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亞寧
馬三在鎮(zhèn)郵電所發(fā)了電報。醞釀了很久,才決定電報的內(nèi)容。發(fā)電報之前,他和老婆紅艷發(fā)生過激烈的爭執(zhí),差點(diǎn)動手打起來,最終馬三做了讓步。紅艷罵他有本事按照她的意思一五一十地發(fā)電報。馬三蔫了,明知贏了紅艷輸了感情,只能委屈自己。不過,電報還是發(fā)出去了,內(nèi)容是馬三擬定的,只有五個字。
出了郵電所的大門,馬三不想在鎮(zhèn)上停留,以往趕集要買包果餡吃,或吃碗肉炒面。人沒了心情,吃啥啥不香。馬三到了村口,天邊的太陽笑嘻嘻地掛在山頭,不理誰心情好,還是不好。馬三氣喘吁吁地坐下,屁股落下的剎那間,本來心疼痔瘡,一股難腸氣如龍卷風(fēng),徹底把馬三刮亂了緒。馬三想:他媽的!我馬三在村里是一條出了名的漢子,到集市上被人罵了,要是不急著發(fā)電報,非得拼個你死我活不可。馬三啪嗒啪嗒地抽著煙,周圍一片寂靜。
“三哥,三哥,你怎么在這里?”堂弟馬四跑來嚇了他一跳。沒等馬三問什么事情把你急得眼淚汪汪,馬四泣不成聲地說:“我爸,我爸他歿了?!瘪R三嗖地一下站直,“啪”地扔了煙蒂,瘋了一般地朝馬四家院子里跑去,馬四則朝村長家院子跑去。
馬三不想與馬四說話。他們之間有著不大不小的矛盾。作為堂弟不應(yīng)該管教堂哥的,但馬四像馬三的父親,總愛評理說和,見不得邪氣歪風(fēng)。馬四不止一次地指教馬三,可馬三把馬四的話當(dāng)一股風(fēng),一個耳朵進(jìn)去,另外一個耳朵就出去了。有一次馬三的父親掉進(jìn)水溝,馬四叫馬三去拉。馬三打牌打得熱火朝天,當(dāng)著村里十幾個人的面,馬四給了馬三一個大巴掌。從此,馬三就記恨馬四。村里不管誰夸馬四,馬三非得講幾句歪理反駁不可。
馬四家院子里集了不少人,哭哭啼啼,嚷嚷鬧鬧。馬三的父親拄著拐杖坐在一塊大石板上呻吟。紅艷剜了一眼馬能人,聲音不高不低地罵道:“馬大馬二鉆到縣城里,不說看看黃土埋至脖頸里的老人來,憑什么我馬三一家人招呼來招呼去?”馬三瞅了一眼紅艷,嘆了一口長氣。馬三心底涌出一股火,不知什么原因,這股烈火到了胸口卻滅了。馬能人看見了兒子,干枯的嘴巴一張一合。馬三聽懂了父親的話——你回來了。馬能人輕輕地用拐杖指了一指旁邊的空瓷碗,另一只手顫抖地在嘴唇上來回摸。馬三明白父親口渴了,立馬給紅艷使眼色示意給父親倒水喝,他一擰身鉆進(jìn)人群,集市上受了的悶氣一下消失得無影無蹤。馬三在人群中也哇地哭開了。村里幾個人看不過馬能人的可憐,便從屋里端出一碗涼開水遞給馬能人。院里,除了馬三,馬能人是最后一個趕到這里的,他和一群老人曬太陽,聽說弟弟家出事了,就拄著拐杖賣命地走,走了一大截路,口干舌燥,喘不過氣來,不知道哪里來的股力量,一路堅持著。坐到院子里的大石板上,軟得如一團(tuán)棉花。紅艷罵馬能人是擺在干草上的人了,不說早點(diǎn)咽氣,咽了氣對誰都有好處。馬三擠出人群責(zé)怪媳婦,紅艷的火氣反倒大了,連馬三罵到一塊,什么話臟就罵什么。一下子,惹惱了馬三,順手拉起一根木棍朝媳婦打去,眾人慌忙奪下木棍,抱住馬三。這時,村長和馬四也來到了院子。
