不真成流氓了。定定心神,他想起一條近路。不能原路返回,萬一人家追出來……聯(lián)盟村靠著一條清水河,菜地多。曾紅慶知道菜地里有條小路。小路沒燈,不好走。曾紅慶高一腳低一腳地在菜地里穿行,心也一突高上去,一突掉下來,仿佛行走在波浪上一樣。
突然天上就下起了雨。雨不大,卻也不小,不一會就打濕了地面。媽的,惹這事。曾紅慶心里這個后悔。開始還能走,后來便深一腳淺一腳,一步一滑。他不停地擦拭著臉上的水珠,心道我怎么這么背?
雨越下越大。一條條雨絲連接起來,形成一道白茫茫的雨幕。周圍漆黑成一片。道路也越來越泥濘,越來越難走。曾紅慶現(xiàn)在已是寸步難行。他幾乎耗盡了力氣,疲憊不堪。透過蒼茫茫的雨霧,望著遠處都市星星點點的燈火,他心里涌起莫大的悲哀。他想起昨晚那個夢境,心道莫非這是天意?一股巨大的恐懼瞬間占據(jù)了他的整個心身。突然,曾紅慶腿一軟,腳下一滑,哎呀一聲,跌進了小河溝。他掙扎著,掙扎著,卻一次次地跌倒……
曾紅慶做了個夢。他還從未做過這樣的夢。與昨晚不同,這是個好夢。和小說中的涂自強一樣,他夢見自己穿著西裝,坐在老板桌后面,女秘書抱著一摞文件,站在一邊笑瞇瞇地等著他簽字。這不就是胖老板的那位女員工嘛,我說咋笑得這么甜的;他夢見自己和姬麗麗牽著他們的孩子一起去吃肯德基;他夢見自己開著一輛豪華轎車回家去和父母親一起過中秋節(jié)。父親早已經(jīng)痊愈出院了……
在夢里,他想起自己的夢想是做一名普通的語文教師。嘿嘿,要是能當上班主任,那可最好了。他還記得他的這個夢想就連徐義明都不知道,好像這輩子只對一個人說起過。對對對,想起來了,就是那位送水店的老板。哈哈哈。
雨,停了。
第二天是個大晴天。有人晨練時發(fā)現(xiàn),聯(lián)盟村的清水河旁邊,小河溝里躺著一個身背挎包面帶微笑的年輕人,滿身的泥濘,渾身酒氣,好像是被自己的嘔吐物嗆死的。不遠處,孤零零地滾落著一只碗仔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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