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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河

2017-05-25 20:08林培源
文學港 2017年5期
關(guān)鍵詞:朱家母親

林培源

車過鶴壁,秋藍被站臺的燈光照醒。她從沉睡中醒轉(zhuǎn)過來,呼吸很急,心臟噗噗跳得厲害。她從小就有這個毛病,有一陣子心臟老是跳得飛快,咚咚咚的像面鼓。母親帶她去縣醫(yī)院,醫(yī)生拿出聽診器在她胸口貼了貼。她緊張地看醫(yī)生,同時聽到心跳的巨響。她想,完了,我一定生病了,不然怎么會跳成這樣。那種隨時就要告別人世的絕望和恐懼壓迫她。就像這一刻她坐靠在高鐵座位上那樣,她聽著嘈雜的說話聲,思緒遁入遙遠的過去。那時她暗自哀求,醫(yī)生你救救我吧,你不救我,我會死的。她撇著嘴望向母親,又低頭看那對還未發(fā)育好的乳房,淚水止不住在眼底打轉(zhuǎn)。那一刻醫(yī)生變成了死神的使者。片刻后,他摘下聽診器,宣布道,沒啥大礙。母親皺起眉頭,結(jié)結(jié)巴巴說,真的……沒啥事?醫(yī)生抬起眼,面露微笑地點點頭。母親像得了詔令,氣呼呼拉過秋藍手臂,將她粗暴地拽過來,也不顧診室有人在,劈頭把秋藍罵了一頓:你說你啊,裝什么不好,裝??!母親的咒罵一直持續(xù)到醫(yī)院門口,唾沫星子噴在秋藍臉上。秋藍沒忍住,又哭了。

后來,心跳過快的“病”竟鬼使神差地好了。秋藍懷疑醫(yī)生根本沒把她的病當一回事,不然為什么不叫她做心電圖?憑一只聽診器,醫(yī)生輕易戳穿了秋藍無意編造的“謊言”。自那之后,秋藍相信,凡是身著白大褂的都是騙子。被母親羞辱的場景也一直沒忘。這事過了很久,秋藍還時不時犯心悸。她揪著同學一臉愁苦地講自己的“病”,她自憐的模樣換來別人的安慰。發(fā)小梁施施對她說,你要是死了,我陪你。秋藍看著梁施施傻笑,然后模仿電視劇女主角的悲情口吻說,這輩子我恐怕擺脫不了這塊心病了。好些年后秋藍到南方的醫(yī)院做檢查,結(jié)果還是一樣。醫(yī)生說,你這個心臟呢沒什么毛病,有的人天生心率快,不用擔心。醫(yī)生的話給秋藍留下更大的困惑。從醫(yī)院出來,她既慶幸又失望。好像終于結(jié)束了,又好像生出更大的病。那年她二十歲,經(jīng)歷了一場失戀,人瘦下來一大圈,每天靠喝酒才能入眠。她恨不得就在這份上死掉,她覺得,一旦在二十歲上死掉,就能永遠“活”在二十歲了。

當然,秋藍并沒有尋死,渾渾噩噩度過個把月后又挺過來了。往后秋藍還患過大大小小好多場病,病情輕重各不相同,但每次康復(fù)她都如同蛻掉一層皮,重獲新生。

現(xiàn)在,秋藍深深吸一口氣讓自己放松。列車還沒完全停穩(wěn),車廂早已站滿了乘客,急于下車的人從架上取下行李,排起長隊。他們臉上寫滿疲倦和即將抵達的興奮。秋藍轉(zhuǎn)頭看窗外,瘦高的列車員吹口哨,手持大聲公喊話。聲音很響,語速很急,她聽著也焦灼起來——這更加速了心跳。排在車門口的人很快下車了,留下滿車廂的怪味。每趟列車的氣味都不一樣,它們盤旋在車廂,宣告這趟高鐵載滿來自天南地北的人。那氣味混合了酸菜泡面、汗味、腳氣和難聞的香水味。秋藍條件反射地捂起鼻子。

從上車到現(xiàn)在,秋藍一直嗜睡,分不清時間,也不知車到過哪里。中間她到餐車買盒飯。牛柳很咸,吃過幾口就擱下了?,F(xiàn)在她走到盥洗室,從包里掏出唇膏,對著鏡子在兩片薄薄的唇上涂了涂。回到座位,高鐵已馳離鶴壁,窗外的夜重新涌過來。秋藍聽見有人在聊天。她摘下耳機,將耳機線繞在指間,懶懶地打了個呵欠。斜對面的中年男人講粵語說:今次股市咁慘,我都玩唔落去!另一個人回應(yīng)道,早知今日,何必當初?語氣透出輕微的嘲諷和虛偽的同情。秋藍分辨得出,他們應(yīng)該是粵西的,咬字不是很清晰,帶些鈍氣。車廂安靜了,好像大家都愿意停下來,試圖從陌生人的對話中摳出幾個字眼。秋藍不知這些廣東人跑來河南做什么。也許是來做生意的?廣東人會賺錢也愛掙錢,哪里有的撈,就往哪里跑。

這些廣東人的談話讓秋藍想起了什么,她那時候為什么到南方去?

這些年她去過很多地方,有時坐飛機,有時乘高鐵。乘高鐵北上,列車經(jīng)過老家再拐過一道彎。她并不怎么回家,偶爾打電話給母親,三言兩語寒暄完就掛了,像完成某個攤到自己身上的任務(wù)那樣。

那座叫宋河的小城像尾翻不了身的咸魚靜靜地躺著。這些年宋河建了高鐵站,越來越多的新樓盤春筍似的冒出來,路上車越發(fā)多了,步行街、美食街,手機連鎖賣場和大型超市擠在城中心,以不同的姿勢改變著小城的景觀。可有些東西還是老樣子,譬如吃的(燴面、火腿、雙脊、宋河麻雞、油旋饃……),譬如方言。這幾年她回宋河的機會不多,但每次一走到城里,就能聞到一股濃濃的山寨味,宋河像個愛慕虛榮的女人,總照著別人的裝扮來勾畫自身,漸漸的也就丟了原來的樣子。東施效顰,秋藍想起這個典故。她很早就離開宋河了,但宋河戳在她身上的那個印章卻怎么也洗不掉。這些年她慢慢掙脫了,有的習慣卻留下了,比如說夢話和數(shù)數(shù),嘴里迸出來的還是宋河話,那是一種介于客家話和北方話之間的方言,發(fā)音古怪,尾音總往上揚,所以每個講宋河話的人聽起來都很歡快。

秋藍剛到廣東那陣子,別人問她老家哪里,她還會解釋一番,但別人聽一聽,過后也就忘了。那時她在超市上班,每天在收銀臺前站一天,忙時還要幫著卸貨,整理貨架,到手的工資除掉交房租和伙食費所剩無幾。下了夜班,她和幾個女同事回合租的農(nóng)民房。房子是隔間,她們四人住,兩張上下鋪的鐵架床,比學生宿舍還要擠。有天晚上,宿舍的鄭州姑娘突然說,這里的燴面都不正宗,真想吃老家的啊,我喜歡往里頭加點醋,別提有多好吃了!鄭州姑娘說的是硬邦邦的普通話,說完,她忽然哽咽起來,整個宿舍登時安靜了,像音箱被人粗暴地掐斷電線。

秋藍被這位河南老鄉(xiāng)突如其來的哭聲給怔住了。她都忘了還有“想家”這回事。她看著老鄉(xiāng)一臉的沮喪,走過去坐到她床邊,輕輕拍了拍她的肩。

往后再有人問秋藍老家在哪里,她只說河南的,至于河南哪里,講了你也不知道。

宋河,這個地方對秋藍來說,像滴在葉子上的水珠,陽光一照,就蒸發(fā)掉了。

回宋河前一天,母親打電話給她。母親缺的牙一直沒補上,語速一快,講話就漏風。秋藍讓母親慢些講,母親急了,非但沒有慢下來,反而扯開嗓門哭訴著,怎么也要秋藍趕緊回去。掛斷電話,秋藍發(fā)了一陣呆。她覺得頭上懸著的那根無形的繩索套下來了,套住她脖子,勒得她想哭。好多年她都有這種感覺,不管跑得多遠,那根繩子都在,隨時準備拴住她。母親的話在她耳畔打轉(zhuǎn)。母親說,我夜里做夢,夢見你爸來找我,頭發(fā)濕濕的,衣服也破,像個乞丐。我問他你為啥這個樣,你爸哭說他好慘啊,這幾天發(fā)大水,屋頂漏個大窟窿,房子都淹了。他話講不利索,我問他你要弄啥咧,他說啥也不弄,你給我燒條大船,幫我遷墳。母親的語氣稀松平常,秋藍聽著卻不是滋味。她向來不喜歡母親神神道道的樣子,講起這些還有模有樣?,F(xiàn)在母親以這個理由要她回去,這讓她心情更加復(fù)雜。

秋藍想起初一那年,父親在礦上做工,每天夜里歸家,衣物上盡攜著煤渣,黑黑的,碎碎的,連鞋子也落滿。母親幫他洗衣服,偶爾換成秋藍洗。輪到她,她會習慣性地抖一抖衣服,將掉在地上的煤渣輕輕掃起來,裝進玻璃瓶。她只撿那種看起來帶點透亮的煤渣。那只玻璃瓶還是她和梁施施在醫(yī)院后門的垃圾堆撿來的,是輸液用的那種窄口瓶,瓶口有個淺黃色的橡膠塞。她收集煤渣有些年頭了,直到父親出事,玻璃瓶才集滿一半。

那天秋藍正在上數(shù)學課。課上到一半,她的心臟突然一陣絞痛。她緩不過氣來,就趴到課桌上休息。班主任來喊她。她從座位艱難地挪起身,弓著背,滿頭大汗地跟在班主任后面走。

母親從來沒有來學校找過她,這是頭一回。

秋藍看到母親,覺著心臟要崩裂開。緊接著,現(xiàn)實就這么硬邦邦地插進她的預(yù)感中。

母親的眼睛腫成核桃,秋藍咬著唇看她,像在等待宣判。半晌,母親說,你爸不好了。

秋藍記得特別清楚,母親說的是“不好了”,不是“走了”不是“去世”,也不是“死”,而是“不好了”。這三個字從母親口中說出來,那么輕那么慢,卻利箭一樣刺向秋藍。

母親試圖用一個婉轉(zhuǎn)的方式告訴她,不成想拋下的卻是赤裸的真相:父親所在的礦井塌方,包括他在內(nèi)的五個礦工被壓在里頭,無人幸免。

在縣城殯儀館,秋藍最后一次“見”到父親。叔叔雇來一輛卡車,把吊唁的親戚朋友從鎮(zhèn)上拉到縣城殯儀館。秋藍母女倆坐在駕駛座,一路沉默著。秋藍別過臉望向窗外,她不敢看母親,怕看一眼,就會掉進母親眼底的深淵。開車的是父親生前的朋友,一個退伍軍人。他平時開車是載豬群去屠宰場,現(xiàn)在換成一車人,好像他們也要去屠宰場。

到了殯儀館,母親拉住秋藍說,不要看了。秋藍不聽。白布掀開,她差些暈過去。那不是她“熟悉”的父親,那根本就不是她的父親。盡管請過師傅整飭遺容。這個死去的父親還是不堪入目。秋藍看到,橫躺著的父親半塊額頭是假的,眼窩也是,臉頰敷過粉,看起來像涂過一層厚厚的糖霜。母親大哭,秋藍也哭,哭得身體徹底軟掉。她的手腳在抖,她想盡快忘掉這一幕。她接受不了父親以這樣的方式離開她,連死也帶著虛假和恥辱。

幾個親戚走過來,將秋藍和母親拉開。

秋藍后來反復(fù)確認,她心臟的毛病在目睹父親遺容那一刻愈發(fā)重了。父親的死在她心底孕育出一顆恐懼的種子。她自幼便崇拜父親,覺得父親在,活著就有了意義,現(xiàn)在他走了,活著的意義被蠻橫地抽空。有將近一年,秋藍患了失眠。翻來翻去睡不著,人便容易焦躁,覺得整個世界都和她作對。好不容易睡過去,噩夢這頭怪獸就張牙舞爪地闖進來了。她撞見完好的父親和殘缺的父親,他那兩張迥異的臉交疊著在晃動。她和母親背頂背躺在床上。她捂住嘴不敢哭出聲來。屋子里死寂。她知道母親也在遭遇和她一樣的噩夢,只是母親習慣于無聲的哭,她在心里哭,淚水倒著流回去。

母親和一群礦工家屬去討說法。盡管他們知道,不管討不討得到說法,死去的人永遠無法活過來。然而該爭取的還是要爭取。他們這幫礦工下井,本身是拿命在賭,人的命那么賤,那么脆弱又那么不值錢。這五個人,下礦那天也許還說著笑講著葷段子。

誰也沒想到,噩運會砸到他們頭上。

賠償問題談不攏,礦主早就躲到外地去不見人影了。討說法的人帶著家伙,浩浩蕩蕩開拔過去。凡是見著礦上的人,就上去圍堵。爭執(zhí)不下,雙方便打起來。母親的眉角撞到,眉骨破裂,血流了一臉。她陪母親到診所縫針,執(zhí)意要替母親去。母親不讓。丫頭你瞎摻和啥,好好讀你的書。秋藍和母親鬧,將書包摔地上:都這樣了,你還叫我好好讀書?

