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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分地的憂傷

2017-05-15 15:33于琇榮
時代文學(xué)·上半月 2017年5期
關(guān)鍵詞:李嬸紅菱李叔

于琇榮

剛翻起的土,像蒲公英種子,隨著一股熱燥燥的干熱風(fēng)刮過,打著飛旋,忽地一下沒了痕跡。我重又用力,還用腳使勁兒踹了踹,也只把半圓形的鐵鍬尖送進地里。我有點遲疑,心想要不要把鐵锨翻過來。翻過來,土又會被風(fēng)刮掉,這讓我很沮喪。

十步以外,媽媽正憤怒地?fù)]著鐮刀砍茂密的紅柳草棵子。那本來是我干的活。鐮刀是小姨給的,刀口卷了刃,媽媽不時撿起手邊的石頭磨幾下,然后用力把石頭扔到右邊的空地上。那里已經(jīng)堆著不少碎石頭,媽說留著,以后搭地界用。地界從哪兒搭起,又從哪兒截止呢?望著這鋪滿大片鹽堿地的紅柳草和黃堇菜我就犯愁。

你真不去你姥娘家?媽直起腰,扭頭問我。我忙低頭裝作用力翻地。

不去。我沒敢抬頭,但仍感覺到她眼神瞪過來的那股狠勁兒。

沒良心,虧你姥娘那么疼你。她扔下鐮刀向我走過來,繼續(xù)數(shù)落著我,咋和你爸一樣,人家能吃那水,你咋就不能吃?她奪過我手里的鐵鍬,一上午的懲罰也沒改變結(jié)果讓她很沮喪。你就犟吧,我?guī)愕苋ィ阍诩野堰@片草和棘棵子全給我砍了去。說著,她用手夸張地劃了個大圈。我過去撿起鐮刀,接著媽媽砍的茬兒繼續(xù)干活。鐮刀鈍得厲害,干起活來并不比翻地輕松多少。

看媽媽拐過回村的小路,我拿著鐮刀走向玉米地。玉米已經(jīng)吐穗了,列兵一樣整齊挺拔,碧綠一片,像深不見底的海。我坐在地埂,把鐮刀墊在屁股底下,在玉米蔭里納涼。

媽媽錯怪我了,我真的不是嫌棄姥娘家的水臟,雖然惡心,也就是吃頓飯,大不了不喝水就是。這樣想著,胃還是禁不住一陣翻騰。姥娘家的村子沒有井,據(jù)說原來也打過幾眼,苦得像藥渣,就廢棄了。家家戶戶吃水就去村東頭的河溝里挑。趕走鴨子、鵝,用水桶東蕩一下,西蕩一下,扒拉開漂浮在河面上的碎麥草梗和綠水藻,咚的一聲,桶沉到水里,提起來,拎回家就做飯,全然不顧正在岸邊打滾的豬,正在洗的腳、馬桶,還有在河邊飲水的騾子、馬的糞便正啪嗒啪嗒落在河里。

當(dāng)看到爸爸是從河溝里給姥娘家挑水吃,我蒙了,明白了爸爸為啥不在姥娘家吃飯,更不喝水。但這不是我不去的主要原因,我不想見她,不僅是她,別的親戚也不想見?!皠e他,別他,把他腦袋憋到褲襠里?!北娙艘缓宥?,一個人的腦袋,便被使勁兒塞進了肥綽的褲襠里。一想到玩著這樣低劣粗俗游戲的人與自己有著血脈關(guān)系,我心里就感到羞慚。

我寧愿自己靜靜地待著,就像現(xiàn)在,田野寂靜無人,只有風(fēng),穿過茂密的楊樹林向我撲面而來,掠過耳際,又把玉米葉子翻卷成綠浪,嘩啦嘩啦的,就像海潮撞擊著礁石。今天蜻蜓特別多,薄薄的翅翼在陽光下變換著炫目的色彩。我把頭抵在腿上,雙手環(huán)抱膝蓋,側(cè)著臉,專注地盯著飛舞著的蜻蜓。熱燥燥的汗?jié)u漸褪了去。我恍惚置身在夢里,明明聽到各種嘈雜的聲音,卻感覺世界靜止了一般。我想,自己快睡著了。

站下,你這個不中用的娘們。男人憤怒的叫罵聲把我吵醒。順著聲音望過去,從通往村里的小路上跑出兩個人。李嬸在前面敞著衣襟慌張地跑,李叔在后面舉著飯勺緊緊地追。

李嬸跑過橋頭,轉(zhuǎn)過身,弓著腰,雙手撐在大腿上呼哧呼哧地喘。李叔站在橋這邊,一手揚著飯勺,一手叉著腰氣急敗壞地罵。這是座S形水泥橋,橫跨惠河,橋面沒有護欄,S形的兩個急轉(zhuǎn)彎的地方各坍塌掉一塊,從橋上走過,我的腿總是禁不住篩糠一樣地顫。橋下是惠河,惠河的西岸,堆積著每年河里清淤出來的泥土,形成了高兩米左右的河壩,由于堤壩的阻擋,橋面就像山谷的埡口,風(fēng)呼呼地往里灌。被風(fēng)鼓滿了衣服和褲管的李叔和李嬸,看起來就像兩頭氣鼓鼓的斗牛。