早些年,馬能人的老婆歿了,得的是肺癌,年幼時家底不好,飲食不好,冷一頓熱一頓,日積月累,最后胃受不了。馬能人心疼孩子,沒有續(xù)娶。馬三讀到高二后半年輟學(xué)回家,年底就有了媳婦。馬三抱上兒子的那年秋天,馬能人到山里割谷子,回來的路上從崖畔上摔下來,昏迷了三天三夜,好在保住了命,可惜的是落下一身病。走路不便利,拄著根拐杖。嘴巴都不好使,吃飯掉飯,喝水漏水。馬三家兩口子一日復(fù)一日地伺候著。村里人夸馬三娶了一個好媳婦。馬大馬二未曾許諾要接馬能人過去住,隔三差五地來看看。
時間是最好的考驗(yàn)。一晃幾年過去了,馬能人的病不痛不癢,沒病一樣病著。真是一種奇現(xiàn)象!好多年輕媳婦娶回村就看到馬能人是一位年事高病嚴(yán)重的老人,自己的孩子會叫爸爸媽媽了,馬能人還是一位年事高病嚴(yán)重的老人。馬三一家不熱不冷伺候著馬能人。馬能人是個精明人,看出他們不高興,提出要獨(dú)住。馬三不同意,馬大馬二倒沒反對也沒支持。馬三想父親病重了,在人世活不了多少時間,好好孝順孝順父親。
馬三拗不過馬能人。村長以村委會的名義給馬能人整修了一間接口磚窯。馬大馬二沒有直接站出來阻礙老人獨(dú)居。馬能人想不阻擋也好,女兒捎回來的錢夠他一個花的,手頭節(jié)約的幾百塊隨時可以偷偷地塞給孫子孫女買點(diǎn)吃的。這些孩子不白吃馬能人的東西,馬能人的兒媳婦說些馬能人不盡人意的話,孩子們一字不落地說給馬能人。馬能人有看法沒有辦法,可心里明白??!正當(dāng)自己的女兒問情況,他卻說三個兒子是孝順兒。馬大馬二在一塊商量過很多次伺候老人的事,彼此見了面互相說我們也得照顧照顧老人,總不能把老人纏在馬三家兩口子身上。但是說歸說馬大不開頭,馬二也不當(dāng)?shù)谝弧?/p>
有一年,馬三提出三家輪流伺候老人,馬大馬二就同意了。馬能人女兒捎回來的錢,是郵寄的,匯款單上的名字還是馬三,馬大和馬二心里不高興,要把這事情直接說明白,兩個誰也不好意思向馬三開口。父親分開住了,馬三央求紅艷把錢交回去,紅艷卻一百個不同意,理由是再收五六年才能彌補(bǔ)前幾年伺候老人的付出。
馬能人的真名叫馬高。鄰里鄰居有個雞毛蒜皮的事,只要馬高出面,事情都能圓滿解決。后來,不知道什么人開始叫馬高馬能人,也不知道什么時候一直叫了下來。馬能人在村里幾十年,沒有處理不了的事情。外人進(jìn)村問馬高,村上娶回來的媳婦想過來想過去,不知道有個馬高,要是問起馬能人,六七歲的孩子都能把客人領(lǐng)到馬高的院子。馬能人得病一年多,馬能人的叫法就漸漸地淡了,漸漸地回到馬高的叫法上。馬能人一輩子有三兒一女。三個兒子守著黃天厚土,唯一的女兒的工作安排在省城,每年回幾次家看望年邁的父親,這是馬能人最高興最幸福的時刻,他依然感覺自己馬能人是村里響當(dāng)當(dāng)?shù)鸟R能人。馬能人身體好的那會兒,女兒接他在省城里住過一段時間,馬能人住不習(xí)慣就回來了,女兒怎么挽留,他都執(zhí)意要待在農(nóng)村。馬能人說省城吃得舒服,住得不舒服,與人交流不舒服,還不如回家?guī)婉R三家放放牛,砍砍柴,種種地。