母親縫好的眉角纏著紗布,這讓她看起來又衰老又可憐。

秋藍記得,父親一死,她本來不錯的成績就飛快往下掉。兩件事一頭一尾夾住她,讓她覺得活著沒什么意思,人生下來就是落在井底的蛙,抬頭不見天光,只有等死的徒勞。所以,也就沒什么好掙扎和抵抗了。

父親落葬那天,秋藍將收集了好多年的煤渣倒在墳頭。裝在玻璃瓶的煤渣看起來并沒有什么特別,但對秋藍來說,它們是度量父親生命的沙漏。煤渣由瓶口往下撒,一點點落下來,很快就倒光了,細碎的煤渣落在黃土上,那么扎眼,像木炭焚燒過后剩下的灰燼。秋藍跪在墳頭哭。她想,也許這就是母親經(jīng)常說的命吧。她無心養(yǎng)成的一個癖好,最后以這樣的方式見證了父親的離去。

母親從此變了一個人。從前愛說笑的那個她不見了,即便她照常過著日子——打工,買菜,做飯,嘮叨,串門跟鄰居聊天——秋藍還是能從她眉眼間瞥見一絲憂慮。那憂慮藏得深。秋藍怕母親被擊垮。慶幸的是母親沒有垮掉,她堅強地活著。母親說,我們都要好好過下去??匆娔赣H鬢角的白發(fā),秋藍強忍住沒有哭。她點點頭,答應(yīng)母親要好好地過下去。她并沒有中斷學業(yè),反而一路讀完了高中。

父親一走,家里的經(jīng)濟支柱就斷了。以前母親種地,現(xiàn)在要去打工貼補家用。母親去的是變壓電器廠,早出晚歸,很是辛苦。有天母親下班,秋藍做好飯在家等她。吃到一半時母親擱下碗筷。母親說,有件事……我一直瞞著你沒說。

秋藍說,什么事你說嘛,別藏著。

母親說,秋藍上面“有過”一個姐姐,三歲那年不知道得了什么怪病,肌肉萎縮,不長個子,去過好多家醫(yī)院,把家里的錢花光了,最后還是沒辦法。這事成為這個家多年抹不去的痛。他們把和姐姐有關(guān)的物件銷毀了,她滿月、周歲拍的照片,她穿的衣服,用的小碗和勺子……仿佛把痕跡抹掉,她就從來沒有到過這個世上。

秋藍努力想象,這個三歲死去的姐姐,她想象她的樣子,她的眼睛,她說話的聲音,可是沒有什么東西可供她想象。她只能從母親的講述中吃力地捕捉零星碎片。說起來,這才是秋藍“應(yīng)該”遭遇的第一次死亡。這個小姐姐的事讓秋藍聽完,壓抑了好長一陣子。她總是覺得姐姐并沒有離開,她還活著,像個幽靈一樣逗留在這個家里。

現(xiàn)在父親一走,原本由母親和他兩人共同承受的記憶陡然增加了重量。秋藍想為母親分擔,卻不知道從何做起。她覺得無力覺得沮喪。以前她經(jīng)常給人欺負,別人欺負,因為她沒有兄弟姐妹。秋藍耿耿于懷,現(xiàn)在明白了,父母不是不想,而是不能,生了秋藍之后,他們怎么都懷不上孩子。家里只有一個孩子,還是個女兒,這在他們鄉(xiāng)下很是罕見。

母親講完,停了下來。秋藍不敢看她的眼睛,她嚼著飯菜,喉嚨一陣發(fā)苦。

好多年過去了,秋藍明白了一件事。父母對她那么好,是怕她也像姐姐那樣夭折了,他們不是打心底真正愛她,這讓秋藍覺得痛苦,她覺得自己生下來不過是個補償。

秋藍在高鐵上聽見孩子的哭聲,就在對過的位子上。一個三十來歲的女人抱著孩子,看樣子才幾個月大,裹著襁褓,一張小臉哭得通紅,坐在這位母親旁邊的是個老太太??礃幼酉袷呛⒆拥睦牙?。秋藍看著他們,想起以前一段經(jīng)歷。她高中畢業(yè)時,母親的一個老相識介紹她去城里當家庭老師。母親的老相識是個矮胖的阿姨,她說得津津有味,母親問,都要做些啥呀?她說,幫孩子輔導(dǎo)作業(yè),帶他玩,還有錢賺。末了補充一句,吃住在他們家。母親又問,要做飯掃地啥的嗎?這個矮胖阿姨搖搖頭。母親搶著替秋藍問,好像是她要去當家庭老師。矮胖阿姨說,這個你們商量,多勞多得。母親說,那不就是“小保姆”嘛!在母親印象中,小保姆跟舊社會當奴婢當侍女的沒什么區(qū)別。矮胖阿姨打斷母親,那家人闊氣得很,請過幾個年紀大的,文化水平低,輔導(dǎo)不來作業(yè),你們家秋藍去了正合適。

母親聽了覺著有道理,就問秋藍意見。秋藍對工作沒什么概念,同學畢業(yè)都去外地打工,秋藍不想出去,覺得留在宋河也沒什么不好。

后來秋藍總會想起當年的經(jīng)歷。想想就覺得自己很傻,有其他工作不做,偏偏去做什么家庭老師。

秋藍去的那家,男主人在稅務(wù)局當公務(wù)員,瘦高瘦高的,女主人是個中學英語老師,燙著新式的大波浪卷,穿衣打扮都很時髦。他們安排客房給秋藍睡。秋藍到的第一天,女主人招待她,她細細給秋藍講解工作應(yīng)該遵守的規(guī)則,末了還不厭其煩要秋藍記住家用電器的用法,以免損壞。秋藍從沒見過微波爐,連電冰箱和過濾器都沒摸過,看什么都覺得新鮮。他們家的小孩上小學一年級,成天坐不住,剛認識他就肆無忌憚地揪秋藍頭發(fā)玩。趁秋藍不注意,還掀她的裙子。秋藍只當他年紀小不懂事,尷尬地笑一笑就過去了。

有天夜里秋藍想起一些往事,睡不著,爬起來給發(fā)小梁施施寫信。梁施施初中畢業(yè)后去了市區(qū)讀醫(yī)專,那時起她們就很少見面。秋藍剛在信紙?zhí)ь^寫下稱呼,忽然聽見隔壁房間窸窸窣窣有響動。秋藍以為是老鼠,聽得心里發(fā)毛,但后來越聽越不對勁。那聲音似有似無的,秋藍想起之前梁施施告訴過她,她在課上老師給他們講解男女的生殖器官,簡直大開眼界。秋藍的心砰砰炸開,索性將耳朵貼到墻壁。那聲音像捂在被子底下,悶悶的,又分明透出強烈的挑逗意味。秋藍聽得臉頰發(fā)燙,她控制不住,竟然呆立著聽完了。整個過程,她像是趴在甲板上,隨著大海波浪起伏,心也跟著顛簸起來。就著臺燈,秋藍在信紙上寫下一行:親愛的梁施施,我有件重要的事情要跟你宣布……

幾天后,當小家伙將手伸進熟睡的秋藍衣服時,秋藍狠狠拍掉他的手。他站著笑嘻嘻的。姐姐,你好漂亮哦。秋藍哭笑不得,拿起枕頭朝他身上扔去。他躲開,跑著去跟母親告狀。秋藍想起那天深夜聽到的,這下確鑿無疑:他父母一定經(jīng)常沒羞沒臊做那檔子事,不僅沒羞沒臊,還當著孩子的面讓孩子“耳濡目染”。

自從發(fā)現(xiàn)這家人的“秘密”以后,秋藍很是忐忑,總覺得有雙眼在盯視她。特別有時男主人回家,滿身酒氣的樣子令人害怕。秋藍坐在書桌前給孩子講解題目,抬頭就撞見他醉醺醺地踏進家門,襯衫沒扣好,西裝擱在手上。

他醉眼迷離地看著秋藍,嚇得秋藍趕緊低下頭。

秋藍待不下去了,決定辭職,孩子的母親問秋藍是不是嫌工資少,秋藍搖搖頭。那為什么不做下去啊,我看你干得挺好。秋藍再也想不出其他理由,就沉默著。孩子的母親嘆著氣說,我尊重你的選擇,你把東西收一收,我送送你。

秋藍離開的時候,小男孩站在母親身邊,看著秋藍,眼眶紅紅的。

秋藍朝他擠出一個勉強的笑來。

她懷揣著攢下來的工資坐車回家。母親問她為什么不做下去,有錢掙不好嗎?秋藍說,不想做。母親一再追問,秋藍心煩,頂嘴說:不做就不做唄,有啥好說的?這樣頂嘴后來成了她和母親之間矛盾爆發(fā)的常態(tài)。這年秋藍十八歲,十八歲的她仰仗自幼養(yǎng)成的一股脾性,連和母親賭氣頭也是仰起的,嘴角往下一撇,儼然就是個厲害的角色。

母親說,不做這個了,你做啥好?秋藍臉一沉說,不知道。

秋藍隔壁坐了個老先生,鬢角有白發(fā),眼角下面有零星幾塊老年斑。他穿件灰色中山裝(秋藍很少見別人這么打扮,像是從民國來的),一只小巧的收音機擱在腹部。老先生座位靠后調(diào)斜躺著,戴著耳機,一副很享受的樣子。高鐵上信號時斷時續(xù),秋藍連手機也用不了,她不明白老先生怎么能這么“從容”地聽收音機。也許他什么也沒聽吧,只是習慣戴著耳機。秋藍有時也這樣,戴上耳機,卻什么也沒聽,好像一個神秘的儀式,戴上耳機,人就自動和外界隔絕開。老先生閉眼躺了一路,沉浸在他自己的桃花源。忽然,一個不祥的念頭閃過秋藍眼前:他……不會死了吧?這么想著,秋藍迅速轉(zhuǎn)過頭瞥一眼。老先生胸口微微起伏。這起碼證明他還活著,還有呼吸。

秋藍松了口氣。

她沒有睡意,干脆拿起手機,看前不久下載的連續(xù)劇。平時她是不看劇的,覺得浪費時間。但相比起干坐著度過剩下的時間,明顯看劇是更好的選擇。他看見張嘉譯的臉,恍惚覺得在什么地方見過。她按下暫停鍵,張嘉譯的臉停在屏幕中間。秋藍認真看,他那張臉,鼻翼飽滿,鼻梁挺直,右臉頰有塊小而淺的斑,關(guān)鍵是他的耳朵,秋藍盯了好久,發(fā)現(xiàn)張嘉譯幾乎沒有耳垂,或者說,他的耳垂比別人小,耳廓向上,又比一般人長。

秋藍想起父親。這么多年,父親留下的形象定格在遺照上。遺照是由一張小照放大洗出來的,掛在客廳墻上。秋藍想起來,父親也有張嘉譯那樣的耳朵,他的眉毛也很黑很濃。秋藍覺得新奇,原來父親也有一張酷肖明星的臉。遺憾的是明星還在熒幕上活躍著,而父親早已離世。這個意外的發(fā)現(xiàn)讓秋藍又欣喜又失落。她牽掛的父親以這個奇怪的方式闖進來。秋藍想,回到老家要把父親的照片找出來,好好地看個夠。

車到宋河已經(jīng)夜間十一點多了。秋藍靠窗坐著,下車要經(jīng)過隔壁座位的老先生。她不忍擾他清夢,猶豫片刻,還是輕輕推了他一下。老先生身體顫著醒過來。秋藍面露微笑略表歉意。老先生“哦”一聲,側(cè)過身給秋藍讓道。

秋藍提著手提袋,經(jīng)過他身邊時故意低頭看,果然,他懷里那只收音機的指示燈暗著。

走出車站,秋藍不自覺地縮縮脖子。十月的南方還熱著,而這里早已秋意甚濃。下車的乘客四散開去。車站廣場高大的路燈投下來濁黃的光,整個廣場空蕩蕩的,幾輛的士停在邊上,三四個司機扎著堆在邊上抽煙。他們看著秋藍走過去。秋藍不知道是要打車,還是打電話叫人來載她。她邊走邊看手機,目光在通訊錄“梁施施”那里停下來,思慮再三,最終還是滑了過去。她和梁施施已經(jīng)好多年沒聯(lián)系了。梁施施就像一根魚刺卡在秋藍的喉嚨,讓她長久的,隱隱發(fā)痛。梁施施的號碼是幾年前存下的,興許現(xiàn)在已經(jīng)不用了吧。

秋藍想,反正離家不遠,打車吧。

上了車,的士師傅張口就是宋河話。他問秋藍去哪里。秋藍想用普通話回他,但是嘴巴不聽使喚。的士師傅說,這么晚回來啊。秋藍“嗯”一聲,是啊,這么晚回來。她不知不覺重復(fù)著的士師傅的話。“這么晚回來?!边@個沒來由的回答堵在她心里,像是不祥的暗示。

秋藍轉(zhuǎn)頭望向車窗外,除了主干道亮起的路燈外,周邊建筑都是暗的,像潑了濃重的墨汁,偶爾的幾點亮光,來自那些不甘早睡的人家。南方的城市這個鐘點還是燈紅酒綠,那里的人像是不需要睡眠,他們的精力野草一般旺盛。秋藍坐上高鐵時南方還是白晃晃的日光,現(xiàn)在一下子鉆進了粘稠的荒涼中,這讓她有些不習慣。

車經(jīng)沙河大橋,秋藍望向河岸兩遍高聳的建筑,都是些新建的房子。幾年前不是這樣,幾年前那一帶還是光禿禿的草地,現(xiàn)在全讓住宅區(qū)給占了,也許那里的房價還是城里最貴的。秋藍不知道梁施施住在哪邊,是城東城西,還是城中心?她聽說梁施施嫁了個有錢的老公,日子過得挺滋潤。這些都是聽說的,她胡亂猜測的同時感到一陣失落。

她想,我要不是心氣那么高,幾年前賺到錢,回來這邊買間房,找個人結(jié)婚,也許現(xiàn)在日子也會過得很滋潤。可是她偏偏不甘心,不想窩在這個小地方度過一輩子。這幾年她跟過不少個男人。有時她恍惚,會把前一個的生活習性跟后一個的混淆起來。

從前秋藍以為,在男女關(guān)系中,她才是占主導(dǎo)地位的那個;殊不知,其實她也不過是別人感情的替代品。替代品,秋藍想起這個詞,覺得很荒謬。這種感覺從小就伴隨著她,好像命運的一個詛咒。為什么我生下來就非得是一個“替代品”呢?

小時候是,現(xiàn)在更是。

想起這些,秋藍的心情很糟糕,她看著車窗外,覺得有個船舵長在她身后,左右著她的航向。

秋藍人還沒到,母親的電話打過來了。

到了嗎?

秋藍說,就到就到,你等會兒。

母親說,快到吧,我一個人害怕。

秋藍說,媽,你開燈啊,開燈到床上躺著,別胡思亂想。

母親說,我睡覺就發(fā)夢,夢見你爸來找我。

秋藍知道,母親又要絮絮叨叨重復(fù)起她那個不祥的夢了。秋藍不想在和母親在車里講這些,她生怕她們母女倆共享的秘密由電話里跳出來,鉆進的士師傅的耳朵里。

車在一個十字路口停下。師傅想找零錢給秋藍,秋藍擺擺手說不用了。

她挽著包下車,站在路邊。她抬頭看了看小區(qū),覺得自己像個趕夜路來投宿的旅人。

這間公寓平時不住人。兩房一廳,離城中心有些遠,周圍盡是些小廠房。這倒挺符合朱家明的風格。前年他買下這套公寓。第二次約會時他將鑰匙交給秋藍。秋藍那時就知道,朱家明這是在和她做一場交易。一旦接受了,他就要把秋藍給捆綁住。秋藍笑一笑,收下他遞過來的鑰匙。她心想,我才不會叫你給綁住呢。

這是她自認為聰明的地方。男人以為能抓住女人的軟肋,女人以為可以掙脫,像一個左右手互搏的游戲。

朱家明說,這些年我一直在等這個機會。

秋藍笑笑,反問他:你的機會就是用一間破房子收買我?

