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7年5月14日，廣州大學城的夜晚，微涼的清風帶來植物的芳香。七點半，在華南師范大學（大學城）的音樂廳，即將迎來一場令人期待的精彩演出——著名男中音歌唱家袁晨野的獨唱音樂會。

這場音樂會讓眾多觀眾期待已久，雖被安排在周末晚上，依然座無虛席。當袁晨野身著燕尾服，攜本場音樂會的藝術指導許紅款款走上舞臺時，觀眾致以熱烈的掌聲。主持人介紹完演唱曲目后，掌聲漸弱，鋼琴聲響起。第一首曲目是《離開了猶麗狄茜，我怎樣活》（選自格魯克的歌劇《奧菲歐和猶麗狄茜》），令人驚嘆的是，本次演唱的并不是常見的意大利語版，而是法語版本。作為此部歌劇中特別有代表性的選段，憂傷的奧菲歐愁腸千轉(zhuǎn)，聲聲呼喚感人至深。袁晨野厚實的嗓音和純正的法語發(fā)音，尤其是每次呼喚猶麗狄茜時的聲音控制，張弛有度、纏綿動情。作為開場曲，這首曲目奠定了音樂會高雅、高水準的藝術基調(diào)。

接下來是《無論你在何處》（選自歌劇《塞魅麗》）、《把你的目光轉(zhuǎn)向她》（選自歌劇《女人心》）以及聲樂套曲《旅行者之歌》。《把你的目光轉(zhuǎn)向她》一曲演繹出莫扎特喜歌劇的幽默風格，純正的發(fā)音和氣息的自由控制，讓音樂富有活力，不過度夸張的肢體動作和面部表情，讓觀眾更專注于聲音的表達。袁晨野與藝術指導許紅的配合也十分默契，尤其是鋼琴伴奏給予音樂情感的鋪墊。

袁晨野作為一位經(jīng)驗豐富的舞臺表演者，對歌劇角色的塑造能力和情感的表達能力，是毋庸置疑的。這一點在他演唱馬勒的聲樂套曲《旅行者之歌》時展露無遺。這是馬勒第一部聲樂套曲，雖然多數(shù)人認為《旅行者之歌》與舒伯特的聲樂套曲《冬之旅》有許多相似之處，但后人仍無法忽視這部聲樂套曲的閃光點。

在演唱套曲的第一首《當我的戀人結(jié)婚的日子》時，袁晨野以略帶惆悵、凄涼的聲音緩緩訴說，但到感情抒發(fā)的最高點時，他又用綿長的氣息演繹出富有張力的聲音，那自如的真假聲轉(zhuǎn)換，細膩動人的情感鋪墊，將失去戀人的悲痛和抑郁之情表現(xiàn)得淋漓盡致。

隨后，鋼琴響起歡快的旋律?！肚宄课衣教镆啊放c前一首的風格截然不同，而袁晨野瞬間進入情境，將觀眾也帶到輕松、愉悅的情緒中。但在作品的后半部分以低沉的音樂暗示著第三首《我胸中有一把熾熱的刀》的憂郁情緒。如此創(chuàng)作的構(gòu)思與作曲家馬勒漂泊不定、坎坷多舛的身世有著密切關系，他的音樂充滿了人世間的苦難，以及對美好生活的追求、向往。

唱到第三首《我胸中有一把熾熱的刀》時，袁晨野的聲音極具內(nèi)在張力，將失戀者痛苦地喃喃自語以及想擺脫所有痛苦的掙扎，通過聲音深深“扎”進了觀眾的內(nèi)心。轉(zhuǎn)至第四首《一雙藍色的眼睛》，情感不再像第三首那樣的痛苦糾結(jié)。袁晨野用弱聲控制音樂，他真誠的情感表達和自如的技巧運用，讓人不由地對這位失戀者，心生憐憫。最后，在緩慢而漸弱的鋼琴聲中結(jié)束了長達十幾分鐘的《旅行者之歌》。在這十幾分鐘里，袁晨野始終帶領著觀眾進入不同的音樂狀態(tài)，讓觀眾全身心地融入音樂的情緒中，也將聲樂套曲演繹成具有畫面感、立體感的濃縮版歌劇。