天色晚了,太陽已經(jīng)酣然睡去。馬四家院子里人聲鼎沸,來人圍繞著馬四父親的事,忙來忙去。村里的狗也趕熱鬧,在人群跑來跑去,尋找人們丟棄的東西。碎腦娃娃們,也不哭,也不鬧,在大人之間來回躥。馬四一時不知所措,招呼來人覺得該哭哭父親,抱著父親冰冷的身體哭會兒,又覺得該給來人倒杯水,像停不下來的陀螺,無形的鞭子抽打得馬四在陰晦的小院里擰過來擰過去。
馬三在人群中突然想到一件事:二伯歿下了,這個葬事非辦不可。想到這里,馬三的心突然敞亮了,眼淚停止了流動,鉆出人群。馬能人看見馬三不哭了,目不轉(zhuǎn)睛地望著馬三。馬三叫了一聲馬能人“爸”。馬能人沒有聽見,看見馬三的嘴唇動了一下。馬能人想這個孩子不是在罵他,平時有人罵他的時候,嘴唇不是這種動法。指教他的時候基本上是上嘴唇和舌頭在轉(zhuǎn)動,下嘴唇基本不動。這次舌頭頂著下嘴唇,上嘴唇有力地撞擊了一下下嘴唇。村里人聽到馬三叫馬能人,除過馬四和兒媳婦抱著父親嚎叫,其他人的目光全部聚集在馬能人父子倆身上。紅艷嗖地上前一步,拉住馬三:“你瘋了,歿下的是你二伯,不是你爸,你叫什么叫了!”馬三狠狠地摔開紅艷的胳膊,紅艷撲通一聲,一個狗吃屎趴在地上,嗚嗚哭開了。村里幾個女的說馬三看到二伯歿了,突然心疼起自己的父親了。村長瞥了一眼馬三,瞥了一眼幾個嘰嘰喳喳的女人,狠狠地撂下一句:“你們這些女人??!就是頭發(fā)長見識短,懂個屁!”
眾人見村長臉色不好,紛紛散去。
村長把馬三和馬四以及馬氏親屬找到一塊,說了幾句安慰話,接著安排第二天的工作:吩咐馬家的媳婦忙家里的事情,以防來接待來客;派一位年輕人騎著摩托車到鎮(zhèn)子上請陰陽先生;馬四帶足錢也要去鎮(zhèn)子上,架起架子車買東西;婦女們就逐門逐戶借過事情用的盆啊碗啊,馬三到郵局給在外的親戚朋友發(fā)電報……
“我明天一早就去?!瘪R三又補(bǔ)充說道:“我妹妹的電報我已經(jīng)發(fā)過了?!?/p>
“什么?你咋就提前有預(yù)感了,電報還提前發(fā)了?”有人好奇地問馬三。
“家有事急回?!瘪R三不緊不慢地說了電報的內(nèi)容。
村長安排好任務(wù),大伙相繼散了。馬三扶著馬能人,邊走邊琢磨集市上的事。集市上罵馬三的人,馬三不認(rèn)識,但知道是哪個村的。馬三想妹妹雇人伺候父親這事多丟人,好歹我馬三是一個有面子的人,自己不伺候雇人伺候成何體統(tǒng)?他把妹妹雇的人打發(fā)了。在集市上找熟人捎工錢,沒想到莫名其妙地被伺候父親這個人的同村人罵了一頓。這人竟然當(dāng)著馬三的面說他走過無數(shù)個村子,沒見過馬家兄弟這么兒的三個孫子。好在這人罵了好幾句,沒有拒絕捎錢。走時還剜了一眼馬三。