朱家明說,這哪能是收買呢?

秋藍反問道,你這么做不是收買我,是什么?

朱家明攤攤手,你要這么認為我也沒辦法??傊?,房子就歸你了。我以前窮小子一個,什么都沒有……他的話未完,秋藍打斷他,得了,我還不知道你的小伎倆嗎,你不就是想安個小巢來跟我偷情嘛。

朱家明面不改色地看著她。

秋藍也不想再爭論下去了。自從那次在同學會上和朱家明碰面,她從朱家明的眼神看出來了,這些年,他過并得不好。

同學會結(jié)束的那天晚上。朱家明主動送秋藍回去。他們倆都喝多了。秋藍沒想到朱家明會一路送她到酒店。門一關(guān)好,朱家明就死死地抱住秋藍。秋藍踢掉高跟鞋?;剡^頭來捧住朱家明的臉。朱家明貪婪地親吻秋藍光滑的肩膀。秋藍整個身體都在顫。她自己也沒有想到,有天她和朱家明會變成現(xiàn)在這樣。朱家明很早成家,有老婆有孩子。他的人生之路越走越順,同時也越走越破碎。秋藍自己呢,自從離開宋河,她的路就走得搖搖晃晃的,她把自己的人生,過成了隨時會墜機的航班。

朱家明抱著秋藍哭。他的眼淚鼻涕沾在秋藍衣領(lǐng)上。

秋藍摟住他的肩膀。她知道,朱家明這個年紀的男人,不是為事業(yè)哭,就是為家庭哭。朱家明的事業(yè)如此成功,誰也不知道他背后的心酸。秋藍任憑他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淚。她低頭看著朱家明抽泣的樣子,想起很多以前的事,好的不好的,一件一件,在朱家明的哭聲中浮上來。秋藍看著那些破碎的過往,像看著浮在海面上的信號燈,在黑漆漆的蒼穹底下,它們忽明又忽暗。

不值啊,真的不值。秋藍撫著朱家明的肩膀這樣安慰道。

隔天起來,秋藍收拾了東西,準備啟程回南方。

出發(fā)前,秋藍專程回了一趟老家,她把朱家明交給她的鑰匙拿給母親,謊稱城里的這棟公寓是她這次回來買下的。母親拿到鑰匙,喜上眉梢。秋藍知道自己這樣做,無疑是在向母親釋放出一個信號,這個信號,對母親來說是極好的,但對秋藍來說卻很危險。母親說,你想通啦,以后不去南方了?秋藍說,沒呢,我暫時沒想好。平時秋藍自己的事幾乎不和母親說。母親也習慣了她們這樣的相處方式。秋藍不愿意多說些什么,母親也就不再過問。秋藍說,以后你有空就來住幾天吧,順便搞搞衛(wèi)生。母親像得了什么光榮的使命,點點頭,應(yīng)承下來了。

秋藍也沒想到,母親會那么快就喜歡上城里的生活。老人家一個月到城里小住幾日,從城里回到鄉(xiāng)下,她就恨不得把她在城里的所見所聞跟街坊炫耀一番。她覺得自己也算半個城里人了,這令她倍有面子。母親的虛榮,讓秋藍始料不及,同時也讓她隱隱不安。那段時間,秋藍匯錢回家給母親,母親接到錢,就給秋藍打來電話,興奮地說,街坊鄰居都知道我閨女出息啦。秋藍聽了,眉頭緊皺,她沒想到母親拿存折到銀行取錢,卻忘了要將低調(diào)和藏富的美德儲存起來。母親在電話那頭啰嗦得很,她話多,喜歡把秋藍為她做的那些“有面子”的事講給街坊們聽。

有一年秋藍回宋河過春節(jié)。母親把親戚鄰里喊來吃飯。那頓飯在院子里吃的。秋藍母女倆忙里忙外,做了幾桌菜。赴宴的人不少,他們都贊不絕口。盡管沒人問秋藍在南方做什么,但大家似乎都心照不宣。秋藍并不在乎請客吃飯要花多少錢,只是她忽然發(fā)覺,從小熟悉的那些鄰居,他們看她的眼神透著詭異。

秋藍在飯桌上沉默不語,感覺自己像偷吃燈油的老鼠,時刻提防著叫人揪住尾巴。

秋藍推開公寓的門,母親坐在床邊,房間開著燈,這讓她看起來如此瘦小。

母親穿件洗得褪色的長袖,兩只干癟的乳房裹在衣服里頭。

秋藍放下包,脫掉鞋踩在木地板上。

媽,你怎么還不睡。

母親說,睡不下呢。

秋藍說,不是叫你開燈睡嗎?

母親說,開了也一樣的。

秋藍沒說話。母親的表情看起來很沉重:你回家住多久?

母親在床頭坐著。秋藍覺察出她話里的責備,她走過去握住母親的手,將事先準備好的一疊錢塞給她。母親抬起頭來看著秋藍,把錢收下。秋藍不知道除了這樣,還有什么方式可以彌補她對母親的虧欠。到底虧欠母親些什么?她想了很久,說不上來。也許欠母親一個陪伴,也許欠些物質(zhì)的補償。母親嚷著要她回來,她就馬不停蹄趕回來了。她沒有推脫,其實這些年在外面,她也累了,累的時候她就想逃,想找個安靜的地方靠一靠。

現(xiàn)在她回來了,看到母親的表情,她知道,那種甩不掉的疲憊感還會跟著她。

母親說,你餓了吧,我給你煮面吃。說著她下了床,光腳踩過地板,走進廚房。

母親對秋藍的好,讓她想起自己長久以來對母親的忽視和冷漠。

這種對比,像把刀劃開皮肉。秋藍決定吃完面,就和母親商量給父親遷墳的事。

秋藍把面吃完了。母親看著她,臉上掛著些愁緒,好像藏掖了什么心事。

自從離開宋河,秋藍和母親一年到頭相處的時間少得可憐?,F(xiàn)在她千里迢迢趕回來了,沒想到還要面對這種若有若無的“生疏”。想起這些,她一陣難受。

母親開口說,閨女啊,這次回來,你就別回去了吧。

秋藍睜大眼,不解地看著母親。我想給爸遷完墳就回去……

母親擺擺手,極力辯解著什么。

你爸的墳……咱就不遷了,你處個對象,安安心心過日子不好嗎?

秋藍張大了嘴,媽,你跟我開玩笑吧?你不是喊我回來給爸遷墳?

母親抬手擦了擦眼。

秋藍意識到,她和母親多年來的那場拉鋸戰(zhàn)并沒有結(jié)束。原來遷墳不過是母親編出來誑她的借口。這么些年,母親從來不死心。她看著別人家的女兒都嫁了,生孩子,兒孫滿堂,她也很羨慕。然而羨慕歸羨慕,為什么要拿父親作擋箭牌?

秋藍想到這些,感到一陣莫名的憤怒。

秋藍說,媽,你就那么巴不得我嫁人,你這樣處心積慮到底圖個啥?

吊頂?shù)臒艄庹障聛恚赵谀赣H臉上。秋藍別過頭,她不想撞見母親那張面如死灰的臉。

母親拉一張矮凳在秋藍對面坐下。她佝著背,神情嚴肅得像在審訊犯人。

母親還沒張口呢,秋藍就能預(yù)感到她會說些什么,無非是些生兒育女的陳芝麻爛谷子。

此刻,坐在秋藍對面的母親看起來如此陌生。她握住秋藍的手,好像在執(zhí)行命運托付給她的重任。母親想把秋藍留住,給她介紹一個對象,就像安置一只盆栽或者一件家具。秋藍不是盆栽也不是家具。她在外頭這些年,大風大浪見過不少,長了翅膀也飛得很高,沒有什么能夠把她拴住,男人不行,母親也不行。

母親語重心長說,我都幫你相好了,對方不是什么大富大貴人家,但夠?qū)嵲?,明天我們跟他吃頓飯,你好好接觸一下。

秋藍聽完,覺得可氣又可笑。她叉著雙臂靠在沙發(fā)上。

媽,你都沒有經(jīng)過我同意,就要給我介紹,我求您了,能不能不要這樣。

母親嘆著氣說,我都是為了你好,你看看你現(xiàn)在啥樣,再耗多幾年,誰還敢娶你?

秋藍無可奈何地看著母親,哭笑不得。

母親的這些理由這么多年來一直沒有變。秋藍二十幾歲的時候,她和現(xiàn)在不一樣,那時“不想結(jié)婚”的念頭還沒在她心底完全扎根。母親每次苦口婆心勸她,她也都放在心上。到后來,她在外面度過了好多年,情形就大不一樣了。母親給秋藍安排過幾次相親。頭幾次秋藍規(guī)規(guī)矩矩的,母親介紹的這些男人,沒幾個會看不上她,她也看不上這些男人。他們根本風馬牛不相及。其實男人再遲鈍,也會覺察出秋藍身上的某些異樣。那時她年輕,漂亮,心高氣傲的,她不想這輩子就捆在一根柱子上。那時她覺得,結(jié)婚是人類發(fā)明的最愚蠢的事了,將兩個人硬生生捆綁在一起,沒有比這更殘忍的事了。

二十幾歲的秋藍,心可野著呢,她不想這么早就結(jié)婚。這么多年在外頭,她熟悉那些男女之間的套路。男人貪她的姿色,而她貪圖物欲和歡愉。在情愛里,男人享受的,是那種不穩(wěn)定所帶來的刺激,而秋藍身上那種難以馴服的特性,恰好符合他們的需求。

秋藍想起這些,預(yù)感到,這次相親,也會和以往的很多次一樣無疾而終。

她不想再和母親辯解下去了,她從衣柜取出睡衣,準備到浴室洗漱。

她知道母親在等她答復(fù),但她什么答復(fù)也給不了。從來都是這樣,她們在生活里掙扎著等待著,得不到任何答復(fù),從來都是這樣。

晚上,母親沒有和秋藍睡一張床。母親說臥室的床太軟,睡不踏實,堅持要睡沙發(fā)。

秋藍從衣柜里搬出一床被子給母親,自己回臥室躺下。

秋藍想起父親去世那陣子,她和母親背靠背躺在一張床上,各自想心事,那時她總失眠,還做噩夢,他們母女倆共同承受著過著失去親人的悲傷。現(xiàn)在想來,那時她們母女倆最親密的時刻。好多年過去了,母親和她,她們堅強了很多,她們不輕易落淚,生活給她們罩上了刀槍不入的盔甲。

臥室的門敞開著,秋藍能看到睡在客廳沙發(fā)上的母親。她的身影瘦瘦的,胸口微微起伏。秋藍聽見輕輕的呼吸聲音,她猜母親一定也滿腹心事,就像那一刻的她。

第二天秋藍起晚了。她走出臥室,看到母親坐在餐桌前喝粥。

昨晚的不愉快已經(jīng)過去了,她們又像平時那樣相安無事。

吃過早飯,母親跟秋藍去相親。

秋藍驚訝于母親對縣城的熟悉,她這個年紀的老太太,常年在鄉(xiāng)下,沒想到那么快就融入了這里的生活。相親的地點選在城西一家咖啡館??Х瑞^是男方定的,剛開張不久,門口擺了幾張?zhí)僖魏筒A鎴A桌。他們?nèi)サ锰?,咖啡館的玻璃門鎖著,秋藍和母親就在門口的藤椅上先坐下。母親沒到過咖啡館這種洋氣的地方,一路上總是問這問那。秋藍說,等下人來了,你能不開口就不開口,知道嗎?母親急了,秋藍說,你亂說話的話我就走人。這是她們之間不成文的規(guī)定。秋藍大可拋下母親只身赴約,但母親非要跟著,她怕秋藍半路開溜。她要隨時盯梢。秋藍覺得好笑。回趟家就像給人綁架了似的,行動不自如,連人生大事也要母親來操心。而她一直無法擺脫母親施加的掌控。她不大愿意回宋河,原因也在這里?,F(xiàn)在母親倒是活成了老樣子,不管是以前在廠里上班,還是退休了去當保姆,她像縮在一團陳腐的陰影下,她給自己劃了一個圈,縮手縮腳立在里頭,以為這樣,日子就會好過些,活得安分些。

秋藍挺后悔的,如果那時她自作主張給母親牽個線,如果那時母親愿意改嫁,也許現(xiàn)在一切都會大不相同。

秋藍坐在藤椅上曬著初冬的陽光。手機屏幕被日光照得晃眼,她將手掌半遮著,這才看清朱家明發(fā)過來的微信。

聽說你回來了。

秋藍詫異,她皺著眉,打回去一個“?”。

朱家明回復(fù):晚上,老地方?

秋藍知道他的心思,她抬眼看母親,母親局促不安地坐著,她不知道秋藍成天對著手機做什么。還好母親不識字,不然一定會明目張膽地窺探秋藍的隱私。

秋藍和朱家明確實有很多說不清道不明的隱私,不能讓母親知道,只能讓它們爛在心底。

她拿起手機正要回復(fù)朱家明。母親站起來扯住她手臂,秋藍驀地抬頭,看見對面一個高大的身影。因為逆光,秋藍被投過來的濃厚影子罩住,一霎間不明所以,也只好隨著母親站起來,一老一少,看起來像開小差時被老師提問的小學生。

母親介紹的這個相親對象是宋河本地人,在工商局上班,四十歲了還沒找到稱心的對象。秋藍和他寒暄幾句后便陷入沉默。男人穿了件灰色西裝,襯衣是細橫紋的,腰帶上的金屬片有磨損,頭發(fā)往右邊腦勺偏分,鼻翼飽滿,但這絲毫不能給他的面相加分,相反,倒讓他狹長的臉顯得古怪。秋藍聽他說話,仔細分辨,發(fā)現(xiàn)他低沉緩慢的聲音有股催人入眠的力量。秋藍搞不懂,母親怎么會讓她和這種男人相親。

秋藍問他,你平時有什么消遣?

