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紅塵撲面

2017-05-25 07:04李清源
十月 2017年3期
關(guān)鍵詞:朱琳戴勝

李清源

鄭鳴在路口止步,抬頭打量這棟樓。

樓依舊。

五個多月前,鄭鳴在這樓三層的一個雅間吃過飯——說到雅間,鄭鳴更愿意叫包廂。飯店是葷腥油膩的地方,人們來這里只為滿足口腹之欲,或者假酒食以達到其他目的,最是紅塵庸俗處,不知何雅之有。他們沒有乘電梯,從大堂一角緣步梯螺旋而上,鄭鳴邊走邊發(fā)了上述議論。戴勝在旁說:雅不是指吃飯,指裝修,豪華氣派,精致典雅,客人來消費,感覺高端上檔次。鄭鳴說:那讓廚子掛一身珠寶也很雅啰。店老板尷尬地笑。這個話題是店老板帶出來的,他在大堂迎接,嚷叫說已在三樓安排好一個雅間。他本來在前引路,此時側(cè)身而行,回顧?quán)嶘Q說:鄭局以后多來指導(dǎo)指導(dǎo),讓我們也沾沾雅氣。鄭鳴說:“指導(dǎo)”二字就很不雅。老板無言以對,干笑而已。戴勝對老板說:文化人就這毬樣,好摳字眼兒,好抬杠,老兄別介意。

鄭鳴的確有抬杠的意思。這種心態(tài)貫穿飯局始末,弄得場面頗有點冷。他上午挨領(lǐng)導(dǎo)罵,心情大壞,下班后本想去找羅曉蕓,卻被戴勝拖來這里,所以有點不爽。還好在場的并無別人,除了戴勝和店老板,只有一位叫陳倩的女士。戴勝是幾十年的好朋友,用羅曉蕓的話說,屬狼狽之交,在他面前耍脾氣,并不會把他得罪掉。至于店主王老板,在鄭局眼里,王老板就是個買單的,而在王老板眼里,姓鄭的就是一條嘴臉難看的狗官,彼此定位明確,分野清晰,也就各以應(yīng)有的態(tài)度安然相處。唯一感到不適應(yīng)的,是飯局的主角陳倩。

這次飯局因陳倩而起。陳倩是戴勝一個病人的女兒。據(jù)戴勝講,她媽心臟不好,冠心病合并二尖瓣關(guān)閉不全,需要做搭橋手術(shù),住院住到了人民醫(yī)院心外科戴主任那兒。陳倩聽多了傳聞,包個紅包來送禮,戴勝照例收下,然后拿去充到了她媽的住院賬號上。手術(shù)如期進行,做得也很成功。陳倩覺得應(yīng)該感謝一下,非要請戴主任吃個飯。戴勝卻之不恭,于是就有了這個飯局。

但這只是飯局的成因,而不是飯局的目的。事實上,戴勝組這個局,并不是要了卻陳倩請客的心愿,鄭鳴相信,聰明好客的王老板必定不會讓戴主任的朋友破費。區(qū)區(qū)一餐酒飯,對王老板來說不算什么,何況在酒飯之外,還有更多的錢要他出。而這個花大錢的事,才是此次飯局的重點。

這事也是因陳倩而起。陳倩家貧,她媽住院已經(jīng)開始欠費,戴勝估算了一下,到她出院至少還需八九千元。戴勝有意幫陳倩解決這個難題,給她弄一筆錢。首先這筆錢不用還,否則依舊有壓力,義行就打了折扣。其次也不能讓戴主任親自掏腰包,戴主任自己也不富裕。恰逢人民醫(yī)院搞創(chuàng)建,宣傳科弄了個征文比賽,征集為患者服務(wù)的感人故事。戴勝受此啟發(fā),決定也搞個征文大賽,以此為名拉一筆贊助。征文主題要與書有關(guān),圍繞傳統(tǒng)文化做文章,因為陳倩是學(xué)古典的,某211大學(xué)古籍修復(fù)專業(yè)碩士研究生,寫這個她拿手。關(guān)鍵是找贊助商。戴主任寫著病歷想了想,想到了妙香居的王老板。

王老板打鐵出身,讀的書加起來沒有二斤重,對“文化”最深刻的理解,是這兩個字的筆畫都是四畫。但這并不影響他經(jīng)商發(fā)財,成為老家山旮旯里人人艷羨的人上人。所以他打心眼兒里不認(rèn)為文化有多重要,花錢贊助征文賽,還不如給老婆買個金鐲子。但是戴勝一打招呼,他立時就應(yīng)允了。蓋因王老板是有追求的人,有了物質(zhì)基礎(chǔ),又渴望政治進步,想弄個政協(xié)委員干干,回老家上墳時也好哄祖先開心。他有幸認(rèn)識戴主任,而戴主任跟政協(xié)主席姚富根關(guān)系密切。他正走戴主任的門路,此時戴主任有要求,王老板豈能違拗?所以這事兒就定了。

僅此還不夠,還得拉個有公信力的機構(gòu)當(dāng)主辦單位,比如文化局或作家協(xié)會。好巧不巧,戴勝的老朋友鄭鳴,恰恰就是文廣新局副局長,跟縣作協(xié)那幫酸貨也很熟。戴勝覺得這是天意,天意該做成的事,會可著你的條件來發(fā)生。他找鄭鳴商議。老友來求,鄭鳴沒理由不答應(yīng)。他建議在電視臺發(fā)個啟事,擴大一下影響,反正電視臺歸他分管,有此方便。他甚至認(rèn)為不妨讓縣委宣傳部也參與進來,他跟常務(wù)副部長趙某熟,請他捧場沒問題。宣傳部主辦,文廣新局、作家協(xié)會協(xié)辦,電視臺承辦,聽聽就很牛逼。既然要玩,就玩得嗨一點,可勁兒顯擺一下,讓戴主任賺足面子,在女人面前好好放光彩。戴勝的心思被老友說破,捏著香煙嘿嘿笑。

別瞎扯,我可是純粹的好人。他說:好人是條不歸路啊,既然做了,就得做到底。

鄭鳴說:當(dāng)心被雷劈。

戴勝翻眼。你懂不懂規(guī)矩??!看透不說透,才是好朋友,像你這爛脾性,假如混江湖,早砍死幾百回了。

金主和靠山已分別談好,戴勝今日組這飯局,就是大家見個面,最終敲定計劃。同時把陳倩帶過來,就算是她請客了。陳倩很年輕,長頭發(fā)瘦臉龐,鼻梁上散落幾點雀斑,讓人一望而想到“小家碧玉”這個詞。小家碧玉難免會有點小家子氣,她話很少,略顯拘謹(jǐn)?shù)刈谙路轿唬苏寰频共?,就是聽三個老男人吹牛逼。這是鄭鳴第一次見到她,談不上什么感受,只是覺得挺順眼。有一次陳倩過來倒茶,鄭鳴問她多大了,她沒回答,大概是吵聲太大,把他的聲音壓住了,她沒有聽到。戴勝正跟王老板講一件拍案驚奇的事,剛好講到快活處,兩人鼓掌大笑。鄭鳴也就不再問了。小飯局就像小火鍋,木炭太少容易涼,況且王老板不是同路人,鄭局又不住休地耍個性,正事一說完,大家就都覺得可以散了。戴勝先送陳倩回醫(yī)院,然后送鄭鳴回單位。在一個紅燈前,戴勝掏煙抽,丟了一支給鄭鳴,拿打火機點燃后,把打火機也丟給他。

你今天發(fā)什么神經(jīng)?戴勝說:是不是看到美女了,就一個勁兒開屏?

鄭鳴大笑,一口煙卡在咽喉,頓時嗆咳起來。戴勝脧他一眼,幾絲譏笑橫七豎八地爬上臉龐。

尷尬了吧?

鄭鳴抹去嗆出來的淚屑。尷尬個屁啊。他說:陳倩美嗎?我不覺得。

你就裝吧。

真心話。鄭鳴說:我覺得還沒羅曉蕓好看。

戴勝一哂,看到綠燈亮起,踩下油門往前沖。鄭鳴被陡然的起步嚇了一跳,閉上嘴不再說話。到下一個紅燈,戴勝將煙頭摁進煙灰盒,對鄭鳴說:這事得抓緊,速戰(zhàn)速決,不要拖太久。

知道了。

回到單位,鄭鳴先給作協(xié)主席打電話,取得他的支持,然后翻出電視臺臺長的號碼,向他交代承辦征文比賽的事。他的拇指在臺長名字上遲疑。電視臺誠然歸他分管,但他跟臺長的關(guān)系很僵,前幾天還當(dāng)眾鬧過不愉快,此時安排他做事,難免有點不自然。他想了想,反正不是什么大事,直接交代給文化頻道主任好了。他草擬了個大賽啟事,列明各項規(guī)則,其中獎項設(shè)置為:優(yōu)勝獎一名,獎金一萬元;入圍獎五名,各獎純天然優(yōu)質(zhì)粉條禮盒一提,妙香居代餐券五百元。投稿時間為一個月。擬完之后,先發(fā)給戴勝過目。戴勝很快打過來電話,對截稿日期提出異議。他認(rèn)為一個月太長,七八天就夠了,須知國家招考公務(wù)員,報名時間也不過一周左右——他這么急是有原因的,陳倩她媽再有十來天就可以出院,等著要錢結(jié)賬。

簡直是胡鬧!鄭鳴說:既然急用錢,你直接給陳倩好了,何必搞這么大陣仗?

據(jù)我觀察,陳倩是那種自尊心很強的人,直接給她,會讓她認(rèn)為是施舍。戴勝說:這樣搞一下,我給得有理有據(jù),她也可以拿得光明正大。

鄭鳴冷笑。你倒是替她想得周全。

好人是條不歸路啊……

我呸!

不管鄭鳴多么不滿,戴勝堅持不在時間上讓步。區(qū)區(qū)一周時間,能有幾人看到比賽信息?就算看到了,恐怕也難經(jīng)營好一篇文章來參賽。如果一定要搞,必須改變一下方式,王老板的飯店不是沒有對聯(lián)嗎?索性征集對聯(lián)好了,短小易為,也能見功力,而且以妙香居的名義發(fā)公告,時間再短也理直氣壯,就算有人罵,也罵不到他們頭上。戴勝認(rèn)為可行,馬上轉(zhuǎn)告王老板。王老板就是當(dāng)大頭出錢的,怎么弄都沒意見,反正他也做不了主。其實這個新辦法對他還是有好處的,至少能落一副對聯(lián),找人寫寫掛到大門外。若按之前的方式,花錢買一篇讀書心得有何用?王老板又不是讀書人。所以他支持。

鄭鳴馬上改擬大賽公告,傳給文化頻道主任,要求每天早晚各播一次,兩小時飛播一次。又給宣傳部趙部長打電話,在宣傳部公眾號和本縣最大的網(wǎng)上社區(qū)都轉(zhuǎn)發(fā)一下。能長篇大論談古典文化的人不多,熱衷參與寫對聯(lián)的卻不少,七天期滿,郵箱里居然收到來稿一百多件,其中不乏在縣城文藝界頗有令名的老同志。小地方的文化人,并沒有什么大學(xué)問,即如那些老同志,不過是在官場混過,又熱衷附庸風(fēng)雅,寫過幾首打油詩,自費出兩本書,就成了所謂的文化名流。那些對聯(lián)的水平也可想而知,鄭鳴和作協(xié)主席老楊扒來扒去,無非“美酒招來四???,佳肴吸引五湖賓”之類,再好一些,也不過是引用個典,諸如東坡肉、劉伶醉什么的,大多連最基本的對仗都沒有。但也有幾副很不俗,文辭古雅,意韻相得,對仗用典都很講究。鄭鳴看得很緊張,趕緊查作者名字,并非那些有名頭的老同志,才松了口氣。他抽出一副對聯(lián),反復(fù)琢磨,拿筆修改了一下,遞給楊主席。楊主席念:

韶樂聽何虞,先師來此當(dāng)知味

食指動無妨,孔圣登樓亦放心

這副對聯(lián)用了三個典。上聯(lián)用的是“孔子聞韶,三月不知肉味”,下聯(lián)用的是“食指大動”和“孔子十不食”。上聯(lián)是說味道好,下聯(lián)是說食材佳。對仗也很工整。鄭鳴說:我覺得這個最好,就選這個吧,怎么樣?

