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迎春
一
宏狗被孔副鎮(zhèn)長從云香茶葉店拉出來時,滿臉不高興,一邊走一邊朝他狠狠地瞪了一眼。孔副鎮(zhèn)長臉一紅,不自然地聳聳肩。這個二十八歲的小伙子雖然已是鎮(zhèn)領導,但還不習慣跟農民打交道。他抓住宏狗的手不放,直到被宏狗用力一甩,才尷尬地松開來。
宏狗穿著白襯衫黑褲子,早晨出門時還人模人樣,白襯衫綁在皮帶里面,腳下的黑皮鞋干凈發(fā)亮??梢汇@進云香茶葉店,和那幫人打起麻將來,翩翩風度就瞬間消逝,立馬被一張張票子打回原形。如今,衣冠不整的宏狗站在茶葉店門外的太陽底下,不耐煩地問孔副,怎么啦,有屁快放!
孔副就是孔副鎮(zhèn)長,他的臉漲得通紅,語無倫次地說,張老板,張老板,農場的事情麻煩了,你趕快跟我去一趟鎮(zhèn)政府,有事商量。
張老板就是宏狗,原名張宏圖。鄉(xiāng)下的規(guī)矩名字要叫賤,所以從小就被家里人宏狗宏狗地叫,直到四十多歲大家還是叫他小名。
一說農場就來氣,宏狗像一只氣急敗壞的小狗,孔副,你要搞清楚,把農場搞麻煩的是你們,關我什么屁事!
孔副急忙說,不關我們政府,是省農業(yè)廳領導要下來調研你的農場!
調研?正好啊,等那些領導一來,我就往死里告你們,看你們還得意什么?宏狗一聽,高興得差點笑出聲來。
你告什么告,我們之間已經兩清了!孔副大喊起來,企圖用氣勢壓倒他。
宏狗一聲冷笑,你這個娃娃懂什么,你想兩清,你叫陳其中和鐘寶來跟我說什么叫兩清!
陳其中是上任青田鎮(zhèn)黨委書記,現在是縣農業(yè)局局長。鐘寶是現任青田鎮(zhèn)黨委書記,在青田工作也近十年。
孔副辯不過宏狗,想著自己大小也是一個鎮(zhèn)領導,卻連一個破落地主都搞不定,不禁氣沖沖地說,那就等著瞧吧!如果不想鬧出麻煩,現在就跟我去鎮(zhèn)政府,書記在辦公室等你。
宏狗并不像孔副預期的那樣,跟隨他一起走,而是義無反顧地轉過身,大踏步返回茶葉店。
宏狗很不屑鎮(zhèn)里的行為,與其去看鐘寶一張臭臉,不如在茶葉店看老板娘小葉的大胸。
宏狗的午餐極其簡單,一人一盒泡面,是茶葉店準備的。今天的手氣很好,除了被孔副干擾一陣外,他連著游金進賬,看著小葉的大胸在面前晃蕩,心里十分舒坦,一時樂得忘乎所以。如果不是派出所的王所長走進來,他根本不記得上午孔副交代的事。當然,他也根本不想去找鐘寶。他奶奶的,憑什么要他主動,鐘寶不會自己來?他不愿去想農場的事,那些傷心的往事讓他無法面對今天的自己。既然不想見到鐘寶,他理所當然就沒有必要記得這些鳥事。
王所長單槍匹馬闖進茶葉店,讓所有人都措手不及,但他高大的身軀似乎忙不過來,只將宏狗一人堵在店里。宏狗一抬頭,看到王所長寬闊的胸膛,感覺他的胸比小葉的還要大,只是他的胸有肌,被稱為胸肌。他感覺有一絲氣惱,這不是斷了他的財路嗎?氣憤中帶著一絲恐懼,為什么只堵我一人?
因為其他人我都堵不住,只能堵住你啊。王所長略帶諷刺地回答,微笑著俯視宏狗。跟我回所里吧,聽候處理。
宏狗不敢多說,與其被他抓兔子似的押回派出所,不如雄赳赳氣昂昂地走在前頭,于是他挺了挺胸,果斷地向派出所走去。
王所長一時反應不過來,跟著他回派出所。不過,宏狗想像個男子漢一樣無所畏懼,卻又怕賺到的錢被王所長搜個精光,免不了有些氣短。
幸而好像王所長的目標不在賭資,不等宏狗捂住口袋,他就質問,你這個狗崽子,為什么書記叫你來鎮(zhèn)里,卻還在那里死賭爛賭?是不是敬酒不吃吃罰酒?
宏狗裝著委屈的樣子,哭喪著臉,鐘書記叫我來鎮(zhèn)里,無非是農場的事,可我哪里還有農場啊,難道連我那點老本也要刮了去?
