肖 通
“我與死亡的四次相遇”
——小說《長河》淺議
肖 通
在生命的長河里,死亡是終點,是生命繞不開、逃不過的結(jié)局,也是眾多作家作品著重表達的一大文學主題。馬金蓮在小說《長河》里以一個穆斯林村莊的日常生活為背景,通過對幾個死亡事件的描述表達了他對死亡主題的思考。雖然馬金蓮在作品里指向的是人的死亡這樣的終極問題,但她的筆下不僅僅只有傷痛和殘酷,還有童真和溫情。
在小說長河中,“我”“目擊”了一次次死亡,而且這種“目擊”距離很近,逝去的人都是村莊里的人,都是出現(xiàn)在“我”生活中有血有肉的人們,甚至包括“我”的至親之人。作者以第一人稱展開敘述,以近距離的方式來描寫死亡,增強了讀者的閱讀體驗,我們都似乎就生活在這個村莊,目睹了這一切。
值得注意的是,這種近距離地“目擊”死亡是以孩童視角開始記錄的,這樣寫作方式處理死亡這樣深刻的主題,舉重若輕,另辟蹊徑,讓人耳目一新的同時,對壓抑沉痛的感情基調(diào)既是一種巧妙的補充,又多了份童真和溫情,甚至讓死亡在這里有了某種童話的意味。孩童視角看待死亡與成人視角產(chǎn)生的強烈反差,也會讓我們對死亡本身的沉重性有更深入的認識。
伊哈的死訊發(fā)生在“秋天的一個下午”,發(fā)生在這個“令人陶醉的季節(jié)”。這一天,生活原本的節(jié)奏應該是“剁玉米”、“剝玉米”、“煮玉米”,然后再“啃上一兩個”玉米。然而伊哈的死訊打破了這種美好?!拔液湍赣H還沒剝完玉米”,就聽到“伊哈出事了”,聽到消息后,“我”先是愣住了,后馬上丟下玉米,往伊哈家奔去。在路途中,我看到村里的男女老少背對著夕陽的余暉、帶著沉重驚訝的表情也往伊哈家奔去。不該發(fā)生的事發(fā)生在二十九歲的伊哈身上?!拔摇弊鳛橐粋€孩子的情緒跟大人們表現(xiàn)的情緒是有所不同的,開始我意識不到死亡的存在,但大家“沉痛、驚訝、惋惜、惶惑”的深情狀態(tài)感染了我。作者在這里第一次沉重地對死亡展開了論述:
“我覺得這些神情熟悉而陌生。莊子里每當有人離世,大家原本平靜或喜悅的臉上就會露出這樣的神情,有人甚至顯得恍惚,似乎每一個生命的終結(jié)都在提醒活著的人,這樣的過程每一個人都得經(jīng)歷,這條路,是每一個人都要去的,不管你富有勝過支書萬馬江,高貴比過大阿訇,還是貧賤不如傻瓜克里木,但是在這條路面前,大家都是平等的?!?/p>
“我們娃娃就不一樣了,我們和大人完全相反?!睂τ阢露暮⑼瘉碚f,他們只知道死亡是生命的終結(jié),是人離開了這個世界,但對于死亡的意義和嚴重后果并沒有深刻的認識。人死亡之后緊接著進行的伊斯蘭習俗的儀式本是一場莊嚴肅穆的活動,但在孩子們看來,卻成了他們一種狂歡的機會?!八吐耋w”成了他們跟隨隊伍游玩的機會,“散海底耶”可以讓他們得到錢以換取零食吃。