楊主席看看作者名字,笑起來。行啊。他說:陳倩到底是學(xué)古典的,寫得很不錯。

陳倩她媽出院前一天,縣立圖書館舉行了“妙香居杯對聯(lián)大賽”頒獎儀式。鄭局長代表主辦方發(fā)表了熱情洋溢的講話。講話是念稿,其中有這樣一段話:“自開賽以來,得到了社會各界的大力支持和踴躍參與,共收到來自全國各地的稿件八百一十三件。經(jīng)過評委會認(rèn)真評選,精里挑精,優(yōu)中選優(yōu),最終選出優(yōu)勝獎一名,入圍獎五名?!编嶘Q讀稿至此,心臟虛成一團海綿,眼角余光偷覷主席臺上的老楊,見他斂容危坐,一本正經(jīng),方才心下稍安。文化頻道派人來錄像,還準(zhǔn)備做個訪談,征求鄭局長的意見。鄭鳴在人群里尋找陳倩,見她躲在場角,想必也覺得難為情。

算了吧。他對編導(dǎo)說。

戴勝可不覺得難為情。這天晚上,他邀陳倩和鄭鳴吃飯,對陳倩獲獎表示祝賀。鄭鳴覺得好笑,反正也沒什么事,就過去了。戴勝情緒高漲,自嗨不已,猶如玩游戲大獲全勝的小朋友。陳倩也言笑自如,全不似初見時的模樣,仿佛羞澀的花骨朵已然綻放,花瓣舒展開來,便有一種自信和從容。畢竟見過幾次面,彼此都已相熟,她也就完全放開了吧。她對鄭局很熱情。是那種帶著恭敬的熱情,但又不顯得恭維。他們聊到了陳倩的專業(yè)。古籍修復(fù)聽起來古意盎然,鄭鳴很感興趣。陳倩侃侃而談,舉了很多有趣的例子,使鄭局的好奇心得到極大滿足。他想起文化頻道有意做訪談,便說:叫電視臺給你做一期節(jié)目吧,讓大家也了解一下這個行業(yè)。戴勝立表贊成。陳倩卻有點猶豫。我怕做不好啊。她說。鄭鳴說:你今天講得就挺好,沒事,就這樣講好了。陳倩也就不語了,起身給兩位大哥倒酒。戴勝也站起來,弧形的肚子頂著弧形的桌沿。

我忽然有個想法。他捏著酒杯說:陳倩,這次比賽,全賴鄭局操盤,若按科舉的規(guī)矩,他就是你的座師。今天我做個見證,你拜鄭局為師吧?;匾曕嶘Q。行不行啊鄭局?

鄭鳴笑。得看她愿不愿意。

陳倩說:當(dāng)然愿意,就怕鄭老師嫌我笨,不愿收。

戴勝說:好啦,奉茶拜師吧。

就這樣,鄭鳴有了一個女學(xué)生,縱非如花似玉,卻也賞心悅目,最主要還是個碩士生。一杯茶喝下肚,鄭老師覺得人生其實也挺美好。三人興會而談,歡樂無比,直到晚上十一點鐘鄭鳴老婆打電話查崗,才依依散去。作別之前,陳倩忽然問:鄭老師,什么時候錄節(jié)目?我先準(zhǔn)備準(zhǔn)備。

鄭鳴微愣了一下。就這幾天吧,我安排一下,然后通知你。

鄭鳴每次晚歸,他老婆朱琳都要例行盤問幾句。朱琳是律師,語速快,問題多,前一事還沒交代完畢,后一事已經(jīng)逼上來。經(jīng)過多年實戰(zhàn),鄭鳴練就了一個本領(lǐng),每次應(yīng)對審查,都能即時在腦子里過濾篩選,只挑出該說的說,而不發(fā)生猶豫和卡頓。今晚亦然。他只交代了戴勝的企圖和比賽的胡搞,對收徒一事只字不提。朱琳冷笑。你們可真不要臉,拿著公共資源瞎糊弄,騙那么多人來參賽當(dāng)陪襯,對人家公平嗎?鄭鳴被老婆罵,臉上有點掛不住。陳倩那個的確是最好的。他說:外舉不避仇,內(nèi)舉不避親,才是真正公平嘛。他扯一張紙,要把對聯(lián)寫給朱琳看。朱琳說:別給我看,我也看不懂,反正你們說什么就是什么,說誰好就是誰好。鄭鳴無語。他深知跟朱律師辯論是自討苦吃,何況他們的行為本來就可疑,所以他只能選擇不說話。但是朱琳還沒完,她正要繼續(xù)批斗,鄭鳴的電話及時響起來。是戴勝打來的。

你覺得陳倩怎樣?戴勝問。

不好說。

嗯?

不了解,畢竟就見過那么一兩面。

戴勝哦了一聲,在那邊嘿嘿笑起來,知道朱琳在旁邊。好吧,不說了。明天中午一起吃飯啊。

干嗎?

跟你商量個事。

戴勝想把陳倩留在潁川。

陳倩去年碩士畢業(yè),考公務(wù)員沒考上,對口工作也不好找,暫時應(yīng)聘到省城一家培訓(xùn)學(xué)校教三字經(jīng)。她父親癱瘓在床,全賴母親照顧,現(xiàn)在母親又得急病住院,身為獨生女的她只好請假歸來。她跟戴勝閑聊,說到父母的病和家庭的困難,神色間充滿憂愁。戴勝建議她回來工作,方便照顧老人。陳倩也正有此意,只是縣城太小,沒什么工作機會,學(xué)非所用不說,工資還很低。相比之下,省城機會倒是比較多,工資也高一點,只是房租太貴,生活成本太高,把兩個老人都接過去也不現(xiàn)實。陳倩在兩難之間進退維谷,無計可施,只有嘆息。她嘆息的聲音輕淺而悠長,猶如暮色中的流云或村頭的炊煙,浮動著裊裊不盡的惆悵和憂傷。戴勝在她的嘆息聲里變得多愁善感。

還是回來吧。他說,找人幫幫忙,總會有辦法的。

陳倩說:我們是平頭百姓,親戚朋友也都是普通人,不認(rèn)識什么達官貴人。

你別管了。

他們這番對話發(fā)生在幾天之前。那天晚上戴勝值夜班,兩人聊了很久。陳倩回病房后,戴勝本想馬上跟鄭鳴打電話,想了想,還是忍住了,直到頒獎結(jié)束,又促成鄭鳴和陳倩的師徒關(guān)系,這才跟鄭鳴談。他把時間定在中午十二點。上午陳倩她媽出院,他要開車相送。

次日中午一下班,鄭鳴就去約定的砂鍋面館。面館離文廣新局不遠(yuǎn),鄭鳴信步而行,很快就到了。戴勝還沒來,想必在那邊服務(wù)殷勤,顧不上這頭了。鄭鳴上到二樓,選一張靠窗的桌子,抽出紙巾擦桌面。桌面看上去還算干凈,一擦一層污膩,再擦還有,一直擦一直有,讓人懷疑永遠(yuǎn)也擦不凈。鄭鳴擦了幾擦,就放棄了。戴勝說他正在趕來的路上。這種話就像服務(wù)員說飯菜馬上好,做不得準(zhǔn)。等人很無聊,鄭鳴刷了會兒微信,索然無趣,就抽出一張干凈紙巾,拿筆在上面作畫。菜譜上有一道糖醋鯉魚,在盤子中間橫擺一段山藥,將燒好的鯉魚壓在上頭,美其名曰“過龍門”。這是本店招牌菜之一。鄭鳴曾經(jīng)消費過這道菜,覺得這創(chuàng)意很可笑,散發(fā)著一股子很low的市井智慧。一根山藥也能充龍門?叫“棒打鯉魚”還差不多。他將紙巾鋪開,想畫一條黃河大鯉魚,可是技術(shù)太差,越畫越像臭水塘里的土鲇魚。他很沮喪,揉作一團丟進垃圾桶里,然后看到戴勝的腦袋從樓梯道冒出來。

戴勝氣色非常好,精神飽滿,一臉春光,歡喜壓彎了眉梢,嘩啦啦往下流淌。這就是愛情的力量啊。不對,是奸情。愛情還有苦惱悲傷,令人憔悴。奸情則只求刺激和快活,荷爾蒙鞭打心臟,泵出更多血液以滿足生理之需,日久天長,血管也通暢了,皮膚也紅潤了,整個人都精神起來。所以,打什么羊胎素,喝什么大補湯,搞男女去吧,人生是灰色的,唯搞男女能使生命之樹常青——這是戴勝的理論。也只有這位著名的外科大夫,才能弄出這樣充滿偽科學(xué)色彩的人生哲學(xué)。

身為一名出色的臨床醫(yī)生,戴勝從來就不僅是合格的理論家,他更重視應(yīng)用和實踐。許多年來,他一直用實際行動踐行著他的理論。但他不喜歡“奸情”這個詞,他認(rèn)為那也是愛,也應(yīng)該用心去經(jīng)營。所以他對每一個發(fā)生過體液交換的女人都很好。他堅信,只要先把關(guān)系定位好,再認(rèn)真去對待她們,就只會產(chǎn)生快樂。譬如一臺機器,設(shè)定了屬性,明確了功能,再加上良好的維護,開關(guān)一摁,所制造的必然是自己想要的東西,當(dāng)然也不會有什么苦惱悲傷。

別滿嘴奸情奸情的,猥瑣不猥瑣啊。戴勝教訓(xùn)鄭鳴。搞男女也是愛,很純粹的愛,懂嗎?

鄭鳴嗤之以鼻。戴勝是縣城成功男人的典范,不光是人民醫(yī)院最年輕的科主任,還是全縣十大杰出青年之一,縣政協(xié)新科常委。青年得志,長得也好,自然運犯桃花,女人緣旺盛。他的情人那么多,往往上一個還沒走開,下一個已經(jīng)到位。就算奸情也是愛吧,那么請問,一個人同時可以愛上多少人?鄭鳴這句質(zhì)問只是表達一種態(tài)度,并不需要戴勝回答。答案過于簡單明了的問題都是不需要回答的,譬如一加一等于幾之于正常智商的成年人。還用說嗎?如果真的用心去愛,一個人同時只能愛上一個人。這不光是社會道德的要求,也有生理學(xué)上的依據(jù),因為一個人畢竟只有一顆心臟。

鄭鳴為自己的妙論揚揚得意,認(rèn)為無懈可擊。不料戴勝聽罷,滿臉都是瞧不起。他從西裝內(nèi)袋里掏出一支筆,在紙上畫了一幅解剖圖。你居然跟我談生理學(xué),我今天就教教你。喏,這就是人的心臟。從結(jié)構(gòu)上,一個完整的心臟分為四個腔室:左心房、左心室、右心房、右心室。一個腔室只放一個人,要住滿也得四個。戴勝將筆插回衣袋,挑釁地盯著對面的鄭鳴。也就是說,最圓滿的愛情,應(yīng)該是同時愛四個人。

戴勝不愧是學(xué)霸,將解剖圖畫得格外逼真。鄭鳴望著紙上那只標(biāo)注詳盡的心臟,一時無言以對,憋了半天才蹦出一句:最討厭跟你這種浪醫(yī)生說話!

戴勝笑嘻嘻地坐到桌子對面,并不為遲到而羞愧。作為老朋友,倘若放個鴿子就受不了,那友誼就很可疑。鄭鳴也的確沒介意,反正他也不忙,要畫鲇魚在哪兒都一樣。他看著戴勝坐定,問:說吧,什么事兒。

戴勝說:急什么?先點倆菜,邊吃邊說。

事實上菜一點罷,戴勝就直奔主題,向鄭局表達了把陳倩留在潁川的愿望,畢竟上菜是個過于漫長的過程,而他又急于解決此事。他想讓鄭鳴幫忙,把陳倩弄進文廣新局。

她可是你學(xué)生!戴勝說:一日為師,終身為父,你這個當(dāng)爸爸的必須得幫她。

鄭鳴說:那你是不是得叫我老岳父?

戴勝正拿紙巾擤鼻涕,團起來砸到鄭鳴身上。鄭鳴說:豈有此理,你就這樣對待老丈人?戴勝瞪他。夠了,說正事兒呢。鄭鳴嘿嘿一笑,說:錢也給了,名也給了,現(xiàn)在還要給她安排工作,你這回的代價可有點大啊。嘴上這樣調(diào)侃,心里已經(jīng)在尋思。局里并沒有空缺的崗位,相反,整個文廣新局就像一列印度火車,每節(jié)車廂都嚴(yán)重超載,不光座位占滿,過道塞嚴(yán),就連車廂外也密密麻麻掛滿了人。想來想去,似乎辦公室需要個寫材料的,前些天好像聽劉主任發(fā)過一句牢騷,說現(xiàn)有的兩個家伙都是吃才,材料寫得像叫花子衣裳,得找個好筆桿子。鄭鳴掏出手機,要給劉主任打電話詢問究竟。戴勝否決了。

不行不行,寫什么材料,那不是人干的事兒,工資還低,工資多少啊?

一千四五吧。

才一千四五,吃飯都不夠。不干這個,再想想別的,比如說電視臺。戴勝說:哎,鄭局,電視臺不是你分管嗎?把她弄到電視臺吧。

電視臺!鄭鳴搔著腦殼苦笑。聘用工一月一千四,交三金,小工一月五百,無醫(yī)保無三金。干不干?

開什么玩笑!戴勝說:誰不知道電視臺是好單位,又風(fēng)光又有錢?