少廢話,我才不管老本不老本,反正你現在給我老老實實到書記那里報到,我的任務就完成了。
宏狗一句話不說,往鐘書記辦公室走去。
二
鐘寶和宏狗算是老相識。十年前宏狗的青田農場紅紅火火,當時還是農業(yè)局副局長的鐘寶沒少往青田農場跑,也為宏狗爭取了不少項目,每年宏狗農場最好的雞鴨總是為鐘寶留著。后來,鐘寶提拔到青田鎮(zhèn)當鎮(zhèn)長,宏狗一時揚眉吐氣,感覺靠山壯實了不少。然而蜜月期還沒過,他就和鐘寶結下梁子,隨后分歧越來越大,現在成了死對頭。
鐘寶是個斯文人,修長挺拔的身材配上一副黑框眼鏡,在南方的五短身材里猶如鶴立雞群,引人注目。宏狗矮小瘦弱,皮膚黝黑,眼瞼下垂,總是一副不開心的樣子。兩人的鮮明對比似乎宣告了雙方的未來走向。鐘寶的仕途坦蕩,順風順水;宏狗的農場慘淡經營,支離破碎,現在只剩下十幾畝果園,勉強維持生計。宏狗顯然沒看清自己的猥瑣長相,將一切歸罪于鐘寶他們,好像調他們到青田來就是為了搞垮他宏狗似的。他想,如果不是這幫打劫鬼,小葉早就跟他上床了。
如今,一切都覆水難收,只能跟阿Q一樣叫著“曾經闊過”。宏狗這么一想,又氣勢磅礴起來,故意將地板踩得咚咚響,大搖大擺地走進鎮(zhèn)黨委書記辦公室。
鐘寶露出儒雅的微笑,從大班椅上站起來,招呼宏狗坐下喝茶。宏狗不講話,等著鐘寶提出話題。他覺得納悶,同樣一個人,以前看怎樣都順眼,覺得既有文化又有魅力,現在看怎樣都虛偽,一言一語總讓人不放心。他奶奶的,我宏狗在青田也算是個角色,屬于高智商里的佼佼者,誰料十年河西,成了落水狗。宏狗不講話,將頭朝對面墻上那幅《念奴嬌·赤壁懷古》書法望去,他看不懂歪歪扭扭的字,卻看得很認真。
鐘寶一邊泡茶一邊對宏狗說,宏圖,聽說你天天往小葉的茶葉店跑,是不是搞上了?
宏狗當然聽得出鐘寶想把氣氛搞輕松一些,但他沒心情陪鐘寶玩,直接就將話扔過去,我哪里有你的本事啊,書記大人想搞誰就搞誰!
鐘寶一怔,知道宏狗話里有話,他當農業(yè)局副局長時,常常帶著一個女下屬來,有次喝醉了還在農場過夜。宏狗像個丑陋的仆人忙前忙后,還偷偷聽到屋里快樂的叫聲。不過,這種事只有一次,鐘寶很注重自己的前途,以后再也沒有在農場住下,兩人之間也就心照不宣,從來沒有提起過。鐘寶覺得宏狗來者不善,還是曲線救國為好,不能弄得兩敗俱傷。
鐘寶誠懇地說,今年的農場補助款下來了,你等會兒到孔副那里辦理一下,我們鎮(zhèn)里一分不留,全部給你發(fā)展生產!他將重音放在“一分不留”四個字上,聲音特別大,說得自己心中滴血。
宏狗一陣狂喜,但立刻意識到沒有免費的午餐,只有布滿殺機的鴻門宴。他裝作無所謂地說,我都沒農場了,還給我什么錢?難道你鐘書記的錢用不完了?我現在小日子過得舒服,你別給我誘惑,我這種農民,很容易被拉下水的。
鐘寶并沒有尷尬,面對宏狗他還是有勝算的,他知道抓住了錢就抓住了問題的牛鼻子,農場沒有就沒有了,再也不可能長回去,只要有錢,不菲的錢,宏狗絕不會無動于衷。他告訴宏狗,這次的補貼有二十萬,全部拿去,但不能在外張揚。
宏狗一驚,二十萬可不是個小數目,當年農場被征時也只補到四十萬,現在空手就有二十萬,不動心才是真傻瓜。不過,他還是故作平靜地說不要,他要等待鐘寶說出底線。
鐘寶嘆一口氣,決定將牌底公開。好吧,宏狗,我們將錢給你,你只需做一件事,配合鎮(zhèn)里做好省廳領導的調研就行。鐘寶接著說,剛剛接到縣農業(yè)局電話,省農業(yè)廳的張副廳長將于后天到青田調研,要實地察看青田農場的發(fā)展項目。宏狗一向是青田農場的負責人,雖然青田農場已經名存實亡,但因為幾年來一直以青田農場的發(fā)展項目申報補助,所以必須讓宏狗一起接待調研組一行。
宏狗一聽,說農場都沒有了,接待個卵???