伊哈是個孝子,是個老實人,二十九歲年輕的生命就這么離去了,這已經(jīng)讓人痛惜不已。為了給雙親打一口井,解決人生存最基本的需求,為了不再冒著極大的危險在懸空的深崖挑水,竟然丟了性命,這是莫大的悲哀。比這還要悲哀的是,伊哈如此淳樸,辛勤的勞作換來的只是家里的一貧如洗。作為孩子們,我們本來期待著散“海底耶”這一儀式,因為伊哈家太窮而不得不作罷。“我覺得有一個小手將我的心揪了一下,因為我看到許多小臉上寫滿了失望。不過我覺得今天我們不能有一絲怨言,我早就知道伊哈家是很窮的,然而百聞不如一見,今天親自來看了,我發(fā)現(xiàn)現(xiàn)實遠比聽說的還要嚴重”。
給伊哈“送埋體”時,他們家連一頁蓋遺體的新氈都沒有?!耙凉依锍艘浑p老邁的父母,一個老實得出了名的紅臉頰女人,三個娃娃外,最值錢的家產(chǎn)可能就只有土院子里的一間土房子,一眼窯洞,除此之外你找不出更值錢的來。”伊哈走了,家里的頂梁柱走了,這一大家子就陷入深重的危機,他們的日子愈發(fā)艱難。
伊哈女人的改嫁曾一度給這個家庭帶來了轉(zhuǎn)機,她每隔些日子就帶些新鞋子新衣裳白饅頭糕點之類的東西回來看三個兒子,不過好景不長,半年后她最后一次出現(xiàn)在村莊里然后就杳無音信了。伊哈女人的消失曾被人們認為是心狠,十幾年后,她當年意外身亡的消息被大兒子無意中得知時。人們才知道,伊哈的女人不回村子的真相。
在如此悲痛沉重的環(huán)境里,村莊里依然升出一股溫情,彰顯著生命的意義與人性的價值。鄰居送來新氈讓伊哈順利完成下葬儀式,馬鄉(xiāng)老帶頭向村莊里的每戶人家收集白面、清油讓伊哈在忌日得到和別人一樣的搭救,完成“蘇熱”。有女人會將自家娃娃穿過的舊鞋送給伊哈的兒子,幫助弟兄三個湊合著度過一個漫長的寒冬……
在一位叫素福葉的姑娘走進“我”的生活之前,“我混混沌沌地活著”,不知“季節(jié)的更替,候鳥的來去,萬物的復蘇,都是很美好的”。
素福葉生來就帶著悲劇的色彩,從小就有心臟病,醫(yī)生說她活不過十二歲。她害羞而不膽怯,笑起來臉蛋上有兩個淺淺的窩兒,她皮膚有種“嬌弱的蒼涼的白”,“迎上誰的目光,就對著誰淺淺地一笑”。在我們的心里,他就像仙女下凡一樣,我們對她沒有嫉妒,“有的只是驚嘆、艷羨和愛慕”。素福葉是田寡婦的女兒,田寡婦嫁給上莊的光棍麻雀后,麻雀對田寡婦疼愛有加,對素福葉也是一樣,絕不允許我們欺負她。在我們幼小的心靈中,素福葉已經(jīng)是完美的了,她代表著美好,像美麗的馬蘭花一樣。面對馬云會大兒子的不幸離去,素福葉像大人一樣在大眾面前落淚,似乎對死亡有超越同齡人的認識。讓人難過的是,一次正常的上山就要了她的命,仿佛是命中注定,命運就是這么殘酷,讓這么美好的一個姑娘在世上匆匆地來了又走。素福葉雖然只是短暫的出現(xiàn)在“我”的生命旅程中,卻悄無聲息地加深了“我”對死亡的認識:在此之前死亡離“我”似乎很遠,素福葉讓“我”知道死亡離“我”是如此之近。
雖然從幼小的年紀開始,就“目擊”著死亡,各種“送埋體”、哭親人的場面都見過了,但作為“我”的至親母親,她的離去無疑給了“我”最深的痛,讓“我”對死亡有了最痛的領(lǐng)悟。