這座橋是村里衡量矛盾糾紛深淺的尺度。無論是打老婆孩子,還是鄰里糾紛,只要人跑過橋,就不能再追,再追,這人心就惡毒了,對方拿棍子動刀子就成了理所當(dāng)然的事——逼人太甚了嘛。我慶幸媽媽開的這塊地在橋這邊,感覺不被村里孤立,雖然心里有隔閡。

李嬸應(yīng)該是往橋上跑得最多的女人。別的女人也挨打,大都在家撕扯一頓也就散了,怕傳出去丟人。李嬸不,兩口子稍有一點嘰歪,她就像被踩了尾巴的貓,“嗷”的一聲躥出家門,直奔橋頭,害得李叔不得不抄起家伙什追在后面配合。她婆婆時常皺著眉頭說,都說新媳婦不打不踏實過日子,別家的媳婦也能蔫眉耷眼地裝個樣子,偏俺家,攤上了個刺猬猴,都倆小子了,還跟我梗脖子,你說不打能成?話雖這么說,村里人都知道,李叔怕李嬸。

村里日子寡淡,沒事愛看個熱鬧,可他們的熱鬧沒人看。再好的戲碼,看多了也沒勁。

我閑著沒事,貓著腰,順著玉米田埂往橋邊溜。

李叔掃視了一下,見四處沒人,語氣一下變得溫和起來,說,你說,怨娘說你嗎,一大鍋湯,偏把干的撈到一個碗里,你就不能均著盛?

你是我爺們,疼你咋啦,不對???李嬸氣勢很兇,扯著嗓子喊。

你瞧你說的那話,我是娘的兒,娘咋能不疼我?

那是她沒爺們,有爺們也輪不到你這當(dāng)兒的。

打死你這個爛娘們。李叔急了,撿起一塊石頭扔了過去。

沒打著,沒打著。李嬸扭著屁股氣李叔。我忍不住“撲哧”一聲笑了,忙用手掩住嘴巴。

李叔似乎對她也無計可施,無奈地說,你在外面先躲躲再回家,臨出門,我給你揣了塊餅子,餓了就吃。說著,從褲腰里掏出半塊餅子放到地上。臨走,嗔怒一樣又揚了揚飯勺。

現(xiàn)在不過十點多鐘,看來他們家還沿循著村里的舊俗——農(nóng)閑時一天兩頓飯。

怕李嬸發(fā)現(xiàn),我重又貓著腰溜回鹽堿地,舉著鐮刀和紅柳草較勁。八月的風(fēng),刮裂了地的表層,土壤干涸得像饑渴的嘴唇。紅柳草拔是拔不出來的,我左手把它蓬亂的枝攏到一起,右手一下一下地砍它食指一樣粗的根莖。終于砍了下來??诚聛淼募t柳草被垛成一摞,媽說,曬干后當(dāng)柴燒。沒了紅柳草,一塊泛著白霜的土地暴露了出來。那白霜是鹽土經(jīng)過暴曬泛出來的河鹽,沙沙粒粒地鋪散著。我曾用唾沫濕著手指去沾那鹽,放到嘴里,苦咸苦咸的。開出這樣的地來能種什么呢?我想不明白。

一根粗壯的藤條伏地生長,滿是倒刺的枝蔓爬滿近旁的紅柳草和荊棘棵子,像章魚的觸角,將它們緊緊摟在懷里。我用鐮刀鉤住一根枝條,拉了拉,旁邊的草木跟著動。我該從哪兒下手進入這密不透風(fēng)的網(wǎng)呢?手不能拉,有刺,根又被密實的枝葉遮掩著。

妮子就是不中用,半天割不下幾根草。李嬸忽然在身后冒了出來。她把最后一塊餅子塞進口,又用手背抹了一下嘴巴,拿過鐮刀,雙手向上挽了一下褲腿利索地蹲下,側(cè)著身子,一手撐著地,一手把鐮刀貼著地面探到那根藤的根部使勁兒用力拉,一下,兩下,一片草木隨之顫動。嘿,還真能掙拽。她嘟囔著,臉漸漸漲紅起來。她憋足了勁,使勁兒一用力,嘿的一聲,猛地一下跌坐在了地上。藤斷了。

她用鐮刀三下兩下把藤蔓拉扯到一邊, 兩只褲管掛滿了翠綠的蒼耳。

丫頭就是不如小子,等俺倆小子長到像你這么大,這點活,哼……李嬸說。

哼?剛想過去給她摘褲上蒼耳的我站住了。我不止一次聽見李嬸婆婆問她那倆孫子,小啊,長大是疼奶奶還是疼你娘啊?疼奶奶,疼奶奶。老太太樂了,從懷里掏出兩塊冰糖,填進孫子的口里。每次見到她倆兒子,我就無端想起搖著尾巴跳到空中搶食的狗,再娶個你這樣的媳婦,哼……這樣想著,臉就冷了,拿起鐮刀,朝著那簇密實的豬蓬草沒頭沒腦地砍。