鐘寶告訴他,農場的事由縣里和鎮(zhèn)里解決,只要他出面接待,按照鎮(zhèn)里的口徑匯報就行。
宏狗抓耳撓腮,一時沒了主意,是屈膝投降還是堅貞不屈,他還沒有權衡好。他說明天答復鐘寶,將松散的襯衫重新掖回褲帶里,雙手故意大擺著走出書記辦公室。
鐘寶追出來,告訴宏狗抓緊決定,別像個娘們似的優(yōu)柔寡斷,這是他翻牌的唯一機會。
三
二十萬,對于宏狗來說確實是一個翻牌的機會,而且機會稍縱即逝。他明白這里的分量,自從走出書記辦公室就開始翻江倒海,心潮澎湃。辦農場時需要資金投入,可每次的項目資金都被鎮(zhèn)里吃掉大半,自己只喝一點殘羹剩菜?,F在天上掉餡餅,無端來個二十萬,真是天助我也。可是一想起鐘寶,想起陳其中,就不是滋味,此仇不報非君子?。?/p>
青田農場原來是個知青農場,20世紀70年代初由廈門知青在距離鎮(zhèn)政府十公里的青田山上開發(fā)出來的,有住房有果園,還有魚塘和部分稻田。知青返城后,由于遠離村莊,農場一度荒廢,只有地段較好的稻田和魚塘被附近的村子接管過去。宏狗的父親曾當過知青農場的黨代表,屬于又紅又專的那種類型,被公社派到農場協助黨支部書記管理那些知青。利用這層關系,90年代初宏狗開始打知青農場的主意,和鎮(zhèn)里口頭協議將知青農場交給他管理。他上過縣里的職業(yè)高中,學過果樹種植和管理,于是將農場的上百畝山林開墾出來后,種上成片的柑橘、柚子等果樹,并將家也安到了山上。整個90年代,宏狗并沒有賺到錢,那時農業(yè)項目不死不活,而且風險極高,往往一年賺一年虧,算來算去除了投資基本就是維持生活。直到新千年后,國家重視“三農”,青田農場才開始有起色,各級補助也逐漸多起來。很快青田農場成為鎮(zhèn)里的重點農業(yè)項目,在縣里也是數一數二的農業(yè)產業(yè)化典型。宏狗成為張老板,與鎮(zhèn)里和農業(yè)部門的關系也日益密切,穿上西裝打上領帶,也偶爾做做慈善事業(yè),每年重陽節(jié)請村里六十歲以上老人吃飯,發(fā)五十元紅包。宏狗的個人形象在此時達到頂峰,常常面對臥室里明亮的通身鏡傻笑不停。
宏狗,宏狗!死到哪兒去了?又去找那個騷包了嗎?老婆在叫吃飯,宏狗一句也不想回。房間里一團漆黑,他從下午一直坐到晚上,腦子里像蒙太奇電影,農場的日日夜夜,人生的悲歡離合,在這個孤寂無人的時光里紛至沓來。就像父親死時,他一個人守夜,想到一生清貧的父親,連像樣的衣服都沒穿過一件,淚流滿面,發(fā)誓一定要讓家人過上好日子。可好日子就像天上的流星,還沒看清是什么模樣,又從時光的縫隙里溜走了。
如果不是那條高速公路,宏狗的好日子還將繼續(xù)發(fā)揚光大。2008年,從廈門通往深圳的高速公路開通,其中青田農場附近就有一個互通。這下好了,青田農場由原來的狗不理變成了炙手可熱的慶豐牌,誰都想吃一口。最高興的當然是宏狗,經營十多年的農場突然變得四通八達,處在交通要道上,剛好此時興起鄉(xiāng)村旅游,青田農場的果樹正是豐產期,幸福的日子像扭著腰肢的小葉向他招手。然而,人算不如天算,不久鎮(zhèn)里就來通知,說互通出口處按規(guī)劃要建一個加油站,需要征青田農場的地。青田農場從本質上來說還是鎮(zhèn)里的,宏狗只是實際使用人,甚至連合同都沒有訂。以前沒有用途,誰也不會上心,現在政府要征用農場的地還不是自家碗里的肉。宏狗找到鎮(zhèn)黨委書記陳其中和鎮(zhèn)長鐘寶,他們都表示這是縣里的規(guī)劃用地,無法更改,更何況青田農場屬于集體土地,鎮(zhèn)里也不好多說什么。幸好才十畝地,宏狗一得到正常的青苗補助款,土地就被迅速征用。然而,一旦口子被撕開,就像潰決的堤壩,堵也堵不住。加油站才建起來,縣里和鎮(zhèn)里共同引進的一個旅游休閑項目又看中了青田農場,結果被活生生占去七十畝??蓱z的青田農場只剩下二十畝山坡地,宏狗的夢想就像彩色泡泡徹底破裂。宏狗以為和陳其中、鐘寶一幫人關系鐵,怎么也不會打農場的主意,沒想到事關自己的時候,一個個比敵人還兇,他們之間的梁子就此結下。
燈突然亮了起來。老婆一聲驚叫,你是人還是鬼?宏狗坐在藤椅上不動,有力無力地說,你看過這么無能的鬼嗎?老婆冷笑一聲,是的,鬼還會唱大花,你連大花都唱不了。宏狗起身到陽臺上收衣服,準備去洗澡避開老婆。房子建了幾年,陽臺連個欄桿也沒有。他失了魂似的挪動步子,不料一腳踩空,整個人從二樓掉了下去。老婆一聽響聲,趕緊從房間出來,看見宏狗掉到一樓,三步并作兩步去救他。幸好樓下是一堆沙土,他拍拍沙子站起來。老婆不停地問,怎么啦怎么啦。他說,你不是罵我連鬼都不如嗎?還不如死掉算了。老婆一聽,再也不敢多說一句。
就像一個無證駕駛的人,無論你駕駛技術多少嫻熟,只要交警想罰你,永遠有他的理由。青田農場本來就屬于鎮(zhèn)里的,從理論上說,鎮(zhèn)里想收回就收回。但宏狗不服,他認為和鎮(zhèn)里是有交易的,雖然不往鎮(zhèn)里交租金,但鎮(zhèn)里通過青田農場爭取項目,宏狗只能得到十之一二,其余都歸鎮(zhèn)里統籌使用。宏狗覺得這就是租金,他和鎮(zhèn)里已經形成一種契約關系,現在征用青田農場完全是一場陰謀,就是要搞垮他宏狗。后來,他常常感嘆樹大遮陰,擋了別人的陽光。葉子譏笑他算什么大樹,還不是一棵蔭山樹見光死。