那是以前。

在以前,電視臺的確很有錢,是局里重點創(chuàng)收單位,歷任局長的宏圖大略都靠它賺錢來實現(xiàn)。但這兩三年來,臺里的收入突然斷崖式下滑。鄭鳴認(rèn)為與大形勢有關(guān),網(wǎng)絡(luò)新媒體的顛覆性沖擊是誰也擋不住的,高清電視的普及,也讓只能制作標(biāo)清節(jié)目,且限于客觀條件而制作得并不精良的縣市臺不具有任何競爭力,所以,電視臺被廣告客戶拋棄是必然的事。但是別人可不這么看。在文廣新局諸公眼里,大形勢固然要命,作為分管領(lǐng)導(dǎo)的鄭鳴同樣責(zé)任重大。鄭鳴分管電視臺后,先搞了個所謂的清污行動,把所有醫(yī)藥廣告統(tǒng)統(tǒng)撤掉,理由是涉嫌欺詐,格調(diào)低劣。這種小廣告是縣市臺的主要收入來源,一刀砍掉,快意是快意了,錢也沒了。他不光猛塞其源,還廣開其流,創(chuàng)辦了個文化頻道,開設(shè)讀書、談史、說法、品趣、藝苑等等一大堆欄目,致力制作自己的原創(chuàng)節(jié)目,打造地方文化品牌。而做這些是很燒錢的。他指手畫腳搞了一年,愿望中的高雅并沒有達到。臺里員工滿山遍野,大多都是領(lǐng)導(dǎo)們的裙帶或裙帶的裙帶,真正有才華有能力,足以支撐起鄭局理想的人才,卻幾乎沒有。這種臃腫低效、毫無前途的基層電視臺,是不可能吸引到優(yōu)秀人才的,吸引到也留不住——所以,如果陳倩愿意去電視臺,鄭局還真是歡迎之至——臺里的收入本來就少很多,現(xiàn)在又花了大把錢,事還沒辦好,面子里子都丟盡了。鄭鳴很難堪,思考了一禮拜,決定對官僚體系下手,像清除垃圾廣告一樣清除冗員。清除冗員是幾任局長都想干的事,但一直沒干,此時他要惹這麻煩,大家都覺得他卑鄙。

不就是干得太爛,想轉(zhuǎn)移視線嘛。大家說:自己無能,就拿別人殺惡氣。

臺長更惱火。電視臺本來是人家的地盤,鄭鳴作為分管領(lǐng)導(dǎo),指導(dǎo)指導(dǎo)就行了,他卻越俎代庖,把什么都管了,還要人家臺長干嗎?一次工作會上,鄭鳴正講得上火,被臺長生硬地打斷。臺長將鋼筆擲到桌子上,甩起一張抹布臉。我說鄭局,你是不是管得太寬了?他說:你干脆把臺長也兼了吧。

清冗的事毫無懸念地陷于停頓。各種匿名信如蜜蜂入巢,成團飛至?xí)浛h長信箱、縣紀(jì)委信箱以及局長辦公室。局長震怒,在辦公會上大發(fā)其飆。他不好罵鄭鳴愚蠢的清冗行動,因為這是改革,反什么都好,就是不能反改革。他也不好罵鄭鳴亂花錢搞原創(chuàng)文藝,因為繁榮文化事業(yè)、推動文藝進步本來就是文廣新局的本職工作。他更不能罵鄭鳴廢掉醫(yī)藥廣告,因為這本來就是他授意的——局座他媽看了電視上的廣告,買來一種包治百病的藥,吃了幾天,幾乎沒命,局長震怒,命令鄭鳴督導(dǎo)電視臺清查醫(yī)藥廣告。不料鄭鳴以此為由,直接把此類廣告全廢掉了——所以局座只能痛斥他創(chuàng)收不力。創(chuàng)收是死任務(wù),至于怎么創(chuàng),是他鄭鳴的事,干不好就是沒能力,就得挨罵。會議還沒結(jié)束,姓鄭的被局長狂懟的消息即已傳遍全局。按道理,以創(chuàng)收不力治罪,真正該挨罵的是臺長,而不是他這個分管副局。大家都知道這意味著什么,一時間人心大快。鄭鳴“就像喪家狗”(某同事語),槁木其形,焦土其面,灰溜溜回辦公室閉門思過。思來思去,心灰意冷,便想去找羅曉蕓訴訴苦。羅曉蕓是戴勝他老婆,縣中醫(yī)院內(nèi)五精神科副主任醫(yī)師。他已經(jīng)跟羅曉蕓約好,就等下班后過去見面,戴勝卻趕過來,不由分說把他拖到了王老板的妙香居。這就是那天飯局上鄭鳴一直沒好氣的原因。

戴勝聽鄭鳴講罷,大為沮喪。他點的燒南北和筍爆雞絲已經(jīng)送上,但是鄭鳴下午還要上班,不能陪他喝酒,更加掃興。你再留留意,看有沒有好差事。他給自己倒著酒,對鄭鳴說:再問問你相熟的朋友,看其他局委有沒有要人的。

鄭鳴應(yīng)諾。最好有單位招考。他說:聘用人員待遇低,沒保障,再好也不過是個雞肋。陳倩怎么說也是211碩士生,未必受這委屈,也不能讓她受這委屈。如果有單位招考,弄個編制,是最好的。

戴勝點頭。都留留心吧。他說。他將杯中酒一口悶掉,剛夾幾口菜,電話就響了。醫(yī)院有急事召喚,叫他趕緊回去。戴勝筷子一丟就要走。鄭鳴勸他莫急,吃完飯再去。戴勝說:我們可不像你們衙門,上半年的事推到下半年,下半年推到明年,推到猴年馬月,領(lǐng)導(dǎo)忘了,也不用做了。我們一分一秒都是人命。他穿上外套,臨走又回頭交代:陳倩的事你可得上心啊。

知道了,真啰唆!

鄭鳴獨自吃罷飯,離開飯店往回走。他實在不想回單位。自從被局長痛斥,單位即成鄭鳴憎畏之地,每天去上班,總覺得同事們都在耳語自己,看自己的眼神也已不復(fù)以往。他沿著方磚陳舊的人行道踽踽而行。風(fēng)在街道里刮,不曾刮散霧霾,卻將殘留枝頭的懸鈴子都搖落下來,汽車軋過,土黃色的茸毛漫天亂飛。鄭鳴鼻子發(fā)癢,不停地打噴嚏,抬頭看看天空,只見污濁云層里藏著一只曖昧的太陽。他覺得人生沒有一點意義。他想到了羅曉蕓,想去找她。恰好這時羅曉蕓的電話打過來。

在干嗎?羅曉蕓問。

不干嗎,正想找你呢。

羅曉蕓施施然笑。過來吧,我在醫(yī)院。

向人介紹自己的時候,羅曉蕓更愿意自稱心理醫(yī)生。她覺得“精神醫(yī)生”這個稱謂太冷色調(diào),有針刀之氣,令人聯(lián)想到深夜時刻醫(yī)院里悠長的走廊?!靶睦磲t(yī)生”就溫和得多,使人想到滾滾紅塵和快節(jié)奏的現(xiàn)代生活,而她們的心理門診,就是喧囂紅塵里可以安放靈魂的凈土。她今天中午沒回去,就在休息室里休息。鄭鳴趕到時,她已泡好一壺單樅。單樅是鄭鳴愛喝的茶。羅曉蕓是個講究人,在休息室里也放了套茶具。她洗了只天青盞,沖上茶遞給鄭鳴。鄭鳴正渴,接過來一飲而盡。

羅曉蕓笑盈盈看著他。你可真是一頭驢子!接過杯子給他續(xù)茶。聽說你收了個學(xué)生?

是啊。

一個碩士生?

嗯。

怎么樣?年輕漂亮吧?

鄭鳴接過茶杯。就那樣吧。

羅曉蕓端起她的杯子。祝賀你呀。

鄭鳴笑起來。鬧著玩兒的,何賀之有。頓了一下,又說:是戴勝看她可憐,想幫她,讓我也出點力。

幫她只是手段吧。羅曉蕓冷笑。他的花花腸子,瞞得了誰?

鄭鳴只有喝茶。羅曉蕓又說:他們到什么程度了?

他們挺正常的。鄭鳴說:你不要多心。

才怪!羅曉蕓說:我還不了解他?

那你還問?

羅曉蕓愣了一下,似乎沒想到鄭鳴會這么反駁。你知道你家孩子調(diào)皮搗蛋,是不是還想知道他都干了什么調(diào)皮搗蛋的事?她說:你也不用替他打掩護,你明知道我又不介意。

鄭鳴的確知道羅曉蕓的確不介意。他曾經(jīng)很認(rèn)真地跟羅曉蕓談過戴勝的事。以前他以為,羅曉蕓之所以縱容戴勝,不是不管,是管不了,在內(nèi)心頗有點替她抱不平。當(dāng)時是在茶館里。文廣新局辦了場中秋晚會,他弄了幾張票,約好兩家人一起去看,結(jié)果朱琳臨時有案子去了省城。小城市的文藝表演,圖的是個熱鬧,談不上精致和優(yōu)美。戴勝看了會兒就想打瞌睡,后來接了個電話,說有事情要辦,就先退場了。鄭鳴的兒子在省城一家寄宿中學(xué)讀書,戴勝的兒子在演出結(jié)束后被爺爺奶奶帶走了,結(jié)果就剩鄭鳴和羅曉蕓。也該吃飯了,兩人在附近一家茶館要了些茶點。正吃之間,戴勝給羅曉蕓打過來電話,說晚上陪一個朋友吃飯,不回去了。羅曉蕓問男朋友還是女朋友,戴勝說男的。這邊才掛,鄭鳴的電話就響了。羅曉蕓示意鄭鳴開免提,戴勝的聲音就嘹亮地冒了出來:鄭鳴,今晚跟一個美女吃飯,在尚膳苑,必須來啊。

羅曉蕓忍聲偷笑,等電話一掛斷,壓抑的笑聲頓時呱呱而出。鄭鳴頗覺尷尬,就批評起了戴勝。羅曉蕓擺擺手。你不用假惺惺說這些,沒關(guān)系的。她說:我也沒生氣。你看我這個樣子,像生氣了嗎?

鄭鳴仔細(xì)打量她。羅曉蕓長著一張柔潤的臉,薄施粉黛,淡掃柳眉,眼眸明澈得像夜空里璀璨的星辰——這是鄭鳴的觀感,此時此刻,鄭局長腦海里飄來蕩去的詞匯,無不文雅得俗氣不堪。他認(rèn)真細(xì)致地打量了很久,真沒看出羅曉蕓有介意的神色。那么他就奇怪了。羅曉蕓給他倒茶,輕淡地說:我了解他。

然后羅曉蕓切換身份,以心理醫(yī)生的立場,對戴勝的行為進行了剖析。戴勝小時候家里窮,吃飯穿衣都不如人,在同學(xué)面前非常自卑。小學(xué)時,他喜歡一個女孩,老想跟女孩玩,可是人家女孩不理他,只愛跟村長的兒子玩。初中的時候又喜歡過一個女同學(xué),畢業(yè)之前勇敢表白,又被人家毫不猶豫地拒絕了。

這是一種自我補償。羅曉蕓說:就像有些人,年紀(jì)很大了,還愛吃糖,愛玩公仔,愛穿花衣裳。

你不覺得被傷害嗎?

把他當(dāng)病人,就沒什么了。何況優(yōu)秀的雄性總會尋求跟更多的雌性交配,也更容易獲得雌性的青睞,這是自然法則。人類也一樣。所以我不會強求他當(dāng)貞節(jié)男。他可以自由支配他的身體,只要精神在我這兒。羅曉蕓左手支頤,右手輕輕撫弄著桌子上的冰片杯,神情里有種說不出的東西,似是自信,又像惆悵,或者全都不是。我允許他在外頭胡鬧,但必須記得回家。

鄭鳴喟然。他想到了他老婆朱琳,心情有點灰撲撲的。此時此刻,他窩在包了海綿的椅子里,望著悠閑沖茶的羅曉蕓心情復(fù)雜,覺得戴勝命真好,簡直讓人妒恨。他的手機響了一下,提示有短信。是陳倩發(fā)過來的,告訴鄭老師她媽已經(jīng)出院了。鄭鳴回復(fù)說已經(jīng)知道,讓她好好照顧老人家。陳倩說好的。鄭鳴繼續(xù)跟羅曉蕓喝茶說話。一杯茶后,陳倩的短信又到了。

鄭老師,你明天有空嗎?我想見見你。

陳倩約在圖書館見面。縣立公共圖書館也是鄭鳴分管的單位,而且今天他恰好也要去那兒辦事。鄭鳴不知陳倩如此安排是巧合還是有意,因為在前晚的飯桌上,他曾經(jīng)無意中透露過這些信息。到圖書館后,鄭鳴先辦正事,跟館長談了談?wù)箯d改造和管理系統(tǒng)升級的事,然后在館長的帶領(lǐng)下考察了各個館室——所謂考察,就是例行公事到各處瞅一眼。在藏書室,他問圖書館有沒有收藏古籍,館長說這里沒有,文管所應(yīng)該有。

進到閱覽室,他一眼看到陳倩。陳倩坐在靠窗的桌子旁,正在專心致志做筆記。昨晚刮了一夜大風(fēng),今日天氣晴朗,天空如澄澈之海,將太陽洗得清新瀏亮。明媚陽光透進窗玻璃,照在陳倩烏黑的馬尾和棕色針織毛衣上,鄭鳴從他所站的暗處望過去,仿佛罩著一層閃亮的毛邊。陳倩聽到喧鬧,抬頭看,見是鄭老師被人簇?fù)碇M來,便沖他笑了笑。