回到屋子里,馬三忙前忙后地收拾屋子。馬能人想不明白馬三怎么突然就勤快起來了,還是不由自主地胡思亂想。紅艷一直追到馬能人的屋里:“馬三,你是不是被蜂蜇了,還是哪根神經(jīng)不對勁了?”馬三不搭理紅艷,一個勁地收拾。紅艷像馬三的尾巴,轉(zhuǎn)悠著罵罵咧咧。老半天,不見馬三回頭,摔門而出,“呸呸”朝著門口撂下一句:別看眼睛轉(zhuǎn)著,跟死人有什么區(qū)別,我看連死人不如。死了沒埋的些人了,還給講究什么衛(wèi)生,有什么意思?馬能人能明白紅艷的罵意。第一句是罵他的,第二句是罵馬三的。馬能人坐在炕上,他已經(jīng)把這種罵當(dāng)成平常話。馬能人覺得罵總比不給吃不給喝要好。以前,三個兒子輪流伺候,到誰家都沒好臉面看,飯不是辣就是硬,不吃飯餓得不行,吃了肚子又不舒服。好幾次屎拉進(jìn)褲子,半個多月還能在褲子上聞到臭味。
馬能人看著眼前的場景,哭一陣,罵一陣,偶爾罵幾句馬大馬二。紅艷一臉陰云,站在院子嗑著瓜子,似乎用嗑瓜子的速度來發(fā)泄心底的仇恨,讓她慶幸的是馬能人也罵馬大馬二。誰讓他們兩個鬼子孫懷疑我馬三家獨(dú)吞了祖上傳下來的寶物?馬三聽到罵馬大和馬二,心里敞亮了,比父親屋子里的燈泡還要亮幾倍,哼著小曲馬不停蹄地忙碌著。屋子收拾好,馬三又跑到馬四家院子守靈。馬能人孤獨(dú)地坐在炕上。
馬能人沒有去弟弟家院子,看見人來人往,他心里十分煩躁,就走走停停地溜到村里的向陽坡上曬太陽。向陽坡是村里的“人市峁”。沒事的老人都聚集在一起曬太陽,說話散心,反正沒有多少人對他們說的話感興趣,一群老人聚在一塊自娛自樂,唯獨(dú)他們講的一些故事,碎娃娃們還是蠻喜歡的。馬能人躺著,一塊破爛的棉墊蓋著他的肚子,其他老人圍著馬能人說這說那。他習(xí)慣那樣躺著,暖洋洋的太陽照在身上,才感到自己存在的溫暖,活著的意義。在屋里,冬天冷凍得睡不著,夏天陰得睡不著,只有在這個向陽坡上能找到幸福的感覺。每次想到死,就想起自己的女兒,常常自我安慰——女兒肯定快回來了。
在馬四院子里幫了一上午忙的馬三跑到“人市峁”找馬能人回家。說要給他做飯吃。幾個老人以為聽錯了,讓馬三重說一遍。好幾個老人對馬三的到來沒有一點(diǎn)好感,馬三在他們眼里就像一陣不冷不熱的風(fēng)刮過去一樣。有幾個老人罵馬三。馬三怨恨這些無事可做的老頭子們,毬事不管,盯著我馬三不孝敬老人。再說馬大馬二不在身邊,你們不管不問,我馬三好歹伺候著老人,還嫌棄我馬三不好。馬能人突然坐起來,似乎明白了什么。
“馬三,你這個人面獸心的家伙,別管我,你給我滾!”馬能人罵馬三。一用力,黃蠟蠟地便拉了一褲襠。稀泥一般的黃東西順著褲子流到腳梁面上,流到地上。馬三看見父親便了東西,趕忙弄來幾塊黃土疙瘩。馬能人不顧一切地罵,一會兒就口干了,咳嗽不斷。馬三上去拍父親的背。有人遞涼開水給馬能人,喝過之后他稍微緩過神來,嘆著氣說:“我要是死了,三個兒子誰也放下了,就是放不下我的女兒?。 毖劾锏臏I水止不住地流。馬三不發(fā)話,耷拉著臉,沒聽見一樣。