宏狗當然不想這么乖乖地聽鐘寶的話,二十萬不是個小數目,鐘寶肯將項目款全部拿出來,說明他宏狗的作用很大。既然這樣,宏狗還想博它一博,看看他們的底牌是什么。
四
如果不是陳其中打電話來,鐘寶根本沒想到宏狗會跑到縣城賓館找張廳長。在鐘寶心里,今日的宏狗已今非昔比。自從青田農場被征掉,鎮(zhèn)里補償他集鎮(zhèn)一塊地和現金,他便把家安在鎮(zhèn)上,整天無所事事,很快將補償款揮霍一空,聽說大部分輸在麻將桌上。所以,鐘寶蠻有把握地把二十萬當作誘人的蛋糕送給宏狗時,已能感覺到他心臟激烈的跳動。說實話,一開始鐘寶還不想將二十萬全給,要不是陳其中不容置疑的口吻,最多給他十萬了事。
在很長一段時間里,鐘寶還是對宏狗懷著內疚之情的。如果不是自己急功近利,不是因為上頭有人打了招呼,青田農場是可以保全下來的。退一步說,如果自己說說話,讓宏狗占有一定股份也是可以的。但是,在對方龐大的關系網面前,宏狗就如一只落水狗,只有挨打的份,最后還是自己拍板在集鎮(zhèn)給他一塊有店面的地塊。征完地后,宏狗將怨恨發(fā)泄到自己身上,還死賭爛賭,慢慢地就對他改變了態(tài)度。
青田農場的事不是一天兩天了,鐘寶總是感到不安,不知道什么時候會爆發(fā)。宏狗經營農場的時候,鎮(zhèn)里借助農場爭取了不少項目,雖然大部分被鎮(zhèn)里挪用,但總算還是有實物的。后來,農場名存實亡,每年鎮(zhèn)里仍然用各種名目爭取補助,如果疊加起來將是一筆不小的數目。作為農業(yè)主管部門,當然清楚青田農場的實際情況,但局長是陳其中,爭取項目的事都是他們一起同意的,所以也沒出過什么破綻。據說省里、市里也提出過要察看青田農場的項目實施情況,但都被他們巧妙地回應過去,于是在一年年的報告中青田農場越做越大,成為農業(yè)項目帶動的典范。
前天,陳其中打電話給鐘寶,叫他馬上到農業(yè)局來一趟。在局長辦公室,陳其中焦急地告訴他,張廳長要來青田調研,這次一定要看,不看不行。張廳長其實是副的,名字叫張青田。他們第一次去找張廳長時,廳長就高興地說,和青田有緣分,就該幫你們這個忙。不過,名字是巧合,更深層的原因是張廳長那時還只是個處長,他的領導王廳長插隊時就在青田農場當知青,對青田農場有感情,對宏狗的父親也心存感謝,所以爭取項目非常順利。后來,張?zhí)庨L提拔成張副廳長,王廳長也退休了,但青田鎮(zhèn)和他們的關系一直保持著。在青田農場被征用之前,王廳長和張廳長都來過,對這個地方很滿意。陳其中后來由鎮(zhèn)黨委書記調任縣農業(yè)局當局長,也多少跟這些有關系。
陳其中說,王廳長生病住院了,張廳長去看望他時,他表示想看看青田農場,于是張廳長要親自到青田農場拍些照片拿給老領導看,了卻他的心愿。按照行程安排,張廳長到縣里后,第二天先參加一個全省性的農業(yè)現場會,第三天就到青田農場調研。
怎么辦,小鐘?鐘寶比陳其中年輕,又曾是他的鎮(zhèn)長,私下都是叫小鐘。
這麻煩了,哪里去將青田農場復原?。跨妼氁瞾y了套,一時沒有主意。
不急,總會有辦法,眼下先將宏狗穩(wěn)住,不能讓他亂說話,而且要他出面接待廳長。
那怎么行,宏狗和我們鬧得那么僵,他會答應嗎?鐘寶心里沒譜。
有錢能使鬼推磨,你將這次省里的補助資金全部給他,讓他乖乖聽我們安排。還是陳其中老謀深算。
鐘寶只好點點頭。
至于農場,陳其中安排了另一處農場,當作青田農場因高速建設而實施的異地搬遷項目,到時候讓宏狗到那里就行。其中原因,他會借機向廳長解釋。
沒想到宏狗貪心不足蛇吞象,還想玩大的,偷偷跑到縣城來找廳長了。今天上午會議開始不久,剛好出來打電話的陳其中在走廊碰到鬼頭鬼腦的宏狗,被他一把揪住,拖著就往電梯間走去。宏狗一時被陳其中的氣勢嚇住,不敢聲張,隨著他走出了賓館。
五
宏狗的計劃落了空,被陳其中帶回農業(yè)局辦公室。
剛到賓館時,宏狗不知道是太激動,還是太害怕,總感覺賓館到處是眼睛,到處是鐘寶和陳其中布設的眼線,導致他不斷地搓手,不斷地整理寬大的西服。找不到會場,他問賓館服務員,卻遭到不信任的詢問。幸好,他假借尿急,躲進了衛(wèi)生間里。隔著門板聽到沒有聲音了再偷偷出來,他故意裝作熟練的樣子坐上電梯,一層一層地查找。賓館的走廊又長又壓抑,整個人有點暈乎乎。沒想到,出師不利,他剛找到會場就撞到陳其中的槍口上。
陳其中可不是鐘寶,經驗豐富且老謀深算。他在鄉(xiāng)鎮(zhèn)工作二十年,對宏狗他們的秉性摸得很清楚,只要是軟硬兼施,沒有不乖乖就范的。
宏狗一副死豬不怕開水燙的架勢,心里卻在打鼓,一邊后悔行事不周,一邊尋思著陳其中葫蘆里賣什么藥。
陳其中坐下來,不急不忙地點上一根煙,本來臉就黑,這時籠罩在煙霧中,感到更黑了。宏狗,你想來城里告我和鐘寶的黑狀吧?