呵呵,還不服氣呢。李嬸帶著蒼耳,帶著對我更是對我媽的憐憫,走了,去河堤邊消磨時間去了。

我停住手里的鐮刀,無望地看著這大得足以讓人絕望的鹽堿地發(fā)愣。一片起伏的綠里,只是綠,蒼綠,碧綠,墨綠,我猛然意識到,這滿滿的綠,居然沒有贏得一朵花的眷顧,哪怕一朵。我看著被草汁染綠的手掌、指甲,還有臟兮兮的褲腿,鼻子不禁一陣泛酸。不到一年的時間,我怎么落得這副模樣?沮喪,像夏夜不期而至的雨兜頭澆了下來,沒有淋濕什么,但已很難看到自己存在的意義。我忽然明白了為啥不愿見姥娘。

那是我們回遷到山東的第一天。灰暗的燈光下,姥娘用被子把我圍在火熱的炕頭,剝一顆又一顆的花生填進我的嘴里,偶爾遇到花生里有三個花生仁,她總不忘歡喜地念叨一句“呶,好運氣來了”。

好運氣來了?當(dāng)時,她的話讓我很驚訝。

我想起在滄州火車站,一個乞討者站在離我們餐桌不足五步的距離,貪婪地看著桌上的羊湯泡餅。我每咽下一口,都會遭到他犀利地盯視,那目光像刀,劃過我吞咽著的喉嚨。媽媽端起碗抿了一口,就放下了,拉著我和弟弟走出餐館。隔著掛滿冰冷窗花的玻璃窗,我看見那個乞討者站在餐桌前,端著我們的碗吃得正香。我怨懟地看著媽媽,媽媽說,留點機會給別人,自己的好運氣就會來了。直到那人離開,我們才重回到餐館。

運氣?無視眼前的窘境,用對未來盲目的憧憬蒙蔽自己,這該是多愚蠢的事。我為姥娘和媽媽的愚昧深感不屑,同時,悲哀于她們母女倆居然具有同樣的唯心論。這該不會遺傳吧?我為作為她們第三代的自己暗暗擔(dān)心。

這個念頭讓我豁然開朗,一下子被帶入一個澄澈不可知的世界——純粹自我的世界,我感到空靈的快樂,隨后,又感到虛無的悲傷。對逝去的無能為力讓我感到絕望,曾經(jīng)關(guān)于離別的所有痛徹心扉,像被風(fēng)切割的云,消失得了無蹤跡。當(dāng)下所歷經(jīng)的傷已無暇顧及,只期盼時間快點,再快點,至于時間過去以后是什么?不知道,也不想知道。

沒有聽到羊“咩咩”地叫,單憑風(fēng)送過來的嶄新青草味道,我就知道傻林回來了。傻林養(yǎng)的羊不叫,隨他。我蹲在地上低著頭,裝作專注地挑揀石頭壘地界,耳朵卻早豎了起來,捕捉著青草斷裂和羊咀嚼發(fā)出的聲音,來揣測他與自己的距離。

近了,又近了。那嘁嘁喳喳的聲音像蛇在干草堆里打架,讓人恐懼。我用余光偷偷掃看著,鹽堿地旁邊是一條雞腸子一樣細(xì)的鄉(xiāng)間小路,曲曲彎彎的,是田在堤北面的人去地里干農(nóng)活踩出來的,羊正沿著路對面的楊樹林一邊吃草,一邊悠悠蕩蕩地往這邊走,后面跟著傻林。傻林是村里的光棍,據(jù)說過了三十五歲還沒成家,就沒了指望。他兩年前已經(jīng)沒了指望,屬于老光棍。他瘦,那三只羊更瘦,草好像吃進了傻林的肚子,刀削臉,門框?qū)挼募?xì)身條,無論四季,羊鞭子都是雙手?jǐn)堉г趹牙?,珍貴得像命。鞭子他也只是摟著,從沒見他揚起過一次。

從什么時候怕他的呢?我暗自琢磨。

龍啊,鼓搗啥呢?遠遠地,傻林喊。尖細(xì)的聲音像玻璃碴 ,劃得我的心不由一陣緊縮。

我悶著頭,裝作沒聽見。

噢,壘地界呢。我的悶聲不響并沒有妨礙他趿拉著鞋走過來。我斜睨著眼睛偷瞄了他一眼,一雙起了毛邊臟兮兮的黑布鞋,鞋后幫被踩在腳下,露著開裂的黑乎乎的腳后跟。他已經(jīng)站在我身后了。我“啊”的一聲跳起來,抓起鐮刀跑到一邊,瞪著眼,驚恐地看著他。

咋回事?他好像也嚇了一跳,可即便是嚇一跳,他的眼睛仍像雪山環(huán)繞的湖,平得像面玻璃鏡子。他的眼很大,許是瘦的緣故,整張臉好像只嵌著一雙眼睛,一雙呆滯得像玻璃做的假眼睛,單憑這,叫他傻,總是沒有錯。

唉,紅菱也長著這么一雙眼睛?。?/p>

你咋不瞧書呢?這活哪是你干的,來,我?guī)湍愦虿?。說著,伸著耙子一樣干瘦的手過來要鐮刀。

走開,你走開。我頭皮發(fā)麻,急得不停跺著右腳喊。如果他再敢走近,我想我會用鐮刀砍過去。

他很受傷的樣子,瞪著呆怔的眼睛看著我,后退了幾步,然后,垂著頭,轉(zhuǎn)身,把青灰色中山裝的衣襟重疊著抿在一起,抱著羊鞭子,被風(fēng)吹得站不穩(wěn)一樣,搖搖擺擺地走,可憐地?fù)u搖擺擺地走。