這幾天,村里大事就是馬四父親的葬禮,小事不斷就是馬三家弟兄三個。白天忙著馬四家的事情,晚上到了一塊就爭馬能人的事情。馬大馬二回來了,話言話語中有些埋怨馬三,有些地方照顧得老人不夠好。馬三倒沒說什么,紅艷不受窩囊氣。當(dāng)著眾人大罵賣了良心的馬大和尚和馬二和尚去縣城住了,不是去省城不是去北京,從城里到村里,一天往返一個來回不誤事。眾人覺得紅艷罵得厲害,不過真的同情紅艷,埋怨馬家老大老二自找苦吃,活該被罵。紅艷一下罵得剎不住了,虎視眈眈地站在馬大馬二面前,罵他們倆一年四季回不了幾次家,她和馬三整天伺候老人,反倒不孝了,要是嫌棄馬三不孝順,大和尚和二和尚回來贍養(yǎng)老人好了。起先,馬大馬二還爭著說幾句,后來干脆一言不發(fā)。罵夠了,紅艷才慢慢地安靜了。
馬能人的女兒沒能按時回到村里。不過回復(fù)電報就在預(yù)計回家的這一晚上發(fā)回來了。馬三拉著父親哭他的二伯,哭得死去活來。村里人誰也勸說不下。村長說馬三不是哭他二伯,借著哭他二伯的幌子哭他的父親哩!
送葬畢了的夜里,有人讀了電報。馬能人的女兒在電報上說要把馬能人送到縣里養(yǎng)老院。消息傳開,馬大馬二沒有反對。馬三想先前誰都不伺候老人,老人獨(dú)守農(nóng)村,背著太陽與土地打交道,沒人問是長是短。這么多年了,我一直伺候著,現(xiàn)在要送養(yǎng)老院,我馬三能說什么呢?于是,馬三也沒有表態(tài)。沉默了半天,馬三終于開口了:我是家里最小的,大事小事,你們決定,我聽你們的。
馬能人病了的那一年,馬家三兄弟坐在一塊商量過馬能人的事情。馬能人在馬大家住兩個月,馬二家住兩個月,馬三家住兩個月。輪到誰家伺候老人,馬能人的女兒給誰家補(bǔ)貼100塊米面油錢。馬能人的女兒平時按份出錢而外,時不時地給父親一些零花錢。結(jié)果呢?輪來輪去,輪了一年零三個月,馬三在外面聽到些風(fēng)言風(fēng)語,他自告奮勇地承擔(dān)起贍養(yǎng)老人的事。馬三接送老人進(jìn)城回城的路上,議論人多,罵的人也多。馬三最聽不慣的就是那句“伺候老人還輪流?”。先前,馬三也認(rèn)為這事只能在電視上看到,或者背地里聽人說說,未曾想到眼睜睜的事實(shí)發(fā)生在自家里。馬大和馬二說過幾句謙讓的話,馬三執(zhí)意要贍養(yǎng),馬大馬二順?biāo)浦?。日子長了,馬三有些后悔。世上沒有后悔藥可吃呀!誰讓沒有金剛鉆的馬三攬下這個瓷器活?馬三怨自己,也在背地里罵過馬大馬二,不過伺候老人的事沒撂在地。馬能人先前幫馬三做了不少事,馬三剛結(jié)婚那會兒,他媳婦帶著娃娃圍著家里轉(zhuǎn),父子倆結(jié)伴種地,幾年下來存了不少糧食,光景可見不一般。
馬大拿著申請到村長家蓋章去了,村長說咱們祖祖輩輩人都是兒伺候老人,誰家也不去敬老院,你們馬家開第一炮?馬大不言語。村長說的也是,多少年了,村上沒人把老人送到敬老院。就連村上享受老紅軍待遇的王大爺,有進(jìn)光榮院輪休的機(jī)會,兒女都舍不得讓去。馬大正對著村長,村長不正視一眼馬大。沉默了好一陣,馬大低聲說:村長,你就把這個章給我蓋了吧?