半小時后,鄭鳴在館長陪送下走出圖書館,陳倩已在門口等候。天也不早了,她想請鄭老師吃飯。鄭鳴說行啊。他以為陳倩會找個比較好的飯店,并已打定主意飯后不讓她付錢,不料陳倩卻把他帶進一個沙縣小吃店。鄭鳴心生贊許。陳倩從包里掏出兩個本子,隔著桌子遞給他。

不知道該怎么感謝你。陳倩說:這是畢業(yè)前我做的手工本,一共做了四本,送給你兩本,希望你能喜歡。

鄭鳴接過來觀看。是線裝的連史紙仿古筆記本,做工非常精致。鄭鳴翻來覆去,看之不足。無功受祿,取之有愧呀。他說。

陳倩看著鄭老師愛不釋手的樣子,顯得很開心。你幫我的太多了。她說:比如那副對聯(lián)。我根本不會寫對聯(lián),戴主任說沒事,隨便寫寫就行,反正橫豎都是我得獎。他這樣說,弄得我好羞愧呀!后來公布結(jié)果,人家?guī)讉€入圍的都那么好,我都要慚愧死了。要不是你幫我改過,壓得住他們,我根本不敢去領(lǐng)獎。

鄭鳴大笑,邊笑邊摸煙,剛抽出來,又猶豫了一下,問陳倩:可以吧?陳倩連忙說:沒事沒事,你只管抽。鄭鳴嘿嘿笑著把煙點燃。陳倩目不轉(zhuǎn)睛盯著他。你笑起來挺好的。她說:我喜歡看你笑的樣子。

鄭鳴被她看得有點尷尬。是嗎?他說。

是呀。第一次見你,在妙香居那天,你脾氣好大啊,繃著個臉,說話還很沖,真嚇人。我還以為當(dāng)官的都那樣子。后來才發(fā)現(xiàn),你原來挺溫和的,也很好相處。

鄭鳴又被逗笑了。他剛調(diào)動臉肌,咧開嘴巴,陳倩馬上說:對對對,就這樣笑,就這樣笑,挺好看的。一邊說一邊打開手機。再笑呀,讓我拍一張。

鄭鳴被搞得很無奈,也很開心。陳倩拍好照片,隔桌子給他看。鄭鳴瞅了瞅,齜牙咧嘴的,眼也瞇縫著,并不覺得有多好看。陳倩把手機收起來。對了,鄭老師,電視臺文化頻道的王編導(dǎo)聯(lián)系我了,約好明天上午錄節(jié)目。

好啊。

可是我很緊張。你明天去不去?

你想讓我去,還是不想讓我去?

當(dāng)然想啊,你在我會安心一些。

我盡量去。

一定來啊!

鄭鳴笑而不答。點的食物上來,一份炒米粉、一屜蒸餃、兩碗紫菜湯而已。大概是天氣好,感染得心情也不錯,心頭郁積的煩惱一掃而盡。飯后,他開車回單位,繞道將陳倩送到西關(guān)。陳倩家在西關(guān)住。然后他又繞了個道,去拜訪了一下文管所所長。文物管理所不歸他管,但跟翟所長關(guān)系不錯。他成年沒踏足過文管所,此時從天而降,搞得老朋友很驚詫。翟所長從老式桌屜里翻出只白瓷茶杯,用熱水胡亂沖了一下,拿來泡茶款客。茶不好,是最便宜的毛尖,但是夠熱情,一家伙倒進去半杯子茶葉。翟所長也知道鄭鳴挨局長罵的事,雖然認(rèn)為罪有應(yīng)得,但作為交情尚可的老同人,還是對他表示了同情和安慰。這事都過去多天了,鄭鳴滿心指望大家盡快淡忘,老翟這番遲到的情誼實在不合時宜,跟揭傷疤差不多,弄得鄭局很無趣。他本來想跟老翟多聊會兒閑天,也沒興致了,直接詢問所里有沒有古籍,他想開開眼。翟所長當(dāng)即帶他去收藏室。古籍并不多,就一套晚清縣志和幾冊本地先賢刊印的著作,加起來都沒擺滿一個展柜。最重要的是,那些書的品相都很完整,鄭鳴仔細(xì)觀察了一遍,沒一本需要修補。他想給陳倩找點活兒干,現(xiàn)在看來沒戲了。他很失望,取出一本書翻了幾翻,就想告辭。翟所長長年守在破碑爛瓦里,寂寞得很,難得有個說話的自投羅網(wǎng),豈能輕易放過。他拽住鄭局死活不讓走,定要拖他進辦公室再噴一會兒。鄭鳴無奈,只好從了。翟所長興致極高,從大禹時代的本地文化遺存談起,一直談到所里近年來的各項工作和困難。鄭鳴一口接一口喝著釅濃無比的茶水,還是忍不住要打瞌睡。正懨懨間,精神忽又一震:翟所長一句不經(jīng)意的話敲醒了他昏昏欲睡的耳朵。

老王和老趙馬上要退了,剩下這些人都不頂用,盡是關(guān)系戶進來混日子的。我跟方局商量了一下,打算招個人……

編外還是編內(nèi)?

編內(nèi)。我跟方局商量了,得招個真才實學(xué)的,不能只往這兒塞關(guān)系戶。

什么崗?

技術(shù)崗。

什么要求?

最好是文物保護專業(yè),碩士以上學(xué)歷。

只要文保專業(yè)?

特別優(yōu)秀的也可以適當(dāng)放寬,但是得跟古文化有關(guān)系。

鄭鳴開心死了,嘴上反而損人家。就你們這小廟,還要碩士,誰搭理你們。

翟所長翻眼。別看我們這廟小,道行可深著呢。

嗯嗯,你們廟小妖風(fēng)大。

離開文管所,鄭鳴開車回局。走到半道,他又在路邊停下來。他心里莫名興奮,仿佛有只猴子吸多了大麻,在里頭上躥下跳地嗨。陳倩的運氣真好,這是不是真的代表著某種天意呢?他想馬上給她打電話,讓她也高興一下。在號碼撥出之前,他忽然意識到了自己的失態(tài)。他回想了一下今天的情緒,覺得似乎不正常,有一種不該有的快樂。陳倩是戴勝的女朋友,或者換一種說法,是戴勝有意追求、并且下了本錢的人,作為戴勝的朋友,自己這樣合適嗎?一只懸鈴子落下來,砸到左邊的倒車鏡上,他抬頭瞟了一眼,從鏡子里看到一張猥瑣的臉。他自嘲一笑,翻出了戴勝的號碼。

戴勝沒有接。戴勝不接手機,最常見的原因是在手術(shù)室。這是經(jīng)常遭遇的事,并無可慮,鄭鳴卻無端有點煩躁,好像是戴勝感覺到了什么,有意要躲避他。兩個小時后,戴勝回了電話,問他打電話干嗎。他剛下手術(shù)臺,聲音聽上去很疲憊。鄭鳴告訴他,文管所要招人,對陳倩來說可能是個機會。戴勝立刻變得很亢奮,話追話詢問了所有細(xì)節(jié)。事實上這只是個道聽途說的消息,并沒有什么具體細(xì)節(jié)和內(nèi)幕可供打探與談?wù)?,所以簡單幾句話就講完了。戴勝明顯不過癮,看了看時間,快到下班了,就約鄭鳴去吃飯,邊吃邊聊。鄭鳴說:沒什么說的了,我這邊會留意,有什么動靜馬上告訴你。你也別老在外頭吃飯,多回去陪陪羅曉蕓。戴勝說:行啦,婆婆!

戴勝終究還是沒能忍耐住,不到下班時間,就甩掉白大褂,開車跑到了文廣新局。小城市是典型的體制社會,體制外的空間看似廣大,卻都是苦寒之地,要在這里活得好,最佳選擇就是混進體制。時至今日,體制這塊良田里的蘿卜坑幾乎都已填滿,想擠進去占有一席,是非常之難的事。戴勝深知這個機會的重要,迫不及待地要與鄭鳴商討萬全之策。他闖進鄭局辦公室時,鄭鳴正在給幾名屬下交代事情,啰里啰唆說個沒完。戴勝枯坐旁聽,煩得要爆炸,看到辦公桌上有兩本線裝書,就拿起來翻,發(fā)現(xiàn)是空白冊,想必是筆記本,覺得挺精致的,就對鄭鳴說:哎,我拿一本啊。

鄭鳴回頭掃了一眼。哦,你都拿走吧。

一本夠了。

鄭鳴終于忙完他的事,坐到椅子里不停喝水。中午吃了太多太釅的茶,下午又說了太多話,喉嚨干得不行。戴勝同情地看著他。少喝點兒吧,留點兒肚子一會兒喝酒。鄭鳴搖頭。真不去了,今晚得回去跟朱琳一起吃飯。文管所是方海明分管的,我找機會跟他聊聊,趁趁口風(fēng),看他們具體怎么弄。到時候還得找局長。哎,這事兒先不要告訴陳倩。你沒告訴她吧?

告訴了。

鄭鳴瞪著戴勝,擺出一副很無語的樣子。戴勝覺知自己冒失了,有點小慚愧。沒什么吧,早晚總得告訴她。

萬一人家又不招考了呢?

戴勝的小慚愧變成了小沮喪。不招拉倒。他說:真不招咱有什么辦法?呆了一下,又說:萬一真不招,你再看看有沒有其他途徑,哪怕是聘用人員,先干著,慢慢等機會。

鄭鳴心里冷笑。人家211碩士,你讓她當(dāng)聘用人員,黃豆大點兒工資,她能干嗎?心里這么想,嘴上也不愿掃戴勝的興。行啊。他說:另外你再找找你老師,托他想想辦法。

戴勝搖頭。你可拉倒吧,我跟陳倩什么關(guān)系,敢去找他?他不抽死我!

鄭鳴所說的戴勝老師,即縣政協(xié)主席姚富根。姚富根教師出身,曾在一個山村小學(xué)支教。戴勝是其學(xué)生,他的貧窮和好學(xué)都給姚老師留下了深刻印象。二十世紀(jì)八九十年代,政府嚴(yán)重缺乏有文化的人才,大量教師因此轉(zhuǎn)入行政體系。姚老師也就此從政,輾轉(zhuǎn)各單位,后來到了縣衛(wèi)生局,逐漸做到局長。再后來又當(dāng)了副縣長,衛(wèi)生局仍歸其分管。再再后來進了縣常委。再再再后來,就去了政協(xié),成為令人尊敬的政協(xié)主席。戴勝剛參加工作,不過是個衛(wèi)校畢業(yè)的中專生,之所以能一帆風(fēng)順,完全仰仗恩師的栽培。全衛(wèi)生系統(tǒng)都知道他是姚主席的高足,姚主席待他如己出。所以在醫(yī)院,戴某牛氣得很,他可以橫著走,斜著走,倒著走,打馬車轱轆翻著走,但他卻只是輕輕快快地正著走,見誰都客客氣氣,因此成其為人人喜愛的好青年。姚主席對戴勝誠然很照顧,但對他的要求同樣很嚴(yán)厲,多次因為聽聞他的風(fēng)流韻事而將他狠狠批評。無奈戴勝是屬狗的,罵自由他罵,該風(fēng)流照常風(fēng)流。老先生沒辦法,也只好聽任之。但若讓戴勝去找老頭兒,說有如此這般一個女人,請老人家?guī)兔Π才艂€工作,他是斷然不敢去的。

鄭鳴見戴勝有點郁悶,笑起來。這還只是青萍上的風(fēng),未必成,也未必不成,犯不著現(xiàn)在就心焦。明天上午陳倩去電視臺錄節(jié)目,你陪她去吧。

?。棵魈炀弯??我明天要下鄉(xiāng)義診??!戴勝很懊惱。你怎么安排的?

這是電視臺自己定的。

換個時間行不行?后天,或者大后天。

鄭鳴瞥戴勝一眼。行啦,去不了就算啦,還沒跟人家明確關(guān)系呢,就搞得要形影不離似的。

戴勝嘿嘿一笑,也不覺得羞慚。次日是星期天,朱琳要去省城辦事。她有一個同學(xué),是省城某家著名律所的合伙人,邀請她入伙共創(chuàng)大業(yè)。朱琳老早就有意去省城發(fā)展。在縣城,律師是個尷尬的職業(yè),人們出了事,首先想到的是找關(guān)系,而不是找律師。在大眾印象里,律師差不多仍然等同于訟棍。訟棍們能不能吃好這碗飯,跟他們與司法系統(tǒng)的關(guān)系成正比。朱琳雖然有關(guān)系,但在小地方小打小鬧,很累,也沒什么前途。而她在此地的關(guān)系,來源于在省高法當(dāng)重要領(lǐng)導(dǎo)的舅舅。既如此,何不直接去省城混呢?況且兒子在省城讀書,可以更方便照顧。所以同學(xué)一邀請,她就動心了。鄭鳴本來想待在家看金魚吐泡,在朱琳出發(fā)前一刻,突然又決定去省城看兒子。于是夫妻倆就一起上路了。中午朱琳跟律所的人吃飯,鄭鳴則帶兒子去吃洋快餐。剛進快餐店坐定,電話就響了。

你沒來!陳倩說。

我有事,來省城看兒子了。鄭鳴說:戴勝去了嗎?