是他無辜的樣子讓我害怕,我想。

他人挺好的,是嚇破了膽。紅菱對我說,那時他還年輕,家里窮,就和村里的男人去鹽山鹽場偷海鹽賣。鹽山那邊有很多海汊子,鹽場就在那兒曬鹽,聽說,那兒的鹽堆得高高的,在太陽底下閃閃發(fā)光,像銀山。他和同村的喜良在一座鹽堆里掏洞偷鹽,他瘦,怕鹽多了背不動,只裝了多半磷肥袋子就爬出來了。誰知道,他剛出來,那鹽堆就塌了,喜良埋在了里面,死了。從那時起,他就很少說話,更不敢出村干啥營生,人也越來越瘦。

紅菱說的話,我信,我們是最好的朋友。再說,傻林是她二叔,是她最親的人。如果不是親眼看到,我會一直相信,相信木訥的傻林只是一個寡言孤獨的放羊人。

紅菱走了以后,他更瘦了,和所有剛失去親人的人一樣悲苦、萎靡。他越這樣我越恐懼,每次看到他,就感覺有一只在漆黑的夜里隱藏著的手,不知什么時候,會猝不及防地扼住我的喉嚨。

我下意識地摸了摸自己的脖子,禁不住踮起腳,使勁兒往鹽堿地深處看去。紅菱在那兒。那兒也是村里所有年輕靈魂的棲息地。當(dāng)?shù)仫L(fēng)俗,未成年或者雙親健在死去的人不能進祖墳,據(jù)說魂魄怨氣戾氣太重,會擾得整個家族不安寧。

人死亡的花樣遠勝于降生,造物主就像開玩笑,隨意將自己不滿意的作品摧毀,用超出人想象的各種方式。紅菱死在鹽堿地旁邊的這條惠河里,發(fā)現(xiàn)的時候已經(jīng)是她失蹤的第三天。溺亡并不新鮮,每年夏天,都會有孱弱的生命獻祭河水,詭異的是她死亡的地段,偏僻并且河堤陡峭。她的腿腳被河邊繩子一樣的藤草緊緊纏繞,表明她不是死后漂過來的。生長在河堤上的一片正開著小白花的拉拉草,成了她死亡的一個理由,抑或者是一個象征。兩株拉拉草從根部到蔓梢的葉子,被狠狠地一擼到底,只剩下赤裸裸的綠枝,蛇皮一樣癱軟在草叢里,像有人在此抓著拉拉草滑到了河里。她喜歡拉拉草開的小白花。

我對死亡沒有太多的恐懼,花有開有謝,草有枯有榮,人有降生,自然要有死亡,這是再正常不過的了,只是時間早晚的問題。所以捧著紅皮鞋去送她的時候,我心里只有悲傷沒有一點兒恐懼。她每次看到我的紅皮鞋,總艷羨地要穿一下,念叨著長大有錢了也要買一雙,她作為我回到山東以后交的唯一一個好朋友,這是我能想到哀悼她的最好方式??墒撬哪_被河水泡脹了,根本穿不上紅皮鞋,腳上胡亂地套著一雙傻林的舊布鞋。我為此傷心得慟哭不已。一切急促潦草得讓人來不及傷心,她就被填進了土里,和凌亂荒涼的紅柳草灌木叢做了伴。當(dāng)時正值春天,楊樹狗子剛剛探出頭,她卻停止生長,永遠定格在十四歲。

埋她的那天,她爸終于沒喝酒,趁著短暫的清醒,他蹲在破敗的泥墻根,不住嘴地咒罵紅菱她媽。她媽也喜歡拉拉草的花,在紅菱6歲的時候跑了,被他爸打跑的, 雖然他爸并不這樣認(rèn)為。他說,買的媳婦靠不住。我總感覺他爸的悲痛有表演成分,垂著半尺長的眼淚鼻涕不擦,實在有違常理。一個被人們忽視甚至厭惡的酒鬼,忽然成為一場儀式的主角接受眾人們的問候,內(nèi)心被激動鼓噪著,痛苦反倒成了背景。

轉(zhuǎn)眼,紅菱走了快四個月了,小小的墳丘生機盎然,重又隱沒在黃堇菜、紅柳草的枝葉里。她的突然離開,讓我心里的疑問成了無解的難題。當(dāng)時怎么沒追問呢?我時常懊惱。春來,迎春花開早,她家那堆亂干柴垛一樣的枝條居然神奇地吐出了嬌艷的黃色花苞,我便常去她家看花。那天,我推開紅漆斑駁的破木門,走過門洞,楊柳樹下,傻林正壓在紅菱身上,搖晃著兩只手,嘴里連聲說著,哎呀我起不來了,我起不來了。南墻根下,一片黃燦燦的迎春花開得正旺。我愣住了,羞紅著臉轉(zhuǎn)身就往外走,紅菱在后面追。柳樹也開花,給你,給你, 他是給我折柳枝兒摔下來的。說著,她把綴滿毛茸茸嫩芽的柳枝條塞給我。我瞅著手里的柳枝不知該說啥,我不喜歡楊柳,從《紅樓夢》第九十二回看過“水性楊花”這個詞后就無比厭惡它。古人有折柳送別的習(xí)俗,那次紅菱送我柳枝,也許是冥冥中的一次告別吧,留下我,陷在對傻林莫名的恐懼里,越想象,陷得越深。