音樂會的下半場，首先是三首中國歌曲：《花非花》《多情的土地》和《明月幾時有》。

《花非花》是黃自藝術歌曲代表作之一，歌詞為白居易的同名詩。這首歌曲雖曾被多位男中音演唱，但筆者卻在袁晨野的歌聲中獲得了新的感受。第一段，袁晨野用真摯的聲音娓娓道來。反復時，他改用弱聲，細膩的聲音融合著優(yōu)美的旋律線條，尤其演唱到最后一個音時，他用更弱的聲音做持續(xù)性延長，像小提琴在尾聲處拉奏極弱的泛音一般靈動、悅耳。這種音樂表達方式，或許更能詮釋《花非花》的朦朧美以及對事物逝去的哀婉之情，讓人有意猶未盡之感！

事實上，袁晨野在音樂表達上從不追求過分的情感宣泄和高難度的炫技，而是用真誠的聲音和細膩的情感取而代之。在演唱《多情的土地》時，他的聲音滿載情感，情感又依附著聲音，給人自然、溫暖之感。而之后的《明月幾時有》，袁晨野則用豐滿、寬厚的男中音唱出了自己的人生態(tài)度，即樂觀、釋懷地面對人世間的得失、成敗。

接下來，袁晨野安排了風格迥異、個性張揚的聲樂套曲《唐·吉訶德致達西尼婭》，其中包含《浪漫曲》《頌德曲》和《飲酒歌》三首作品，這也是拉威爾創(chuàng)作的最后一部聲樂套曲。相對前面的曲目而言，其音樂風格顯得十分獨特，尤其是其中西班牙舞曲節(jié)奏、不協(xié)和的和聲轉(zhuǎn)換。演唱第一首《浪漫曲》時，袁晨野以富有彈性的聲音，將跳躍性的西班牙舞曲節(jié)奏和鋼琴塊狀的不協(xié)和和弦與戲劇性的歌詞結(jié)合在一起，塑造了詼諧、滑稽的音樂形象。第二首《頌德曲》音樂風格突變，他以綿長的氣息將這首樂曲莊嚴、舒緩的氣質(zhì)控制得恰到好處。他迅速變換風格的能力讓人佩服，這一特點在第三首《飲酒歌》中表現(xiàn)得更為突出。音樂進入更張揚、個性的狀態(tài)，出現(xiàn)許多色彩性的和弦及大跳音程，與第二首風格截然不同，但他依然能在厚實的低音和靈巧的高音之間轉(zhuǎn)換自如，快速而跳躍的舞曲節(jié)奏中，仍能聽到袁晨野清晰的吐字，純正的法語發(fā)音。也讓聆聽者通過他的聲音表達，在舞臺上看到唐·吉訶德醉酒后的癲狂狀態(tài)。值得一提的是，鋼琴伴奏在整個過程中，出色地完成了音樂方向的引導、情緒渲染的藝術作用，為歌唱者的演繹增添光彩。

音樂會漸入尾聲，袁晨野演唱了美國歌劇《尼克松在中國》中的兩個唱段。現(xiàn)代歌劇《尼克松在中國》由美國作曲家約翰·亞當斯（John Adams）作曲，美國詩人愛麗絲·古德曼（Alice Goodman）作詞。這部歌劇創(chuàng)作于1983年，1987年首演于休斯敦大劇院。該劇取材于1972年歷史事件“尼克松訪華”，而本場音樂會選取劇中兩個唱段《我們開始慶祝殊途同歸》和《我老了，也不能總是沉睡》。袁晨野曾是本劇2004年在美國圣路易斯演出時唯一的中國演員，他卓越的表現(xiàn)獲得一致好評。本場音樂會演唱的這兩首曲目應該是在中國的首演。

詠嘆調(diào)《我們開始慶祝殊途同歸》是一首祝酒詞。緩緩響起的鋼琴聲奠定了作品莊重的基調(diào)，袁晨野鏗鏘有力的聲音和漸強而寬廣、雄偉的鋼琴音響相互襯托。雖然鋼琴以持續(xù)性的音型反復，但藝術指導許紅卻把握住了劇中人物的性格特點。鋼琴音樂看似是不變的材料，卻有著細膩而豐富的情緒，這樣以“靜”襯“動”的詮釋方式，更突顯了袁晨野慷慨激昂的演唱，詮釋了劇中人物心系國家的博大胸懷和經(jīng)歷萬事的滄桑之感。這一風格恰巧與《我老了，也不能總是沉睡》形成鮮明對比。后者緩慢的鋼琴音樂，伴隨著袁晨野時而低沉訴說、時而傷感掙扎的復雜情感。雖然此刻舞臺上只有一架鋼琴為袁晨野伴奏，也未見他有過多的肢體表現(xiàn)，但歌聲依然塑造了“情景交融”的畫面感。我們仿佛看到劇中人物在深夜沉思國家和人民的未來。這種鞠躬盡瘁、死而后已的情懷真是撼人心弦！筆者認為，由袁晨野演繹的上述兩個唱段所帶來的震撼效果絕不遜于交響樂隊伴奏的歌劇版本。