他說,我啊,平時喜歡打打麻將,周末會去爬山。

秋藍聽得昏昏欲睡。他們不是一路人,他跟秋藍見過的那些男人沒法相比??尚Φ氖?,他還極力表現(xiàn)出見多識廣的樣子,想要給秋藍留一個好印象。秋藍懷疑他肯定沒談過什么戀愛。他其實長得不難看,就是口訥,話講快了還會結(jié)巴。秋藍看他憋紅著臉,忍不住就想笑。最終還是母親化解了尷尬,她當起了兩人之間的傳聲筒。一個鄉(xiāng)下老太和一個縣城公務(wù)員,他們一來一去,雞同鴨講。秋藍很想問問他,當初他是怎么考上公務(wù)員的,也許他后臺很硬?然而從他穿著和言談來看,他簡直像從九十年代穿越來的。秋藍確信了,他這種人在生活中也一定毫無情調(diào)。和他結(jié)了婚,那還了得?秋藍想,如果此刻有人舉起相機拍下這幕,她一定會感激涕零。有了照片,她就能看看他們兩人到底是怎樣的“不搭”。

母親和公務(wù)員聊天的當口,秋藍拿起手機,在微信上給朱家明發(fā)了個定位。

她什么話也沒有說,她相信,朱家明看了自然會懂。

放下手機,秋藍打起精神,繼續(xù)跟公務(wù)員扯些有的沒的。

秋藍看到他眼里放光。他大概也沒見過秋藍這樣的女人吧。秋藍化了淡妝,穿了件短款的灰色呢大衣。盡管過了三十,但她身上有些特質(zhì)并沒有被歲月磨掉。秋藍見過太多他這樣的男人了,他們?nèi)菀妆慌说耐獗硭沈_。

秋藍琢磨著,總算明白他四十歲為什么還單著。她忽然覺得,這個男人真可憐。

公務(wù)員趁熱打鐵,想請秋藍母女吃午飯。他的話音剛落,秋藍透過咖啡館的落地玻璃窗,看見朱家明的車停在路邊。陽光照進咖啡館,使這個奇怪的相親場合生出些溫煦來。

秋藍說,不好意思,飯就不吃了吧?我們還要去給我爸遷墳?zāi)亍?/p>

說完,秋藍瞅了母親一眼。

老人家很錯愕,她沒想到秋藍會蹦出這種不合時宜的話來。她扯一扯秋藍的衣袖。秋藍滿臉堆笑說,今天就這樣吧,反正聯(lián)系方式你也有,改天再約啊。

說完,她拉著母親走出咖啡館。

呼吸到街上的空氣,她覺得如釋重負。但很快,她又陷入一個兩難境地,她到底該讓朱家明開車送母親回去呢,還是她先送完母親,再回來跟朱家明碰頭?她提防著,生怕母親猜忌她跟朱家明的關(guān)系。

朱家明下車朝她們走來,他熱情地打了招呼。

這么巧啊秋藍,我剛開車經(jīng)過,看著面熟就停下了,沒想到真是你。

說完,朱家明給了秋藍一個意會的眼神。

秋藍笑笑,向母親介紹道:媽,朱家明,我高中同學。

母親說,哎,原來是老同學呵,你好你好!

朱家明問,阿姨你們要去哪兒?我開車送你們。

母親擺擺手,怎么好意思咧。

朱家明大大方方說,客氣啥,上車吧。

秋藍挽住母親的手臂說,媽,都說了老同學嘛,讓他送我們。

母女倆上了車,秋藍讓朱家明把車開到公寓樓下,送完母親,秋藍折返回來,上了朱家明的車。

車開出不久,朱家明說,沒想到你媽媽在,這出戲可真難演啊。

秋藍吐吐舌頭說,還好有你搭救,你都不知道啊,剛才相親那個男的多無聊。

朱家明打趣道,那是那是,比起我肯定無聊多了。

秋藍鄙夷道,反正你也沒相親的機會。

朱家明岔開話題,我剛才還想上樓去看看呢。

秋藍說,別……你可別來這套,這幾天我媽都在呢。

朱家明問,你放心老太太自己待著?

秋藍說,反正她也習慣一個人了,自己待幾天不礙事。

說完,她望著前方灰撲撲的路,陷入了沉思。

朱家明說,帶你去個地方吧。秋藍點了點頭,好啊。

朱家明轉(zhuǎn)動方向盤,朝城外的方向開去。

朱家明帶著秋藍去了縣郊。車剛停穩(wěn)。秋藍調(diào)侃說,你不會要把我給賣了吧?

你啊,值不了幾個錢。說著他搖下車窗,點了支煙。

他們停車的地方是個十字路口。從左邊斜坡望下去,有片柿子林。這個時節(jié)柿子還沒熟透,風一吹,掛在枝葉間的柿子若隱若現(xiàn)。朱家明指著那邊說,看到?jīng)]有?柿子林過去,是我跟朋友投錢建的會所。秋藍順著看過去,的確,就在柿子林那邊,矗立著兩棟別墅。在周邊灰撲撲的景色中,這兩棟別墅看起來如此異類。

秋藍說,怎么會把會所建在這種地方,荒郊野嶺的,你們搞隱居?

朱家明掐掉煙頭,掃了掃掉在褲腿上的煙灰。不建在這種地方怎么叫私人會所?

秋藍對別墅什么的并不感興趣,可她還是一臉好奇。

那你帶來我來做什么?

朱家明嘴角閃過一抹笑,神秘兮兮說,做該做的事。

秋藍噗嗤一聲,我還怕你把我吃了不成。

朱家明把車小心地開下斜坡,拐進一道小路之后,視野豁然開闊。

一個灰白頭發(fā)的老頭拉開大門。老頭彎著腰打招呼,聽到他喊朱家明“朱總”,秋藍笑起來。朱家明問秋藍笑什么。秋藍說,朱總朱總,聽著像豬頭老總。

朱家明樂起來,你這張嘴,還是老樣子。

秋藍附和道,可不是,其實大家看起來都是老樣子啊,只不過內(nèi)在變了。

她看著現(xiàn)在人模狗樣的朱家明,想起以前他的,那時的他傻小子一個。一轉(zhuǎn)眼這么多年過去了,他們生活在不同的城市,有不同的交際圈,能將他們聯(lián)系起來的,恐怕只有年少時那段短暫的青春吧。

秋藍話鋒一轉(zhuǎn)說,我成天說我不想嫁人,別人一定覺著,我這老女人像個妖怪。

朱家明說,是啊,你不嫁人,老了以后怎么辦?

秋藍沉默下來。她困惑不已,這幾天究竟怎么了,母親操心她嫁人,朱家明也操心,全世界都恨不得她快點嫁人生小孩。結(jié)婚就真的那么重要?

秋藍瞥了瞥朱家明說,哪有你這么說話的,誰規(guī)定女人一定要結(jié)婚的,就不允許我孤獨終老?

朱家明嘿嘿笑起來,捏了捏秋藍大腿,說,不老不老,挺有彈性的嘛,能嫁出去的!

秋藍反問道,你背著老婆出來跟我約,就不怕她知道?

聽到“老婆”兩個字,朱家明臉色瞬間沉下來:別提這個女人了……我和她分居,都快一年了。

秋藍知道朱家明夫妻倆關(guān)系不好,但她真的沒想到會差到分居的地步。她和朱家明現(xiàn)在這種關(guān)系,無異于偷情。秋藍想了想,決定不再糾結(jié)下去。他們到了這個年紀,都知道彼此在做什么。那道界限其實就隱伏在背后,關(guān)鍵看你有沒有足夠的膽量跨過去,跨過去以后會怎樣,他們心里自然有數(shù)。

秋藍隱隱感到不快。她覺得自己好可憐。她已經(jīng)墮落成這副德行:道德底線對她而言形同虛設(shè),她也不背起什么倫理責任。想想就叫人害怕。原先她以為,只要不去考慮什么這些,“羞恥感”就會像船錨那樣,沉在水底,永不浮起來。但現(xiàn)在碰到朱家明,她明白了,她的道行還太淺。從前她在別人身上看不到的東西,此刻正從朱家明的癡癡看著她的目光中流露出來。

下車后,朱家明說別墅內(nèi)有乾坤。

秋藍跟在他身后走進去。進了門,她大開眼界:里面擺的全是高檔的歐式家具,頭頂?shù)鯚艟К撏噶?,晃得秋藍眼睛都花了。秋藍揀了一套沙發(fā)坐下,靠著背環(huán)顧四周。這時她發(fā)現(xiàn),這棟別墅的裝修其實是沒有經(jīng)過整體規(guī)劃的,沙發(fā)、地毯、茶幾、電視柜單獨看上去很雅致,一旦組合在一起就顯得別扭,怎么看都覺得粗俗難耐。

你這是鄉(xiāng)下人的審美啊,秋藍說。

朱家明皺皺眉,你說什么?

秋藍搖搖頭,沒什么,沒什么。

朱家明說,這個裝修設(shè)計你不喜歡?

秋藍說,你還管我喜不喜歡,反正又不是給我建的。

朱家明拍拍胸脯說,你要幾棟我都送你。

秋藍打斷他,少來了,你送的公寓我還沒還呢。

朱家明走過來,順手勾住秋藍的腰,趴在她耳邊說,我朱家明送的,就是你的了,不用還。

秋藍反感朱家明用這種語氣說話,聽起來像個嫖客那樣,輕浮浪蕩。

秋藍不想追究了,也不想破壞朱家明留給她的最后那丁點好印象。她知道,環(huán)境在變,不能用那套標準來衡量別人,每個人都跟以前不一樣了,朱家明也不例外。

秋藍抽開他的手站起來。

朱家明說,秋藍,今晚別回去。

秋藍瞪了一眼說,我愛去哪去哪,你給我下命令???

朱家明哭笑不得,這,這怎么就成下命令了呢。

那天中午他們在別墅吃飯。灰白頭發(fā)的老頭除了看門,還是廚師。秋藍看不出來他竟然做得一手好菜。朱家明夾菜給秋藍,介紹每道菜的來龍去脈。秋藍問朱家明平時都忙什么。朱家明點了支煙,慢吞吞跟秋藍說起他這幾年的生意。這幾年他投身房地產(chǎn),跟別人合作,買農(nóng)民的地建小產(chǎn)權(quán)房,縣城什么人他都打交道。擺不平的事,就找當?shù)氐暮谏鐣?。朱家明給秋藍倒紅酒,酒一喝多,他的話也多起來。他跟秋藍講生意場上的事,講自己的發(fā)家史。對秋藍來說,他講什么并不重要,重要的是那一刻朱家明像被神靈附體了,他的眼神,眉飛色舞的樣子,讓秋藍覺得陌生。秋藍細數(shù)著朱家明的人生軌跡,知道在他成功的事業(yè)和失敗的家庭之間,橫陳著欲望的灰燼。朱家明和她見過的那些男人,其實是一個樣的。不僅一樣,他甚至在某些方面超過了他們。這個年紀的男人被金錢和欲望推著走,他們以為生活捏在自己手里,就像小時候捏橡皮泥,想捏成什么樣就捏成什么樣。然而到了最后卻悲哀地發(fā)現(xiàn),自己才是橡皮泥,生活將他們捏得扭曲、變形。

秋藍喝得臉頰發(fā)燙。

她知道朱家明有意灌她,她也不戳穿。微醺叫人開心,但眼下的狀態(tài)遠不是微醺可以形容的,酒精發(fā)作起來。秋藍身體不受控制,心跳越來越快。她想起以前很多次喝酒,她在劇烈的心跳中陷入游離。有時喝多了會哭,會笑,最后僅剩的那點理智也被酒精剝除干凈。神智一松懈,身體便癱軟下來,像只抽掉了支撐的布偶。

秋藍趴在朱家明懷里。她想起以前,她和別的男人躺在一張床上。說到底,她缺乏安全感,擺脫不了成為替代品的感覺。就像此刻她是朱家明的感情替代品那樣。

秋藍眼底潮濕,抬手揉揉眼睛,止不住啜泣起來。

朱家明的耳根紅紅的,連眼睛也是。

秋藍聞著他呼出的酒氣,聞到他身體散發(fā)出的,生機勃勃的欲望。

他們抱在一起挪著走向臥室。秋藍邊走邊脫鞋,隔著絲襪踩在朱家明的皮鞋上。兩人笨拙地疊在一塊,朝臥室的床移過去。朱家明呼吸很重,他伸出一只手撩起秋藍的裙子,掐住她下身。秋藍試圖推開他,但他的手如此有力,秋藍掙扎幾下,就放棄了。朱家明是個老練的獵手,秋藍甘心做他的獵物。她享受這種快感,無比暢快,也無比自在。脫掉彼此虛偽的外衣,什么道德啊節(jié)操啊都是虛的,只有身體的感覺是真的,身體從不會騙人。秋藍呼吸急促,她聽見心跳砰砰的響動,在空蕩蕩的臥室,在天花板和朱家明起伏的胸口之間來回撞擊。

秋藍勾住朱家明的脖子,他們的濕潤的呼吸融化在一起。

秋藍說,要不你跟她離婚吧。

朱家明趴在秋藍身上,在秋藍臉上一陣狂吻。

他沒有說什么。這一刻他被情欲包裹著,他是聾的,什么聲音也聽不見。

秋藍咬住他耳朵,重復(fù)道,你既然不愛她,為什么不干脆離婚?

朱家明喘著氣。我離不離婚跟你關(guān)系很大嗎?離了婚,你嫁給我?