我把從楊樹林里摘下的馬蘭、庭薺、驢蹄草和打碗碗花用牛筋草扎成一束,放在紅菱的墳前。鹽堿地真夠大,我邊走邊摘花不覺已經(jīng)滿頭大汗。有點累,我坐了下來,猛然一想,坐的可能是紅菱的頭,就又往旁邊挪了挪。

一陣急促的腳步向這邊跑過來,咚咚咚咚,腳步落地很重,而且慌亂。我透過枝葉縫隙看過去,是李嬸,她臉色煞白,束在腦后邊的辮子散開來,亂草一樣蓬松著,藍碎花上衣敞開著,露出里面的白色小背心。她的樣子把我唬了一跳,我忙站了起來。顯然,我的突然出現(xiàn)也把李嬸嚇了一跳,她驚愕地看了我一眼,眼神像絕望的兔子。我看著她慌里慌張的背影發(fā)愣。見鬼了?怎么像被狗攆一樣。我扭頭看她后面,一馬平川的玉米地,荒涼的鹽堿地,楊樹林,河堤壩,風(fēng),吹著樹葉嘩啦啦地響,也沒人啊,更沒有狗,啥也沒有她跑什么呢?我納悶。忽然,我看見了傻林,他站在河堤壩里面,正盯著已經(jīng)跑遠的李嬸。河堤壩遮住了他,只能看到他蓬亂的頭和半個肩膀。肩膀!裸露的肩膀。我只感覺身上一陣發(fā)冷,滿腦門的汗“嗖”地一下沒了,太陽光白花花地在眼前晃啊晃啊晃啊,感覺眼前一陣恍惚,我跌坐在了地上。

臧大娘坐在床邊,把點燃的香煙舉在我的頭頂,母親緊張地屏住呼吸,和她一起,全神貫注地盯著輕裊的煙霧打著旋地升起、飄散。濕熱的喘息和難聞的口氣呼到我的臉上,我感覺眼睫毛都要被濡潮了。我強抑著,不讓眼睫毛顫動。好在燈光暗,我又側(cè)躺著,臉隱在了燈影里,沒人看出眼睫毛的微微顫動。一分鐘后,她很自信地對母親說,是被紅菱魔著了。

那咋辦呢?媽媽驚恐地問。我能想象得出,她雙手正絞在一起使勁兒地搓。這是她手足無措時候的習(xí)慣動作。

臧大娘頭微微上揚,微瞇著眼,嘴里默默地念著咒語,然后,雙手交叉,搓熱,猛地?fù)]動右手抓了一把煙霧,使勁兒摁在我的頭頂。長長的指甲穿透頭發(fā),摳進頭皮肉里,很疼。我強忍著,緊閉著眼繼續(xù)裝睡,腦海里浮現(xiàn)出一個穿著黑長袍的女巫,呲著一口因為喝蜘蛛湯而變得黑黃的齲齒。她一連抓了三把,在我頭上摁了三次,把余下的半截香煙放在嘴里狠吸了一口,屈起左腿,在鞋底熄滅,蠻有把握地說,沒事,收回來了,就是弱,過了夜里十二點,你再給她叫叫魂,睡一覺就好了。

哦哦,媽媽連聲應(yīng)著,又試探著問,看紅菱和小龍平時玩得挺好的,咋還魔怔她呢?

人死了就變心性,紅菱那孩子打小就苦,又死得不明不白的,這樣的魂投不得胎,又沒地收留,整天飄來蕩去的,能沒怨氣?說來也怪傻林那死去的娘,紅菱娘和傻林多談得來啊,非要先緊著當(dāng)哥的,就把紅菱娘給了傻林那混賬哥,要是給傻林,還能成個好人家吧。唉。可也是,要真給了傻林,他哥還不把房點了,哥沒娶,弟先結(jié)婚,明擺著哥要打光棍。臧大娘話鋒一轉(zhuǎn),詭秘地對媽媽說,你那地也別再往里開了,鹽堿地里面陰氣重,女人壓不住。

哦哦。不開了,不開了。媽媽的聲音也跟著詭秘起來。

我走了,還要去李戎祥家。一下午跑我那兒兩趟,我也沒給他好氣。臧大娘說著,站起身。

也邪門了,她李叔不是一直挺怕媳婦的嗎,咋下手那么重呢?聽說打得可不輕。媽媽也跟著站了起來。

誰知道呢,兩口子啥也不說,一個悶頭子跑,一個悶頭子追,我隔窗子玻璃一看不對勁兒,跟著在后面就追。你猜怎么著,她媳婦跑過橋,他還追,她媳婦看他過橋了還追,倒不跑了,也不還口也不還手,任憑他打。打得那個狠哦,嘖嘖,四五個壯漢才拉住。把他媳婦架回家可就癱在床上起不來嘍,跟你家小龍一樣,發(fā)燒,昏昏沉沉地睡不醒。他說是不是被不干凈的東西魔著了?我尋思,是憋氣上火鬧的,誰家爺們這么著啊,追過橋還打。不過人家叫了,總要去看看啊。臧大娘話里話外透著不情愿,但還是隨說著,隨往外走了。