來了。

鄭鳴一愣,頗覺無語。讓他接電話。

他去衛(wèi)生間了。陳倩說:我們在飯店。

哦,那你們吃飯吧。

過不久,戴勝的電話到了。他在那邊扯東扯西,想必是得知鄭鳴已經(jīng)知道情況,覺得有點尷尬,又不好不回個電話,就沒話找話打哈哈。他問鄭鳴什么時候回,回來了一起吃飯。戴勝干什么都要跟吃飯掛鉤,有事沒事都要下館子,按照羅曉蕓的推理,大概是小時候餓狠了,罹患上這樣一個后遺癥。鄭鳴說:你可真行啊……

好的好的,回來再說,掛了啊。

這天晚上朱琳留在了省城。據(jù)她說,她與律所主任相談甚歡,主任竭誠歡迎她加盟,給的待遇也很優(yōu)渥,只要她去,直接就是合伙人。她感于盛情,有意入伙,想明天去律所再看看。鄭鳴也很歡喜。他歡喜不是因為夫人事業(yè)上了新臺階,朱琳誠然能干,但她被如此厚待,無非是背后有個親愛的舅舅,沒什么好榮耀的。鄭鳴歡喜的是,如果朱琳確定來省城,他在縣城就自由自在沒人管了。當(dāng)然,這歡喜只可在心,嘴上要表示冠冕堂皇的支持。他把車留給朱琳用,自己打車回潁川。他滿心以為今晚可以通宵斗地主,或者看完一部已經(jīng)養(yǎng)肥的美劇。如果戴勝真叫吃飯,他會堅定拒絕。他在車上睡了一路,到潁川下車時,感覺陰沉沉的,天色混濁不清,不知是黑夜將至,還是霧霾所污。戴勝并沒有跟他聯(lián)系,大概是跟陳倩另有安排。隨他們吧。他在小區(qū)外一個飯館要了碗燴面,吃完出來,天已經(jīng)徹底黑了。他決定回去看美劇。這時候手機響了,是羅曉蕓。

在干嗎呢?

剛吃過飯。你吃飯沒有?

吃過了。跟朱琳嗎?

我自己。她去省城了,今晚不回來。

那你不是沒人管了?

鄭鳴嘿嘿傻笑。

我在我媽這兒。羅曉蕓說:你過來嗎?

羅曉蕓她媽的房子在維也納小區(qū)??h城新建的高檔小區(qū)幾乎清一色用這種洋名字,人們在街上打招呼:你住哪兒呀?威尼斯,你呢?曼哈頓。洋氣得很。羅曉蕓父母在農(nóng)村老家,兄妹幾個對錢給他們買了套二居室,但是兩位老人家習(xí)慣了鄉(xiāng)村生活,并不愿住離地萬里的鴿子籠,所以平時就空著,只有羅曉蕓偶爾來住一下。暖氣已經(jīng)開了,房間里熱氣騰騰,羅曉蕓只穿著一件緊身內(nèi)衣,全身線條畢露,頭發(fā)蓬蓬松松地綰著??蛷d的大燈只開了暖光,杜比音箱里放著鋼琴曲,是她喜歡的《風(fēng)的路徑》,輕柔的音調(diào)在朦朧的房間里舒緩流淌。她接過鄭鳴的外套,掛到沙發(fā)后的衣架上。光線偏弱,鄭鳴視力也不太好,但他依然看出羅曉蕓化了淡妝。他窩到沙發(fā)里,羅曉蕓坐在對面沏茶。小四十的人了,羅曉蕓風(fēng)姿依舊,有種知性的成熟,每當(dāng)對面而坐,鄭鳴看著她,看著看著就會發(fā)呆。戴勝真是沒長大?。∷?jīng)常這樣嘆息:這么好的女人不守著,反而跟外頭的女人打得火熱。

多正常啊,糖吃多了也會膩嘛,外頭野味再不好,圖個新鮮。羅曉蕓說。

這個對話發(fā)生在以前。此時,鄭鳴望著羅曉蕓,看她洗杯燙壺,投茶沖水,卻想到了陳倩。此時此刻,她和戴勝也在一起吧。茶已泡好,羅曉蕓倒出一杯放到鄭鳴面前。鄭鳴端起來,放在鼻前嗅了嗅,似乎真有香氣氤氳而來。羅曉蕓兩手疊在膝蓋上,含笑看著他。

聊聊吧。

好啊,你想聊什么?

什么都行,比如你的朋友和學(xué)生。

果然別有用心!鄭鳴在心頭一笑。你想知道什么?

無所謂,你說什么我聽什么。

她雖這么說,鄭鳴知道其實是想聽戴勝和陳倩的故事??隙ú荒苷f得太親密,那是出賣朋友,也不能說得太一般,羅曉蕓不會相信。鄭鳴遂開啟過濾大法,講了些不熱不涼似咸似淡的情節(jié)。

就這些?羅曉蕓問。

就這些。

羅曉蕓神色如水。她端起自己的茶,淺啜一口,茶杯停留在嘴唇邊,似是在輕嗅茶湯的清香。我有種預(yù)感。她說。

什么預(yù)感?

這次戴勝可能要來真的。

想多了。陳倩哪兒比得上你?戴勝不會那么愚蠢的。

羅曉蕓笑了一下,不再說話。鄭鳴也不知說什么好。房間遂一點點溺入沉默。鄭鳴忽然意識到,已經(jīng)很久沒見過戴勝和羅曉蕓一起出現(xiàn)了。剛結(jié)婚那幾年,兩對夫妻經(jīng)常一起玩,吃飯唱歌打牌旅游,看到他們中的一個,就必定能在附近找到另外三個。后來朱琳工作忙,漸漸淡出,鄭鳴依舊跟他們夫妻打混。再后來,羅曉蕓也逐漸淡出了,只剩兩個爺們兒狼狽為奸,在工作之余,相隨出沒于縣城各種活動、飯局與牌場之間。這個過程很緩慢,以至于鄭鳴根本沒意識到這可能會意味著什么。會意味著什么嗎?或者僅僅代表著羅曉蕓對戴勝的縱容?他有一口沒一口地喝著茶,聽到羅曉蕓說:

鄭鳴,幫我個忙好不好?

之后幾天里,陳倩的微信明顯增多,似乎跟鄭老師有聊不完的話題。陳倩的碩士不是白讀的,有文化有修養(yǎng),而且很聰明,反應(yīng)機敏,在鄭鳴本就稀少的異性聊友里,她可謂一幟獨樹,對鄭老師有著難以言說的吸引力。所以,每當(dāng)她主動說話,鄭鳴不由自主就要回應(yīng),不由自主就會聊多。朱琳已經(jīng)確定要去省城當(dāng)合伙人,越來越少回潁川,給他不分晝夜地聊天提供了便利與可能。一日,他與陳倩聊到深處,建議她回省城發(fā)展,或者投奔北上廣,潁川實在太小,窩在這里無異自毀前程。陳倩說她何嘗不想離開,但是沒辦法。她向鄭鳴講了她的苦衷。這些苦衷戴勝都曾轉(zhuǎn)述過,此時陳倩親自道來,鄭鳴依舊聽得心塞。陳倩講完,又發(fā)過來一句話:

子曰:父母在,不遠(yuǎn)游。

后頭又帶了個無奈的表情。看來她是篤定要留在潁川了。既如此,他必須為她做點什么,而不能讓她只依靠戴勝。他開始約方局打牌,前后約了三次才約到。方海明愛打牌,牌技卻很爛,有他在場,大家基本上就不再擔(dān)心輸贏,所以大家都喜歡喊他拼場。想贏他錢的人太多,鄭鳴只能排隊等候。鄭鳴并不想贏他錢,相反,他在牌桌上處處相讓,不斷給他點炮。方局長何曾有過如此輝煌的勝績,開心得三十二顆牙齒一覽無余。打過幾次牌后,兩人初步建立起某種友誼,鄭鳴去方局辦公室串門也就自然而然了,談起一些私密話題也顯得名正言順。于是在某個無聊的午后,他們聊到了文管所招考事宜。方局證實果有此事,他已經(jīng)跟局長書記初步交流過,很快就會開黨組會具體討論,然后報請縣里審核批準(zhǔn)。

有什么具體要求?鄭鳴明知故問。

歷史、考古專業(yè),大專以上學(xué)歷。

鄭鳴心里撲通一聲響,仿佛一只青蛙跳進池塘。大專?太低了吧?

我也覺得太低了。老翟嚷叫著想要碩士,不是發(fā)神經(jīng)嗎,我還想要個玉皇大帝,人家得來呢。我覺得本科最好,全日制普通高校本科畢業(yè)生??墒前途珠L還嫌高,說大專就行。

是不是巴局已經(jīng)有人選了?

噓!方海明示意噤聲,抻頭望了望門口,并無行人通過,這才壓著嗓子,神秘其事地對鄭鳴說:你去問問他就知道了。

鄭鳴正被巴局嫌厭,怎敢登門去打聽這個?但是憑常識,他認(rèn)為已確定無疑。一周之后,巴局召開班子會討論此事,提出的學(xué)歷要求果然是大專,專業(yè)更是擴散到了漢語言文學(xué)。說是討論,其實就是通報,局座做了決定,象征性地周知大家一聲。這等于證實了鄭鳴的猜測。鄭鳴認(rèn)為有必要告訴陳倩,讓她對這事不要再存期待,掏出手機后,覺得還是讓戴勝說比較好。他給戴勝打電話,沒接,想必依舊在手術(shù)臺上。算起來有好幾天沒見到戴勝了,下班時間已到,鄭鳴決定去醫(yī)院找他。

戴勝果然在手術(shù)臺。鄭鳴久等不出,漸覺內(nèi)急,就去廁所方便。廁所隔板上例有涂鴉,雖經(jīng)清潔工努力清洗,仍有不少字跡清晰可見。其中有首四言打油詩最為醒目:

人在人上,肉在肉中,一起一伏,其樂無窮。

這是一首歷史悠久的廁所民謠,鄭鳴讀初中時就拜讀過,沒想到歷經(jīng)數(shù)十年歲月,至今仍在廁所里傳唱。這才是好作品?。∴嶘Q感慨地笑,拿出手機拍了下來,又拜讀兩遍,某個器官不覺有點躁動。他內(nèi)心升騰起一點惡趣味,想把這照片發(fā)給人看。他先想到羅曉蕓,又想了想,還是發(fā)給了朱琳。朱琳的電話立即就到了。

你耍什么流氓?

在廁所看到這個,想你了。

惡不惡心啊你!

這有什么惡心的?夫妻之間誰沒做過?

做是做,不能說。我說鄭鳴,你是不是憋不住了?我警告你啊,別以為我不在家,你就可以胡來,我可盯著你呢!

鄭鳴聽得后背起毛,喪氣至極,那點小躁動也變成幾滴余瀝甩進便池。他回到醫(yī)生辦公室又等了一會兒,戴勝才從手術(shù)室出來。戴勝神色看上去很差,不僅疲憊,表情還很沉重。他看到鄭鳴,幾乎沒有什么反應(yīng),只是打個招呼,就坐到桌子旁出起了神。鄭鳴猜是手術(shù)沒做好,問他,果然是。

一個三歲小患者,法絡(luò)四聯(lián)癥,之前做過姑息性手術(shù),這次是糾治。這孩子病情格外復(fù)雜,手術(shù)做得不太理想,我擔(dān)心挺不過去。戴勝嘆了口氣,黯然神傷。才三歲呀!有時候想想,生命真是脆弱。

鄭鳴默然。戴勝郁結(jié)了一會兒,突然活泛起來。所以說做人要珍惜當(dāng)下,及時行樂。走啊鄭局,喝酒去。他跳起來,一邊換衣服一邊說:叫上陳倩。陳倩她媽還不錯,恢復(fù)得挺好。

鄭鳴本來看他心情不好,不想立即告訴他招考有變,及見他一下子亢奮起來,覺得潑點冷水也無妨。戴勝聽他說完,又變得憂心忡忡。你們局長放寬要求,也許只是擔(dān)心招不到人,不一定就有內(nèi)定人選吧。他尋思了一會兒,對鄭鳴說:如果這樣,陳倩豈不是更有競爭力?

鄭鳴說:你信嗎?

戴勝不語。他懊惱地摸出煙,抽出來一支嗅嗅,又裝了回去。今天是什么日子?怎么盡是糟心事?