你哪里需要我告???你們自己做了什么,上面還不清楚嗎?
上級當然清楚,上級不清楚,我敢做違法犯罪的事???你用自己的豬頭想一想,和我們斗,你行嗎?你自己有幾斤幾兩還不知道?我們給你面子,你不要熱臉貼冷屁股!
我想和廳長拉拉家常,向他匯報匯報青田農場怎樣變成一堆垃圾場的。宏狗知道,青田農場被征用后,旅游休閑項目馬上就轟轟烈烈地開工建設,然而將地塊圈起來只建了幾棟房子就半死不活地停在那里,一直沒有進展,成為縣里鎮(zhèn)里令人頭痛的爛尾工程。于是,他也想激激陳其中。
我告訴你,宏狗,你不要狗急跳墻!青田農場上的項目是縣里的重點工程,由縣項目辦負責。青田農場正在異地搬遷,我們將在青峰農場掛上青田農場牌子,到時候廳長參觀的就是青峰農場。
你敢騙廳長?宏狗睜大了眼睛。
不是騙,是我們現在正實施的一個項目。陳其中果斷地回答他,鑒于你是前青田農場的負責人,所以我們給你這次機會,廳長由你接待,我們撥給你二十萬項目經費,你可以投入到現在青峰農場占一定股份,也可以自己重新搞種植項目。
陳其中說得頭頭是道,把宏狗聽得一愣一愣。
如果我不同意呢?
那就直接叫青峰農場的石頭佬接待,說你宏狗重病在床,已將農場轉讓出來了。陳其中吐出的一口煙圈,在空氣中久久不肯散去。
宏狗真感覺自己要得重病了,身子骨就要塌下來,陷在陳其中柔軟的沙發(fā)里。
正在這時,鐘寶帶著孔副鎮(zhèn)長火急火燎地趕到。陳其中對鐘寶說,將宏狗帶回去吧,不要讓他再咬人了。
宏狗本想不起來,就將陳其中的沙發(fā)坐穿??伤吹疥惼渲醒壑樽永锷涑霾蝗葜靡傻哪抗?,就不由自主地從沙發(fā)里拔出身子,沮喪地跟著鐘寶走出局長辦公室。
六
天上沒有一絲云彩,太陽光直挺挺地打在鎮(zhèn)上,路旁的洋槐花刺目地怒放著。秋天一來,宏狗就難受,干燥的氣候使他的鼻炎變得更加嚴重,不時從鼻子里發(fā)出濃重的“咳咳”聲。
宏狗無精打采地走進小葉的茶葉店,正午時分店里沒有外人,小葉也正困得眼皮打架。
怎么啦,宏狗?和老婆相打了?小葉正想伏在麻將桌上瞇一會兒。
宏狗不講話,在小葉的對面坐下來。好一會兒才說,鐘寶要給我二十萬。
什么?二十萬?小葉一驚,聲音大起來。
嗯,但我不想要。宏狗差點要哭了。
你這個死鬼,中邪啦?哪里有送你二十萬還不要的?小葉沖著他喊。
其實小葉挺同情宏狗的。年輕時家里窮得叮當響,喜歡小葉卻自卑得根本無法開口。等賺了錢時,他已結婚,小葉剛離婚,他經常死皮賴臉地在她面前晃悠。她也曾動心過,不僅是情,也為錢。但剛剛思量和他好,卻趕上農場被征。沒有了農場,他一蹶不振,就在小葉的店里賭博過日子。每次他賭紅了眼,小葉就在桌底下狠狠地用腳踢他,用手擰他,他卻更加瘋狂,直到輸個精光。
小葉的身子往前傾,大大的胸脯壓在桌上,問他怎么回事。
宏狗沒有被她的大胸吸引,有氣無力地將事情說了個大概。
你這個死鬼,有錢趕緊拿來就是,還等什么,再過兩天,那個廳長走了,你就什么也沒有了!小葉興奮地叫起來。
宏狗還是說容我想想。小葉忍不住起身,跑到他旁邊,將胸脯壓在他手臂上,伏在他耳朵邊,大聲一喊,你是不是吃錯藥了?
宏狗用手撓了撓頭發(fā),說,好吧,我去找鐘寶要錢。
小葉笑了起來,就是嘛,見錢眼開才是你宏狗的性格,窮光蛋一個還裝什么!
七
窮光蛋宏狗決心要鐘寶的二十萬,鐘寶卻反悔了。鐘寶想,既然農場都可以做假,那么要不要宏狗還有什么關系呢?