我睜開眼,頭酸脹得難受,被子里潮乎乎的,滿是酒味。迷迷糊糊地睡了三天了吧?我想。剛開始不愛吃飯,渾身沒勁,媽媽說累的,歇歇就好了,沒想到發(fā)起燒來。我只記得像做夢一樣,一會兒到了火焰山,烤得沒處躲藏地?zé)?,一會兒被埋在雪里,冷得蜷作一團。媽媽端著熬稀飯,聲音像從很遠的地方傳過來,吃點吧?我說話的勁兒都沒有,搖一下頭,接著又睡過去?;谢秀便备杏X媽媽點熱酒搓我的手心、腳心、腋窩,邊搓邊哭。我會死嗎?也會埋在鹽堿地?我偶爾會這樣想,總是沒等想明白,頭一歪,又昏睡過去。

白熾燈的光晃得頭發(fā)暈。我把被子往上拉了拉,遮住了眼睛。

好點了?媽媽送臧大娘回來了,湊到我臉前輕輕地問。

我嗯了一聲,用食指往下拉了拉被。

別凍著,快睡吧,啊。媽媽忙把被往上拉,又圍著我,邊邊角角地掖一圈被子。我知道,她還要等,等過了午夜十二點好給我叫魂,就閉著眼,裝作睡著。

媽媽摸了摸我的頭,長舒了口氣。關(guān)上燈,在桌上點了根蠟燭頭,趴在那兒寫信。給爸爸寫信。

在半夢半醒之間,我恍惚聽見壓抑的輕微抽泣聲。我睜開眼,看見燭光下的媽媽,正用手捂著嘴在哭,亮晶晶的眼淚像米粒,汩汩地往下流。我呆呆地看著她,清晰地感覺到心在一寸一寸地結(jié)成冰,隨著血液傳到身體的每個角落,凝固成一副堅不可摧的鎧甲。

我鉆進玉米地里打草,天很熱,密密匝匝的玉米葉遮天蔽日。突然,一條蛇從草叢里爬過來,我心一陣慌亂,身體僵硬地靜止不動,目光緊緊盯著它。我天生害怕軟體動物,尤其是蛇。它爬到鐮刀木柄上停了下來,揚起頭,瞪著星豆般的眼盯著我。我也盯著它,心在慢慢平靜,血漸漸冷了下來,積蓄成銳利的刀鋒在眼睛里閃著寒光,我冷冷地看著它,沒有膽怯,沒有慌張,沒有退路的絕境給了我無窮的勇氣。我在心里默默揣度它接下來的動作,我要在它行動之前動手。我們就這樣對視著,終于我失去了耐心,猛地抓起蛇頭扔了出去。睜開眼,是夢。感覺左手心涼颼颼的。我很詫異自己的平靜。

媽媽正撥弄弟弟,小聲說,我在外面喊你姐的名,問回來了嗎?你就說回來了。

透過玻璃窗,午夜漆黑如墨,沒有星星,也沒有月亮,甚至沒有聲音,夏的聒噪在這一刻進入了冬眠。遠遠地,我聽見媽媽嚓嚓嚓的腳步聲走進廳房,對著臥室輕聲問,龍哎,回來了嗎?弟弟迅速回答,回來啦。媽媽走了出去,一會兒,遠遠地,我又聽見她嚓嚓嚓的腳步聲,走進廳房,對著臥室小聲問,龍哎,回來了嗎?弟弟迅速回答,回來啦。媽媽又走了出去。臧大娘說了,要這樣喊三次。我的眼淚流了出來。我知道媽媽性情柔順,從顫抖的聲音能聽得出她有多膽怯。

早上醒來,我對媽說,我想吃面條,再砸一頭蒜,拌著吃。

哦哦哦,媽媽連聲應(yīng)著,忙不迭地去搟面條。

一大碗面條,我吃得熱火朝天,辣得滿頭大汗。我想以此告訴媽媽,小龍,回來了。我們對視著,嘿嘿地笑。突然媽媽一扭身,用袖子抹著眼睛走開了。

幾天沒來,鹽堿地變了模樣。開出來的地已經(jīng)翻了一遍,四周用土混著碎石頭圈成橢圓形的地界,在與荒地接壤的地方,用黃堇菜粗壯的枝干交叉著扎成半截籬笆隔了起來。媽媽對眼前的這片地很是滿意,驕傲地對我說,這塊地足有二分大,以后,它就叫二分地。踩著松軟的黃土,我也非常高興。我偷看了媽媽寫給爸爸的信,知道這塊地是爸爸調(diào)動回來之前,我們生活的來源之一,而至于爸爸什么時候能調(diào)動回來,還是未知數(shù)。