鄭鳴看他如此煩惱,頗感同情。這事兒基本沒戲了。你還是勸勸陳倩,讓她去大城市吧,咱們這種小地方?jīng)]有出路。

別急,再想想辦法。戴勝說:事在人為。他又抽出一支煙,放到鼻子下反復(fù)嗅。找找大哥怎么樣?讓大哥幫幫忙。

戴勝所謂的“大哥”,是指鄭鳴的親兄鄭詠。鄭詠是上級市委組織部部長,跟這一屆市委書記關(guān)系親密。有這樣一個親兄,鄭鳴三十七歲就混到潁川縣文廣新局副局長,他認(rèn)為憑的是自己能力,別人恐怕不這么想。戴勝覺得,如果找找大哥,這就是一句話的事。不料鄭鳴直接就否了。

想都別想!鄭鳴說:老大三令五申,不允許家里任何人找他為任何人請托。去年秋天,我爸因為外孫工作的事去找他,結(jié)果挨了頓熊,把我爸氣的,高血壓都犯了。

戴勝狐疑地盯著他。這么無私干嗎?想進政治局???

你這話就讓人沒法接了。你干嗎不去找你老師呢?

戴勝嘿嘿一笑,復(fù)又嘆一口氣。如果咱倆聯(lián)手,都幫她解決不了工作問題,以后還有什么臉在潁川縣城混?

鄭鳴憮然,卻取笑他:看你說的,跟咱倆有多大勢力似的。

戴勝說:總歸不是一般人。

這天晚上,鄭鳴加班追美劇,看完最后一集意猶未盡,長夜漫漫,孤枕難眠,就尋思到了其樂無窮的事。他打開搜索引擎,想找些不堪入目的視頻看。微信在電腦旁響了一下。是陳倩,問他睡沒有。他說沒呢,你怎么也沒睡?陳倩說睡不著。兩人就聊起來。聊了幾句后,陳倩說想跟他語音,問他方便不方便。他說方便。于是就改用語音聊天。語音聊天最好,既不用麻煩打字,又不像文字和語音留言一樣存留記錄,變成可能被人利用的證據(jù)。語音接通后,鄭鳴批評陳倩作息習(xí)慣不好,應(yīng)該早睡早起,否則對身體有害。陳倩說:你自己都做不到,還說我!鄭鳴笑了。他能想象到陳倩在說這句話之前,必定撇了下嘴,以示傲嬌的反擊??上谋砬楦娜硕荚谖⑿拍穷^,他看不到。他說:你不能學(xué)我。陳倩說:為什么不能學(xué)你?你是我老師,就得做我表率,你干嗎我就也干嗎,你要早點睡,我就也早點睡。鄭鳴說:那以后咱們一起睡?陳倩說:你好壞?。∴嶘Q說:我是說咱們一起調(diào)整作息,都早點睡。陳倩說:你少來,你就是壞。鄭鳴說:有戴勝壞嗎?陳倩沒有回答。鄭鳴說:你們現(xiàn)在怎樣了?陳倩說:什么怎樣?鄭鳴說:你們的關(guān)系呀,發(fā)展得怎么樣?陳倩說:鄭老師不要亂說,我跟戴勝沒什么的。鄭鳴笑。怎么?還不好意思呀?陳倩說:真的沒什么,戴勝幫我很多,我非常感激,但感激是感激,感情是感情,不能混為一談。鄭鳴說:戴勝人還是不錯的,就是花心了點。陳倩說:我不喜歡花心的人,沒有安全感。鄭鳴說:那你喜歡哪種人?陳倩說:像你這種,穩(wěn)重,可靠,偶爾有點壞,讓人心里踏實,又不覺得呆板。話音甫落,馬上又補充:我是舉例子啊,你不要多想。鄭鳴說:想也沒用啊,我已經(jīng)老了,沒機會了。陳倩說:你年齡不算老,就是人有點老氣。像你們這種年齡,在大都市里還是小年輕,正是風(fēng)華正茂、鮮花怒放的時候,人生還有很多變數(shù)和可能,單身的也一抓一大把。到了小縣城,就暮氣沉沉的,一眼就能看到殯儀館,真可悲。鄭鳴感嘆。是啊,我們就是混吃等死,活著也跟死了差不多。你真不應(yīng)該待在這種地方。陳倩沉默,大概是被說中心事,在那邊陷入惆悵。鄭鳴覺得應(yīng)該改變一下話題,正要說話,陳倩的聲音又傳過來。我這個專業(yè)很難找到合適的好工作,我能力也有限,又不愿過于逼迫自己,帶著父母去大城市,真的承擔(dān)不了。戴勝說他愿幫我贍養(yǎng)父母,我相信他是真心的,可是我怎么能接受……

戴勝的確很喜歡你。

我知道。

他的人生愿望之一就是找個女大學(xué)生。他沒上過大學(xué),大專是自考的,本科是函授,心里頭一直有點自卑。他說過一句很經(jīng)典的話:這輩子上不了大學(xué),就上大學(xué)生。

那邊再次失語。鄭鳴可以想見陳倩此時的驚愕。他點上一支煙,長吸兩口,然后徐徐吐出一團濃白的煙霧。煙霧在空氣中浮動,就像水池里漂蕩的痰涎,令人感到一點惡心。他抽第三口的時候,陳倩終于說話了。他是要用下半身的流氓,來補償上半身的智商嗎?

鄭鳴大笑。這句話太棒了,他要拿去調(diào)戲戴勝。陳倩等他笑完,說:你不該這樣在背后說他,畢竟你們是朋友。鄭鳴語塞。陳倩又說:他也不該在背后說你。

他說我什么?

他發(fā)牢騷,說你不講義氣,不愿幫忙。

這家伙,怎么這樣??!鄭鳴很惱火。我沒說不幫,而是這事還沒有具體進展,還不知道會有什么變化,怎么著手?從哪兒著手?政府做事是講程序的,我現(xiàn)在就想把你弄進來,可能嗎?但這并不代表我不想把你弄進來呀。他怎能這么說話呢?

我也對他說了,這種事不能強人所難,只要能幫,鄭老師肯定會幫,如果實在有困難,也不能逼鄭老師犯錯誤。

你放心吧,我肯定會幫。鄭鳴說:他還說我什么?

陳倩嘻嘻笑起來。鄭鳴催促:說呀。陳倩只是笑。鄭鳴說:再不說我生氣了啊。陳倩說:他說你是重癥妻管炎晚期,怕老婆模范標(biāo)兵,叫我盡量不要跟你打電話,也少聯(lián)系,以免給你惹麻煩。

鄭鳴仰天大笑,覺得這事兒太傻叉了。如果你愿意,咱們現(xiàn)在就可以約會,讓你看看我到底怕不怕。他說。

現(xiàn)在呀?太晚了。陳倩依舊是嬉笑的語氣。好啦,別生氣啦,否則就更睡不著啦。

鄭鳴并沒有生氣,只是有點不愉快。他理解戴勝的用心,所以并不怪他。他想起朱琳常說的一句話:狗皮襪子沒反正,誰也別說誰。不禁苦笑。他覺得有必要找戴勝談?wù)???h委宣傳部計劃拍部紀(jì)錄片,對外推介潁川,從北京特邀到一個制作團隊。據(jù)說這個團隊跟央視關(guān)系密切,擔(dān)保做出來必定能在央視播。他們派了一撥兒人來采風(fēng)。趙部長點名讓鄭鳴全程陪同,因他對潁川的歷史文化和風(fēng)土人情最了解,有助于工作開展。鄭鳴帶著尊貴的客人上山下鄉(xiāng),整整跑了一星期。送走采風(fēng)團,他在賓館里睡了一覺,恢復(fù)精神,然后去找戴勝。羅曉蕓還沒下班,只有戴勝在家??吹剿麃?,戴勝的態(tài)度一如既往,沒有更熱情,也沒有更冷淡。他說他正準(zhǔn)備約鄭鳴,陳倩的第二期節(jié)目也播出來了,他要跟陳倩一起請鄭局吃個飯,聊表感謝。鄭鳴說:干嗎要你這么殷勤?你們到底發(fā)展到哪一步了?戴勝嬉皮笑臉。很深入了,很深入了。

有多深入?

十八厘米。

少吹牛!

真的,不騙你。

好吧。鄭鳴說:另外那十厘米是誰的?

戴勝大笑,照鄭鳴肩上狠搗一拳。你才只有八厘米!兩個老朋友嬉鬧了一通,移步到窗子邊過煙癮。羅曉蕓不喜歡煙味,戴勝不想聽她抱怨。窗前擺著一套布藝沙發(fā),兩人一個癱坐,一個褻臥,把煙抽得像房間失火。我有種感覺啊,你這一回玩得有點過了,你跟陳倩。鄭鳴說:你太認(rèn)真了。

是跟你說,我真挺喜歡陳倩的。戴勝翻身坐起來。她跟別的人不一樣。

不一樣嗎?

不一樣。你要說她有多好,我也真給你說不出來,但就是讓我迷戀。

不是因為她是211女碩士嗎?

有這個因素,但不全是。戴勝捏著煙想了半天,說:她身上有種東西,是我想要,卻又無法得到的。這讓我欲罷不能。

什么東西?

別問那么具體好不好?戴勝翻了鄭鳴一眼。我又不是作家,也不是詩人,怎么能說得清楚?總之,就是想得到她。

你不是已經(jīng)得到了嗎?

戴勝嘿嘿笑起來。你不也說了嘛,我吹牛呢。

他們在羅曉蕓下班之前離開,一起去接陳倩。戴勝還約了其他人,都是政協(xié)和醫(yī)療系統(tǒng)的,熱熱鬧鬧地擠滿了一個中包廂。戴勝向大家隆重介紹了集才貌于一身的陳倩,電視臺已經(jīng)播了兩集她的專題訪談,第二集明天會重播,請大家屆時觀看。座中人聽罷,爭相贊美。席間照例要輪流巡酒。輪到陳倩時,她敬到鄭鳴,向鄭老師匯報了一件事:電視節(jié)目播出后,有人通過電視臺聯(lián)系她,他們有一套祖?zhèn)骷易V破損得厲害,想花錢請她修補。她已經(jīng)把這活兒接下來了。鄭鳴說:挺好,挺好。戴勝掃視座上諸位,持酒嚷叫:你們有誰需要修補的,被蟲咬的初戀日記呀,被老婆撕碎的情書呀什么的,都可以拿過來。復(fù)又勾住旁邊政協(xié)副主席的肩膀,在他耳邊大聲嘀咕:像這樣的人才,得吸收到咱們政協(xié)去,這次換屆的時候給考慮一下呀。副主席笑得像彌勒,端起酒杯跟他碰了一下。喝酒喝酒。

鄭鳴冷眼旁觀,想笑笑不出。戴勝雖然風(fēng)流,腦子還是有數(shù)的,搞婚外情一向低調(diào),基本上只對鄭鳴無所隱諱。這次他居然一反常態(tài),弄這么浩大個場面,頗有昭告天下的意味。鄭鳴不認(rèn)為他只是借此宣示主權(quán),更不認(rèn)為他僅僅是一時的心血來潮。他覺得事情嚴(yán)重了。

鄭鳴很久不約方海明打牌,方局很忐忑。他以為何處不慎,得罪了這個圣人蛋。得罪他當(dāng)然扯淡,關(guān)鍵是他上頭還有個令人敬畏的哥哥。巴局長崇拜李云龍,最喜歡做的事除了喊亮劍,就是罵娘。鄭鳴把分管的工作搞得一團糟,巴局長卻只是批評了一頓,雖然措辭嚴(yán)厲,用詞卻很文明,倘若換作別人,幾代祖宗都被他操遍了。巴局長主持工作已經(jīng)三年,一直沒什么拿得出手的政績,一日在微信上學(xué)習(xí),看到一篇講《永樂大典》的文章,腦際靈光閃耀,當(dāng)即決定編撰一部《潁川會典》。他開會宣布了這一決定,任命鄭鳴為執(zhí)行人,由他選聘編委會成員,并負(fù)責(zé)具體編撰事宜,方海明同志協(xié)助工作。方海明這才意識到有很多天沒跟鄭局切磋過牌技了。散會之后,他立即去鄭局辦公室拜訪,先跟鄭局談了會兒工作,然后邀請他重敘舊誼,晚上去他家搓幾圈。鄭鳴想到之前輸給他的錢,爽快地答應(yīng)了。

方海明約的還有翟所長。翟所長這些天火氣很大,一提到局里的事就指桑罵槐,而所有隱喻,無不指向高高在上的巴局長。大家打風(fēng)定位,和諧打牌,打了不幾圈,翟所長便又忍不住開始發(fā)牢騷,就招考的事表達他的質(zhì)疑和不滿。

這是專業(yè)性很強、對文化程度要求很高的崗位,他居然把學(xué)歷降到大專,這不是開玩笑嗎!明顯是有其他意思。干脆也別考了,他想讓誰進,直接進來好了?;闹?!

鄭鳴說:老翟這么憤怒,不會去縣里反映吧?

哼,走著瞧!

方局滿以為又要大贏一票,不料第一局就輸給鄭鳴,然后又輸,再接再厲地輸,郁悶得不行。翟所長的叫囂令他很不耐煩,認(rèn)為干擾了他的思路。另外在他的牌局上批評領(lǐng)導(dǎo),對他也沒有任何好處。好好打牌,莫談國事!他丟出一張牌,打斷憤怒的老翟。

牌局結(jié)束后,大家作別抑郁的方局。鄭鳴開車送老翟回家,裝作不經(jīng)意的樣子提到招考的事,再次挑逗起老翟的怒火。他對老翟的義憤表示了理解和支持,贊美老翟是個公正耿直、不畏強權(quán)的人,然后問他是不是真要去縣里反映情況。老翟被鄭局煽動得豪氣滿懷。

當(dāng)然要去!他嚷嚷的聲音幾乎炸破車廂。別人怕惹事,我不怕!