最后壓軸的作品，選自威爾第歌劇《假面舞會》中經(jīng)典的男中音詠嘆調(diào)《是你玷污了我的靈魂》。威爾第筆下的男中音唱段，大多對演唱者的音色、技巧、情感等有很高要求，因此成為衡量男中音演唱能力的“試金石”。《是你玷污了我的靈魂》講述的是雷納托知道自己的妻子與信任的主人有染后的復雜心情，也是歌劇愛恨情仇發(fā)展的重要轉(zhuǎn)折點，是歌劇中重要的唱段。袁晨野開口的第一個音便把聆聽者拉入了音樂情境，從雷納托自言自語的失落低音，到仇視敵人的憤怒高音，袁晨野始終保持著聲音的張力和憤怒的情緒。在鋼琴伴奏的不穩(wěn)定和弦與調(diào)性變化中，雷納托復雜的情緒被表現(xiàn)得淋漓盡致——音樂既有宣敘調(diào)多變的語氣，也有詠嘆調(diào)優(yōu)美的旋律和音樂情緒的戲劇性變化。

觀眾默契的帶有節(jié)奏感的掌聲，呼喚袁晨野返場表演，讓音樂會遲遲不能落下帷幕。當他再次出現(xiàn)在舞臺上時，臺下一片喝彩聲。隨后，袁晨野依次演唱了《尋找回來的世界》《奧涅金的詠嘆調(diào)》和《斗牛士之歌》，音樂會在觀眾的意猶未盡中畫上了完滿的句號。

袁晨野在這場兩個多小時的音樂會中，演唱了多種語言（意大利語、法語、德語、英語、俄語等）的作品，他與許紅配合默契，每首作品都演繹得恰到好處，給人“樂而不淫，哀而不傷”的感觸，這些都體現(xiàn)了他認真的音樂態(tài)度和非凡的音樂素養(yǎng)。筆者認為他的聲音很真誠，不浮夸。在舞臺表演上，他不依靠夸張的肢體動作去俘獲觀眾，而是用聲音塑造人物性格，表達音樂情感，這大概是大師才有的風范和氣度。此外，袁晨野積極樂觀又豁達淡然的人生態(tài)度在這場音樂會中也有顯現(xiàn)，就像他曾在中央電視臺《音樂人生》欄目（2011年第16期）中所表達的那樣，他熱愛音樂，享受音樂帶給他的一切，并且始終秉持樂觀生活、刻苦學習的態(tài)度。本場音樂會的返場曲目《尋找回來的世界》的歌詞這樣寫道：“誰說失去的永遠失去，誰說不再有真純的愛，人生本來就是這樣，有歡樂也有悲哀……”演唱時，他將這種智慧的生活態(tài)度演繹得令人動容。

本場音樂會的曲目風格多變，體裁多樣（聲樂套曲、藝術歌曲、歌劇詠嘆調(diào)等），并不刻意迎合大眾的口味而選擇耳熟能詳?shù)淖髌?。袁晨野對氣息的細膩控制，在情感轉(zhuǎn)換上迅速、準確地把握，并善于用聲音去塑造、詮釋角色等方面，讓筆者耳目一新。他這種不刻意炫技，將演唱技巧與情感抒發(fā)自然融合，并且用心歌唱、用聲傳情的演出態(tài)度，讓筆者在聆聽過程中感受到音樂給予的精神洗禮。筆者認為一名優(yōu)秀的音樂家應對自身的綜合音樂素養(yǎng)有所追求，始終保持著學習的狀態(tài)，更應有厚實的文化知識儲備，并認真對待每場演出。希望現(xiàn)在舞臺上的青年歌者們，也能夠沉淀自己、豐富自己，“河海不擇細流，故能就其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