這籬笆,就是隔離帶,有它,草就蔓延不過來了,媽媽說著,搖了搖籬笆,很牢固。

誰扎的啊,還挺好看的。我高興地問。抬頭,看見傻林扛著幾根紅柳條從灌木叢里走過來。

傻林幫著扎的,沒想到他還有這么好的手藝。媽媽說。

一股火忽地躥到頭頂。我沖到籬笆前,朝著籬笆狠狠地踹過去,踹不倒,又用手拔。媽媽愣了一下,忙過來拉我。我掙脫開她,瘋了一樣繼續(xù)踹。傻林也跑過來要拉我,我抽出一根柳條朝著他狠狠抽過去,大聲地罵著,你給我滾,滾,以后離我們遠點,別以為我們好欺負(fù),我警告你。一低頭,我看到了鐮刀。我撿起鐮刀朝著傻林就砍,嘴里罵著,你要敢再來我家的地,再和我家人說話,我就砍死你。

媽媽抱著我,拖著哭腔說,孩子,咋啦,魔怔了嗎?

我拼命一樣地在她懷里掙拽,揮著鐮刀罵傻林,我不怕你,你不信就試試,離我們遠點, 我要再看見你踏進我家的地,我就和你拼命。傻林真傻了,瞪著玻璃眼不知所措,本能地躲避著我的抽打。滾,你還不滾?看著他那怯懦窩囊的樣子我?guī)缀跻罎⒘?,歇斯底里地喊,你給我滾。傻林好像剛回過神來,趿拉著鞋,跌跌撞撞地跑了。

媽媽放開我,坐在地上嗚嗚地哭,嘴里嘟囔著,不是好了嗎,咋又魔怔了啊。

我手指著她,冷冷地說,你以后離傻林遠點。

媽媽頓時不哭了,驚訝地看著我。我知道,她又在尋思找臧大娘。晚上,我腦袋頂上又要被臧大娘狠狠地摁三下。我不怕。我無所畏懼。

刮了幾天干熱風(fēng),玉米黃了穗,最外面一層的玉米苞葉日漸枯黃, 葉子被抽了筋骨似的,懨懨無力地蜷縮著。玉米快成熟了。收了玉米,就該種麥子,媽媽想要在麥種落地之前,給它最好的土壤墑情。好在有李嬸幫忙,一切進行得有條不紊。李嬸讓李叔拉了兩車耕地土,灑在二分地上面,又根據(jù)媽媽的需要,把地分成大小兩塊畦,大的一塊地種麥子,小的一塊地種白菜。

我和李嬸心照不宣,因為保守同一個秘密而彼此變得親密。我也曾幾次想把秘密說給媽媽,一是怕羞,說不出口,二是不忍傷害李嬸,她看我的眼神,總有點怯怯的。傻林也不再從河堤這邊走,放羊的地點也挪到了惠河的對岸。不見他,就想不起來,就像個夢,現(xiàn)在夢醒了,一切都過去了。

今天我們要耙第二遍地。

你能站穩(wěn)嗎?李嬸在前面牽著牛,扭頭問我。

沒事,放心吧。我站在犁上,扶著犁把,顫著聲音回答。人站在犁上,犁沉,翻的地就深。我的聲音顫抖,不是害怕,是興奮。牛在前面緩慢地走,松軟溫?zé)岬耐练瓭L著劃過赤裸的腳面,癢癢的,有種說不出的舒服。

啊!殺人啦,殺人啦。一聲凄厲的叫聲打碎了午后田野的靜謐。我和所有人一樣,四處張望,尋找聲音的來處。

殺人啦,啊呀,殺人啦。一個老漢邊扯著嗓子喊,邊從橋上跌跌撞撞地往村里跑。看到有人迎著他跑過來,腿一軟,癱倒在路上,嚇得變了聲地嚷,快去看看啊,傻林死了,被殺死了。

我扭頭看李嬸。她渾身戰(zhàn)栗,臉色慘白,眼神空洞呆滯,仿佛穿透我的身體看到了血腥的現(xiàn)場。

傻林死了,用與他性情有著天壤之別的慘烈方式死的。被打斷了三根肋骨,中了五刀,其中一刀劃開了腹部,腸子流了出來。據(jù)說,他曾嘗試把腸子塞回去,腹腔里沾有很多土和碎草葉。最后的情形是,他蜷縮著,手捂著腹部,眼睛驚恐地看著流出來的腸子。

案子還沒有宣布偵破,村里已經(jīng)公布了真相:是一伙偷羊的殺了傻林。莊戶家,能偷的東西不多,也就是牛羊。開一輛三輪車,打開后車幫,用一塊寬點的木板,斜搭在地面和車幫之間,把牛牽過來,在木板前站定,抓住牛的尾巴擰兩圈,狠狠地用手捏一下尾巴尖,牛會忽地躥上車。牛對一家一戶來說,是個值錢的大物件,家家都看得緊,所以一般偷牛大都是在夜里下手。而偷羊就相對簡單多了,小羊羔直接抱到車廂,大羊跑得快,就用預(yù)先準(zhǔn)備好的長鐵棍狠敲羊的膝蓋骨,打折羊的腿,由兩人抬上車。細(xì)算起來,羊已經(jīng)不能算偷,而是搶。放羊人一般都是獨來獨往,地點偏僻,遇到搶羊的,大都象征性地攔,沒有幾個敢和他們真拼命。都是賭急眼的混混,偷羊和偷牛不同,牛是農(nóng)耕工具,判得重,羊算什么,就算被抓住了罰點錢又出來了,真結(jié)了仇還指不定出什么事。