宏狗昂首挺胸走進鐘寶辦公室的時候,鐘寶正在剔牙。中午吃過的肉絲還殘存在牙縫,經過一個午睡也還堅決地躺在里面不肯出來,鐘寶決心好好修理一番,努力讓討厭的肉絲遠離他。宏狗的到來影響了鐘寶水平的發(fā)揮,肉絲被挑得支離破碎,還有一小塊堅決不肯就范。鐘寶一時氣急將牙簽折斷了,他用力地將斷了的牙簽往茶幾上一扔。宏狗嚇了一跳,預感事情有些不妙。
宏狗鎮(zhèn)定地坐下來,對鐘寶說:好吧,你把錢給我,我聽你們安排。
鐘寶不講話,突然發(fā)起飚來,你不是要去廳長那邊告我嗎?去告啊!那么有志氣,要這二十萬做什么!
宏狗反應不過來,才兩個小時,怎樣態(tài)度突然一百八十度大轉變,發(fā)什么神經!他也提高聲音:鐘寶,你別弄錯了,給錢是你自己說的,求著給我的,現在你又耍賴,你什么意思?你以為我不敢啊,我前腳踏出你房間,后腳就去城里找廳長,看你還威風什么!
鐘寶憤怒地抓起茶幾上的一個煙灰缸,“砰”的一聲摔在地下,脫口而出一句他媽的,塞在牙縫里的最后一片肉絲從張開的嘴巴飛出,落在煙灰缸的碎片旁。
宏狗并沒有被震住,繼續(xù)發(fā)揮著,你以為我不知道你們弄虛作假啊,不消說青田農場還有時,你們得到了多少補助,就是我的農場被你們沒收了,每年還向上級要錢,要項目。我宏狗名義上是青田農場的負責人,但我得到了什么?你們要來的錢有多少是用在了青田農場上?莫要說你們用現在的二十萬來封我的嘴,就是白白地補償我也不為過。你看,我現在像個什么樣子?人不像人,鬼不像鬼,你以為集鎮(zhèn)上給我一塊地皮就心安了?鐘寶,你憑良心想想,你將我的后半生都毀了?。?/p>
宏狗說著竟然哭了起來,將雙手捂住了臉龐,頭埋了下去。
辦公室的小李聽到響聲,趕緊來到書記辦公室,看見眼前的景象不知如何是好,怔怔地站在那里。鐘寶一見,怒火中燒,大喝一聲:滾!小李臉色發(fā)白,飛也似的逃出房間。
鐘寶稍稍平復情緒,嘆了口氣,對宏狗說,你哭什么,你以為我愿意這么做啊,我也是風箱里的老鼠,兩頭都受氣。你說,現在青田農場沒有了,簽下的項目又沒有實施,如果不是迫于無奈,我們會那么傻啊。我和你交情本來不錯,到如今分道揚鑣,你以為我開心嗎?你也為我想想,幫我們渡過這一關。以后你東山再起,我和陳局長一定助你一臂之力。
宏狗停止哭泣,仰起頭說,那好,你現在就將錢給我。
錢還在農業(yè)局陳局長那兒,我和他商量一下。
那講個逑啊,原來是還沒準的事兒!宏狗像泄了氣的皮球。
鐘寶不理宏狗,抓起手機往里面的套間走去。宏狗聽出來了,他正和陳其中在通電話。不一會兒,他走出來,告訴宏狗今天先給十萬,剩下的十萬等廳長調研結束后馬上給。
別講話不算數啊,宏狗有點不放心,但又沒有更好的辦法。商業(yè)規(guī)則嘛,現在一般都是這樣付款的,像《今日說法》里買兇殺人也是事前付一半,成功后再付另一半的。他懂,于是不再說什么。
鐘寶叫來鎮(zhèn)里的財務,告訴他將十萬塊打入宏狗的賬戶。接著,叫宏狗一起去青峰農場。