送罷老翟,鄭鳴意欲給戴勝打個電話,告訴他事情可能會有轉(zhuǎn)機。想了想,又罷了。他翻了翻微信,沒有陳倩的留言。這些天他很少見到陳倩,微信上聊得也不多,想必是在忙著修補家譜。聽她說過,修復(fù)古籍是細(xì)致活兒,最是考驗?zāi)托?,要靜得下來。所以他也沒有主動打擾她。此時他想,應(yīng)該給她留個言,告訴她已被聘為《潁川會典》編委會成員,聘書不日發(fā)放。留言剛發(fā)出去,戴勝打過來電話,問他在哪兒,在干嗎。鄭鳴說剛打牌回來,準(zhǔn)備睡覺。戴勝說睡不著,想跟他噴一會兒。從聲音聽,戴勝的情緒似乎很低落。鄭鳴說:你過來吧。戴勝說:我在醫(yī)院值班,就在電話里噴吧。他問鄭鳴這幾天有沒有跟陳倩聯(lián)系。鄭鳴說沒有。

怎么了?鄭鳴問。

我覺得她很怪。

其實不是怪,是冷淡。這段時間陳倩不光跟鄭鳴聯(lián)系得少,跟戴勝也幾乎沒見過面。每次戴勝約,她都以有事或太忙婉拒,在微信上說話,也帶理不理。戴勝不知所以,就想到了老朋友鄭鳴。鄭鳴說:她大概在忙著補書吧,畢竟得賺錢養(yǎng)家。戴勝說:補個破書能賺幾個錢?這樣不理人,很讓人煎熬啊。干脆我把她養(yǎng)起來得了。鄭鳴說:你省省吧,不要做得太過火。戴勝說:有什么?我又不是養(yǎng)不起她。

鄭鳴懶得跟他扯這個話題,敷衍了幾句就打起哈欠。話不投機,就此打住。陳倩一直沒回復(fù)留言。第二天晚上九點多鐘,鄭鳴正跟人喝酒,陳倩打來電話。她說她在東站,問鄭老師能不能去接她一下。東站僻在遠(yuǎn)郊,始發(fā)和經(jīng)停的都是長途車。鄭鳴想:難怪幾天沒消息,原來去外地了。天很冷,預(yù)報將有風(fēng)雪,車站外蕭瑟冷清。陳倩脖子里纏著條毛線圍巾,孤單站在路燈下,腳邊放著一只小小的旅行箱。她神色陰郁,上車后也不說話,只是望著窗外發(fā)呆。鄭鳴問她怎么了,她說沒什么。又問她去哪兒了,她說去了趟省城。鄭鳴見她不愿多講,也就不再問,反正該知道的早晚會知道,不急在這一刻。車子進入市區(qū),陳倩突然說:鄭老師,咱們喝酒去吧。

小城沒有酒吧,要喝酒只有去飯店。此時還不算晚,飯店都在開門迎客,但都是喧嘩場所,可以清靜小酌的地方很少。鄭鳴想來想去,找不到合適之處。陳倩說:要不去你家吧,你家方便嗎?去他家倒是方便,不光喝酒,做什么都方便,但是朱琳雖走,余威仍在,她的氣息已經(jīng)滲入家中每一件器物,每一個角落,似乎連空氣都是她的同謀,帶女人回去,很難營造出可以為所欲為的理想氛圍。他扶著方向盤動了會兒腦筋,對陳倩說:還是去咖啡館吧。

這是全城僅存的一家咖啡館,生意也不甚好,擁擠排列的咖座區(qū)人影寥落。他們要了一間小包廂,點了一份點心和一瓶清酒。陳倩看了看清酒度數(shù),嫌低,要換成高濃度的白酒。鄭鳴說:心情不好就學(xué)人家狂飲爛醉?傻不傻呀!這酒度數(shù)低,但后勁兒大,照樣可以澆愁。陳倩也就不再堅持了。她依舊不愿說話,鄭鳴也依舊默然相陪,氣氛難免有些凝滯。陳倩沒吃晚飯,空腹加悶酒,臉龐很快透出薄薄一層酡紅。喝完第三杯,她抬頭盯著鄭鳴。

鄭老師,你知道我去干嗎了嗎?

干嗎了?

去參加公務(wù)員考試了。

怪不得前些天見不到你,原來在準(zhǔn)備考試啊。鄭鳴笑起來??嫉迷趺礃??

你還看不出來嗎?她說著,顴周不由自主顫抖起來,眼淚隨之簌然而下。我真沒用!

鄭鳴替她感到遺憾,但對她的行為又難以理解,不知道她何以對這個考試諱莫如深,想了想,大概是她已經(jīng)考過一次,沒有考上,害怕這次再失利會被人笑話吧。他給陳倩續(xù)上酒。這種考試本身就有很大局限性,考不好并不說明你不優(yōu)秀。他說:賈島、李時珍、蒲松齡都很牛吧,科考就不行,一輩子都沒混個出身,韓愈那么了不起,也考了四次才考上。再說考試成績還沒出來,干嗎這么悲觀?

陳倩搖頭??隙ㄟ^不了,我有預(yù)感。她將杯中酒仰頭喝下,然后又哆哆哆倒?jié)M,似乎已對自己絕望,索性自暴自棄。鄭鳴把酒瓶拿過來放到自己這邊,尋思了一會兒,說:文管所招考的事還在拖著,官僚系統(tǒng)就這樣,效率低下。不過應(yīng)該也不會拖很久,準(zhǔn)備一下考這個吧,你還是很有機會的。雖然事業(yè)編比不上行政編,但總算也是個出路,也不影響以后繼續(xù)考公務(wù)員。

陳倩的手機響,她掏出來看看,調(diào)成靜音,將手機放到桌子上。誰知道能不能考得上。她說:我對自己很沒信心。

鄭鳴說:努努力吧,你努力考,這邊也努力做工作。

陳倩點頭。那就麻煩鄭老師了。鄭鳴說:應(yīng)該的。陳倩的手機又響了,在她拿起來之前,鄭鳴掃了一眼屏幕,看到戴勝的名字。陳倩拿起來并沒接,再次調(diào)成靜音。鄭鳴問她:為什么不接?

陳倩有點沒好氣。他越來越無聊。

哦?

陳倩手把酒杯,如啜茶般徐徐而飲。他是好人,我很感謝他。她說:但我不會當(dāng)小三。

鄭鳴說:你得叫他知道你的意思,讓他死心,否則他會鍥而不舍,這樣對你對他都不好。

我知道。你放心,我會處理好的。

我相信你。

陳倩沖他一笑。她的心情似乎好了許多,笑容里有種乍然而現(xiàn)的明媚,就像陰雨后破云而出的陽光。鄭鳴很欣慰,也有種心石落地的感覺。陳倩開始吃點心,喝酒也慢下來。兩人邊喝邊聊,一瓶酒1.8升,喝完已是午夜后。車是不能開了,就停到咖啡館外,打算打的回去。出租車久等不至,陳倩看到附近有公共自行車,建議騎車走。鄭鳴沒有自行車卡,陳倩說可以用支付寶。鄭鳴弄了半天弄不好。陳倩說:笨死了,我給你弄。奪過鄭鳴手機擺弄起來,很快就好了。陳倩將手機還給他。

我已經(jīng)很笨了,你比我還笨。她嬉笑說:咱倆真是一對笨蛋。

兩人騎車夜行。不時有細(xì)微濕潤的涼意黏上臉龐,大概是零星細(xì)小的雪花。途經(jīng)王老板的飯店。王老板花大錢買了一副對聯(lián),當(dāng)然不舍得藏起來,早已刻到柏木上懸掛門口,此時在街燈照耀下,字跡異常清晰。兩人駐足觀看,只見落款處寫著:陳倩撰聯(lián),某某書丹。鄭鳴說:你的大名進入公眾視野,成為這個城市文化的一部分了。陳倩取出手機拍了一張照片。應(yīng)該把你的名字也刻上去,放到我前面。她說。

鄭鳴哈哈一笑。兩人繼續(xù)騎行。西關(guān)雖屬城區(qū),但很破落,各種老房參差擁擠。最近的一個自行車停放點離陳倩家不過兩百米,還好車后,鄭鳴陪她走完最后這段夜路。陳倩家在一條胡同里,院落窄小,門庭寒促,隔著低矮的青磚院墻,可以看到里頭老舊的平房。夜風(fēng)漸起,冷颼颼的刺人肌膚。陳倩并未急著進門,鄭鳴也沒有急著道別。路燈在街角那邊,照不見陳倩的表情,鄭鳴望著她的臉,只能看到一個模糊的五官。真心說,這五官的確挺好看的。陳倩說:鄭老師。

嗯?

這酒后勁真的大,我要醉了。

沒騙你吧。

沒有,我知道你不會騙我。她說:鄭老師。

在呢。

我想抱你一下。

這似乎是意料之中的情節(jié)。鄭鳴雙臂剛張開,陳倩已經(jīng)傾倒在胸前。冬衣太厚,將兩具肉身至少隔開五厘米,但鄭鳴依舊能感受到懷抱里鮮活的溫軟和熱度。謝謝你!陳倩在他耳邊說:有你真好!她的呼吸和頭發(fā)一起撩撥著鄭鳴的脖子,弄得他心慌無比。他想吻她一下,她卻松開了摟住他腰的手。這說明她要結(jié)束擁抱了。鄭鳴遂將環(huán)抱她的胳膊放開。陳倩將他的羽絨服拉鏈拉到最高,又把脖子處的扣子扣好。趕緊回去,多喝點熱水,早點休息。她說:不要感冒了,我會難過的。

這天晚上鄭鳴注定睡不好。他沒有騎車,也沒有打的,想著心事一路步行回到家??h城不大,最長的對角線也不過兩小時的腳程。鄭鳴沖了個熱水澡,沖掉身上的汗,然后在客廳、書房和臥室踱來踱去,無心睡眠。次日上午,他給翟所長打電話,說要聘請他做《潁川會典》編委會副主任,如果方便,中午一起吃個飯,商量一下編撰事宜。翟所長有自知之明,自認(rèn)這個副主任還輪不到他做,但對鄭局如此推重,還是非常開心和感謝。兩人在一個小館子里把酒暢談,難免還要談到招考的事,翟所長再次憤怒罵娘。鄭鳴也再次表達了他的關(guān)心。他關(guān)心的不僅是學(xué)歷問題,還有個更重要的事:為什么到現(xiàn)在還沒動靜?翟所長也在為這事納悶。兩個討論了一下,認(rèn)為原因不外有二:一是局長對這事根本不重視,二是局長想安排的人在硬條件上還沒準(zhǔn)備好。

你不能讓他這樣耗著呀,你也快退了,還不趕在退休之前把這事定下來?鄭鳴對老翟說。

老翟不停地夾花生米,邊吃邊琢磨,然后干掉一杯酒。我下午就找他。

老翟說到做到,真的找局長談去了。談完之后,他主動給鄭鳴打電話,約他共進晚餐。他向鄭鳴講述了與巴局長的會談情況。巴局長說他前段時間太忙,所以放了放,現(xiàn)在馬上推動。翟所長對學(xué)歷要求提出質(zhì)疑,認(rèn)為太低,不夠嚴(yán)肅。局長說行啊,我再考慮一下。這個變化令老翟摸不著頭腦,所以找鄭局商談商談。他儼然已把鄭鳴當(dāng)成了同一陣線的戰(zhàn)友。

鄭鳴也不得其解。兩位盟友猜測了很多可能,而所有假設(shè),都基于某種特定的陰謀。他們不相信局座真的沒有私心。不過反過來想,不就區(qū)區(qū)一個縣直二級事業(yè)單位的事業(yè)編制嘛,局座雄圖大略,也未必會為這個小崗位處心積慮。但不管怎么說,這終歸不算什么壞事,而最關(guān)鍵的是趕緊推動落實,只要動了,就可能有變化,有變化就有下手的機會。

次日下午,鄭鳴主持召開了第一次《潁川會典》編委碰頭會。主任、名譽主任、主編、名譽主編是四大班子領(lǐng)導(dǎo),執(zhí)行主編是局長,他們都沒來。副主編和副主任一共九人,老翟被安排在比較靠前的位置,也算滿足了虛榮心。陳倩也應(yīng)邀參加了會議。老翟聽說她是古籍修復(fù)專業(yè)碩士研究生,表示了極大興趣,詢問她技藝如何。陳倩從手機里翻出以前修補過的圖書照片給他過目,簡單講解了修舊如舊的原則和不同損毀情況的修復(fù)方式。老翟很歡喜。他早年淘到一套《儒林公議》,放在柜子里,被老鼠啃了,心疼得很,此時得遇高人,想請陳老師幫忙補一補。陳倩應(yīng)諾。鄭鳴在旁邊說:你得給錢啊,不能讓人家白干。對了老翟,你那兒不正需要人嘛,你看陳老師怎么樣?老翟說:我看行。鄭鳴說:可惜你們廟太小,待遇也太低,人家恐怕看不上。老翟翻眼。我說鄭局,你干嗎老愛潑我涼水?

