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杰

父親一生酷愛菊花。

他曾說，它的花朵像太陽，光芒四射，溫暖人心。

父親靜靜地躺在由86盆黃白菊花組成的花叢里，身上覆蓋著鮮紅的黨旗。

父親的面容極其安詳，像睡著了似的。我望了一眼父親，淚水便像斷了線的珠子，順著臉頰滴滴滾落。

雖然下著小雨，告別廳外依然陸陸續(xù)續(xù)來了不少人。人們大都站在殯儀館的曲廊下，曲廊的盡頭，一位須發(fā)皆白的老人，拄著拐杖，一步一挪地向著告別廳走來。

那是父親在模具廠當書記時的老職工謝伯！我一眼便認出了這位記憶深處的老人。于是趕忙迎了過去，將老人攙扶到休息廳里的沙發(fā)上坐下。

“下著雨，您老怎么還來了？”

“我怎么能不來！你爸對我有大恩，我就給你爸送了一次禮，還讓你小子給退回來了……”

謝伯原是上海一家企業(yè)的車間主任，八級模具鉗工。由于脾氣火爆，說話耿直，被打成右派下放回蘇北老家務農。機具廠初建時，急需模具鉗工方面的人才，廠里一位蘇北籍的工人便向父親推薦了謝伯。父親求賢若渴，在那個年代，頂著壓力，七下江南，歷盡艱辛，硬是把謝伯調到了機具廠。連帶他妻子和三個孩子的戶口也轉到了這里。那年月，四個農轉非戶口，人都能想象到它的難度有多大。

我到現在還記得，父親第一次去蘇北，母親邊替父親整理行裝，一邊不無憂慮地悄聲問：“能行嗎？風險大吧？”父親當時就回答：“顧不了那么多了，廠里太需要這樣的人才了。再說了，八級模具鉗工啊！在農村種地太可惜了！”

母親的擔憂不是杞人憂天。文革期間，父親為此事被打成了“走資派”。其中最主要的一條罪狀就是“地富反壞右的孝子賢孫”。在一次批斗中，父親還被打斷了三根肋骨。

在謝伯調到機具廠安頓好的當晚，他便登門去我家致謝。一進門，謝伯便要向父親鞠躬致謝，硬是被父親攔住了。那天謝伯告辭后，父親發(fā)現了他放在桌下的書包，里面裝著兩包蛋糕和兩瓶桔子罐頭。父親趕忙喊我，讓我追謝伯還回去。我一路小跑，追了整整一條街才追上。我將書包往謝伯懷里一塞，轉身就跑，當時把謝伯氣得直跺腳……

哀樂低鳴，追悼會開始了。我沒料到，竟然來了近千人，可能是父親在多家企業(yè)當過書記的緣故吧，追悼會進行了近一個小時。

遺體告別儀式結束了。

謝伯拄著拐杖，一步一挪地又返了回來。

我試圖上前攙扶他，他卻一把推開了我的手。

謝伯突然扔掉拐杖，畢恭畢敬地又向父親的遺體深鞠一躬——“老書記，這個躬我是幾十年前都應該鞠的，可您不讓，不讓??！……”謝伯老淚縱橫地喊道。

我的淚水刷地流了下來。淚眼朦朧中，我看見菊花叢中的父親面容極其安詳，像熟睡一般。

責任編輯 谷 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