母親是一個苦命人,下身癱瘓,一年四季都下不了炕,他的心里本來就有太多的苦。與病情相對應的是,母親的脾氣也加重了。父親一方面承擔著家中養(yǎng)家糊口的重責,辛勤地勞作,另一方面還要承受母親對他傾瀉的脾氣和懷疑。其實,母親是深愛著父親的,她時常扶著窗臺透過玻璃遙望著出門勞作的父親,也惦記著讓兒女提前準備父親的晚飯。死亡的陰影伴隨著母親,也讓整個家庭籠罩著陰影。母親情緒波動大、愛發(fā)脾氣、病情加重、身體疼痛、拒絕吃飯、懷疑父親有外遇、認為自己是家里的累贅。即使這樣,我們依然深愛著母親,用驢車拉母親去縣城就醫(yī)時,“我爬上車鉆進被子里,被子里留著母親的味道,這是我熟悉的,這叫我覺得心里踏實多了”。但是不管我們?nèi)绾闻Γ蟮谋瘎∵€是來臨了,母親病故。
相比于作品中前兩次重點描述的死亡,母親之死有著明顯的不同。伊哈和素福葉的死是一瞬間的事,來得極其突然,讓人猝不及防。而母親的死是意料之中的,是漸變的結(jié)果。在走向死亡的過程中,母親面臨著身體和精神上不斷的摧殘,這是一次更為痛苦的死亡。所以“看著母親命若游絲的痛苦情景,我甚至暗暗祈求真主,叫我的母親早一點走,少受些痛疼。”
“母親的墳后面是素福葉的墳,這樣好啊,給人的感覺就像親生的母女倆睡在一起,這樣母親就不會孤單了?!弊髡咴谶@里讓母親和素福葉一起,呈現(xiàn)出溫情的一幕,是悲劇中的一絲喜,同時也將兩次死亡巧妙的聯(lián)系在一起,形成一種隱晦的對照。
“穆薩老爺爺無常了”是小說的最后一部分?!澳滤_爺爺活了九十一歲,生前身子一直健壯,九十一歲還能直著腰板”,“我們小孩子喜歡湊成一大群,呼啦啦跑到穆薩爺爺家大門口……”,穆薩爺爺經(jīng)歷時代的大風大浪,他為人正派,是大家最尊重的老人。五八年“社教”時,年輕的穆薩冒著極大的危險奪回有恩于他的柯家老阿旬的遺體;六二年,穆薩再次對“人人都餓著肚子”的柯家人伸出援手,把家中糧食分一部分給柯家人,在危難關(guān)頭幫助他們度過難關(guān),而這樣做得代價是穆薩一個三歲的兒子餓死了。年輕時受人恩澤,后來滴水之恩涌泉相報,不管冒多大的危險,付出多大的代價,這正是偉大的人格。后來,“柯家孫子早就看上穆薩的小女兒了,苦于家境貧寒,一直不敢上門求親”,穆薩老人主動把小女兒許配給了柯家孫子,兩個互有恩惠家庭最后成了一家人。
與伊哈、素福葉、母親的離去都不一樣,伊哈、素福葉、母親或死于意外、或死于病重,而且他們都不長壽,他們的離去屬于“非正常死亡”。而穆薩老人的離去似乎要“正常”許多,他走得最為安詳,也最為圓滿,是死亡最理想的一種狀態(tài),在穆薩老人的身上,我看到了死亡的美好。
與這種美好相對應的是,“薩穆老人的‘海底耶’很豐厚,大人娃娃每人兩塊,這是我這些年見過的最豐厚的‘海底耶’”,“我捏著錢,混在孩子堆里,到獨眼跟前買了兩塊錢的麥板糖,一口氣全給吃完了,嘴里的甜蜜殘留了好久,我覺得把自己幼年時候難以實現(xiàn)的一個愿望給實現(xiàn)了?!币呀?jīng)長大的“我”沒有跟著大伙兒一起去送埋體,而是看著他們,“覺得心里出現(xiàn)從未有過的平靜”,“我”意識到“死亡的內(nèi)容不僅僅是疼痛和恐懼,一定包含了更多我們沒有認識的內(nèi)容,比如高貴、美好,還有寧靜……”這顯然是對死亡更高級的一種認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