碰頭會就是大家先見個面,確定人員名單,簡單討論一下運作規(guī)則和編撰體例,不到兩小時就談完了,然后就坐等吃飯。是夜,鄭鳴以工作餐之名,在生態(tài)園訂了個最大的包廂。里頭有張極大的餐桌,大家熙熙而坐,剛好圍滿。餐桌過于遼闊,大家只能跟左右相近的人說話。鄭鳴授意陳倩坐到翟所長旁邊。他滿場招呼大家,不時回頭觀察,見那一老一少談得很歡實。席散后,老翟得知陳倩沒有交通工具,一定要騎電驢送她回去。鄭鳴在旁說:老頭兒,你姓什么?

老翟說:翟呀。

看來還沒喝暈,我就不管你了,陳倩,你不是有自行車卡嗎?騎個自行車把翟所長送回去吧。

鄭鳴剛到家,陳倩就打過來電話。她一路相陪把老翟送到了家。鄭鳴問:老頭兒怎么樣?陳倩說:人挺好的,一直叫我閨女。鄭鳴嘿嘿笑起來。大門忽然被人擂得咚咚響,他掛掉電話過去看,是戴勝來了。戴勝提著一瓶酒和幾個小菜,看樣子要跟鄭鳴長聊。鄭鳴把他讓進客廳,鉆到廁所給陳倩發(fā)了個短信,說有人來找,談些事情,讓她早點休息。出來時戴勝已把小菜陳列好,又從酒柜里取出酒具。他拿的是二兩杯,把酒倒得很平,臉有點拉,看上去郁郁不樂。他們有七八天沒見過面了。這本來很正常,在往常也是有些時見得很頻繁,有些時各忙各的。但在此時,鄭鳴卻覺得有點不太對勁兒,似乎這代表著兩人關(guān)系的逐漸疏離。他問戴勝在忙什么。戴勝說:工作唄,還能忙什么?

沒談戀愛?

談著啊。戴勝乜斜鄭鳴。好像你不知道似的。

鄭鳴笑笑。你們現(xiàn)在怎么樣?

挺好的。經(jīng)常見面,聊聊天啊,去市里看個電影啊,互相關(guān)心。

不會吧?鄭鳴說:前幾天你不還在發(fā)牢騷,說她不理你嗎?

那是她在忙著補書。我跟她說,我把你養(yǎng)起來吧,不用這么辛苦。你猜她什么反應(yīng)?她當(dāng)場就翻臉了,說她絕不做被人包養(yǎng)的小三,還要跟我斷交???,這丫頭!戴勝說著,變得有點發(fā)怔,似乎在回想當(dāng)時的情景。她是個好女孩!

鄭鳴冷笑。

我要說一句話,你別嫌惡心啊。戴勝抬頭對鄭鳴說:我愛上她了。

鄭鳴說:你愛上的還少嗎?

這次不一樣,這次我是認(rèn)真的。

鄭鳴雙臂抱胸,懶洋洋地仰在沙發(fā)里,面無表情地望著他。你想干嗎?

唉!戴勝長嘆一口氣,神情變得很頹唐。我也不知道該怎么辦,所以來找你聊聊,聽聽你的建議。

鄭鳴并沒有什么好建議。戴勝是聰明通透的人,凡事有他的主見和堅持。這種人腦仁里盡是洞,四通八達無所不至,又長著一脖子犟筋,很難聽從別人意見。他找你談他的困惑和迷茫,并不是真的迷失了方向需要人拯救,而是內(nèi)心已經(jīng)有了選擇,只不過一時不能決斷,于是找個人來幫忙說服他自己。所以你只能順著他的意思說,否則就是白費口舌。鄭鳴既然勸阻不了,也不愿表示支持,就選擇了沉默。他看著戴勝一手夾煙,一手持酒,左右開弓地表現(xiàn)他的焦慮和苦惱,心中醞釀不起好朋友應(yīng)有的同情。

以前的生活太荒唐了。戴勝惆悵地說:我想重新開始。

鄭鳴從柜子里翻出一盒藥遞給他。喏,一次兩片,吃兩次就好了。

戴勝接過去看,是退燒的阿司匹林片。他一把丟進垃圾桶。我又不發(fā)燒。

那就得用棒槌了。

對話沒有共同興奮點,兩人都覺得不如睡覺。戴勝就睡在了鄭鳴家客房。戴勝不是沒在鄭鳴家睡過,但這次卻讓鄭鳴有點不適應(yīng),好像他這么做是有意監(jiān)視自己。他走進臥室,打開微信,看到十來條留言,除了一條是羅曉蕓發(fā)的,問他在干嗎,其他的都來自陳倩。陳倩似乎等急了,問他事情辦好沒有,什么時候辦好,怎么不回話,怎么還不回話。鄭鳴發(fā)了會兒怔,只回復(fù)羅曉蕓,告訴她在跟戴勝閑聊。夜雖已晚,但離鄭鳴睡覺的時候還早,無聊得很,就給朱琳打了個電話。每次給朱琳打電話,迎面而來的永遠(yuǎn)是三句質(zhì)問:在哪兒?跟誰?干什么?此次也不例外,電話甫接通,這三板斧即已橫空劈來。鄭鳴如實回答。朱琳說:沒找女人?鄭鳴說:想啊,可是省城這么遠(yuǎn),去一趟不容易。朱琳在那邊笑。你少裝純情吧。

朱琳在那邊干得挺好,也能經(jīng)??吹胶⒆樱褪翘?,對鄭鳴的監(jiān)管也日漸松懈,查崗的電話越來越稀少,到后來還是鄭鳴自律,隔幾天就主動打個電話接受盤查。夫妻倆聊了會兒日常,朱琳該睡了,就掛了電話。有新微信,是羅曉蕓回過來的,問他跟戴勝聊了些什么。他回復(fù):陳倩。然后又發(fā)了一句:你在哪兒。

羅曉蕓回:維也納。

第二天是周日。戴勝要值班,一早就走了。鄭鳴趕到維也納時,羅曉蕓還沒起床。醒是早醒了,就是窩在被子里不想起。她剛開門把鄭鳴放進來,陳倩的電話就打過來。鄭鳴一直沒回微信,她擔(dān)心他有事。他說沒事,謝謝關(guān)心。陳倩說:你這么客氣,讓我都無所適從了。鄭鳴笑了笑,說在朋友這兒辦事,回頭再給她聯(lián)系。他接通的時候開了免提,所有通話羅曉蕓都聽到了。她抱膝坐在沙發(fā)上,笑瞇瞇望著他。

她很黏你呀。

鄭鳴苦笑。

羅曉蕓說:享受這種感覺嗎?

鄭鳴搖頭。

我要你的心里話。

真的沒有。鄭鳴嘆了口氣,坐到羅曉蕓旁邊。羅曉蕓問:嘆什么氣?

鄭鳴愣了一下。我嘆氣了嗎?

羅曉蕓盯著他。她的眼神很專注,就像燒瓷人觀察窯火變化,專業(yè)棋手研究未見過的棋譜。這是羅曉蕓的職業(yè)病,喜歡通過人的表情和動作窺探人心,一遇到感興趣的人或事,就目不轉(zhuǎn)睛地分析開了。每當(dāng)此時,鄭鳴就覺得自己像只赤裸的青蛙,被她以眼光為手術(shù)刀肆意解剖。他渾身不自在,伸手要遮羅曉蕓的眼。別看了,要犯尷尬癥了。他說。

羅曉蕓笑笑。問你個問題。

你說。

你會不會愛上陳倩?羅曉蕓說:像戴勝那樣。

不會。

你確定?

確定。

為什么?

因為我知道她只是在利用我。

一把手是推動各項事業(yè)的根本力量。局長一關(guān)心,文管所招考的事馬上就進入程序。鄭鳴從方海明那兒聽到一點消息,說是相關(guān)報告已經(jīng)報請縣里審批。他問具體的招聘條件和要求都是什么。方海明習(xí)慣性地瞅了瞅門口,壓低嗓門說:這你得去問巴局。鄭鳴本來就瞧不起他的如鼠小膽,此時更是鄙視到了膀胱里。他決定親自去找巴局聊聊,可是負(fù)氣走到半道,又覺得不合適,遂逡巡而返,到樓下去找人事科張科長。張科長不在,老翟卻在這里。

我正要找你。老翟說。他辦完他的事,相跟到鄭鳴辦公室。你看到招考公告沒有?他問鄭鳴。鄭鳴說沒有,正想找張科長問問。老翟說:別問了,我搞到了。從衣袋里掏出幾張折疊在一起的A4紙遞給鄭鳴。我跟編委辦副主任老馮是熟人,托他復(fù)印的,你看看,你看看,看姓巴的有多賴種!

鄭鳴將紙拆開,直接尋找招聘對象與條件。一看之下,氣塞胸膛,就地變身為一條憤怒的河豚。巴局長并沒有調(diào)整學(xué)歷要求,招聘對象僅僅是國家承認(rèn)的大專及以上,且僅限于漢語言文學(xué)專業(yè),最荒唐的是居然要求必須潁川縣戶籍、女性、身高170厘米以上、獲得過兩次以上地市級文藝獎項!

這是招文工團嗎?老翟大罵:媽那個×,胡雞巴亂搞!

鄭鳴把紙折起來還給他。你打算怎么辦?

告!老翟說:這明顯是有人了。我還是所長呢,一聲招呼都沒有,把我當(dāng)個屁?

鄭鳴示意他小聲,走過去將門關(guān)上,遞給老翟一根煙。不要沖動,得好好想想怎么弄。中午一起吃飯,找個地方慢慢談。

他們在飯桌上拿出了兩個方案:一個是等公告發(fā)布,在網(wǎng)上大造輿論,引起社會關(guān)注,迫使他們調(diào)整方案。另一個是事不宜遲,馬上去紀(jì)委告狀,要求嚴(yán)肅招考。第一個方案可以不用暴露自己,避免跟巴局發(fā)生直接沖突。但是一旦公告發(fā)布,成為事實,能否借助輿論的力量挽回局面很難說。所以鄭鳴建議走第二條路,讓老翟下午就去紀(jì)委。老翟嘴上罵得兇,此時真要讓他上刀山,也變得很猶豫。考慮再三,他說:冒這么大風(fēng)險干這事,不能白干,咱也得有自己的人選,爭取弄進來。

你有人選嗎?

我看陳倩就不錯。

鄭鳴笑起來。陳倩已經(jīng)把老翟的《儒林公議》修補好,煥然一舊送給他。老翟開心得不行,覺得這妮兒是個人才,放到自己的文管所正合適。他這樣打算,鄭鳴當(dāng)然鼎力支持。鄭鳴的鼓勵讓老翟充滿正義的力量,下午即草擬了一份檢舉信,發(fā)給鄭局過目后,次日一早即奔赴縣紀(jì)委。這天下午,鄭鳴正跟方海明討論《潁川會典》編撰工作,戴勝打過來電話。他問鄭鳴方不方便說話,鄭鳴說不太方便。戴勝問什么時候方便,他說大概一個小時以后。戴勝說過會兒去找你。不由分說就掛了。才半個小時,戴勝已經(jīng)趕到。他坐等方海明談完事離去,對鄭鳴說:文管所招考公告已經(jīng)掛到網(wǎng)上了,你知道吧?

鄭鳴茫然。不知道啊。

戴勝冷笑。眼皮子底下的事都看不住,真夠負(fù)責(zé)了!

鄭鳴急忙打開電腦,搜到人事考試網(wǎng)查看,果然已經(jīng)出來了,所有條件與要求俱如老翟紙上所列,報名時間也僅有三天。鄭鳴惱火至極,忍不住罵了句臟話。怎么搞成這樣?戴勝質(zhì)問:你干嗎吃的?

這事又不歸我管。

你總是副局長吧,就不能說句話?

局長一個人就定了,我根本就不知道,再說這事在業(yè)務(wù)上跟我又沒關(guān)系,往哪兒說話去?

那你說怎么辦吧。

鄭鳴瞪著戴勝。呃,訛上我了是吧?

誰訛?zāi)懔??你要不想幫忙,或者幫不上忙,早點說啊,別耽誤事??!戴勝嗤地一笑。訛?zāi)??呵?/p>

鄭鳴火死了,又無可如何,只好埋頭抽煙。戴勝也沒好氣。兩個老朋友隔著桌子發(fā)悶。一支煙后,戴勝問:你還有沒有辦法?鄭鳴說:嫌我沒能力,你可以另尋高明。戴勝站起來就走了。鄭鳴氣得發(fā)愣。他喝杯茶靜了靜,給老翟打電話,詢問舉報情況。老翟說紀(jì)委承諾調(diào)查,讓等結(jié)果。等結(jié)果等結(jié)果,等結(jié)果出來,生米都變成涼屎了。鄭鳴將煙蒂摁進煙灰缸,打開文檔,開始寫揭發(fā)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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