一路無話,二十分鐘就到了青峰農場。宏狗從本田SUV出來,看見孔副鎮(zhèn)長正在掛牌,原來青峰農場的牌子換成了青田農場。青峰農場規(guī)模比青田農場小,放在以前宏狗根本就看不上眼。這幾年青田農場沒了,青峰農場倒是越做越大,看得宏狗眼熱心肝痛。西裝革履的石頭佬看見黨委書記的車到了,趕緊出來迎接。宏狗目不斜視地從石頭佬旁邊走過,大踏步走進農場。鐘寶在背后叫住宏狗,說要手把手地教他如何應付張廳長。宏狗顯得滿不在乎,心里在說,這點戲路還用彩排嗎?太看不起我張某人了。當年王廳長和張廳長來青田農場時,宏狗顯出一副憨厚實干的模樣,贏得了他們的贊許,當場就拍板果園澆灌噴灑項目由省廳全額出資。不過,宏狗還是被鐘寶折騰了半個多小時才算過關。宏狗的心思不在彩排上,卻偷偷地將它和自己的青田農場對比,發(fā)現這個昔日的野花野草已經亭亭玉立,早已超過最風光時的青田農場。宏狗的情緒低落下來,看著剛剛掛上的牌子,真想一拳頭砸個稀巴爛。
青峰農場的門口種了一排的白玉蘭,秋風一吹,花香撲鼻,沁人心脾。宏狗故意不讓香氣進入氣管,反而被氣息嗆住了,好一會兒才舒緩過來。
八
宏狗沒想到鐘寶竟然不讓他回家,叫他住在鎮(zhèn)上的賓館,和孔副鎮(zhèn)長同住一房間。賓館距離他家不過一百米,卻偏偏要住進賓館,這不是軟禁是什么?鐘寶不多解釋,說都是為了大家好,也讓大家都睡個好覺,集中精力做好明天的接待。
宏狗說要回家拿衣服洗澡,還要吃飯,孔副高度緊張,說鐘書記交代從現在起我們必須形影不離。宏狗反問他,那我們是什么關系?孔副不理解,一頭霧水的樣子。宏狗說,只有同志關系才形影不離,如果我們是同志關系,那就還要加上一個詞——生死相依??赘?,今天晚上我們就是生死相依的關系了,萬一,我是說萬一,萬一我想不通要跳樓,我一定會拉上你一起跳,這樣才不辜負鐘書記的教誨。
孔副漲紅了臉,大聲說,宏狗,你別開玩笑,這種玩笑會死人的。
宏狗反而輕松起來,拖長聲音說,現在我是想死都死不成,還有利用價值呢。
孔副說要回去可以,我陪你一起走。兩人一前一后走著,街坊鄰居看了奇怪,問宏狗是不是嫖娼被孔副抓了。宏狗并不爭辯,回答說是和孔副一起,做完了沒錢,兩人一起回家拿錢。大家哈哈笑起來,孔副卻急得說不出話來。
宏狗在家里磨磨蹭蹭地拿衣服、泡茶、吃飯,還悠閑地吹起《哥哥想妹淚花流》的口哨??赘蹦坎晦D睛地盯著宏狗,生怕一個閃失就把他弄丟了。
宏狗和孔副回賓館的路上,孔副拐進小超市里買一盒快速面。就在付錢的時候,宏狗突然說,孔副相不相信,我現在撒腿就跑,你追不上我。孔副立即放下快速面,就要抓住宏狗。宏狗笑笑說,逗你玩的,你真相信???
孔副走出超市,一本正經地對宏狗說,你別亂來啊,只要明天一結束,你走你的陽關道,我走我的獨木橋,我再也不想見到你了。
宏狗斜著眼看他,將手背在后面,跨幾個大步走到面前,對他說,孔副,你先整明白,你來青田當鎮(zhèn)長,我自始至終沒找過你吧?倒是你三天兩頭找我。我是你的誰???憑什么得聽你們指揮?老子搞青田農場是有功的,王廳長對我千恩萬謝,都是你們這幫兔崽子干了壞事,把我害苦了!
孔副不好意思起來,你破產跟我沒關系。
宏狗冷笑兩聲,沒關系,好啊,這兩年的報告是不是你打的?青田農場的補助款是不是你和鐘寶到省廳跑下來的?你說有沒有關系?小心你的公職都不保!你以為我宏狗是傻瓜???
孔副自知失言,不再講話。宏狗又吹起口哨,嗚咽似的不知是什么喪曲。
到了賓館,兩人無所事事地看電視。宏狗煩躁地踱著步,嚷嚷要去茶葉店打麻將??赘辈蛔專旯方兴黄鹑???赘闭f那是賭博,他去不合適。正在這時,小葉的電話打過來,宏狗立即興奮起來。
怎么樣,錢拿到了嗎?小葉難得有的溫柔聲音。
拿了十萬,還有十萬等廳長走后再打到賬上。
那鐘寶會不會賴皮,事情一完就翻臉?
不知道啊,不過錢在陳其中那里,還要農業(yè)局撥下來。
在農業(yè)局嗎?那好辦,到時候我叫陳其中要,不過,你得給我好處啊?