馬能人去養(yǎng)老院的消息比馬四父親的喪事還要傳得沸騰,似乎要把整個小山村掀翻了。六七歲的小孩子驚訝地問大人,馬能人去養(yǎng)老院干什么?馬家三兄弟臉上沒有光彩,也不說什么,反正沒人敢當(dāng)著他們的面說些不三不四的話。
馬能人的弟弟送上了山,整個村子沒了氣一樣,死氣沉沉。風(fēng)刮起來的時候把丟棄的紙屑吹亂,也吹亂了馬三的心。馬能人走的第一晚上,馬三和媳婦幸福地做了一件事。紅艷說:“在村里沒有什么連累的了,我們也搬出去住,再說村里人都進(jìn)城了?!瘪R三不答應(yīng)。馬三的媳婦問為什么。馬三說:“父親走的時候,什么事情也沒有給咱們交代?”馬三話音一落,兩口子不再說話。
天還沒有亮,馬三家兩口子睡得正香,馬四站在院子里喊馬三。沒等馬三問馬四什么事,馬四搶著說父親離世了,家里沒什么重要事情可做,他要去城里住,搬家的事還得麻煩馬三。馬三的媳婦搶先把這事答應(yīng)下,馬三跟著連連點(diǎn)頭。馬四搬走后,馬三每一天都睡得很晚,他在院子周圍走來走去,假如父親在養(yǎng)老院不省人事了,有個閃失怎么辦?
一段時間,馬三一直想父親有三兒一女,把老人送到養(yǎng)老院,前后村的人不笑老人,只怕笑沒有一個好兒女。一天夜里,他對紅艷說:“我想把父親接回來住?!奔t艷一腳把馬三從她的肚子上踹下來。馬三披著件外套,靠著墻,啪嗒啪嗒地吸煙,一時半會兒沒了睡意。
馬三雇了一輛拖拉機(jī)把馬能人接了回來。之前,馬三到過養(yǎng)老院。這一院地方修在半山腰,是一院向陽地方,十幾孔窯洞依次排開,打掃得干干凈凈。院子里的老人散步的散步,閑聊的閑聊,打牌的打牌,有幾老人圍在一起下象棋,爭得面紅耳赤,一位工作人員正為馬能人揉背,馬能人仰面躺在藤椅上,不緊不慢地呻吟。
“大,我接你來了。”馬高閉著眼睛,就當(dāng)沒聽見。院子里的老人一個看一個,大眼瞪小眼,不知所措,終于有人按奈不住了,低聲說:“馬高,還有兒女?”這時,一位工作人員給議論的老人們打了一個手勢,暗示大伙少說話,一位引導(dǎo)員把老人們分散開,讓他們各自回到原地。頓時,敬老院靜了下來。
四輪拖拉機(jī)停在養(yǎng)老院門口,馬三與院長提前商量好了。馬能人坐在拖拉機(jī)上,裹著厚厚的棉被,呻吟一會兒,罵一會兒三個不孝順的兒子。馬三不看父親,不回答父親的話,低聲低氣地對開拖拉機(jī)的師傅說:“人老糊涂了!唉!我的父親?!遍_拖拉機(jī)的師傅朝著馬三嘿嘿一笑。
馬能人又坐在陰冷的炕上呻吟,話說得更少了,像又一次從崖畔里摔下來一樣,渴了餓了失眠了都會不高不低地罵一句:啊!馬家的三個臭小子,我是馬能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