秋藍伸手揪住他亂糟糟的頭發(fā),兩人赤條條的,朱家明抵住秋藍的腹部。

秋藍自言自語,沒感情了就分開唄,有什么好糾結(jié)的。

朱家明惱怒不已,求你別說了。

秋藍想起那次同學會過后,朱家明抱著她頭哭的慘相。那時她就應(yīng)該問他這些問題的,但她只顧著憐憫朱家明的痛苦,她連憐憫自己,都來不及呢。

秋藍還是哭了。朱家明喜歡過她,這個他們都心知肚明。

那時每天放學,朱家明都偷偷跟在秋藍身后走,像貼在她腳下的一道影子。

秋藍走一步,他離得遠遠地跟一步。

秋藍和梁施施手挽手走在黃昏小鎮(zhèn)的街頭,梁施施回頭看了朱家明一眼,趴到秋藍耳邊說,秋藍你看看他呀,好傻哦。

那時候的秋藍孤傲得像只仙鶴,她連頭也沒有回,可明明臉上溢滿了微笑。

那時,他們還在讀中學,年輕得不知歲月深淺,不知道終有一天命運會將他們碾壓。他們將離開,走上不同的人生路。秋藍也沒有料到。朱家明后來竟然和梁施施在一起了。

梁施施利用秋藍的孤冷,接納了朱家明投過來的熱情。

秋藍假裝不在乎,可從此她放學了一個人走。她聽別人說,朱家明拉著梁施施的手進錄像室。他們看《倩女幽魂》,張國榮和王祖賢糾纏一起時,有人看見朱家明的手伸進梁施施毛衫里。戀愛讓朱家明換了副面孔。他的眼睛漸漸有了光。這樣的改變深深刺痛著秋藍。她無從想象,最好的發(fā)小和朱家明抱在一起。他們在縣城某個小賓館污濁的空氣里赤裸相對,他們的汗液混在一起。這讓秋藍感到恥辱。朱家明每次撞擊梁施施的身體,都從她心頭剜掉一塊肉。他把梁施施填得越滿,秋藍的心就被掏得越空。

她和梁施施漸行漸遠,足足有一年,她們都沒和對方說一句話。

初三那年,朱家明去當兵。他跟梁施施告別時,梁施施哭得很傷心,質(zhì)問他是不是還喜歡秋藍。朱家明什么也沒有說,紅著眼,和梁施施揮手告別。

梁施施其實一直知道的,她把這個疑問壓得太久了,久到她差點就相信,朱家明只喜歡她一個人。

朱家明走后,梁施施知道,她的愛情結(jié)束了,連同她的世界也坍塌了。她搶了秋藍的愛情,背叛了自己最好的朋友。她才是那個不折不扣的婊子。

朱家明入伍的時候,秋藍沒有去送他,她不想去,不想看到梁施施和他在一起。

秋藍沒想到,事情過了大半個月,有天晚上梁施施會來找她。

梁施施紅著雙眼敲門。秋藍母親看見梁施施,一臉驚訝地說,施施來了啊,好久沒見你啦。梁施施強裝平靜說,阿姨我忙復(fù)習呢,秋藍呢?母親說,在家呢在家呢。說著就把梁施施迎進門來,倒了杯水給她。秋藍躲在樓上,聽見樓下母親和梁施施在說話。她恨梁施施,恨到連聽見她的聲音都渾身發(fā)顫。

母親喊秋藍下樓。秋藍壓著情緒,說她身體不舒服,在床上躺著呢。然后她就聽見梁施施上樓的腳步聲。她每走一步,秋藍都覺著心被撕裂一寸。以前好多次,她們就躲在樓上,并排躺在地板,頭抵住頭講些體己話。秋藍記得那時梁施施問她為什么不接受朱家明。那時她還假惺惺說,她覺得朱家明不好看,要考慮考慮呢。她沒想到,其實那時梁施施是在試探,她像一個戰(zhàn)戰(zhàn)兢兢等待詔令的臣仆,秋藍的話使她心底蕩起狂喜的漣漪。她得到了默許,也得到了進一步賺取一段感情的機會。那時秋藍多傻啊,以為一個人喜歡另一個人,是唯一的,不變的。她哪里會知道,年輕的他們各自的心都是空的,搖擺不定,有顆石頭落下,就會激起高高的水花。她緊閉著心扉不肯敞開,倒讓梁施施鉆了空當。梁施施用身體獻祭,她贏了,而秋藍落空了,她覺得自己遺失了貞潔。

現(xiàn)在,她抱著朱家明。她很久沒有認真地抱一個人了,很多時候逢場作戲,但這一刻,她身體的觸感如此不同。朱家明的呼吸是真的,他的欲望也是真的。他們的身體疊在一起。秋藍沒來由地想起過去,梁施施站在她家樓梯口,臉上淌滿了淚。她哀求秋藍原諒她。秋藍哪里肯原諒她呢,她冷冷地看著梁施施。梁施施的臉那么蒼白,她的嘴唇在顫抖,看起來像個在教堂悔罪的虔誠信徒。秋藍沒想到,她會跪下來,低著頭,眼淚落在地板上。

秋藍還是坐在床上,驚愕地看著她,動也不動一下。

梁施施說,朱家明根本就不喜歡我,他心里只有你。

梁施施的話讓秋藍觸動,她沒想到會是這樣。心里有塊石頭給撬開了。她抬起頭,和梁施施的目光撞到一起。從梁施施哭紅的眼睛里,秋藍看見了什么在跳動。那是她們曾有過的親密,是心貼著心,是彼此間尚未完全冷卻的溫度。秋藍站起來,走過去,伸手抱住梁施施,就像以前一樣,她以擁抱原諒了梁施施,同時也原諒了她自己。她們在哭泣中與彼此和解。

朱家明從秋藍身上退下來,像個攻城掠地凱旋的將士。他粗重的喘息聲吹在秋藍裸呈的腹部。秋藍轉(zhuǎn)過身,吸了吸鼻子,眼淚止不住掉下來。不知道從什么時候起,做愛變成一件叫她傷心難過的事,好多次做完,她都覺得身體像變質(zhì)的水果那樣腐壞。可是她竟然無法拒絕,上癮似的迷戀著身體的交織與碰撞。

朱家明爬下床,從衣兜掏出一包煙,揀一根抽起來。他回頭看見秋藍的肩膀微微起伏。他把煙擱在煙灰缸,繞到床的另一頭。秋藍的眼淚來不及擦干,都被他看在眼里。他蹲在床邊,關(guān)切地問,怎么了,怎么哭了呢,是不是弄疼你了?

秋藍搖搖頭。

朱家明抱住秋藍的頭,翻過她的身,扯了個枕頭墊在她背后。

秋藍說,你那時候再堅持一下,說不定我們就在一起了。

朱家明沒有想到秋藍會說這些。

那時我跟梁施施一起,滿腦子都是你,跟她親嘴跟她做愛,想的也是你。

秋藍抿起嘴,睜大眼看著朱家明,好像他講的并不是真的。

那陣子我挺恨你的,覺著我滿腔熱情都撲了空。

秋藍擦擦眼淚,都過去了,還提它做什么。

朱家明說,有些事永遠不會過去的,就像種子,你把它種下了,現(xiàn)在給它一點陽光,又給它水,它就會嘩啦啦活過來的。

秋藍問,你后來還見過梁施施嗎?

朱家明說,見過,結(jié)婚以后見過一次,那時她不是當護士嘛,我陪老婆去縣醫(yī)院做產(chǎn)檢,在那里碰見的。她比以前長胖了,頭發(fā)扎起來,推一輛推車,我記得很清楚。

秋藍說,我當時跟她還有來往,后來我到外面打工去了,就沒怎么聯(lián)系了。

朱家明說,我記得那次我跟她打招呼,我老婆問我是誰,我說是同學。

秋藍說,敢做不敢當。

朱家明意味深長地補充了句,也確實是同學嘛。

秋藍說,上次同學會沒見她來,這次來還挺想看她的,但好像找不到什么理由。

朱家明說,見老同學不需要什么理由。

秋藍說,你們男人不懂,怎么說我跟她也當過情敵吧。

朱家明說,那我不就是罪魁禍首了?

秋藍說,別講笑話了,你和她有聯(lián)系嗎,她現(xiàn)在過得怎樣?

朱家明夾起抽到一半的煙,磕掉半截煙灰叼在嘴邊。片刻后,他說,后來她還找過我一次。

秋藍滿臉詫異,她怎么會去找你?

朱家明掐滅煙說:你別激動,是這樣的,她老公做生意,找人借了高利貸,欠一屁股錢沒還,債主找上門,揚言要抄了家,還要剁他一根手指頭。梁施施哭著跟我說她家給人潑了油漆,孩子也不敢送去學校,怕半路出什么事……

秋藍聽得一驚一乍,后來怎樣了?

朱家明接著說,我出面替她擺平了。

秋藍不知道朱家明說的“擺平”是什么意思,她沒想到朱家明會出手相助。

好歹我們也是同學,雖然都沒怎么聯(lián)系了。

朱家明說得輕描淡寫,末了,他朝秋藍看一眼,說,其實她過得不好。

秋藍愣愣的,直到這時,她才肯相信,朱家明說的是真的,原來梁施施并不是她想象中的那樣,嫁給了有錢人,過著富足安樂的生活。

秋藍知道,施施不是輕易肯低頭的人,她一定無路可走了才想到朱家明的。秋藍想起那年梁施施向她跪下認錯,忽然就明白了什么。或許一開始梁施施就注定了,注定了要經(jīng)歷命定的種種悲苦。自她和朱家明走在一起,她就被一個死循環(huán)套牢。這些年秋藍活成了別人的替代品,殊不知早在那時候,梁施施就當了她的替代品。后來她們拼命想找回自己,卻發(fā)現(xiàn)一切都不一樣了。開弓沒有回頭箭。梁施施是這樣,秋藍也是。想到這里,秋藍心口被什么尖銳的東西蟄了一下。一陣刺痛感襲來。她覺得愧對梁施施。如果那時她跟朱家明在一起,或許梁施施就不會撞進這道感情的死胡同,或許從此以后的人生就大大不同。

秋藍心里涌過的這些思緒朱家明當然不知曉。他把和梁施施有關(guān)的一些事告訴了秋藍。她衛(wèi)校畢業(yè)后去了醫(yī)院當護士,老公是別人介紹的,見過幾次面就結(jié)婚了。結(jié)了婚梁施施才發(fā)現(xiàn)她老公好賭。開始時他對梁施施還是挺好的,后來一輸錢脾氣就不好,還動粗,有一次梁施施被他打得流產(chǎn)了。說到這里,朱家明嘆氣說,相比起來我還是斯文的,起碼我不打女人。

秋藍沒心情聽朱家明炫耀自己,她將散亂的頭發(fā)撥到一邊。你穿好衣服吧,別凍著。

朱家明說,我去沖個澡,等會兒你也沖一下。

秋藍懶懶地說,我不想動。

她腦子里還回放著朱家明的話。梁施施那張蒼白的臉浮現(xiàn)在秋藍面前。在秋藍印象里,她還是十幾二十歲的模樣。這些年她們錯過了各自最波折的歲月,就像兩道河水,最初交匯后沿著各自的方向奔流。想起這些,秋藍覺得她對梁施施虧欠了什么。她心底被一股苦澀的負罪感充盈著。她覺得,這次回宋河沒有找梁施施是個挺大的遺憾。她不愿讓自己后悔了,她想去見梁施施一面。

找到之后怎么樣呢?秋藍沒底,沒有人可以告訴她答案。

當天,和朱家明分開之后,秋藍循著地址找到了梁施施家。

盡管隔了很多年,秋藍還是一眼就認出她來。她相比以前胖了些,臉圓了,沒了從前的尖下巴。她穿件藏藍色棉衣蹲在門口洗菜,冬日灰蒙蒙的光照著她的齊耳短發(fā)。她背對日光,身影臃腫,像靜物畫里顏色黯淡的物體。秋藍走進巷口時聞到了一股濃烈刺鼻的怪味,那里混合了尿騷味、腐臭、油煙和衣物沒干透散發(fā)的霉味。出現(xiàn)在秋藍眼前的,儼然是一個被瑣碎日子磨掉光彩的家庭婦女。有一瞬間,秋藍想轉(zhuǎn)身走開。她覺得不該故做好人,不應(yīng)該冒昧來看梁施施。這么多年沒聯(lián)系了,她怕橫亙在中間的那道墻砌得太高太厚,她沒有力氣推倒它。

秋藍內(nèi)心的怯意,最終被一陣熱切的渴望打退了,她走過去,站在梁施施身后。她喊“施施”,聲音放得很輕很短。梁施施“哎”一聲,接著按住膝蓋緩緩地站起來。她轉(zhuǎn)過身來,看到了秋藍。這樣,她們的視線就平齊了——秋藍印象中,梁施施個頭和她差不多——梁施施在錯愕中認出了秋藍。只是一眨眼的功夫,她的表情便從錯愕過渡到驚喜,她的手在褲子上胡亂擦干凈,然后親切地握住秋藍的手。是你呢,嚇我一跳!

梁施施的輕描淡寫讓秋藍沒能及時反應(yīng)過來,這一刻顯得她倒像個陌生人。

秋藍說,施施,我來看看你。

梁施施捋了捋散開的劉海,齊耳短發(fā)襯得她的臉龐圓而闊。梁施施說,等我一下。秋藍點點頭。梁施施端起洗臉盆,把洗菜的臟水朝對街的臭水溝潑去,一時用力過猛,水濺回來,梁施施跳著腳跑開,拎著臉盆尷尬地笑起來。秋藍被她的笑感染了,緊張的心情也稍微放松下來。梁施施把放著空心菜的塑料筐捧起來。

秋藍說,我?guī)湍惆伞A菏┦┱f,怎么好意思呢,別臟了衣服。

秋藍跟著梁施施進了家門,半晌才適應(yīng)屋里過暗的光線。梁施施住在這排筒子樓底層,屋子不大,二十平米左右,用三合板隔開間臥室,剩余的空間做客廳,廚房和衛(wèi)生間在外面,跟其他住戶共用。屋子北面擺了張布藝沙發(fā),電視擱在墻角,一張簡易的折疊式餐桌挨著電視柜。家具雖簡陋,但收拾得很齊整干凈。

秋藍想不明白,梁施施怎么會住在這種地方。

梁施施給秋藍倒杯水,請她坐下。秋藍捧起水杯,輕輕吹一口,慢慢喝起來。

梁施施說,孩子上學了,家里沒人。她小心翼翼的,提防著什么,沒有提起她老公。秋藍忍不住問她,你一直住這里嗎?梁施施的嘴角掠過一絲苦澀的笑。不是的,誰也不樂意住這破房子啊。秋藍沒說話,她怕無意間冒犯了梁施施。梁施施說,不過想想也沒什么,我想離婚,他不讓,我一氣之下就搬出來了。秋藍“嗯”一聲,表示理解。梁施施說,不好意思啊,一見面就跟你說這些晦氣話,你別介意。秋藍說,沒事的,大家都不容易。梁施施說,光顧著說我自己了,也沒問問你過得怎樣。秋藍說,我沒什么啊,我挺好的。梁施施說,我看著也挺好的,你看你穿這么好看,都沒怎么變。秋藍說,別說笑啦,都老女人一個了。梁施施自嘲說,我才老女人呢,你看我臉上的斑,你看,多難看啊。說著梁施施手摸了摸自己的臉。秋藍這才意識到了什么,她細細地打量著,發(fā)現(xiàn)梁施施的兩頰爬滿了斑,近看像不小心沾上什么粉末,怪瘆人的。

秋藍說,上次同學會沒見著你。

梁施施說,你說那次啊,我不想去。

秋藍說,去年還是前年的事了。

梁施施笑著說,我那陣子顧著鬧離婚,也沒心情去。

秋藍說,也沒什么好去的,活躍的還是那幫人,現(xiàn)在大家結(jié)婚的結(jié)婚,帶孩子的帶孩子,同學會熱鬧得像個幼兒園。

梁施施若有所思,她問秋藍,你……見過朱家明沒?

秋藍心里咯噔一下,她沒想到梁施施會主動提起他。也許這么多年,朱家明這根刺始終擱在她喉頭,成為身體的一部分,她已經(jīng)懶得拔掉了。

秋藍說,我們在同學會上見過了,還談起你來。

秋藍顯然在撒謊,同學會時她和朱家明根本就沒談起過梁施施。

梁施施“哦”了一聲。秋藍看出她臉上的表情怪怪的。也許她猜到了,朱家明把她的事悉數(shù)告訴秋藍了,她沒想到,自己居然淪為別人的談話對象了。這讓她難過。

秋藍感慨說,你看我們這撥人,你,我,朱家明,到了這年紀多多少少都會碰到些問題,有的是家庭的,有的是事業(yè)的,分居的分居,離婚的離婚……

梁施施一臉錯愕,你的意思是……你也離婚了?