只要你肯,我什么好處也愿意。宏狗聽得熱血沸騰,仿佛看到小葉穿著性感的衣服做著各種動作,高興起來便有點忘乎所以。想著美事,安靜下來,獨自一人躺在床上裝睡。
九
孔副不到六點就叫宏狗起來,簡單吃過早飯后就來到青峰農場待命。秋天的鄉(xiāng)村還是一片蔥綠,只是偶爾吹來的涼風帶著一絲冷意。宏狗揉揉睡眼,想想還是辦農場的時候這么早起過?,F在一切都完蛋了,只剩下個睡死命。
青峰農場現在應該叫青田農場,兩邊不銹鋼大門上方懸掛著一對空飄,分別掛著兩條標語,一邊是“政策到位農村變美”,另一邊是“美麗青田生態(tài)青田”。走進大門,對面就是農場辦公樓,墻上有一塊LED屏,播放著“熱烈歡迎省廳領導蒞臨指導”的字樣。不一會兒,一輛皮卡車上下來十多個穿著演出制服的銅鼓樂隊。宏狗定睛一看,原來是鎮(zhèn)里專門為喪事、廟會等吹奏的幸福樂隊,他們是專門請來歡迎張廳長一行的。
宏狗無所事事地在農場周圍晃悠,孔副忙碌個不停,就怕哪個環(huán)節(jié)沒有銜接好。不一會兒,鐘寶也來了,說九點整張廳長就會到。于是,孔副趕緊召集幸福樂隊整裝待發(fā),作最后的彩排。鐘寶叫石頭佬跟在宏狗的旁邊,作為他的副手,如果宏狗有講不清楚的地方,由石頭佬補充。宏狗看著石頭佬郁悶的樣子,有一絲得意,感覺出了一口惡氣。
九點過一刻,車隊終于來到青田農場,幸福樂隊一起奏起《在希望的田野上》。奏這首歌是鐘寶的創(chuàng)意,他說現在規(guī)定不能有歡迎儀式,所以我們得換一種形式,就在歌曲上做文章,不用歡迎曲,而是反映我們農村美好的生活的曲子。一曲未完,車隊開進農場,在大院依次停穩(wěn),一個個領導從烏黑發(fā)亮的轎車里走出來,張副局長、陳其中局長、羅副縣長……只是不見張廳長的身影。大家都覺得奇怪,難道張廳長還在后面?奏樂停下來,陳其中告訴大家,張廳長因為臨時有事,先趕回省里,讓縣里替他做個調研,然后將情況上報。說完,陳其中領著羅副縣長一行走進農場大樓的接待室。
宏狗站在農場大院,一時不知所措,覺得進也不是退也不是,腦海一片混亂。他想,張廳長說了要來,怎么又臨時變卦了呢?現在關鍵人物沒來,他就算沒發(fā)揮作用,那么剩下的十萬塊會不會耍賴不給呢?一想到這里,他的肚子翻騰不止,突然腹部一緊,尿意立刻上來,趕忙小跑著去找衛(wèi)生間。小解完舒服了許多,他又自我安慰著,幸好先給了十萬,不管怎樣,這十萬是不會打水漂了的。
宏狗一走出衛(wèi)生間,就聽見孔副在叫他。陳其中和孔副站在大院里,等著他過來。陳其中對他說,宏狗,張廳長臨時有重要會議要參加,所以沒法到農場調研。不過不要緊,我和鐘書記答應給你的錢,一分不會少,剩下的十萬明天我就叫財務轉到你賬上。另外,有一件事你也應知道,王廳長昨天晚上病故了。張廳長交代拍幾張青田農場的照片,特別是烈士墓的照片要拍清楚。所以,等會兒你和孔副先到青田農場拍照片。說完,陳其中還特地伸出手,和宏狗重重地握了一下。
宏狗坐上孔副的摩托車,十來分鐘就到了青田農場。下得車來,只見到處雜草叢生,一片狼藉。以前,青田農場最紅火的時候,宏狗最喜歡站在青田山上往下看,連綿起伏的小山包一片翠綠,一樹樹柑橘壓彎了腰,到處是工人采摘的場面。他經常騎著一輛本田125摩托車,沿著彎彎的山道巡查,不時加大油門,像參加拉力賽的車手一樣沖鋒陷陣。那時老婆不僅賢惠,而且溫柔,看見宏狗像孩子似的瘋狂,站在家門口開心地望著,等他玩膩了回來吃飯。可不過幾年工夫,青田農場不復存在,只剩一片蕭敗。宏狗望著被侵占的地方,長著歪歪扭扭的幾株柑橘,和雜亂的工地、冷清的粗胚房混在一起,到處是土黃土黃的毫無生氣。
宏狗沒好氣地對孔副說,你拍吧,多拍些,把那些亂七八糟的都拍進去。孔副說,你以為真要拍這些啊?農場的照片就用青峰農場的,我們現在只要烈士墓的照片。哎,為什么要拍烈士墓?。亢旯凡焕硭?,只管往前走。
爬上一片小山坡,在僅存的果林里,宏狗找到一個簡易的墓地。他用手將周圍的雜草除去,土堆里露出一塊不大的長方形石碑,上面工工整整地刻著“烈士吳美麗之墓”,下面的落款是“青田農場全體知青”。宏狗對孔副說,就是這個??赘闭J真地將相機對準墓地,“咔嚓咔嚓”地拍著。
宏狗在旁邊的草叢坐下來,對孔副說,你知道為什么要拍這個墓嗎?不等孔副回答,他接著說,這個吳美麗是和王廳長一起插隊的知青,也在青田農場。1972年,在撲滅一場大火時,吳美麗為救陷入火海中的王廳長而失去了生命。吳美麗后來被評為烈士,是當時知青中的英雄。王廳長一直對青田農場照顧有加,最重要的是有這么一段經歷。
哦,孔副沒想到這里還有悲壯的故事。
王廳長離開農場后,曾囑托我父親每年替他祭祀烈士墓。后來,我和陳其中、鐘寶去找他,得知我的身份后,青田農場就成了鎮(zhèn)里的搖錢樹。以前是父親來祭祀,現在換成了我。每年清明,我們都把她當作親人祭拜。干活的是我,得好處的是你們。你說,孔副,我是太善良還是個大傻瓜?
不知道,不知道,我都被你們搞糊涂了。孔副一時也迷茫起來,你知道嗎?宏狗,張廳長為什么會不來?
為什么?不是臨時要開會嗎?
剛才,我聽見陳局長和鐘書記神秘地說,第一方案起作用,張廳長果然回去了。
一陣難堪的沉默。青山如黛,在宏狗看來似乎變成一片毫無生氣的暗灰色。
我敢情只是個備胎。宏狗一把抓起草地上的泥巴,用力甩出去,揚起的灰塵在眼前散開又被風吹回,撲在自己臉上。他躲閃不及,嗆得直咳起來。
責任編輯 石華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