名字沒有取錯,為了兩只羊丟了命,傻林呀,還真是傻。村里人都這么說。

人死了,發(fā)葬成了問題。傻林家沒啥親戚,八竿子打不著的親戚看他家這樣窮,早就斷了來往。紅菱死,有傻林照應(yīng),傻林死了,倒是有個哥哥,也就是紅菱爸,可他每天泡在酒里,分不清白天黑夜,是指望不上的。棺材好說,院里的楊柳樹剛好夠一口薄皮棺材。沒想到,至少是我萬萬沒想到,李嬸出面張羅著幾個心腸軟的女人,給他縫制了一套衣服。都是鄉(xiāng)里鄉(xiāng)親的,見傻林死得可憐,又有李嬸出頭,村里人也就跟著湊了過來。

一切料理得差不多了,人們才忽然想起,傻林葬在哪兒?。堪茨挲g,雙親不在了,該進祖墳,可他光棍一個人呀,在農(nóng)村講,就是孤墳,很不吉利,買個陰婚吧,又拿不出錢來。要么就埋在鹽堿地,任墳頭自生自滅,多少年后沒人管夷為平地了事。最后還是李嬸想了個辦法,用紅菱給傻林換門陰婚。大家想想這也是個好辦法,既給傻林辦個好事,也給紅菱找了個存身的地方。大家娘家婆家三姑八姨地四處撒信,沒想到,事情很快就成了。鎮(zhèn)上有個小伙子失戀,一時想不開喝藥死了,家里條件不錯,一直著急給兒子辦陰婚,就是沒有年齡合適的。給傻林找的這個女的年齡稍大點,男人前些年有錢,領(lǐng)著小姑娘跑了,離婚以后,自己領(lǐng)著兒子苦熬日子,終于孩子中學(xué)畢業(yè)了,鬧著去廣東打工,誰知一去不見人影,這女人又苦熬著等兒子回來,熬到去年年底生病死了。紅菱爸見鎮(zhèn)上給紅菱找的那戶人家出手闊綽,吵著鬧著要彩禮,這家人見紅菱和兒子年齡相當(dāng),也就依了他,給了紅菱爸夠喝五六年的酒錢。

太陽剛搭墻頭,迎娶紅菱的車就到了,除了車上那口醒目的紅彤彤大棺材,一切儀式都和正?;槎Y一樣,提著酒帶著肉,滿面喜氣盈盈的。李嬸和幾個幫忙的女人也是笑盈盈地迎著,把酒、肉放在一邊。一會要拿著它們?nèi)ソo傻林去娶女人。這些事媽媽是摻和不來的,她不懂,也不會,只能和我一樣,站在院里瞧熱鬧,也算是幫個人場。娶親的在家坐了沒五分鐘,就要去鹽堿地。本來嘛,人家是奔著紅菱來的。

剛走出門,兩輛警車就停在了胡同口。當(dāng)著滿院的人,警察問紅菱爸,傻林說過在河堤那兒救過一個女人沒有?紅菱爸頭搖得像撥浪鼓,連聲說沒有沒有。咋回事???村里人問。警察說, 傻林在20多天前,在河堤趕走了一個正欲實施強奸的流氓,那天,這伙人在一起喝酒提起這件事,就鬧嚷著去報復(fù)傻林,偷羊,只是順帶的事。

我偷眼看李嬸,她神情僵硬,臉一點點地慘白起來。

也許傻林救的是外村的人。村里人說。

也可能。警察說。

婚禮繼續(xù)進行。警察的到來,讓傻林的葬禮多添了份喜氣。救了人,還沒聲張,就是英雄啊,雖然救的不是本村的,但也是本村的榮光。村里人幾乎傾巢出動,都爭著為傻林最后再做點什么,這樣一來,反倒比一般人家的喪事辦得更熱鬧齊整,以至于很多年以后,村里人依然津津樂道傻林的那場隆重而熱烈的葬禮。

不久,爸爸工作調(diào)動辦成,我們也隨爸爸搬了家。離開那天,堆滿行李的卡車駛過惠橋的時候,我把那雙紅皮鞋丟到了河里。當(dāng)時正是灌溉期,河道上游開閘放水,紅皮鞋很快打著旋兒隨著水流忽忽悠悠地飄遠了。是想把紅皮鞋留給紅菱,還是想徹底拋棄掉這段記憶?我也沒想明白。從橋上遠遠看過去,二分地歸置得齊齊整整。小麥剛剛萌芽,黃焦焦的土地上泛著一層薄薄的新綠。離它不遠的麥地里,有一座碩大的墳丘,墳丘很新,紅紅綠綠的花圈顏色還沒來得及褪去。雖然離鹽堿地很近,傻林總歸是進了祖墳。

那二分地,李嬸要了去。

責(zé)任編輯 王宗坤

郵箱:wangzongkun2006@163.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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