秋藍尷尬地說,哦,我,還沒結(jié)婚呢!

梁施施的眉頭皺得很緊,我以為你結(jié)婚了呢,你這樣啊比離婚還叫人難過。

秋藍說,我本來就沒打算結(jié)婚的。

梁施施說,我自己婚姻不咋地,也沒什么資格說你,但我覺得吧女人還是應(yīng)該結(jié)婚,怎么可以不結(jié)婚呢,不結(jié)婚,老了怎么辦?

梁施施苦口婆心的語氣倒讓秋藍想起了朱家明,他也說過類似的話。好了,現(xiàn)在她年少時兩個最重要的人都同聲出氣,都來勸她嫁人。

秋藍說,這次回來我媽還帶我去相親……別提有多尷尬了。

梁施施說,我這個婚結(jié)得草率,也過得不如意,但我還是要勸你,時候到了就找個人過,只要對你好,甭管有錢沒錢,對你好就行。我啊,就是瞎了眼,才嫁了這個爛人。

梁施施幾乎是咬著牙說出“爛人”這兩個字。秋藍不想在傷心的話題上打轉(zhuǎn)。她問梁施施,你現(xiàn)在做什么工作?

梁施施面露難色。說出來不怕你笑話,我現(xiàn)在當護工,攬兩家人的活,忙完了就去接孩子放學。說完,怕秋藍擔憂,梁施施補充道,反正日子還是能過的。

秋藍聽得心酸。你不是一直在醫(yī)院上班嗎?

梁施施嘆氣說,前年我跟他鬧離婚,有一陣情緒很不好,在醫(yī)院給人打吊針,鬧出了點事故,被病人投訴,我干脆就……辭職了。

秋藍說,醫(yī)院多好的工作,辭了可惜。

梁施施說,是啊,是挺好的,但是現(xiàn)在后悔也沒用了,說真的,那陣子我太難受了,想自殺的心都有,一時沖動,就什么也不想干了。

秋藍無法想象梁施施給別人當護工忙上忙下的樣子,她想起自己那時候給人當家庭老師,相比起來,梁施施比她那時辛苦多了。

梁施施好像猜到秋藍要說什么。我本來也想干回老本行,去個私人診所什么的,后來想想還是算了,不想當護士了,我怕又鬧出什么事來,思來想去,覺得當護工不錯,起碼也算專業(yè)對口,畢竟護士和護工,就差一個字嘛。

秋藍說,我還是覺得很可惜。

梁施施說,不說這個了,我想起來,你畢業(yè)那會兒還當過家庭老師,那時我們還寫信來著,你記得吧?

秋藍露出意會的笑,怎么會忘呢,都記著呢。

聊天的間隙,有個念頭一直縈繞在秋藍心上。她很想問梁施施,她老公給人追債時她為什么會去找朱家明?可是話到喉頭,又給咽了下去。秋藍覺得,如此赤裸裸地問梁施施,太冒昧了。有些事太過沉重了,像塊石頭,壓在自己心底好過拋給別人。與此同時,秋藍潛意識里有把聲音在念叨。朱家明不可能白白幫梁施施而不求回報的,以他的性格,他不是那樣的人。秋藍猜測,他和梁施施一定有過什么交易。秋藍覺得,她這么揣測并非沒有道理。從昨天朱家明說起梁施施時候的樣子就能猜到大概。秋藍覺得很可笑,她忽然意識到,自己大老遠跑來看梁施施,是為了驗證自己原來的揣測。

這么想著,秋藍抬起頭,她的眼神和梁施施的撞到一起。秋藍看到,她的眼底閃著光,郁結(jié)著的悲戚在目光相視的那一刻浮上來。

秋藍咬咬嘴唇,她想起這些年來,她和梁施施,她們走上了不同的人生路。命運開辟了不同的河道將她們分開。后來秋藍的路越走越遠,她和宋河,和生活在宋河的那些人越走越遠。她以為,她和梁施施疏于聯(lián)系,以后應(yīng)該不再有機會碰面,沒想到好多年過去,她們非但沒有遠離,反而越走越近,拐過一道彎后,又因為朱家明的關(guān)系,猛烈撞到了一起。

周遭空氣靜下來。秋藍從遙遠的記憶中回過神來。一些細微的情緒電流一般傳到她身上。秋藍想打破他們之間的沉默和尷尬。她隱約感到,背后有無數(shù)的利箭朝她刺來。她渾身難受,她知道,梁施施還有很多話未講。這么想著,她就想逃開,逃得遠遠的,就像她從來沒有來過這里,從未和梁施施見面。秋藍后悔極了,她以為她有能力也有資格可憐梁施施。但是一番話聊下來,她悲哀地感到,其實最該可憐的是她自己。梁施施雖然在婚姻的泥潭里打滾,糊了一身泥,可說到底,她那顆心還是干凈的,但是秋藍呢,她在感情的花叢竄來竄去,以為片葉不沾身,實際上她才是最不潔的那一個。包括她那些混亂的情事,更是無從和誰談起,朱家明也好,眼前的梁施施也罷,他們被排除在秋藍的秘密之外。

此刻的秋藍,就像坐在回憶的江邊垂釣的人,望著滔滔江水,什么也看不到,什么也捕撈不到。她為剛才這樣猜疑梁施施和朱家明的關(guān)系而感到羞恥,那種羞恥感從她身體當中長出來,長成了藤蔓,盤根錯節(jié),令人窒息。

梁施施留秋藍吃中午飯,秋藍借口要趕車婉拒了。她不愿再待下去,該說的話說了,她回來見梁施施,說到底是為了印證些什么,可那到底是什么,她也說不清。梁施施再三挽留。我們下館子去吧,我也打打牙祭。秋藍歉疚說,來不及了,我要回去收拾收拾。梁施施很失落,她說,那我也不留你了,反正我就在這兒,下次你回來,記得來看我,我請你吃飯。說著,梁施施挽起秋藍的手,一直送她走到街口。這個挽手的動作,多少年前曾是她們親密無間的象征,但現(xiàn)在卻讓秋藍渾身不舒服。她們穿過長長的巷子,孩子在巷子穿來穿去,貓狗懶散地曬太陽。在她們身后,日頭拖下一道淡淡的影子。出了街口,就像換過天地,日光照在秋藍臉上,她瞇著眼打量周邊灰撲撲的世界。她像從一個晦暗的世界,來到了一個光明的世界。一想到梁施施和這個地方捆綁在了一起,她就倍感唏噓。日光照下來,襯得梁詩詩的衣著過時而陳舊。秋藍開始感到陌生。她離開那么久,久到她以為自己已經(jīng)和宋河沒有關(guān)系。但是梁詩詩讓她明白,這座叫宋河的小城,它誰也不放過,它的氣息沾在梁施施身上,也沾在她身上,從她們彼此的眉目和呼吸間,滲了出來。

離開時秋藍不敢回頭。她在街口攔了輛出租車,一坐上車她就忍不住哭。她知道梁施施一定還立在街邊看她遠去,就像多年以前她南下打工,梁施施到火車站送她,那時坐一趟南下的火車要坐幾天幾夜。梁施施囑咐秋藍要照顧好自己,在南方找個男朋友,并祝她一切順利。她們擁抱,告別。秋藍笑著,梁施施卻哭了。這些過往的片段秋藍怎么會忘呢,忘不掉的,只是不愿想起罷了。秋藍的生活里許久沒有浮起那溫情的泡沫,她小心呵護著,生怕它們突然破滅,怕它們消散了不再回來。車開出很遠,秋藍才終于回過頭來,可是她已經(jīng)看不到梁詩詩了。秋藍想,她們的久違重逢會給梁施施留下些什么。她能肯定的是,梁施施知道她再也不會回來了。想到這點,秋藍的心疼得厲害。見面即告別,何苦還費那么多心思?

秋藍回到公寓,母親已經(jīng)做好中飯在等她。母親問她一大早到哪兒了。秋藍雙眼紅紅的,喃喃說去看老朋友。母親好奇,昨天那個?秋藍搖搖頭。母親說,我看他挺好的,不過應(yīng)該有老婆有孩子了吧。秋藍不說話,她不喜歡母親愛管閑事,又怕母親追著問她些有的沒的。她裝作若無其事的樣子,抽了張紙巾擦擦臉,接著在包里掏出一管口紅涂起來。

母親做的一桌菜熱氣騰騰的,很香。

都吃飯了,還涂啥涂的。

秋藍沒搭理母親,她抽出紙巾用力擦掉剛涂好的唇膏。

母親問,你今天是怎么了,丟了魂似的。

秋藍悶悶說,沒什么,吃飯吧。

母親拉開椅子坐下來,秋藍也坐下來,母女面對著面,沉默地吃起來。

秋藍一陣恍惚,梁施施那張被生活磨礪得蒼白的臉浮現(xiàn)在眼前。她想到梁施施,又想到母親,覺得她們兩個人很像。母親一輩子都過得辛苦,但是她和父親,兩個人恩恩愛愛地過著平凡日子,從來就沒有被所謂的感情事困住。他們這輩人,活得樸素、簡單。父親走得早,可母親一個人支撐這個家,也一步步走過來了。秋藍想,或許梁施施以后也會這樣,不管和丈夫離沒離成婚,她會和秋藍的母親一樣,安分守己地過日子。

秋藍覺得欣慰,又覺得心酸,嚼著飯菜,連腮幫子也疼起來。

見過梁施施之后,秋藍的心情并沒有平靜下來。她迅速地將這幾天發(fā)生的事在腦海里過一遍。起初她回來宋河,是帶著給父親“遷墳”的沉重心情——誰知道,這不過母親為了勸說她回來而撒下謊,回來后又被母親拉著去相親。“身不由己”,秋藍想到這個成語,這種感覺就像漿糊那樣裹著她。宋河,這座她生活了很多年的小城現(xiàn)在已經(jīng)是一片沼澤地了,她趟著水小心走過去,結(jié)果還是不小心跌一跤,沾了烏糟糟一身泥。

秋藍在百無聊賴中度過了一天。晚上母親照舊在客廳沙發(fā)上睡覺。

上了年紀之后,母親吃完飯就犯困。秋藍倒是精神得很,她吩咐母親累了先去休息。母親靠坐在沙發(fā)上,裹著被子,看起來像只瘦弱的貓。這一幕讓秋藍覺得奇怪,她們母女倆不說話,只是安安靜靜看著對方。秋藍想,母親過早失去了丈夫,而她作為女兒卻不想結(jié)婚,母親心里怎么想,秋藍當然知道得一清二楚,她不愿秋藍落得和她一樣孤零零的晚景。

母親不想睡覺,她看起來還有很多話想和秋藍說。秋藍不太愿意和母親說話,不知道為什么,自從回來,她就對和母親聊天這件事心生抵觸。秋藍在想,到底是從什么時候開始的呢?母親變成了這樣一個啰嗦的老太太?秋藍想起來了,是在父親去世那年。那時母親到電壓器廠上班貼補家用。九三年,廠里出了事,一只真空干燥罐爆炸,三個工人當場被炸死。那天母親剛下班,幸運地躲過了一劫。爆炸發(fā)生時,她剛走出工廠的大門,爆炸聲太響了,好像就在她耳邊,她的耳膜因此險些震破了。后來,她很長一段時間都幻聽,耳朵嗡嗡嗡響,就像有人拿著一面破鑼在耳邊敲個不停。秋藍和她說話必須扯著嗓子提高音量。母親張著嘴,睜大眼,好像面對一個全然陌生的世界,要反應(yīng)很久才能做出回答。幸而她并沒有因為這件事變聾,可是幻聽好了之后,她的話卻多了起來。

秋藍坐在沙發(fā)另一側(cè),手機微信不時跳出別人的留言,秋藍一條條看,一條條刪。

客廳開了天花板的吊燈,暖暖的黃光瀉下來,氤氳起一圈曖昧的色調(diào)。秋藍喜歡這樣的光,就像她喜歡的黃昏的顏色。要是剛好那天晚霞很美,她會忍不住看好久。在她看來,白天與夜晚交接的時刻是一天里最美的:人們下班,車燈路燈漸次亮起,白晝的喧鬧稍稍停歇。在南方,斑駁的樹影會被夜燈涂上更深更厚的顏色,直至與夜色融為一體。天橋底下有人擺攤賣燒烤,從黃昏到凌晨,那些騰騰的煙氣叫人看著舒坦。一座城市總該有些煙火氣的,秋藍這樣想。她很多年沒有吃過路邊攤了,她去餐廳吃飯,喝酒,偶爾抽煙,醉醺醺時會忍不住又笑又哭,她趴在男人的肩上哭,喝醉了在KTV的盥洗室吐。她想起好多年前剛到南方那陣子,能吃一頓燒烤是多么幸福的事,這么多年過去了,她心里還住著一個愛吃路邊攤的女孩。她交往的男人別的不像,只有一點除外,他們都覺得燒烤攤太臟,從來不肯陪她去吃。

秋藍想起來,十來年前,有年夏天,她半夜嘴饞,穿著睡衣走到小區(qū)附近的燒烤攤,點了烤生蠔、羊肉串和干魷魚,正宗的吃法是,干魷魚要蘸著醬油和芥末吃,吃進去,嗓子一陣辣,嗆得人忍不住飆淚,接著仰頭,咕嚕咕嚕灌下幾口冰涼的啤酒,那種暢快,在炎炎夏夜最是美妙。

母親問秋藍,你啥時候回去?

她的話把秋藍游走的思緒從遙遠的記憶中拉回來。

秋藍怔了怔,再看吧,明天,或者再過兩天。

母親說,你再多住幾天吧,難得回來——還有啊,那個公務(wù)員你真的看不上?

秋藍說,你又提他做什么?

母親說,好心給你介紹,怎么就不先處處看,說不定處一下……

秋藍打斷道,媽,我要怎么說你才能明白呢,這個男的太無趣了,我壓根不喜歡。

母親氣急敗壞,那你說說,什么男人才叫有趣?那個朱家明?

秋藍驚愕,她沒想到母親會拿朱家明說事。

母親在氣頭上,忍不住就嘀咕起來,不是媽說你啊,你留心點,別跟結(jié)了婚的男人走太近。

你哪只眼看見我跟結(jié)了婚的男人走太近?秋藍發(fā)火了,這么多年了,母女倆從來沒能心平氣靜地說話。

媽跟你說,我不是瞎也不是聾,就想你好好的,別給人欺負。

說完這句,母親的淚落了下來。

秋藍從茶幾上抽了張紙巾遞給母親,她最怕看到母親哭哭啼啼的樣子。

母親接過紙巾,擦擦眼,揉成一團捏在手心。

母親一哭,秋藍只好繳械投降了。犯不著這樣較勁,這種沒來由的爭執(zhí)讓她心煩。她走到母親身邊,坐下來,伸手摟住母親的肩頭,輕輕拍了拍。這個親昵的動作讓母親稍微安靜了下來。母親吸著鼻子,像個得了慰藉的孩子。母女倆挨著肩,就這么沉默地坐了很久。

直到母親困倦,秋藍給她擱好枕頭,替她蓋上被子。

母親躺下去,很快就睡著了,她的呼吸聲輕得幾乎聽不見。

“我不是瞎也不是聾,就想你好好的,別遭人欺負?!蹦赣H的話在秋藍腦子里打轉(zhuǎn)。秋藍想,她藏得再好,也還是逃不過母親的眼睛。

她老人家其實一直都在裝聾作啞,秋藍在外面的事,她怎么可能不知道呢?但她不能當著秋藍的面揭開傷疤。意識到這個殘酷的真相,秋藍心下一驚。母親口口聲聲說她喜歡住城里的公寓,不過是一個逃避的借口罷了。從接過公寓的鑰匙那天起,她應(yīng)該就猜到了,秋藍買房這件事,沒那么簡單。她后來到城里住,是為了離開街坊,圖個清凈。

想到這里,秋藍愈發(fā)覺得愧疚。她看著熟睡中的母親,她睡著的樣子叫人心疼。秋藍從沒仔細端詳過母親的臉。她印象中,母親還是年輕時那張臉,那個輪廓。那樣一個母親,更有女人應(yīng)該有的樣子,有丈夫有女兒,有一個小小的家需要日夜操持。生活過得清貧,但那樣的母親,她臉上有著舒坦和從容,不像現(xiàn)在,年紀大了,頭發(fā)剪到耳廓的高度,鬢角半白,頭發(fā)愈發(fā)稀疏,性別特征也愈加模糊。

秋藍忽然覺得,她理解了母親,包括她的啰嗦,她對秋藍結(jié)婚這件事的良苦用心。

秋藍想,我老了以后,會不會也變成母親這樣?

窗戶不知怎的被風吹開,冷風灌進來,秋藍走過去關(guān)上。

這時,擺在茶幾上的手機震了,秋藍關(guān)好窗,快步走回去拿起手機。

她沒想到是朱家明打來的電話。

電話那頭嘈雜得很,秋藍走到房間,掩上門。

朱家明說,我在酒吧,你過來。又喝多了。秋藍罵了一句。她怕吵醒熟睡中的母親,掛掉電話后,她悄無聲息地穿好外套,拎著包就出門了。

上了出租車,秋藍才想起來,忘了問朱家明是在哪家酒吧。司機問她去哪里,她想了想,讓司機直接開去酒吧街那一帶。如果沒有猜錯,朱家明會在那家叫“王妃”的酒吧。取這個名字,太俗氣了。上次同學會過后,朱家明帶了秋藍去了那里,被秋藍嘲笑了一番。

朱家明說,開酒吧的兄弟是真的喜歡蕭敬騰。

難怪取這個名字。秋藍笑著說。

遠遠的,秋藍就看到“王妃酒吧”那四個閃閃的霓虹字。

她推開大門,搖晃的燈光照過來。她走過幾個卡座,才找到朱家明。在靠窗的位置,嗆鼻的煙味和酒氣混在一起,桌上散著水果盤、啤酒瓶、洋酒瓶,煙盒和打火機。朱家明左手邊坐著個穿露肩裝的陪酒的小妹,右手邊的男人梳著高高的背頭,臉圓圓的,見到秋藍,畢恭畢敬起來讓位。秋藍跟他點頭打過招呼。朱家明揮揮手讓陪酒的小妹走開。

秋藍一屁股坐到卡座對面,包挽在手臂,瞪著眼,故意和朱家明隔開。

朱家明喝得臉像塊絳紫色的豬肝。他拍拍旁邊座位,示意秋藍坐過去。

秋藍冷冷說,我又不是來陪酒的,我不過去。

朱家明嘻嘻笑起來。

秋藍這才發(fā)現(xiàn),朱家明喝多了的樣子真難看,眼角紋皺著,露出滿嘴猩紅的牙齦。

秋藍沒好氣地問,你沒事瞎喝什么酒?

朱家明拿過一只干凈的杯子給秋藍倒酒,倒得杯口都浮滿了泡沫。

秋藍氣沖沖地把那杯酒移開。朱家明握著酒瓶,還保持著彎腰倒酒的姿勢,醉眼迷蒙的,看上去像是隨時要醉倒。他繞過桌子,坐到秋藍身邊。秋藍往里挪。朱家明說,我先干了??!說完舉起剛倒的那杯酒,“呼”地吸掉上面一層浮沫,仰頭咕嚕咕嚕喝完,將酒杯“啪”地倒扣在桌上。

秋藍說,有什么話你說吧,別喝了。

朱家明揮揮手,旁邊的男人識趣走開了。

朱家明打了個飽嗝,湊到秋藍耳邊,滿嘴噴著酒氣。

我告訴你啊,老子……老子要離婚了!她終于同意跟我離婚了!

這樣欣喜若狂的語氣,聽起來像在宣告一個藏掖許久的秘密。

秋藍看著他,輕蔑地冷笑。

你知道我盼這天多久了嗎?他們以為離了她我就混不下去,哈哈,我不稀罕!

朱家明亢奮無比,嘴唇兩邊綴著唾沫星子。

秋藍想起來,朱家明是靠他妻子那邊的關(guān)系起家的。關(guān)于這些,那天在別墅里,朱家明故意隱去,一字不提。因為這些事情,即使兩人關(guān)系到了冰點,他還是沒敢跟他妻子提離婚的事?,F(xiàn)在他突然這么宣布,到底是喝醉了,還是真的像他所言,跟他妻子撕破臉皮了?

秋藍不解,她暗罵,我瘋了才跑來聽你朱家明說醉話。

朱家明又哭又笑,他抹了抹臉,冷不丁摟住秋藍,狠狠在她臉上親一口。

秋藍推開他,氣得胡亂拿起桌上沒喝完的酒,照著他的臉潑過去。

你他媽給我清醒點好嗎?你離婚關(guān)我屁事啊,犯得著讓全世界都陪你瘋嗎?

朱家明遭了這頓罵,登時酒醒過來大半。他睜大眼瞪著秋藍,表情像凝結(jié)了的石膏那樣。冰涼的啤酒從他頭發(fā)淌下來。他看著秋藍,雙眼紅得像隨時要操起家伙砍斫對方的殺人犯。秋藍氣得渾身發(fā)顫,兩頰的肉止不住一跳一跳的。她站起身來,朱家明猛地按住她肩膀,把她固定到卡座上,接著她伸手去揪秋藍的頭發(fā),扯得她生疼。秋藍使勁掐他,要他放手,但朱家明的手鉗子似的夾住了不肯放開。秋藍的頭往后仰,朱家明順勢湊近,目光逼視過來。他那張臉猙獰得很,紅一陣白一陣的。秋藍無力反抗,他又朝她臉頰舔了一口,那樣子像在饕餮一頓美食。

朱家明說,我瘋了,怎么著,我就是瘋了怎么著。

秋藍咬牙說道,你把手給我拿開。

朱家明哈哈笑起來,你等著,我離婚了,你就跟我結(jié)婚。說著,他把秋藍的頭靠過來,緊緊摟在胸前。秋藍掙扎著,用力捶打他的胸口。

你告訴我,你他媽為什么要回來?回來為什么還要找我?

朱家明扯著嗓子喊道,情緒全然失控了。

他的問題讓秋藍哭笑不得,她掙不脫他,就拿指甲摳住朱家明,深深嵌進他的手臂,恨不得把他的肉掐下來一塊。她以前從來不覺得朱家明這樣可憎。這一刻,他愚蠢的行為讓秋藍覺得他瘋了,他被婚姻搞垮了,又把渺茫的希望寄托在秋藍身上。他就像一個饑不擇食的狩獵者。

酒吧鬧哄哄的,將他們臉上滿溢出的暴怒和悲傷蓋過去。秋藍沒想到會變成這樣。她預(yù)感中的那個可怕的現(xiàn)實正在轟隆隆地朝她碾壓過來。原來朱家明匍匐那么久了,現(xiàn)在做好了準備,正拼盡全力想把秋藍抓進鐵籠,成為他的獵物。秋藍害怕極了,也厭惡極了。她不想成為朱家明失敗婚姻的替代品。秋藍后悔了,她不應(yīng)該跟朱家明攪在一起的。她想起母親說的話,不要跟結(jié)了婚的男人走得太近。尤其是當這個男人曾經(jīng)愛過你,曾經(jīng)因為愛你而傷害了另一個女人。

直到深夜回到公寓,秋藍還是心有余悸,她萬萬沒想到,一個晚上會發(fā)生那么多的事。

她看著鏡子中自己失去血色的臉,腦子一片混亂,她試圖厘清整件事的來龍去脈,想不起自己是怎么去的酒吧,又是怎么回來的。母親躺在沙發(fā)上熟睡,秋藍不敢開燈,她借著手機屏幕的光開了門,鞋也沒脫就進了浴室。她擰開水龍頭洗了把臉。她想起朱家明,想起他散發(fā)著駭人的氣息朝自己逼近的樣子。秋藍想,如果當時沒有人來阻攔,他會張開血盆大口吃了她。朱家明的占有欲太強了,秋藍記得,就在她使勁掐住朱家明的手臂時,朱家明忽然被什么人給拽開了,搖晃著往后退了幾步。接著,秋藍看到有人用力勾住朱家明的脖子,把他扯開。那個人什么話也沒說,朱家明就像被風刮斷的樹樁那樣重重摔倒。男人騎到朱家明身上,舉起拳頭朝他腦門胡亂砸下去。

剛才還一臉跋扈的朱家明,轉(zhuǎn)眼成了可憐的獵物。

秋藍嚇得尖叫起來。

也不知哪里來的勇氣,她沖過去阻止那個男人,使勁將他拉開。她趴到朱家明身上護著他。有人及時拖住了那個男人,他拿著酒瓶,差一點就要砸到朱家明頭上。那一幕太可怕了。朱家明的鼻子流了血,不斷發(fā)出嗷嗷的慘叫。那個男人掙扎著。秋藍聽到身后嘈雜的響動,皮鞋的聲音,酒瓶的落地聲,音樂的震響和罵聲,一陣一陣朝她撞過來。她聞到血腥味。

朱家明在哭,像條喪家犬那樣在哭。他緊緊箍住秋藍的脖子,勒得她差點呼吸不過來。

整個酒吧就像被暴力點燃了一樣。打人的男人成了眾矢之的。喝醉酒的人把他當做發(fā)泄的替罪羊,有些好管閑事的酒客也過來參一腳,他們把這個陌生男人當作過街的老鼠,有人朝他身上潑啤酒,有人拿著煙頭燙他。酒吧不斷爆發(fā)陣陣笑聲。

秋藍好不容易掙開朱家明,癱坐在地上喘氣,她驚恐地看著眼前混亂的人,心噗通噗通跳得生疼。

后來不知道誰跑出去街上報警了。過了不久,秋藍聽見有人喊著“警察來了警察來了”。圍觀的和打人的便像水那樣分開。秋藍扶起朱家明,朱家明清醒過來,也顧不上鼻子還流血,抬起腳朝躺地上的打人者踹過去,一邊踹一邊罵:敢打老子,老子弄死你!

男人的下頜被皮鞋踢到,他臉痛苦地歪向一邊,他蜷起身子,圓圓的肚子一起一伏,衣服也不知被誰扯開,袒露出一截白皙的肚皮。

秋藍都想不起來整件事怎么發(fā)生的,又是怎么結(jié)束的。一切發(fā)生得太快了。在酒吧喝醉鬧事司空見慣,沒人把它當一回事。酒吧光線昏暗,震天響的音樂還在繼續(xù)。

他們被帶到派出所。秋藍作為目擊證人,也跟著去做筆錄。酒吧街這一帶治安不好,派出所一年不知要處理多少類似的打架斗毆,大家早就司空見慣了。進到派出所,秋藍才看清了男人的長相,他有一張圓而闊的臉,理著平頭,耳垂很大,一堆眼睛金魚眼似的鼓鼓的。秋藍第一眼就感覺到,這個男人有著豐腴的飲食和對煙酒的依賴。

秋藍原來以為,他和朱家明結(jié)仇是因為生意的事。但她沒想到,這個男人竟然是梁施施的老公!事情的起因,是他懷疑朱家明借著幫梁施施擺平債務(wù)的理由把她睡了,被人戴綠帽的感覺當然不爽,不爽的結(jié)果是他將暴怒和憎恨一股腦倒到朱家明身上。

警察質(zhì)問朱家明,是不是有這回事?

因為流鼻血,朱家明鼻子里塞了團紙巾,警察大聲叱問他,他喉嚨發(fā)出“嗯”的一聲。警察大聲說,你啞巴???做了壞事不敢承認?

警察問話的樣子讓秋藍覺得,他們不是在做筆錄,而是人身攻擊。

朱家明一臉不可侵犯的樣子,秋藍想,也許他一直蠻橫慣了,知道最終吃虧的是梁施施的老公而不是他。他有錢,也有能力擺平這些事,就像他用那一套交易的邏輯幫梁施施擺脫了負債一樣??墒亲罱K,他還是越過了那條道德界線,最終吞下了這枚苦果。

和秋藍預(yù)料的一樣,梁施施的老公最先動手打人,被拘留了。

秋藍沒機會和他說上話。她想問清楚,他為什么要這么做。她不知道梁施施嫁給了這樣一個男人。也許是梁施施受不了委屈,主動把她和朱家明的事說出來,也許遭了她丈夫的威脅。一個失去了尊嚴的男人,他的怨憤無處發(fā)泄,所以尋到了酒吧,鬧出事來。

說到底,朱家明自己也不是什么好人,若不是貪圖情欲的享樂,他不會鬧成現(xiàn)在這樣。

在警察局做筆錄的時候,秋藍因為驚嚇過度,腦子亂紛紛的,警察問一句,她很久才答一句。她坐著,身體忍不住發(fā)抖。她想起梁施施,不知道這一刻她在哪里,她丈夫?qū)斫逃?xùn)朱家明,她知道了,會是什么反應(yīng)。想到這些,秋藍愧疚無比,好像她才是真正的罪犯,對這件事負有全部責任。她耐心地跟警察講了事發(fā)的經(jīng)過,故意漏去朱家明和她之間的那些細節(jié)。警察問她,你跟這個叫朱家明的男人是什么關(guān)系?秋藍說,我們是初中同學,認識二十幾年了。警察又問,那個男的你認識嗎?秋藍搖搖頭,我從沒見過他。警察于是把他打人的動機說給秋藍聽。秋藍聽完,目瞪口呆,既驚詫又恐懼。她的心冷得像個冰窟。在這種情形下撞見梁施施的老公,這是秋藍怎么也預(yù)料不到的。那只紛亂的線團終于把他們所有人都纏住了。她說不清到底誰才是真正的受害者,是梁施施,她老公,還是朱家明,抑或是她自己?

出了派出所,秋藍仍然心有余悸。

外面不知什么時候下起雨了,雨飄落在臉上,摸起來涼涼的。

秋藍抬起頭,小城的夜空蒙了一層潮濕黏膩的霧氣。她立在街口,看著街上車來人往,喝醉的人搖搖晃晃走著。她感到冷,不知該往哪邊走。她沒有和朱家明一起離開,她再也不想見到他了。晚上發(fā)生的事,像一場紛亂的夢。她從包里翻揀出一包黃金葉,握打火機的手不停在抖,好幾次才把煙點燃。她狠狠吸一口,吐出來。這時她覺得舌尖發(fā)苦,這款薄荷味的黃金葉原來這樣寡淡如水,一切都不對頭,一切變了味。

她扔掉煙頭,蹲在路邊,捂著臉哭出來 。

漫長的夜并沒有過去。

秋藍在冰箱找到一瓶威士忌,擰開瓶蓋灌上一大口,因為喝得太快,她嗆得咳嗽起來。睡沙發(fā)上的母親翻了翻身,秋藍怕吵醒了她,便拎著酒瓶悄然溜進房間。她把手機關(guān)機了,坐到床上。太陽穴疼得厲害。她想起朱家明,想起梁施施,想到他們之間那個不可告人的秘密,不知這件事會怎樣收場。也許梁施施早就預(yù)料到了這一出,所以在她的默許下,她老公才會找到朱家明,報復(fù)他,將他收拾了一頓,又或許,梁施施什么也不知道。但是無論如何,事情發(fā)生了,秋藍在聽朱家明講起梁施施去找他的時候,她的猜測并沒有錯。

秋藍回想她和梁施施見面的那些細節(jié),努力想把那些碎片拼起來,可是徒勞,她沒能撈起哪怕一塊有任何跡象的碎片。

梁施施說她和老公分居,她也沒有怎么提他,秋藍更看不出她對朱家明有怨氣……怎么會這樣呢?

想到這里,秋藍一陣發(fā)慌。不會的,梁施施不是這種人。

朱家明變成了一個貪婪的中年男人,他不僅在權(quán)力和金錢的泥潭里打滾,也在情愛的溫床上享樂。秋藍想,她并非朱家明的救命稻草,沒有她,還會有下一個女人,朱家明和老婆離了婚,就會找到另一個來填補空缺,而這個空缺,原本就跟秋藍無關(guān)。她不要成為誰的空缺,也不要成為誰的替代品。秋藍被抽空了力氣,連最基本的判斷力也丟了。她感到背后有一根看不見的繩索拴住她,將她往一個深淵里拽下去。她后悔極了,明知朱家明有老婆有孩子,還是經(jīng)不起誘惑,攪和了進去。

梁施施的老公,應(yīng)該連她也一塊打才是,最好把酒瓶砸到她頭上,砸到她流血,砸到她失憶。

她,才是那個活該被詛咒的人。

睡了一覺,秋藍醒來頭還很疼。前一晚發(fā)生的事,盤踞在意識里不肯離去。

母親做好了早餐,秋藍沒胃口,坐在沙發(fā)上發(fā)呆。母親叫她趁熱吃。秋藍搖頭,我不舒服,不想吃。母親把手貼到她額頭,不燙呢,沒生病呀,怎么就不吃呢。秋藍說,你先吃,我等等。說著,她起身走進浴室,關(guān)上門,好久也不出來。母親來敲門。秋藍說,我沒事,別煩我。母親就不出聲了。秋藍聽見母親在地板上走來走去的腳步聲。她想著,她離開宋河的那些日子里,母親是不是也這樣,走來走去,像所有的獨居老人那樣,腳步有時重有時輕。

秋藍看著鏡子里的自己,覺得無望極了。她的手機還關(guān)著,她怕有人找她,也怕梁施施找上門來。她忘了,梁施施并不知道她就住在城里,有套公寓,而這套公寓是朱家明給她的。她后悔接受了朱家明的“饋贈”,男人送的禮物,是涂了砒霜的蜜糖,她不小心舔了一口,快身亡的時候才知道有毒。

過了很久,她才從浴室出來。

母親在客廳坐著看電視。豫劇粗糲而凄惶的唱腔傳過來。為什么母親要一大早就聽豫劇呢,聽的還是《尋兒記》,秋藍從小就不喜歡。

她坐下來,拿起茶幾上的遙控器調(diào)低音量。母親說,吃點兒吧。

秋藍說,媽,我們搬走吧,我不想住這里了。

母親皺起眉,好好的為什么要搬呢?

秋藍說,媽,你不要騙我了,我做了什么你是知道的,這套公寓不是我的,是朱家明的。

母親像被什么給擊中了,她的目光中噙滿了淚水,眼神也黯淡了下來。她說,好了好了,不說這些了,你心里怎么想,媽不知道,你要搬就搬吧。

秋藍問,媽,對不起……

母親說,母女一場,有什么對不起的呢,你想通了就好。

秋藍說,搬走了,我想到回南方去。

回去做什么呢?

秋藍說,我要好好工作,存些錢給你養(yǎng)老。

母親兩只皺巴巴的手掌捏在一起,好像做這個決定的是她而不是秋藍。

秋藍知道,母親想留她在身邊,她對秋藍的解釋并不滿意。

母親說,你自個兒決定吧,我聽你的。

秋藍說,媽,我以前沒好好聽你的話……

母親抹了抹眼睛,嘆氣說,提這些干啥呢,我也不逼你了,你愛做啥就做啥吧。

秋藍低下頭。她不想在母親眼前掉淚。她到浴室去洗漱。冰冷的水潑在臉上,她忍不住干嘔了起來,差些吐出胃酸。

母親聽見浴室里的干嘔聲,趕忙過來問秋藍怎么回事。

秋藍說,胃不好,沒事的。

你看你,做了早飯又不吃。

秋藍洗好臉刷好牙,勉強把桌上的煎蛋和白粥吃了。熱粥入了肚,胃也暖起來了。秋藍看著母親,想起了什么,她還有一件重要的事情沒有做。

母親在收拾碗筷,秋藍突然說,媽,咱們?nèi)タ纯窗职伞?/p>

母親愣了一下,停下來,水龍頭忘了關(guān),水嘩啦啦地流著。

秋藍重復(fù)道,去給爸上墳吧,我好多年沒去過了。

說完,她靜靜望向母親,等著母親的回答。

母親關(guān)掉水龍頭,拿起抹布擦擦手。

秋藍說,你不老說夢見我爸嗎?

母親苦笑起來,說這些還不都是為了哄你回來。

秋藍說,也許他真的想我們了,想我們?nèi)タ纯此?/p>

那天清早,秋藍和母親尋過幾條街才找到一家壽材店。母親買了幾卷冥紙、蠟燭還有香,秋藍嫌少,又揀了幾串大元寶。壽材店老板向他們推薦紙做的手機和別墅,秋藍覺得這些東西做得太浮夸了,猶豫了很久還是沒買。母女倆買好東西,提著大袋小袋走在初冬的街頭。日頭照在元寶的金箔上,紅的白的,映得她們的臉上也泛起了光。

秋藍和母親打了輛的士到客運站,然后在客運站雇了輛面包車。面包車師傅想找人拼車,秋藍塞了一百塊錢給他,吩咐師傅不要拼車了,載她們母女倆回鄉(xiāng)下。

面包車師傅拿到錢,爽快答應(yīng)了。

開車前,秋藍突然想起她忘了買酒,又跑下車,到煙酒店挑了瓶宋河。秋藍記得她有一年除夕,父親叫她去買酒。父親平日喝的都是廉價的白酒,那次不知哪里來的興致,想起來要喝宋河,也就是那年春節(jié)過后不久,父親就出事了。

那是他生前最后一次喝宋河。

秋藍坐在副駕上,母親坐后面。上墳的香燭元寶齊整地碼著。車開動時,裝在塑料袋里的東西一晃一搖的,冥紙和香燭發(fā)出摩擦聲,秋藍聽著那聲音,望著車窗外初冬灰蒙蒙的天,她從來沒有像現(xiàn)在這樣,心頭被某種平靜又荒涼的感覺充斥著。她覺得,給父親掃墓,才是她回宋河的真正目的,她小心地將那瓶包裝得非常精致的宋河酒抱在懷里,生怕磕了碰了。車搖搖晃晃的,秋藍回過頭去看母親,目光落在她的灰白鬢角上,她的雙目看起來渾濁得很。秋藍疑心母親是不是哭了,定睛一看,發(fā)現(xiàn)不是,也許是因為年紀大,眼睛出了毛病。

車經(jīng)過鬧市區(qū),秋藍看著車窗外熟悉又陌生的街景一晃而過。她想起還在讀書的時候,周末她和梁施施拿著攢了很久的零花錢到縣城逛街。對她們鎮(zhèn)上長大的女孩子來說,去一趟縣城是件大事,那年月,鎮(zhèn)上并沒有直通縣城的公交車,她們兩個必須搭順風車,運氣好的話會攔到卡車,如果剛好車上只有司機一個人,她們還可以和司機一起坐到駕駛室里。

秋藍記得很清楚,有次她和梁施施手挽手在集市上逛,眼前是琳瑯滿目的飾品、鞋子、衣服,還有堆在紙箱里的錄音帶。人來人往的街上飄來糖炒栗子的味道。音像店一首接一首播粵語歌,她們聽不懂,只覺得好聽。

那時他們還在讀初中,梁施施問她,以后想去哪兒。秋藍不假思索,以后去說粵語的地方。梁施施說,那不就是廣東嘛!秋藍說,還有香港呀,香港也說粵語的。梁施施說,那香港能去嗎?秋藍說,不知道,反正肯定有機會去的。梁施施說,好多歌星都在香港的。她們那時候喜歡王祖賢,覺得全世界數(shù)她最好看。秋藍問,王祖賢是不是也在香港???梁施施說,是呀,她長得太好看了。于是,她們便談起了王祖賢的美,從她的眼睛說到鼻子,又從嘴唇說到下巴。說著說著,她們經(jīng)過了一家賣內(nèi)衣的店。梁施施在秋藍耳邊問她,要不要去看胸罩?她們不說奶罩,而是說胸罩。她倆手勾著手走進內(nèi)衣店。店里頭花花綠綠的,掛滿內(nèi)褲和胸罩,有蕾絲的,有棉質(zhì)的,還有綢的。

秋藍盯著眼前那排胸罩,想象它們襯著她的乳房會是怎樣。

梁施施那天膽子可真大,竟然要老板娘給她們量胸圍。秋藍有些害羞,她扯一扯梁施施。梁施施說,有啥好怕的,又沒男人。的確,店里除了老板娘就是她們兩個小姑娘,不過外頭晃來晃去的,全是男人色瞇瞇的眼。老板娘拿起一卷磨得舊舊的量尺,先給梁施施量,又給秋藍量。老板娘叫梁施施抬起胳膊,梁施施抬起來,秋藍就去撓她,癢得她大笑不止。輪到秋藍時,秋藍警惕地防備著。兩個人打打鬧鬧,最后各買了一件胸罩。老板娘拿紅色塑料袋給她們裝,梁施施覺得紅色的太透,給人看見不太好,便要老板娘換黑色的塑料袋。從縣城回來,她們在秋藍家試穿胸罩。梁施施扣不上搭扣,秋藍幫她。梁施施的胸部發(fā)育得不錯,她的肩胛骨往后凸起,像要展翅飛起的蝴蝶。秋藍幫她穿好,梁施施站到衣柜前,對著穿衣鏡手叉腰,擺出模特的姿勢。換到秋藍,她也學著擺站姿,但怎么擺都笨拙。梁施施笑她,這樣以后去廣東會給人笑的。秋藍說,誰說我要去廣東了?那時她們都不知道,這個地方到底意味著什么。梁施施從沒想過要去那里,秋藍隱約覺得,她以后也會去的,她要去很多地方。她們分享著身體的秘密,唯獨秋藍把自己那個秘密藏起來,她沒有告訴梁施施,其實她也喜歡朱家明,朱家明是她的秘密。

那是多久以前的事了?

秋藍靠在車窗發(fā)呆,那些舊照片一樣的畫面一幀幀從眼前跳過:九一年,九二年,九三年……一年趕一年,秋藍被趕著,變成了現(xiàn)在這般模樣。她所能想起來的有關(guān)年少的記憶,還是和梁施施一起的日子,她們形影不離,一起做功課,逛街買東西,嗑瓜子,那些談天說地的年月,像刀子一樣扎進了她身體。她看到兩個淡淡的影子從很遠的地方走來,手挽手,誰也離不開誰。她們不曾面對面談起她們共同喜歡的男孩子。這是她們彼此劃下的一道界線。好多年過去了,現(xiàn)在她們可以談起來的無非是些無關(guān)緊要的小事。秋藍想,誰和誰走到一起,誰和誰最后分開,都是你情我愿的事,時間到底不肯給誰一個明確的答案。梁施施嫁給一個好賭的男人,而秋藍一直晃著,一直單身。眨眼間歲月長了一雙腳悄悄溜走了,如今她和梁施施,她們踩過了那一道界線,踩在了同一處地雷區(qū)。秋藍原以為自己能全身而退,最后被逼到想逃的還是她。

面包車沿著公路開,母親頭靠在座椅睡著了。距離回到那個秋藍長大的鄉(xiāng)下還有半程路,秋藍覺得這段路好像長得永遠不會結(jié)束。開車的師傅搖下車窗,點了根煙抽起來。他們都沒有說話。秋藍望著路旁光禿禿的山坡,懷中緊緊抱著那瓶宋河酒。天穹越來越遠,樹影越來越淡?,F(xiàn)在她什么也不想了,她要把該丟的丟開。她想,等到了父親的墳頭,她會將這瓶宋河擰開,給父親斟上。那將會是她第一次給父親倒酒,那也將是父親第一次喝到她倒的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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